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万物的横向感通如何可能

2020-12-14 10:34吴双
锦绣·上旬刊 2020年9期
关键词:张载辩证法

吴双

摘要:张载以“太虚即气”建立了儒家哲学的本体论,以‘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中之气,不仅在纵向上成为太虚与万物形上形下纵向贯通的根据,横向上更是成为了主体与主体之间横向感通函摄的根据,回应了儒学天人同构而导致的主体万物间彼此孤立、难以联系为整体的挑战。以“太虚”中未显的阴阳动静交通互感之性,上乘儒家生生传统,体现为“至善的流行”,而不致使气化流行沦为万物的“大轮回”;下启气学辩证法路径,为王廷相王夫之辩证法之精进提供理论涵养。

关键词:张载;太虚即气;气化流行;生生之几;辩证法

一、导言

儒学的核心问题是性理问题,从心性阐发天理。儒家心性之学的源头可追溯到孔子的“仁”,表现在生命的原初就是对“性”善的肯定,表现在宇宙万物运动法则就是“理”的生生流行。一方面从生命的原初性来看,儒家以积极正面的态度对宇宙化生和人的本性,对天道与人道的开端都以“生生之仁”的“善端”加以肯定。另一方面,从生命的运动性来看,儒学认为从开端化生万物,生命流转运动的过程中都在展现和扩充生命存在中最初的善性。1具体说来,大至从天地浑元到形成万物,小至一粒种子发芽生长,其有和谐有序的运行背后,有某种连续性、无限制、不停止的功能原则。这就是“至善的流行”,本源之善、善的流行以至生生不息的思想脉络贯通先秦儒学、宋明理学,以至对现代新儒家也有深远影响。儒学重视由人即天、由天而人的纵向感通,人–天、性–理,是一种同构关系。儒学(尤程朱陆王)立足自身,是一个由己看天的路向,哲学思想内收于人本身。

但这面临一个问题,如果只聚焦于个体与天道的贯通,那么如何实现人与人的感通呢?建立在人人之心的先验同构(人人之心,皆同此心)上,或许能解释这个问题,但过于主观臆测,只能说是一种假设,没有坚实的形而上的哲学理论依据。再者,这种孤立性不仅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更重要的是体现为万物的孤立无感。物与物、事与事之间如何呈现出整体性、联系性、协调性呢?

笔者秉持这个核心问题——如何在儒学万物生生纵向感通的传统上,解决物物之间的孤立性而打通万物横向的感通涵摄?——对宋明理学进行考察,并于张载“太虚即气”的气化流行观入手探究。

二、张载“太虚即气”感通万物

1、“太虚即气”解析

首先,张载阐释了太虚和气的关系问题。这里有两个要义:

一是,太虚与气不是二物,反对“虚能生气”的说法。张载虽说“太虚无形,气之本体”2,深层意义在于“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3,太虚通过气展示出来,气是太虚的体现,太虚是气的一种特殊状态。所以不能将二者当作两种事物分开来看,也不能单纯认为气生于虚。如果虚能生气的话,就会出现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即张载所说的“体用殊绝”的困境。

二是,二者并不等同。虽然二者不离不分,甚至可以说本质上是同一物,但是二者在运动聚合中处于不同位置(后面将进行详述)。以冯友兰和张岱年为代表的学者持一种唯物的观点,认为,太虚和气是同质的关系,将太虚和气一起作为形而下的物质论述之,二者的差别仅在于存在状态的不同。这种观点虽然符合了张载太虚和气的同质关系,但是将太虚和气作为物质固化了。一来违背“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4所强调的,太虚中动静交通、阴阳交感的特性。二来,如果把“气”视作形而下的物质,就违反了气作为太虚生生显化可形可象的流行功能,变得死气沉沉、机械而无生生之意。自然,气化过程之“道”也无从显露。这种违背儒学核心生生之几的“太虚”与“气”必不是张载所立足的天道论。

其次,“太虚”和“气”形而上的实在性。从形上性来说,从上段分析得出,“太虚”因其内含阴阳动静、交感互动之性,“气”因其生生显化可形可象、可聚可散的流行功能,而都不可视作形而下的物质。从实在性来说,“气”作为流行聚散的载体,其实在性不必多言。“太虚”一来指的是万物浑元、虚寂无形的状态,包含着天地万象未显之形,蕴含着阴阳动静、交感互动之性,因此不是“无”,具有实在性。二来“太虚” 不是“气”的衍生源泉,而是“气“的聚合之处,因此张载反对在“气”之上悬设一个“太虚”的本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太虚也具有不可否认的实在性。

最后,万物如何化生——气化流行。张载在《正蒙》中谈到“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成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5。“太虚”中天地万象未显之形通过 “气”的阴阳交感聚成万物,万物演化最终仍以“气散”的形式散归于“太虚”,从而再次化生为他物。这种太虚、气、万物的流通演化过程,以“气”的聚散为核心的思维(如下图6所示),就是张载的气化流行观。

2. 横向感通万物之可能

从对张载“太虚即气”的理解出发,看“气化流行”的宇宙模型,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如果把具有形而下气质的气学完全地限定在“材质”“物料”层面,实际上与中国传统的“天—人”感通所建立的宇宙论模型相悖,而且也无法解释张载气之聚散流行的无限性问题。持这种理解思想的冯友兰、张岱年的唯物说,以及牟宗三的“体用圆融说”都无法好似细水流淌一般顺畅自然的“万物感通”之可能。

唐君毅先生在这里从张载“两一”思想出发,认为应该跳出唯物或唯心的诠释框架,将太虚和气都视作一种“存在地流行”和“流行的存在”,认为“虚气不二”。他从纵横两个不同角度来证明“虚气不二”:纵向来看,气以其虚,故能消融已然凝聚之形,再次生化为其他物。横向来看,正因为气虚不二,物是从万象未显之太虚中,经气之聚合流行而显为此象或彼象,由于“气”于各物流行的普遍性,“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之中”,物与物之间才获得了得以相互感通与摄涵的根据和先天条件。唐先生在解析张载的太虚即气时评点道:

“在濂溪之系统中,有一太極之诚,立于万物之各自正命处,然未尝言万物之间,皆原有一依其气之清通,以相体合一之性。此中便只有‘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中之一度向,而无‘万殊间,亦彼此能依其气之清通,而互体,以使万物相保合,为一太和之一度向。此即横渠言性与天道之进于濂溪者也。”

——《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由佛再入人之性论》

《张横渠之即虚以气以体万物谓之性,及气质之性之名之所以立》7

中国传统思想从《易经》以来的自然观都包含了物与物之间相互影响的关系,但直到张载,才明确地指出万物之间感通而相摄涵的可能本于气之虚,由此‘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中,张载哲学的本体(气)不仅使形上形下纵向贯通的根据,更是主体与主体之间横向感通函摄的根据。这正是张载之气学思想所以过周濂溪气学以及程朱天道本体论的地方。

三、万物横向感通中的生生之几

二程与朱熹对张载的“气化流行观”并不认同, 认为张载天道观中“太虚”中天地万象未显之形通过 “气”的阴阳交感聚成万物,万物演化最终仍以“气散”的形式散归于“太虚”,从而再次化生为他物的“气化流行”不过是一种万物的轮回。“横渠辟释氏轮回之说。然其说聚散屈伸处 ,其弊却是大轮回。盖释氏是个个各自轮回 ,横渠是一发和了 ,依旧一大轮回。”8气作为“存在的流行”,只能完成流行的功能,在气化的过程“道”中,没有实现自我超越的动力,不过是圆圈式的循环往复、无限轮回,有违儒学生生之传统。

对此,笔者认为,张载“气化流行观”的横向感通与其同时贯彻儒学生生之几并不矛盾。

原因一,张载天道论实现万物生生的关键不在于“气化流行”的过程,而在于“太虚”所含的阴阳动静交感之性。在“气化流行”中,气将“太虚”中未显的象,聚合为已显的象。这个过程确实没有万物生生、自我超越的可能。这是为什么程朱批判张载“气化流行”为一大轮回的原因。但实际上,这是一种片面解读,只看到了“气化流行”中没有生生的动力,却忽视了“太虚即气”的另一重要环节——“太虚”。张载的“太虚”蕴含动静交通、阴阳交感,不是“空寂”、“死寂”。“太虚”里,是活的、隐隐运动着的,因而将形成生生之几,生生之几进一步通过可形可象、可聚可散的流行功能显为万物。由于太虚中蕴藏的“生生之几”,气化功能每次都有新意、新象,虽然这种思想还在张载自身“不失吾常”,静为绝对、动为相对的统摄之下,但也绝不是程朱所批判的大轮回。因此,在汤勤福张载“太虚即气”思维图的基础上,应该再进行如下增益:

原因二,张载的“太虚”中蕴含着辩证法的思想,一定程度上为王廷相、王夫之所发展,开启气学辩证法之路。

张载认为,“一物两体”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阴阳二气的聚散推移成为一切事物运动变化的内在根据。《正蒙·太和篇》写道“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9,所谓变,是讲阴阳二气的恒久变化运动;所谓常,是讲本原之气的永恒性。由此可见,气之动而生万物其实是“不失吾常”,静是绝对的,动是相对的,强调动为“静之动”,这已然具有了辩证法的思路。

王廷相把生生的运动变化的特性从“太虚”释放到“气”本身上,使动静互涵。 “静而无动则滞,动而无静则扰,皆不可久,此道筌也,知此而后谓之见道”10(《慎言·见闻》),动与静应该是共同作用,也就是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张载尚静,故而忽视了动,王廷相能发展之,使动静互涵。

王夫之意识到变动之中也有相对的静止,即变中有常,常是变的某一种状态。概括起来讲就是王夫之以运动为绝对,以静止为相对,把气学一派的辩证法发展到一个较为科学的新高度。他首先突破张载的“不失吾常”,“太虚者,本动者也。动以入动,不息不滞。”11认为作为本体的特殊状态的太虚本身是变动的,而气化流行化生万物就成了“动以入动”而非“静之动也”。

从张载的“不失常”到王廷相的“动静互涵”再到王夫之的“动静皆动”,展现了中国古代辩证法思想发展演变的脉络。张载能自觉地将辩证法与本体论结合起来讨论,可以说是为后来二王辩证法思想地精进打下一定基础,同时也证明这他的本体论思想中蕴含着儒家生生之意。

四、总结

张载“太虚即气”的本体论思想可以说处理了两大难题。一是自儒学取得官学地位后,汉儒建立的天人合一观以灾异谴告为特征的谶纬之学玄而难知,粗糙且不具备本体论的支持。二是在贯彻儒家积极生生的传统基础上,消解佛老喜谈空无、以解脱游览、因果缘起解释世界的整体感通,对世界的纵横感通给出一个儒学解释。

张载正是把“知天”作为其理论的突破口,从天道问题入手,先“为天地立心”,再“本天道为用”,直面汉唐以来儒学哲学之弊端,回应佛老如幻如化的宇宙观,建立了儒家哲学自己的本体论,纵横感通之间最终由天道进入儒家真正关?的?道问题。他以‘一本散为万殊,而立于万殊中的气之虚,不仅在纵向上成为太虚与万物形上形下纵向贯通的根据,横向上更是成为了主体与主体之间横向感通函摄的根据。以“太虚”中未显的阴阳交通之性,上乘儒家生生传统,体现为“至善的流行”;下启气学辩证法路径,为王廷相王夫之辩证法之精进提供理论涵养。如此观之,张载打通形上形下、万事万物的纵横感通,上继往圣之绝学,下启后世气学辨证之法,以其为中国气学发展史上承上启下的关键性人物,可谓名实相符。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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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邸利平.牟宗三对张载“太虚即气”的诠释[J].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8(03):87-91

[7]汤勤福.太虚非气:张载“太虚”与“气”之关系新说[J].南开学报,2000(03):5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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