口述史是通过大脑记忆进行的当代公众历史研究

2020-12-16 00:41:35钱茂伟
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建构记忆历史

钱茂伟

[宁波大学,宁波 315211]

引言:理论源于实践

口述史发展到今日,理论研究并不乐观。有人提出,口述史理论是国际通用的,不存在中国特色的口述史理论,这个观点是值得辨析的。从使用角度来说,口述史理论应是世界通用的,没有国界之分。但从提炼口述史理论的途径来说,应有不同国家的口述史理论。理论来源于实践,中国文化与政治背景不同于欧美,具有极大的中国特色,中国口述史经验肯定不同于欧美,所以得有中国自身的口述史理论提炼。近年,陈墨提出“人类个体记忆库”(1)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页。概念,为口述史学科的独立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无疑是中国学界在口述史理论研究上的重大突破。这证明,中国的口述史理论探索是有可能超越欧美口述史理论的,这极大地增强了中国学人理论创新的信心。本文拟从公众史学理论角度思考口述史的基本问题理论,期望在前人基础上有所创新。

一、口述史的定义及基本特征

何谓口述史?这是一个陈旧的话题,但仍不得不再次辨析。在“口述史”这个术语中,“口述”是途径,没有争议,问题是对“史”的理解有较大的出入,有的理解为“史料”,有的理解为“史学”。(2)荣维木、全根先、陈墨、徐国利:《明确基本理论问题,推动中国口述史科学发展》,《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8月2日。史料、史学,这些概念是建立在20世纪以来科学历史学基础上的。在历史科学视野下,“史料”就是历史研究的材料,经由研究而建构起来的历史知识体系就是“史学”。这样的传统理解可能是一种错位。在笔者看来,应脱离历史科学的轨道,回归到更基础的历史叙事或历史记录层面来理解“史”。口述史是“口头的/口传的历史”。(3)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1-32页。至于“历史”的定义,阿莱桑德罗·波特利称“历史是指对过去事件的叙述”,(4)转引自蒋保:《被误读的口述史》,《社会科学评论》2005年第1期。这个定义偏重事件。叙述,可以是口头的,也可以是书面的。历史是一个特定时空框架的文本建构。即要将所述之事,尽可能与公共纪年月份系上,尽量把事实放进时空框架中,用逻辑讲顺,就是历史了。在“历史写作”“历史书写”“历史记录”三个术语中,可能“历史记录”最合口述史要求。其他两者偏重书写与写作,就是用文字来表达与写作。记录是一个用文字将记忆刻录在某种载体上的概念,历史记录是将声音记录下来或将声音转化成文字的过程。口述史是方法、路径,即通过口述的方式让当代公众历史得以记录下来。

陈墨反复使用了“记忆”一词,其实记忆主要是“历史记忆”,所以使用“历史记忆”更佳。说白了,历史就是历史记忆,不是历史本身。借用“历史记忆”来理解口述史,则“史”可以理解为“历史记忆”。(5)陈墨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中说:“我们所说的口述历史,其实并非历史,只不过个人记忆。”(第11页)这是将“历史”与“个人记忆”对立起来了。其实,“历史”就是“历史记忆”。如此,口述史就是“个人记忆的陈说”,(6)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17页。更精确地说,是“个人历史记忆的陈说”,重在“讲述自己的生命故事、生活经验、生平经历为主”。(7)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22页。从受访人角度来说,口述史采访就是“搜寻、采撷并记录个人的记忆”。(8)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24页。

口述史采访是一种公共历史记忆采访机制,它的任务是将私人的历史记忆搜集过来,从而转化成公共的历史记忆。如果不采集,只保留在个人大脑记忆中,仍是私人记忆,一旦被人采集出来,就能成为公共历史记忆的一部分。这样的理解,增加了“人性维度”,视野更为广泛,“拓展视野、建立新观念、寻找新方法”,(9)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11页。有可能突破“历史”本身附带的严肃与传统史观的局限。

“口述史”对应“笔书史”或“文献史”。人类之所以需要口述史,是因为口述史可以从四个方面弥补“文献史”的不足:一是大众不会笔书。在生活世界,口述是大众化的交流方式,笔书是小众化的交流方式。大批的文盲不会写,某些读书人不习惯写,某些老人不能写,他们只会口述,所以要用口述史的方式来建构历史。二是笔书文献不足。现存的历史文献数量不足,历史记忆是对生活的记忆,人类历史记忆主要储存于大脑之中,只有一小部分能转化为文献,绝大部分没有成为文本,尤其是过程性的记忆没有输出来。“历史”最核心的特质是“过程性”,所以要充分从大脑记忆中挖掘过程性历史记忆信息。三是没有声音记录。人类在生活世界的主要交流方式是讲话,但因为没有录音技术,几千年来人类只会用文字来记录思想或声音,无法直接让人类的物理声音代代相传。今日有了录音,当然要弥补此不足,将人类的声音保存下来,世代相传。四是图像记录不足。人类的外形不断在变,人类还有丰富的肢体动作,古人发明了绘画,近代发明了照相与录像。绘画与照相是静态的再现,只有录像是动态的再现。录像集文字、声音、图像、肢体动作记录于一身,是目前最为先进的复合记录手段,所以今日口述史提倡用录像来做。

口述史有何特点?这也是一个陈旧的话题,但笔者仍希望说一点新的看法。蒋保将口述史的特点归纳“即逝性、记忆性、变异性和广泛性”(10)蒋保:《被误读的口述史》,《社会科学评论》2005年第1期。四条,杨祥银将之归纳为“民主性、合作性、动态性、跨学科性”(11)杨祥银:《关于口述史学基本特征的思考》,《郑州大学学报》2010年第4期。四条。各人着眼的角度不同,所以概括也不同。笔者偏重口述史最核心的部分,也将其特征归纳四条:

个人本位原则。口述史的参与双方(采访人、口述人)均是个体的人,其讲述的内容,主要是人的故事,即使对事、物的叙述也是靠人来叙述的,事、物本身不会说话。它不以组织为中心,不以事、物为中心,完全以个人为本位。由此可知,“个人本位”是口述史的最大特色所在,所以陈墨将之纳入到“人学”(12)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9页。范畴加以思考是有道理的。只有想到记录人的历史、人的大脑记忆信息,才会关注、从事口述史。公众史建构的基本路径是口述史,主语是公众,口述史是途径与领域,口述历史是公众的历史。个人史可以是纯粹的个人史,也可以是交往圈群体史。人是处于群体网络之中的高级动物,人生活在时空网络关系中,故事是在不同时空中与不同人物交错后发生的。人际的关系及故事,必须靠当事人的口述来梳理,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通过个人的回忆,打通纵横向的社会关系及其故事。口述人只讲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以自己的交往圈为中心,凡认为值得记录的人与事都可以讲。每一个人自己的交往圈,有一个网络体系。这样的讲述,不同的人就可以交集了。这是多视野的个人交往圈采访。这样以个人为中心的交往圈子,相当一个小型网络群体单位。这样的建构单位多了,民间历史群体就丰富了。这样的圈就是个人本位圈,不同于传统的组织本位圈。组织是靠一定的权力组织起来的圈,而个人本位圈是靠人的交往建构起来的圈。这样的圈是民间的,组织本位是上层的。个人本位的建构,这是此前忽视的。个人史容易让人误为一个人的历史,其实是个人本位的群体历史建构。口述史是一种民间的当代历史记录活动,或者是一种当代历史文本建构活动。自从有了国家组织,组织一直大于个体,组织本位是传统历史学的基本建构单位,个体的社会位置被严重边缘化。只是20世纪以来,才逐步提出人为本位新视角。口述史的发展,必须放在人为本位的视野下,才会得到健康的发展。

双向互动的建构。典型的口述史是一问一答的,口述人的讲述是在采访人问题与思路引导下完成的,这是一种全新的当代历史建构模式。以前的历史建构,多是单向的,由研究人员单向思考完成。口述人要讲好自己的人生故事。如何做好口述史采访?前人的思考多站在采访人一边,其实换一个角度,也就是口述人该如何讲好自己的人生故事。如何让口述人讲好自己的人生故事?对这个问题,口述史界涉及较少。普通人的口述史表达,往往是第一次,历史记录没有垂青过这些普通人。现在采访人突然送上让他们讲述自己一生历程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来得太突然,他们没有心理准备,讲述的经验也不足,如此难免讲不好。如果是专题采访,对一个人进行多次的采访,则会成熟。有人提出口述人口述时的自律问题,称他们的口述有时夸大其词,这样的要求是不现实的。口述人的历史认知有一个借助外来拷问提升精确度问题,存在一个口述表达能力提升培养问题。口述人直接决定讲述的质量与效率,所以事前要进行一定的口述史培训。事前培训之法有二:一是联系电话中或确认短信中,交待口述史的性质与采访模式。二是采访开始前几分钟,进行简单的口述史性质与采访模式的培训。把自己的历史记忆讲出来,口述史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口述历史是口述人的历史,历史记录者是一个催生婆。口述人的讲述必须在采访人的采访主题主导下进行,否则无法满足采访人的口述史要求。口述人缺乏口述史知识,又喜欢强势操控,则采访容易失败。

参与人员门槛低。口述史的参与人员(采访人与口述人)均可以是非历史专业的人员,只有具备一定的历史知识或新闻知识就可从事口述史实践活动。历史学专业研究须具备专业的历史知识才可参与进来,而口述史采访则人人可参与进来。从事口述史人员,是来自各行各业的专家或准专家。杨祥银提出,口述史原来是历史学的分支学科,现在越来越走向跨学科与跨领域。(13)杨祥银:《走向跨学科与跨领域的口述史》,《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8月2日。跨学科是就内容而言的,不同学科的人均可参与进来。口述史是研究方法与领域,不同学科的人均可参与进来,从事自身学科与领域的当代口述历史。不同学科的口述史似乎是不同的学科,其实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从大历史角度来说,当代的一切历程均是当代历史。内容的不同学科划分、不同领域划分是由当代性决定的。事事可书写,人人可书写。口述史让当代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人均可参与进来,扩大了参与者的来源。一旦不同学科的人参与进来,形成不同学科的口述史,就可成为不同的领域。从参与者来说,当代人都可参与进来,参与门槛低。如此不同学科出身的参与口述史,会有不同形态的口述史面貌出现。从实际情况来看,不可能有统一要求,只能根据不同人的不同理解来做口述史。“历史本身是多元的,相对于传统史学,口述历史是对历史的更多元化的解读。”(14)杨原:《口述中的历史记忆》,《光明日报》2015年6月9日。口述史最大的意义是提供了或送上了当事人讲述历史的机会与权利。因为说得有一个对象,采访人主动的话题引导,给了讲述者一个讲述的机会。作为历史学出身的人,更注意时空框架与故事意识。“交响合唱与大众参与,是中国当代口述历史发展的突出特点。”(15)户华为:《历史在口述中永存——访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光明日报》2016年7月4日。

当代历史记录性。口述史所涉时间段主要是当代百年史。“历史在口述中永存”,(16)户华为:《历史在口述中永存——访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精确地说,是“当代历史在口述中存在”。从最终成果来说,口述史作品都是当代历史记录,它是不同学科的历史部分,如此才有大国家当代史记录。当代历史文本建构,才可以体现口述史的本质内涵。口述史是一个独立的当代历史记录学科。

二、口述史发展阶段

什么是口述史,更要用动态的眼光来看。“口述”这个中文术语,古代就已出现了,民国时期十分普遍。(17)周俊超:《民国时期口述史探研》,《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英文“口述史”则在20世纪40年代末才出现,中文“口述史”或“口述历史”术语出现更晚,应是60年代的事。

口述史是历史记忆代代传承的产物。关于中国口述史的发展阶段,前人已有所涉及。陈墨较早涉及了口述史发展阶段划分问题,他将之划分为自然形态、自发形态、自觉形态等阶段。(18)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21页。从口述史工具的发展来看,经历了几个阶段:第一阶段,人与人对话、口耳相传。这是以自然声音、大脑为载体的阶段,也是最日常普通的形态。代代传承是无意识的传递,或者是直接的口耳传承。出于久远传承目标的叙述,可以称为口述史。第二阶段,口传手记,听后有文字记录。这以文字为载体的阶段。当年司马迁的民间采访,就是一种口述史调查。这两个阶段可以称为传统口述史阶段。第三阶段,进入现代口述史阶段。所谓现代口述史,因为多了录音技术。这是以录音文本为载体的阶段。为什么要录音?如果不录音,所讲的内容记不下来,会出现遗忘现象。录音可以全程记录,可以重复听记,可以验证,而且可以记录下当事人的讲话声音。这种验证性,是保证科学性的技术条件。以前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口述是无法验证的。第四阶段,视频保存。这是以视频为载体阶段。最后是录音录像保存的长久化与巨量化。早期的口述史虽然使用了录音,也无法长期保存录音带。因为当时录音带数量有限,成本高,只能删了前面的录音,重新录制后面的声音。进入数码时代后,录音保存方式数字化与巨量化,可以保存在硬盘中、云端中,不用删除了,这就彻底解决了当事人录音永久保存问题。代代传承是历史叙述出现的关键,只是不同时代的载体方式是不同的。口述史的几个发展阶段,实际上是历史记忆的几种外化方式。人类活动发生后,自动存在于大脑记忆之中。大脑记忆经过历史认知,必须表达出来,进入传播领域,才可长久保留。也就是说,要用历史记忆传播的理念及传播的方式来理解口述史的产生与发展历史。

有历史意识的采访人控制引导了没有历史意识的普通人,完成口述史建构任务。希望保存某段历史这样的历史意识是口述史成立的核心。现代口述史是在录音时代出现的,所以现代口述史的成立条件,大家特别关注录音技术。其实,19世纪末有了录音技术以后,并没有马上产生现代口述史。只是新闻采访成熟以后,才产生“旧闻采访”的口述史。也就是说,是否有意识地将人过往历史通过口述的方式记录下来成为文本,这才是口述史成立的关键因素。在生活世界中,老人的“捣老古”是无意识地说无意识地听,完全被动,不会追问,本质上属生活世界的聊天、讲往事而已。口述史的产生有一个前提,就是当代历史记录者的出现。采访人有意识地提出,当事人也肯配合,就会有口述史的产生。如果没有这个采访人,当事人不会想到讲述历史。口述史是在采访人的引导下进行的,采访人的历史意识最为重要。新闻记者转型为“旧闻记者”,才有口述史的产生。采访人的出现,给了当事人讲述历史的机会。当然,生活世界中也不是说当事人完全没有讲述历史的机会。在生活世界,他们也会断断续续讲给别人听。但这种模式有几大缺陷:一是主动权在当事人手中,听者是被动的无意识的,缺乏采访人那样强的意识。二是容易重复出现,听者容易产生厌烦心理。三是二者多为亲朋好友,时空过近,没有记录历史的意识。历史记录、历史编纂是在一定时空隔绝下萌生的好奇心的支配下产生的。在日常生活世界,亲朋听过算数,只在大脑中自动记录,没有想到要记录下来,没有养成文本记录的习惯。历史是记录下来的那部分历史,没有记录下来的那部分就永远消失了。由此可知,采访人的历史意识与历史记录,主动地听,主动关注,有耐心听,引导他们系统地讲好自己的历史,这是口述史成立的关键。采访人的历史意识与文本习惯,这是产生口述史的基础。当代历史保存意识,是口述史产生的关键。所谓历史意识,就是用文本保存历史的念头。中国人经常会说“历史”有二种含义,一是实体历史,一是文本历史,实际上主要是文本历史。因为“文本历史”是对“实体历史”的建构,它本身已经包含了实体历史。真正的实体历史已经消失,是没有研究价值的。采访人有意识问,这是口述史成立的关键。由于主动权在采访人手中,口述人容易处于被动与无意识之中,所以有时会讲不好自己的故事。反之,如果当事人与采访人均有历史意识,有共同的想法,就容易达到理想的口述史采访目标了。这就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当事人缺乏历史意识,要加强口述人的历史意识、口述史知识培训。双方历史意识的不对称,导致口述史采访不理想。采访人与口述人双方均懂口述史,这是最理想的境界。反之,口述人对此无意识,有时难以讲好故事。采访人有意识,口述人无意识,可通过引导弥补其不足。

口述史的发展经历了由组织本位到人为本位两大阶段。在传统史学的“组织本位”原则下,口述史是补充,为编纂历史而做的口述史采访。在公众史学的“人为本位”原则下,口述史是主体建构,就是让人民说话,参与历史的建构。当然,这两种类型的口述史,至今仍存在。传统的史料搜集意识,不把口述人当主体来看,当工具来看。其恶果就是口述人仍不重视口述史,以为是别人的事,与己无关,难有积极性。从长远来说,一定要发挥其主体建构意识。陈墨希望建立一种“以个人为基本单位的历史思考与书写模式”,(19)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31页。这实际上就是公众史学的“个人本位”原则。在个体本位原则下,口述史的发展能量将得到无限的释放。采访人与口述人的主动性,将直接提升口述史的采集与建构水平。人人参与口述史,应是一个努力的方向。文本是可超时空流传的,文本之外无可传历史。生活中的口耳相传会受时空的限制,出现历史记忆传播的断裂现象,更不具可研究性。在早期的口述史实践中,先知先觉的引导最为重要,必须靠他们唤醒普通人的历史保存意识,从而积极参与到口述史实践中来。

三、大脑记忆的人文性

历史学或科学出身的人面对口述史,第一关注点往往是口述史内容的可信与不可信问题。从口述史实践的全程来说,真实性不是口述史的第一问题。之所以会成为人们首先讨论的问题,那是因为受到学术研究思维的影响。历史研究比较严谨,关注可信性。要知道,口述史做的是第一手的研究,学术研究做的是第二手的研究,两类不同层次不能混淆。口述史也受到外行人的影响,没有做过口述史实践的门外汉普遍会提出这些置疑。也就是说,这些所谓的问题都是思维处于浅层、表层状况下提出的。所谓内容的真不真实问题,涉及的是普通人的历史记忆、历史认知与历史表达问题。普通人的历史认知问题,学界真的没有好好思考过。(20)左玉河的《历史记忆、历史叙述与口述历史的真实性》(《史学史研究》2014年第4期)讨论的是真实的层次性问题,提出四大真实层面,这是一个宏观的考察。

口述史征集到的是普通人的历史记忆与历史认知,所以口述史研究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看待普通人的历史记忆与历史认知。所谓普通人,是非专业的历史学工作者。记忆学、认知科学,重点研究的是大脑结构及其记忆是怎么回事。记忆是多样化的,我们重点关注的是其中的历史记忆,历史记忆是过往经历的遗存与记录。我们关注的是人类记忆内容,它是历史学最大的资源所在,是立身之本。历史学就是建立在人类历史记忆基础上,是一门处理人类历史记忆的学科。陈墨提出了“人类记忆库”概念,但对“记忆”与“历史记忆”没有展开专门的探讨,这是笔者想努力改变的。

根据相关的研究,记忆的基本过程是由识记、保持、回忆和再认三大环节组成的。识记是记忆过程的开端,是一个刻录概念,是对事物的识别和记住,并形成一定印象的过程。保持是对识记内容的一种强化过程,使之能更好地成为人的经验。回忆和再认是对过去经验的两种不同再现形式。大脑具备一种加工功能,认知处于不断的变动之中。思考的过程是一个思想加工的过程,是一个解释的过程,大脑的思考会让人的记忆及表达更有逻辑性。自我认知是一个提升过程,反思让人活得明白。随着时空的变化,人类的大脑思考是不断变化的,人们对同一件事会有不同的看法。任何事的记忆与认知都是在特定的时空中发生的,换一个时空重新审视就会有不同的体认,这就是“温故而知新”的意义所在。历史记忆是个人的,历史认知不完全是个人的,它可能受外界的影响,历史表述同样受外界影响。没有反思的人,历史记忆与历史认知是一致的。有自觉反思意识的人,或喜欢与人沟通的人,他的历史记忆更新,这可以称为历史认知的提升。由生活经历到文本历史,要经历五大环节:一是人类大脑的自动及时记忆;二是反复认知;三是口头表述;四是文字书写;五是机械外脑,如照相机、录音机、录像机、电脑、手机的机械记录。认识深化后增加理解力,原来的历史记忆会增殖。如此,作为人类认知结晶体的历史记忆,可能是直观反映而成的简单认知,也可能是加工过的复杂认知即思想。怀疑口述史的人,往往是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成分过多的人。(21)朱桂英:《口述历史:记忆并不能为历史真相把关》,《新京报》2011年12月17日。

采访人的询问会打开当事人的永久记忆。记忆力好坏决定了其历史讲述的成功与否。在记忆的三大环节中,普通人之间的差异是相当大的。最简单的人只有识记,没有保持,结果时间长了,历史记忆多数遗忘或者错误不少。其次是能做记忆保持的人,记忆力较好,可以记住多数过往的事。其三是能回忆与再认识的人不仅记忆力好,而且能较有逻辑地叙述出来的。多数人只有历史记忆,没有历史认知,或者说只有简单的历史认知,没有复杂的历史认知。

传统的历史观念认为,只有大人物才有历史认知能力,只有专家、思想家、领袖的见识是见识。从国家历史来说,确实如此。不过,从新开辟的民间历史、民众历史来说,小人物也有历史认知能力。个人的人生经历,人人有历史感悟与历史认知力。历史认识是人类特有加工工具,只要有回看习惯,就会有历史认知,历史认识是人类在回看过程中产生的认知活动。大人物与小人物,接触的层面不同,所以其关注的历史视野也不同,所记录的历史记忆也不同。基本来说,大人物重在国家历史,小人物重点在民间历史。普通人的交流内容,之所以是家长里短的,是因为他们的接触范围小。普通人的历史认知,重点是他们对自己小历史的独到观察与体悟。

普通人的历史认知主要是从生活世界中获得的,历史认知是在人生的行进中逐步形成的,闯世界的过程会让人记录下丰富的人生记忆。另一个渠道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直接沟通,直接的沟通是一个互通信息、互相学习的分享过程。当然也排除从媒体中获得间接的认知。在这个历史认知形成过程中,会有不同的情况。有的人缺乏反思与交流,其历史认知是在封闭的环境下形成的,认知结果难免不太准确。有的人会历史反思,这种反思机制会不断地完善自己的历史认知。人类有一种反思机制,静处或遇到挫折的时候会促人反思。当然,从根本的状况来看,人类想研究自己的难度不小,因为人类的眼睛是朝外的,看别人比较清楚,而要想看清自己比较困难,因为没有直接可观察的文本。如果大脑的历史记忆形成了文本,就可直接观察与研究了。

人类大脑的历史记忆有自身的特点,“任何个人记忆必然受到个人身体、心理、个性、价值观念、生活阅历、记忆能力、交流能力和语言表达力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个人陈述作为史料,显然不可全信,当然也没有理由完全不信。”(22)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16页。某些人喜欢说口述史某些内容存在硬伤,(23)汪毅夫:《口述史的硬伤和硬道理——有关台湾的几个口述史问题》,《台声》2016年第6期。此说值得反思。凭个人记忆、个人印象说话,显得不太严谨,这是口述的特点。它提供的是粗线条的知识,不是精确的知识。它是人文史学,不是科学史学。某些严谨的学者抓住口述史中存在的某些差误大做文章,动辄说口述史存在硬伤,那会挫伤口述工作者的积极性。我们的想法,后人对大脑历史记忆的怀疑必须有限度,不能泛化成没有底线的全面怀疑。所谓有限度,指对某些特定人与特定类型的事持怀疑态度,其他不必太怀疑。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没有的事情,一般人难以编出来。能编故事的人,主要有两种情况,想显示自己聪明的人或胆小有忌讳的人,才要编故事。自己的事一般不会错,别人的事尤其是听来的不能太相信,只可参考,否则容易出差错。口述史,听闻部分容易出问题,但自己亲身经历部分当不成问题。长篇采访时容易出现编故事现象,在短篇采访中不太容易出现。讲述人在某些特定大历史事件如抗战之类,容易出现编故事现象。当事人的历史可以分为可以说与不想说两部分,就可以说部分的历史,当事人自然比旁观人清楚。当事人回避不想说的部分历史,后来的旁观者有一定的优势。但这得有一个前提,旁观者可以通过其他途径获得这部分历史,否则旁观者也不具有什么优势。口述史提供的是第一手信息,须等待别人来进一步考订,成为更精确的科学历史知识。考订是一项精细化的工作,须花费不少精力,或者说需要某些亮点来照亮,处于盲点中的人是发现不了的。如果把口述史当作第一手资料,当作第一次的历史建构,自身一定存在种种不足,大家的心态就会平衡一些。“历史学者或许不会那么生气,……而口述历史工作者也不必诚惶诚恐,无须为个人口述史中的历史真实性问题百般辩说。”(24)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17页。

每个人的大脑会处于不断的历史认知过程中,其认知结果偶尔会在口头上表达出来,但大部分储存于大脑之中没有机会表达出来。口述史提供了这样的机会,让人表达出自己的历史认知。口述史的出现提出了一个人类个体历史记忆、历史认知的开发与利用领域,这个领域是前人不曾关注或关注不足的。历史研究者只关注可信问题,而历史记录者关注的是有没有记录下来。历史只有被记录下来才能谈可信要求,如果不记录就无从谈起。口述史可信与否是一个质量要求。“所有关于历史记忆的声音都是平等的。因为大众的历史记忆提供了普通当事人对该事件独特的视角和深切的感受,揭示了精英们看不到的另一面。”(25)户华为:《历史在口述中永存——访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人人参与,人人留史,记忆直接成史,这是空前的。左玉河称:“历史记忆是不可再生的稀缺资源,是历史当事人对后人宝贵的馈赠。”(26)户华为:《历史在口述中永存——访中华口述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左玉河》。它直接的后果是可以建立人类历史记忆库,从而建立人类历史记忆之学。

四、口述史的未来保真与当下传播限制

口述的内容一旦成为有形的文本,个人记忆进入公共记忆库,就会出现一些不适问题。因为个人历史记忆的形成与陈说的时空环境与传播的时空环境是不同的。口述人的想法、口述人的讲述都是小空间内完成的。人人有述评自己,也有述评他人、组织的权利。口述时既可讲自己的历史,也可讲别人的历史,或者说自己与别人交集的历史。人是受价值支配的高级动物,言及他人必然有个人的看法,只代表了某人的价值观看法,不一定符合对方的真实情况。生活中对他人与他事的评价,影响面小,传播圈小,所以自由度比较大。口述史采访经常是小范围内展开的,活动空间小,参与人员少,访谈容易私密化,口述人顾虑少,什么都敢说。当然,人是区分不同性格类型的,有的讲话直爽或者说自由度大,有的讲话谨慎或者自由度小。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老人什么都会说;有些人天生的政治化,担心讲话对自己不利,讲述时会进行人为的限制,会出现边想边说现象。即便在生活世界也会面临选择,有些话是不能出口,更不可能形诸文字的。个人记忆一旦变成公共文本,个人声音进入群体中逐渐放大,这意味着更大时空的更多人可以听到。口述史文本在当下社会传播时,个人声音就会受到社会各界的拷量与限制。口述史会受到哪些制约?最大问题就是“不严谨”,某些评人的内容会触犯别人的利益。口述史面临着熟人圈的形象建构、利益维护。摆上台面以后,有些敏感的内容是不能公开的。一旦出口,形成文字,它会伤害别人的当下形象与利益。口述史涉及别人的评价,获得的是私下的评价,不少事与话是不能上台面的。如果坚持秉笔直书,当事人的亲属或门生故吏往往爱较真甚至打笔墨官司。中国是一个世俗社会,人人讲究面子。传递正能量,抑制负能量,为尊者讳、贤者讳、亲者讳,是中国社会的政治主流导向。在和谐社会舆论下,提倡和谐史学,要讲“三讳”。由采访稿到编辑稿要经历一个转型,不是简单的采访到什么就写什么,而应有选择地加以建构。它要尽量维护自己利益,不让自己受到别人的攻击,所以文字的表达要求四平八稳。这是私人化与公共化间的矛盾,也就是说,口述人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不是无限的自由。讲话的自由空间大,文字表达的自由空间小,这就是严谨。未来的保真与当下的传播要求是不同的。如何在历史与利益之间保持平衡?要提供两个不同的版本,历史版本要全面保真,当下传播的版本要有所筛选。

口述史采访的过程是一个搜集个人历史记忆的过程,要求越真越好。口述人讲话到底是讲真话还是官话?从长远的历史要求来说,要讲真话;从当下的政治传播来说,要讲官话。从求真话来看,口述史适宜个别采访。集体采访有两大短处:一是效率不高,同一个时间段只允许一个人说话,人多并不能增加采访的容量。二是人越多,顾忌越多,话越不好说。敏感话题的采访,更应单独采访,所以左玉河强调“口述历史采访中应避免他人对受访者的干扰,主要采用单线采访的采访方式”。(27)《左玉河研究员应邀出席旧忆·新声——口述历史与家族记忆传承专题讲座暨首都高校大学生家史征文大赛开幕式》,北京师范大学新闻网,2014年11月5日。采访过程中,最好选择家庭之外的公共场所,被采访者身旁不能有强势的配偶,他们有时会干涉口述人说话。口述史采访也要尽量找敢于说话的人,他们知道的事都会说,从而有效地获得历史的真相。不过,从当下传播来看,口述史适合集体采访,当下可公开讲的话,也就是当下可公开传播的话。

口述史要保持适当的口语形态。当事人的历史感受最深,表述也最精确,语言个性化,别人编不出来。将录音转成文字稿时,也会出现保真与代言的矛盾问题。多数记录人或转录人受课堂笔记记录习惯影响,喜欢用自己的文字表达别人的思想。从历史保真角度来说,要保留当事人的说话语气与用语。而要达到这样不折不扣的记录程度,只有职业速录师能做到,或者说文化程度更低的人能做到。当然,通过培训也可使转录人改变转录习惯。有时,面对表述能力不好的口述人,百分之百的忠实转录也会让人难以接受。也就是说,口述人表达能力好的,主张全部转录;反之,口述人表述不好的人,主张做适当的整理,消除明显的废话。毕竟,稿子是给人阅读的,不是听的。口述史转录稿有其自身的特色,会出现“琐碎、凌乱、啰嗦、跳跃、含糊”(28)陈墨:《口述史学研究:多学科视角》,第250页。等现象。因为讲话是即兴的,讲究效率,要当场回答,不允许多思考。文本的形成,有从容的思考时间,要经过反复的审核与修订。口头语简单,书面语复杂。文化程度低的人容易接受口语,而文化高的人则不容易接受。因为文化程度低的人读书少,不知道文字表达的好坏,而读书多的人熟悉书面语习惯,难以接受显得“粗鄙”的口语,他们有时会亲自动手改稿子。口述史一定要遵循口述的原则,若都改成书面语反而没有味道了。口述史作品是属于文献,但因为源于口述,与书写出来的作品不完全相同。保留一些口语,既可保真,也可解决书面语的过于单一性问题,让文语的表达形态更加多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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