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芝
一直以来,美国警察暴力执法的案例屡见报端、不胜枚举。2020年5月25日,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的46岁黑人男子乔治·弗洛伊德因使用一张20美元假钞被当地警察逮捕并反铐,之后遭到长达8分46秒的跪膝锁喉,最终不幸窒息而亡。这是一起典型的警察暴力执法事件。该事件在全球引起轩然大波,造成美国多个城市发生民众抗议甚至引发骚乱行为。美国警察暴力执法问题频发是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法律环境、文化因素和现实基础的。
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率居高不下并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
美国“警察暴力地图”网站根据全美三个信息量最大、内容最全面的警察暴力执法数据库,整合了2013年至2019年美国警察暴力执法致死案件的全部数据。其中:2013年1111起、2014年1059起、2015年1103起、2016年1071起、2017年1095起、2018年1143起、2019年1099起。通过统计数据发现,七年里美国每年警察暴力执法致死人数约1100人,也就是说每天就有超过三人遭受暴力执法死亡。据《华盛顿邮报》报道,截至2020年6月第一周,本年度美国警察开枪致死人数达到463人,较上年度同期增加了49人。调查还发现,尽管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美国大多数民众不得不减少户外活动,但今年5月份执法机构开枪打死109人,死亡人数不但较去年同期增加三分之一,而且是有统计以来枪杀人数最高的月份。这些数字触目惊心。庞大的数字背后,潜藏着诸多社会问题。
《每日邮报》报道称,弗洛伊德死亡的悲剧发生以来,美国反对警察暴力执法的抗议活动从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蔓延至全美各地,种族矛盾问题一直未得到缓解,多地出现打砸抢烧极端暴力行为,城市陷入一片混乱状态,严重威胁民众的生命安全,同时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抗议人群同反抗议者多次发生冲突,甚至引发枪击事件。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最新报道,2020年8月26日,威斯康星州基诺沙市一名17岁白人青年对着示威人群开枪扫射,导致两人死亡、一人受伤。
为了驱散抗议示威人群,警察往往会发射大量催泪瓦斯、泡沫弹等所谓非致命武器,导致很多无辜民众严重受伤。据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报道,今年5月弗洛伊德遭警察暴力执法死亡后的第一周里,至少发生100起抗议示威者和记者受到严重伤害事件,受伤部位大多集中在头颈部。佛罗里达州劳德代尔堡市的拉托娅在抗议活动中,被一发泡沫弹击中头部,头骨开裂,缝了20针。无独有偶,一位名叫琳达·蒂拉多的女记者在明尼阿波利斯抗议现场报道时,也被警方的所谓“非致命武器”击中,造成左眼失明。
警察暴力执法事件频发,导致严重的警民矛盾,甚至引发了暴力袭警。据美国广播公司电视网芝加哥7台2020年8月31日报道,该机构获得了一份联邦调查局(FBI)26日发给芝加哥警察局的警情报告,称这个城市的30多个街头黑帮势力已经签署合作协议,准备采取联合行动,进行有组织、有预谋的暗杀警察行动,对任何举枪执法的警察就地射杀。芝加哥警察局局长戴维·布朗也承认,今年以来全市已有51名警察遭到枪击,是过去任何一年同类案件的四倍。
2014年底, 纽约市华裔警察刘文建和西班牙裔警察拉莫斯在执勤时遭到黑人男子布林斯利近距离枪杀。布林斯利行凶前在社交网站留言,声称要为去年7月遭警察“锁喉”致死的黑人小贩和8月密苏里州弗格森镇遭白人警察射杀的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复仇,因为当时那两起事件的涉案白人警察均被免于刑事起诉。2016年7月7日在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中心的游行示威活动中,一名非洲裔退伍军人开枪打死五名警察,打伤九名警察,声称杀死白人警察的目的就是为了抗议警方枪杀非洲裔美国人的
暴行。
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
种族歧视是美国社会人权问题的一种顽疾,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司法领域体现得尤为严重。美国警察执法过程中存在以种族形象定性的主观臆断,即通过肤色或种族而不是证据来判断犯罪嫌疑人。相对于其他种族人群,黑人更容易成为种族歧视的受害者,因为美国警察对黑人持有根深蒂固的歧視,经常将他们同罪犯联系在一起,给他们贴上暴力犯罪或毒品犯罪的标签。警察执法时的种族形象定性导致了大量的黑人被捕入狱,这更加重了警察对非洲裔族群的种族偏见,进而提高了他们的被捕率,由此造成恶性循环。很多警察正是由于持有的这种偏见,在他们面对非洲裔时容易过度警惕,担心对方会携带武器或暴力反抗,往往会作出过激反应,最终促使暴力执法。例如,2020年8月23日,威斯康星州基诺莎市警察试图逮捕黑人雅各布·布雷克时,遭到激烈反抗,并与其发生肢体冲突。布雷克当时称自己身上有刀,当他挣脱警察,拉开车门准备进入车内的一瞬间,跟在他身后的警察鲁斯顿·谢斯基由于担心布雷克掏出刀对自己和同事造成人身威胁,立即朝着他的背部近距离连射七枪,导致布雷克身受重伤,下半身瘫痪。
美国“警察暴力地图”网站数据显示,2020年1月至9月,美国有839名黑人遭到警察暴力执法致死,虽然他们人口总数仅占美国总人口的13%,但遭暴力执法致死人数却占致死总人数的28%。2013年1月至2020年9月,美国平均每年每百万人中,白人有2.5人被警察暴力执法致死,而非洲裔却高达6.6人,是白人的近3倍。而且,手无寸铁却被暴力执法致死的黑人总数是白人的1.3倍。无独有偶,《华盛顿邮报》从2015年开始的一项调查发现,即使没有表现出对警察造成威胁,黑人犯罪嫌疑人被射杀的概率是其他种族的3倍。2013至2019年期间,圣路易斯市因暴力执法导致34名黑人死亡,占该市黑人总人口的0.007%;俄克拉荷马市黑人致死人数为25人,占该市黑人人口的0.085%,这两个死亡比例都明显高于美国0.005%的谋杀案致死率。
通过解析暴力执法致黑人死亡事件可以发现,这些受害者的性别和年龄分布呈现阶段性特征,其中,20至30岁是黑人暴力执法致死最为集中的年龄段,占比达到了38.63%,且在不同的年龄段内又以男性居多。约有4%的黑人虽然手无寸铁,却被认定为存在明显的攻击倾向,遭到警察暴力执法致死,让人无比痛心和惋惜。这些数据直观地反映出,对待不同肤色的族群,警方的执法方式存在明显差异,是美国种族歧视在警察暴力执法时的一种体现。
枪支泛滥进一步诱发过度执法
公民持枪在美国受到宪法保护,也是宪法赋予公民的权利。2010年6月28日,美国联邦法院最高大法官裁定,《宪法》(第二修正案)保障公民拥有枪支权利,适用于各州法律和《枪支控制法》,这将美国公民以自卫为目的拥有枪支权扩大到全国范围。约半数的州修改了法律,允许枪支持有者可以在多数公共场所公开携带枪支,多数州的法律还允许公民在受到威胁时开枪。由此,美国成为全世界私人拥有枪支最多的国家。据统计,2017年美国的枪支保有量达到3.93亿支,人均枪支持有量达到1.2支。在枪支保有量上升的同时,也带来枪支暴力犯罪相应增多,这客观上增加了警察执法危险系数。为保护警察人身安全,美国法律规定警察可根据形势需要合理地使用武器。根据芝加哥大学沃克斯和约翰·诺曼的研究,公民持枪率与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率呈现正相关关系。美国持枪率高的州,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率也高。《美国公共健康》期刊发表的研究成果表明,各州对枪支管控的立法强度跟警察枪击致人死亡率密切相关。对枪支管控力度越大的州,警察枪击致人死亡比率也相应越低。
法律对警察执法时武器使用标准规定比较模糊
美国宪法中虽然有武器使用的法律条文,却没有将致命性武器使用单独列为一类,因此各州在制定关于致命性武器使用的相关法律时缺乏可供参考的基本法依据,由此导致各州对致命性武器的认定及其使用场合的规定也不尽相同。截至2015年6月,全美仍有九个州和哥伦比亚特区没有制定关于警察使用致命性武器的法律规定。即使很多州出台类似的法律规定,但是却没有达到宪法规定的致命性武器使用标准。而且这些关于警察使用武器的法律条文中,未明确规定警察必须穷尽非暴力手段之后才可以使用致命性武器,同时法律没有规定警察在无生命威胁情况下不得使用致命性武器。什么样的场合使用武器、如何合法使用武器等问题,美国法律并没有明确、具体的规定,也缺乏全面、客观的标准,这些只能完全依靠警察个人的主观判断。由于个人认知上的差异,警察在执法过程中关于合法使用武力的理解,通常会受到个人主观认识的影响,因此警察自身存在隐形或显性的偏见,极易导致在非必要场合下滥用武器,从而造成暴力执法问题屡屡发生。2020年8月31日,非洲裔男子迪中·基茲因为骑车违反交通规则被洛杉矶分局的两名警察拦截下来后,突然弃车逃跑,执法警察见状匆忙追了上去,随后双方扭打在一起。在扭打中,一名警察的面部受伤,当另一名警察发现基茲掉落的衣服里有一把黑色手枪时,立刻开枪将他击毙。现场目击者认为,执法警察当时完全有能力控制住他,而不是连开五枪,直接将他打死。
警察军事化导致暴力执法呈现上升趋势
美国联邦政府先后采取多项措施加强警察的军事化程度。警察军事化不仅包括将战争理念运用到打击犯罪执法实践之中,还包括为联邦、州、地方等各级警察机构提供军事化武器装备,建立重型武器弹药库等。1990年美国国会通过的《国防授权法案》明确规定,军方可以将淘汰的武器装备转用于地方安保,但仅限于禁毒等特殊领域。1997年,美国允许使用武器装备的领域已经拓展至反恐、禁毒等诸多执法领域。2014年6月,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发布一篇题为“战争迫近家门:美国警察极度军事化”的专项报告,这份长达96页的报告揭示,20世纪90年代,美国联邦政府开始实施一项代号为“1033计划”,该计划授权国防部向地方执法机构转移多余的武器装备,以用于开展禁毒行动。1998年至2014年期间,执法部门接收的军事设备价值从940万美元激增至7.768亿美元,累计逾50亿美元。
警察军事化的另一突出表现是特警队军事化及其过度使用。20世纪70年代,美国每年只有300余次特警突击行动,但1980年使用特警行动就剧增至3000余次,2005年即增长到40000余次,2015年更是达到50000次。不但人口超过5万人的城市拥有特警队,而且人口在2.5万至5万的城市中,90%以上也有特警队,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的4倍以上。虽然高度危险的情形下警方有使用特警队的必要,但如今特警队经常用于处置像毒品类普通案件,甚至参与处理无照经营理发店、向未成年人出售酒精饮料等常规案件。特警队在平时执法中经常使用一些原先用于军事行动的武器装备,这样的暴力执法行动很容易造成人员伤亡的悲剧发生。像特警队经常使用的破城槌和闪光弹,破城槌在破墙或破门时会造成室内人员受伤,闪光弹让屋内人员暂时失明,这些特殊武器虽然不是致命性武器,但使用不当会造成室内人员受伤甚至死亡。例如,塔里卡·威尔逊是俄亥俄州一位26岁的黑人母亲,2008年1月4日,她的男朋友因涉嫌贩毒被特警队上门抓捕。特警队在逮捕过程中破门而入,并向屋内开枪射击,造成无辜的塔里卡当场死亡,她的一岁儿子也受重伤。
警察问责机制不完善
《纽约时报》记者谢拉·德万曾指出,美国警察系统内部有个潜规则,对警察执法行为投诉进行调查时,各警察局内部监察部门的处理结果往往较为宽松。在警察系统之外虽然设置了市民审查监管委员会,但该机构对于警察投诉调查结果缺乏强制执行力。该委员会在警察系统内部调查结束后会提出纪律处分的建议,但很多时候并不被警察系统领导层采纳。德万认为,强大的警察工会也阻碍了警察系统改革。警察工会的任务是保住警察的工作,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警察暴力执法屡禁不止。
根据“警察暴力地图”的数据资料,美國警察暴力执法致人死亡之后,98.7%的警察都免予起诉,只有1.3%的警察被起诉,而只有0.33%的警察被最终定罪。2013年至2017年,美国记录在案的警察暴力执法案件有7666条,这其中只有99起案件的执法警察被起诉,而只有25起案件的执法警察被定罪,其他案件的执法警察要么是被判无罪、要么是被撤诉,最终不了了之。
警察系统内部崇尚暴力的亚文化
英国米德塞克斯大学教授保罗·巴克利对美国芝加哥警察局暴力执法问题做过深入调查研究。通过研究,他发现,芝加哥警局对警察暴力执法行为长期采取放任的态度,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崇尚暴力的警察文化形成,同样这种文化使得多数警员在执法时本能地选择暴力手段,因为他们认为即使暴力执法也不会受到法律和制度的惩处。自20世纪60年代起,芝加哥警察系统孕育形成了崇尚暴力执法的警察文化,这种文化倡导鼓励警察采取极端暴力的执法手段。受到这种文化的影响,芝加哥市南部公共社区的五名辖区警察组成了“圆帽帮”。为成功抓捕到犯罪嫌疑人,或者尽快让犯罪嫌疑人认罪服法,他们在执法中会使用一切必要的极端暴力手段。此外,他们经常对黑人社区居民滥用警力,以便起到心理震慑作用。由于在执法时使用极端武力或非法逮捕,“圆帽帮”成员被投诉达128次,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法律惩处或纪律处分。据美国公民警察数据库统计,“圆帽帮”的核心成员——罗伯特·斯泰格米勒曾因执法不当先后被投诉62次,超过全局98%的警员;由于使用暴力作出书面检查达到13次,远高于全局88%的警察。他理应成为芝加哥警察局重点监督对象,而实际上警局只对其中的两起投诉发起了调查。罗伯特没有受到任何纪律处分,相反他却受到嘉奖达159次,高于全局97%的警员。上述数据足以说明:只要能够抓到嫌疑人并让嫌疑人认罪,芝加哥警察局对罗伯特的执法行为是坚定支持的。警察局的这种做法让警员们认为使用极端暴力手段执法不但不会受到惩罚反而还会受到表扬,逐渐强化了这种不良的警察亚文化。由于警务执法工作节奏特别快,警察经常被迫在极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他们必须依赖警察内部集体形成的亚文化或自己职业生涯中所总结的经验,警察亚文化在警察执法过程中快速作出决定起着重要作用,因此崇尚暴力手段的亚文化不断促使警察暴力执法。
屡屡发生的警察暴力执法事件被媒体曝光后,严重损害了美国警察的公众形象,也大大降低了警察执法的公信力,直接导致警民关系日趋紧张,甚至造成暴力袭警案件时有发生。有些恶性警察暴力执法案件经媒体发酵后,更是引发大规模的民众游行示威甚至暴力抗议,从而造成民众与警察间的冲突持续不断。有时为了驱散示威人群,全副武装的警察会采取一些极端的暴力手段,这更进一步加剧了警察暴力执法的发生,由此陷入以暴易暴的恶性循环怪圈。
(作者为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涉外警务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