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寿钧
张建亚,本文作者与李电亮(右)的合影
在过去的电影制片厂中,有两个必不可少的行当,一个叫置景,一个为制片。置景要根据电影美术设计师所设计出来的布景制作气氛图,在摄影棚内或场地上搭置出符合剧情、适合影片中各类角色活动的环境。就是拍外景、实景,也常要根据剧情的需要,进行加工。制片则在完成一部影片的拍摄中,相对来说更为重要了,他要制定出投资的预算,经投资方批准后,一定要在这个预算的资金内完成这部影片的拍摄,如果说导演要在艺术上负全责的话,制片则要在行政上负全责,既要保障艺术质量,又要不超支。置景者如果成了“师”、制片者再加上“主任”的话,他们就相等于这两行中的“法人代表”,如出纰差,唯其是问。
近水楼台先得月。在电影厂内,子承父业者为数不少,上影亦如此。
李电亮则是在初中毕业后,因家中的“顶梁柱”坍塌,被照顾进上影“子承父业”的。他父亲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就进电影公司当置景工人了,一直干到了“师”的级别,曾为《聂耳》《马兰花》等经典影片当过置景工作,却不幸于1964年得肺癌病故。留下的老妻一直在持家无工作,大女儿在读中专,老二电亮在读初中,两个小儿子还在上小学。一下没有了经济来源,这个家怎么过呀?上影的工会组织与厂领导商量后,做出了特别照顾,让电亮1965年初中毕业后就进上影,顶替父亲,在置景车间当了一名学徒工,每月16元。电亮用4元买饭菜票,12元交给母亲。不久,他姐姐中专毕业后被部队招去工作,电亮3年满师后也有42元工资。他们这个家,才由大姐和老二电亮重新撑起。
电亮从小聪明伶俐,在初中读书时品学兼优,老师和同学们都为他没能升高中、读大学而惋惜。电亮却对自己的现实很满足,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就是希望他长大了也能进电影厂,发出一丝光亮的。他从小就被父亲带去看拍电影,还多次客串过群众演员中的小演员,拍完了得到一根棒头糖,就非常满足。电影厂里的不少人,早就认识老李师傅家的这个“小鬼”,他们同情他、喜欢他。电亮怕有待慢,见人就叫叔叔阿姨。
电亮进厂不久,“文革”就开始了。有过这样经历的人,在“文革”中当然不会起来“造反”,他加入了“护厂”的行列,这让他有幸结识了富有正义感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他们教导他不要荒废了青春,要多看有益的书,好好学习,充实自己,不但能明辨是非,而且对将来自己的发展也有利。他受了他们的影响,在这段时间内,非但没有跟着别人瞎胡闹,并且还充了不少“电”,为他以后的“亮”起来,打下了基础。
“文革”后期,上影开始恢复生产,电亮得以回到置景车间,跟着摄制组,参加过两部影片的拍摄。“文革”后,他在《祖国啊!母亲》这部影片的摄制中,为摄制组拍外景打前站,由于表现突出,引起了领导的重视,把他从置景车间调往制片科剧务组工作。他拜老制片主任丁里为师,接连在《子夜》《泉水叮咚》《青春万岁》等影片中担任剧务。他的工作能力和所显示出的才华,引起了独具慧眼的老艺术家们的重视,有人曾劝他去当场记、助导,向导演的方向发展。年轻人往往会好高骛远,尤其是已参加过好几部影片摄制的年轻人,更容易被“导演”这一行当显示的魅力所吸引,而不自量力。电亮却心有定力,他听从了老制片人丁里、徐进、吴承镛等的忠告和组织上给的机会,于1984年进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了一年多的制片,回厂后30多岁就开始独立制片了。
当时,上影的老制片们都将纷纷退休,以电亮为代表的这代人接下了这根接力棒。厂领导对电亮的关怀和培养,不但在业务上,更为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当时,负责党建工作的孙秀芳大姐启发电亮说,“小鬼,可以打入党报告了!”当时的年轻人,尤其是像电亮这样心术很正的年轻人,对入党看得非常神圣,他说他还不够格,还得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孙大姐正儿八经地回答他:“够不够格,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入不入党,首先要你自己愿意。”于是,电亮很快打了入党报告,也就在这年,他被批准入党了。
如今,电亮虽也已年过古稀,已是爷爷辈的人了,但在与我谈起他的成长过程时,那些曾在业务上、政治上、为人上引导和培养过他的大哥大姐、叔叔阿姨们他一个也没忘记。虽然,其中的一些人早已不在人世,却永远活在他的心中。
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电亮被“放飞”后,他很快成了上影新一代主创人员中的中坚力量,他与他的同代人一起撑起了上影的创作天地,他为张建亚执导的《冰河死亡线》《少爷磨难》《绑架卡拉扬》《挑战》《三毛从军记》《超霸女郎》等名片担任制片主任,为张建亚的崛起,助了一臂之力。当时的导演、制片,每拍一部影片,负担都很重,压力都很大,既要争取得奖,又要在有限的成本中完成任务,最好还能为厂里节约成本,有所结余。当然,更为重要的还要投入市场后能为厂方盈利。这样,你才能一部接一部地继续拍下去。否则的话,什么可能都会发生。在市场经济下,只要出外景,处处都要收费,成本已难以掌控,当制片的实属不易。只要拍电影,就到处受欢迎的境况早已不复存在。像张建亚这样的导演,对拍摄要求又十分严格,在取景上从不马虎。为此,在拍摄外景时,电亮常常亲自出马,费尽口舌去取得有关方的全力支持,保障导演能拍到满意的场面和镜头,有些你花了再多的钱也难以办到的事,电亮却不花钱或少花钱办到了。电亮的种种努力,建亚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他们成了终身的好朋友。不少导演,都喜欢与电亮合作,他成了制片中的“香饽饽”。而成为“香饽饽”所花出的代价,只有电亮自己最清楚。他常为工作而误餐,有一顿没一顿地干活,落下的胃病根子,直到退休后才能有空去根治。电影厂里不少人都谓制片“精明”,吃不了亏,而电亮常以委曲求全,甘愿自己吃亏去好搞工作,这种顾全大局的工作作风和精神,给电影厂里上上下下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随着电影厂的深化改革,创作人员被“赶”向市场,却看到了更大的自由度和更大的发展空间,他们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厂里保留档案工资,只发几百元的最低生活费,一切都开始企业管理。从表面上看,电影从业人员再也没有了铁饭碗,过去所作出的贡献,一下都被“零”化,各人都得“而今迈步从头越”。而建亚与电亮这对老搭档,成立第三制片公司(即龙威制片公司),龙威制片公司后又与上海有线台合作组建了的“江南影视公司”,由建亚任经理,电亮任副经理,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不但自筹资金拍出了不少优质的影视剧,而且在与港台影视界的合作上,也大有成效。他们所创建的这家龙威影视公司,成了上影深化改革开放中的一个样板。
电亮与建亚的这次合作,已不像以前只为了拍摄一部影片那样相对简单和轻松了,他们的“龙威制片公司”犹如一家小电影厂,两年内拍了七部电影,还要发行走向市场,要理顺各方面的关系,要自负盈亏,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尤其是在拍摄资金的筹划上更有好多工作要做,电亮配合建亚,开辟了与香港电影界人士的合作空间,一起合作摄制了好几部影片,投放海内外市场后,都在社会效果和经济效益上取得了双丰收,并得以让这个合作空间能持续和发展。他们曾经历过不少非常棘手的问题,其中,首先遇到的是一个剧本问题。在这上面,海内外的标准不尽相同,我们在思想内容上的要求高一些,多一些,而香港方面,则在如何好看、盈利上考虑得多一些。由于电亮和我的看法较一致,认为两者并不矛盾,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而相得益彰,所以他常找我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有时,在征得港方的同意后,还邀我一起参与修改剧本,让我感受到了他处理问题的能力和为人可贵之处。
电亮常说的一句话是:“拍戏不能仅以钱为目标。”他不是说说而已的,更不是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而是说到做到。从大局上看,他协助建亚所拍的那些影视剧,非常注重社会效益,即便是娱乐片类型的影视剧,也尽量去挖掘、体现出有益于观众的思想内涵,尽心尽力去争取寓教于乐。所以,他们公司所拍摄的影视剧,不论是自主还是与港台合作拍摄的,不但部部都能顺利通过,而且投放海内外市场后,观众的口碑都很好。而在他处理制片事宜时,常常在做好筹拍工作后,把机会让给他的同代同行们,并且也能像以前老制片人对待他那样,去热心帮助他人。他处在公司副领导人的位置上,如要加个名、占点利是极其容易的,但他从未这样做过。他在邀请我参与修改与港方合作的剧本时,虽提供了不少很好的意见和建议,也从未在名利上去占一份额。他始终认为,这是他在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事,是职务行为。我知道,电亮与建亚在合作开办公司期间,曾有人想来“挖”走电亮,尽管可以去赚大钱,他也不为所动。而当建亚的同学彭小莲导演在拍片遭遇困难时,他却亲自出马,当她的制片,接连拍摄了获得金鸡奖的《上海一家人》等五部影片,其中还包括纪录片。我亲眼看到,彭小莲在拍摄《上海一家人》中遭受到不公正的指责时,电亮是如何为她周旋解围的。我也知道,彭小莲不幸得了癌症后,电亮是如何送去温暖的。这些,都让我体悟到了他所说的“拍戏不能仅以钱为目的”这句看似十分朴实的话背后的深刻内涵。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新世纪到来后,上影集团下属的分公司,由于种种原因,纷纷终结。我已到了退休的年龄,理应“告老还乡”了。建亚和电亮比我小几岁,他们的公司比我的公司迟结束几年,而后也仍然各自在新的岗位上发亮发光。
电亮被上影集团公司的领导视为制片行当中的“老法师”,常派去遭遇困难的摄制组“坐镇”。2001年,电亮被派往长篇电视连续剧《远嫁日本》摄制组,代表集团公司带领着几十口人,去日本拍片。在日本工作的那一长段时间里,摄制组不但胜利完成了摄制任务,而且没出任何差错,原队人马全部安全返回,电亮在其间所经受的压力、在他乡异国拍片所经历的艰辛,以及为万无一失地保障好大家的安全所付出的努力等等,都是可想而知的。至今,电亮与我谈起当时的情况来,还心有余悸。
他在完成这个和其他的几个艰巨任务后,被上影集团公司领导任命为上海科教片厂厂长。
其实,上海科教片厂早已名存实“亡”。它的全部人马和所有的厂房、设备,早已被划归给上海东方电视台。但这个“厂”的编制还在上影,必须要有一个“厂”长。这个空头的“厂”长,让谁去当谁都不愿去,当了也难以办成事,很会让人笑话。有些朋友也劝他别去当这个空头“厂长”,还是在退休前多拍几部影视剧,积下些养老金吧。但电亮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决定,硬着头皮上任了。让谁都想不到的是,在他退休前的有限的日子里,竟自筹资金,拍成了《复合菌肥施用技术》等两部科教片,不仅为农村普及科学出了一分力、发了一分光,还为上影得了两个神农奖,并盈利赚了40万元。
老上影的人们都知道,电亮是个干实事的人。他50出头从置景工人转到了制片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共参与了四五十部影视片的制片工作,多次获得过表彰,他却从不张扬,从不争名夺利于市,只是埋头苦干,力争为电影事业多发一分光。置景的儿子不仅会制片,而且也继承和发扬了电影厂工人老师傅们的光荣传统。他退休后,甘于寂寞,回归家庭,既要照顾好患有心脏病的老伴和90多岁的岳母,又要为子孙服务,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言。这次,市里音像资料馆要为老文艺工作者们录像采访留下资料,我向他们提议:不要只把视线都落在经常出头露面的人身上,就我们电影厂而言,就有不少默默无闻却又值得留下“资料”的人。感谢他们听取了我的建议。而当他们邀请电亮进行录像采访时,却遭到了电亮的婉拒。他们求助于我,在我的再三说明下,电亮方同意去谈谈电影厂的情况,却也只是多介绍他人而少说自己。他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做的,不值一说。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我看来,从“置景的儿子会制片”中,不同的人都可以从中悟到不少有益于自己和社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