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我对广州熟悉吗?
百十公里的距离,十来年间数次往返,起码不陌生。
但每去一次都或多或少有些感慨,这点感慨又来自她的变化。更多时候,我像一个旁观者,打量一个熟悉的庞然大物,希望从中悟出点什么来,念头一生,马上打消了。
关于广州,前人已经说过无数次,再怎么悟,也跳不出他们的边界,所以更多的是直觉,紧挨着皮肤的那些直觉。
直觉之一是《外来媳妇本地郎》。
二十年前,还在祖国的大东北生活,每天追着看这部超长的情景喜剧。有一种说法,该剧拍摄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教外地人学粤语。我刻意跟着学了几集,一句没学会,且仍听不懂。
现在生活在广东,如果有人用粤语对我讲话,我得根据他的表情和语气去判断是夸我还是损我。这说明对于一个北方人来说,粤语不好学,也说明广东的外地人是真的多,有学习粤语的必要。
现在回忆,该剧每一集都很接地气,而其中表现最多的就是广州的兼容并蓄,在家长里短中见里仁之美。当然这其中有很多文化,对当时的我来说比较难理解,南北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我想这便是浓重的地域特色吧。
我从康伯的孙子康天庥四五岁时一直看到他上了大学,还在跟着看。今天自己置身于其间,那些不理解和陌生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变得也和广东人一样,很直接,不带拐弯抹角的。
《外来媳妇本地郎》中的主人公常常自豪地说自己住在西关大屋。
有一天终于闲游至此,走在青色的石板路上,风轻雨细,无须打伞,头发略湿。看着两边的岭南老宅,无来由地想象到曾经的热闹场景。那些人走了,但优雅还留在这里。
西关大屋中长大的梁基永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写道:“记忆的老屋中,高高低低地放了许多花盆,其中一盆稍大的,约有脸盆大小,晚清的石湾陶窑,斑驳的白色釉上隐约的冬瓜色绿斑点,经历风雨之后更像经霜的冬瓜一般可爱。”
随手一笔,无声无息中,便见百年风云。这样的地方,不需要养出真真假假的名媛,能养几个“西关小姐”“西关少爷”就挺好,胎里带来的那种淡定,第一需要时间,第二需要连贯,不能被打断。暴发户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那不行。所谓坚守,莫不如此。
曾经在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园里的一个个墓碑间逡巡,斑驳的身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表情肃穆。从站立在那儿到现在,多年都没改变,其间经历过惨烈的动荡,居然还能保留下来。
这种保留,一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也有坚持和坚守,背后多少人做过努力,可想而知。广州就是广州。
第二个直觉则是广州的媒体。我在与编辑没有任何私交的情况下,在报纸上开过专栏,在其他媒体包括党报上也发过很多稿子,稿费不低,有面儿。
北方生活多年,本城文化大佬并不待见,及至在广州的报纸上读到我的文字,才认真地说,“你应该多给我们写文章啊”。
也许是海纳了来自各地的新闻媒体人员,广州的媒体在稿件来源和表述方式上最不排外。我想这也是广州这座城市包容开放多元的最好体现。想起来,总是对广州充满了期待,还有点滴温暖在心头。
无论电视还是媒体,都是文化的一部分。
广州虽广有财富,但在地缘上并无优势。简单举例,传统文化中是春种秋收,冬冷夏热。如果站在岭南的角度,六月份却是农场收玉米的季节。阳春三月,一夜之间绿叶变黄,纷纷掉落;冬天则一片葱绿。如果这样的描述成千上万,久而久之,岂不也成为固定的文化传承。
以广州为代表的岭南文化似无此念,也无宏大叙事的诉求,却稳扎稳打,扎扎实实。作为最早开埠的重镇之一,广州在文化上的意义不在于一家独大,而在于“百花齐放”“必不可少”。
广东音乐中有著名的《雨打芭蕉》一曲。
有芭蕉处,必有雨。
天上的水,于宽大的叶子上凝结成珠,在阴暗的墙角闪闪亮,终究站不稳,滚落到潮湿的青砖上。
夜半,雨细密而急迫,打得叶子不均匀地响。屋子里的人,被这动静惊醒,再也睡不着,想起好多事,童年的、少年的、爱的、愁的……再多的恨都会停留在愁,不肯往深处推进。
这种保留,一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也有坚持和坚守,背后多少人做过努力,可想而知。广州就是广州。
李清照词曰:“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白居易也说:“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一句接着一句,更把雨和芭蕉粘在一起。一天上一地下,一动一静,一明一暗,釀成闲愁一种。
这芭蕉,这隔开欢欣与嚎啕的情绪,北方有,江南有。
不要再往南走。到岭南,便成了另一种事物。细听《雨打芭蕉》,清越婉转,却无多少愁绪。岂止这一首,几乎所有广东音乐都听不出悲愁。
这或许正是广州文化中的一个特点:不强调大悲大喜,甚至不夸饰忧伤。我将之简略概括为“淡定”。
人的一生中,悲欢离合的比重不宜太大,如果多数时候处于不上不下,不惊不惧,安平度日的状态,岂不是巨大的幸福?
广州恰好以自身的过去和当下作出阐释:芭蕉不仅仅是叶子和夜雨的结合,还会实实在在地结出果实。街头出售的芭蕉,略小于香蕉,扒开皮尝尝,味道不差。而这,亦为文化中的“必不可少”。
尤其喜欢广州的市井文化。那些开了几十年的街头小店,数不胜数的精致小吃,或是本地人的另一种根。
几年前在天河东路附近一家店铺吃过米粉,爽滑的粉,酸爽的汤汁,连吃三天都没吃够。后来每次去广州,都特意到那家小店去吃。这样的忠实粉丝,可能不止我一个吧。而一个城市的吸引力,此亦为不声不响的一种。
走入小巷深处,骑楼、古建筑,斑驳琉璃,形成了一种北方少见的城市面貌。迎面走来又和你擦肩而过的白发老人,与建筑倒是很搭。
转过街头,便是现代化的商业广场。女孩们端着奶茶走出来,短裙和刚染好的头发又成另一种风景。
我常常想,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谁是本地人,谁是外来者?
在广州,你能分得清外来者吗?前几天,又一个朋友在微信上告诉我,他从内陆调到广州的一个大学来了,让我有空去那里聊天。这些年,差不多每年都接到这样的信息。很久以前,人们一边喊着逃离北上广,一边源源不断拥进这些城市。多年都没停止。脚步是最诚实的。
而进入广州这些城市的人,使得这里的文化增加了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