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可逆吗

2020-12-14 03:58刘新成
民主 2020年10期
关键词:全球化世界体系

刘新成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暴发以来,对全球化趋势的怀疑一阵紧似一阵,仿佛全球化的解体指日可待。前景真是如此吗 我们不妨对全球化做些历史考察。

首先应该指出,历史上从无流行病疫情长期阻断人类来往的先例。且不说14、15世纪流行的腺鼠疫和16、17世纪欧洲殖民者带到美洲大陆的“哥伦布病毒”,就说一个世纪前横行亚欧大陆的大流感,感染人数在5000万至1亿之间,死亡人数达到2000万,结果怎样呢 全球联系在20世纪达到了空前紧密的程度。需知,我们——晚期智人,已同无数微生物病毒“和平共处”了20万年,相比之下新冠不过倏忽一瞬,对其影响委实不必过度解读。

尽管“全球化”一词1959年才在英国刊物《经济学人》上首次出现,但全球化就其不同人群之间的交往意义而言,实际上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德]安德列·冈德·弗兰克、[英]巴里·K.吉尔斯主编,郝名玮译:《世界体系:500年还是5000年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从“发生学”角度审视,全球化其实源自人类的一种天性,即好奇心。环顾世界各地早期文明,在在可见将“远方稀品”装点于门面,摆设于宫廷的场景,这些“珍稀物品”既无实用价值,亦非贾货而来,唯因来路遥远,承载“异域传说”而有独特价值,足以彰显主人的尊贵与威严。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对“远方的向往”又受到两大伟力的推动,其一是贸易。在远方物品变“稀奇”为“稀贵”之后,好奇心理遂逐渐被“好财”欲望所熏染和浸透,然而也唯其因此,涉足远方才获得永无止境的动力,世界各地之间才有可能织成日益绵密的互联商业网络。其二是科技。仅靠双足,可认知和利用的远方毕竟有限,于是人类着手开发、借助其他力量,首先是畜力,是马(草原地带)、骆驼(沙漠地带)和帆船(滨水地带),后来是机械力,是机车、轮船和飞机,于今是信息力,即互联网,终致无远不至、无处不达。

在人性、贸易和科技的三重推动下,全球化迄今大体经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城邦世界”。在文明的早期阶段,世界各地都出现过以小型城市连接周边地区形成的城市国家,即城邦,每个城邦都知道自身之外还有“他人”存在,自身与他人构成一个整体,不管这个整体多么狭小,这就是他们观念中的世界,他们通过移民、贸易或冲突,与这个“世界”保持着联系。第二个阶段是“帝国世界”,伴随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治理水平的进步,世界各地的城邦先后整合(主要通过武力)为更大的政治实体,在不同历史时期,世界上先后出现一些帝国。帝国疆域广阔,他们的“已知世界”自然更加辽远,因此以帝国为中心的交往世界颇具规模,如罗马帝国时期形成并延续到近代、覆盖亚欧非许多地区的“地中海世界”;如阿拉伯帝国时期形成,在8—15世纪堪称世界贸易中心的“印度洋世界”(汉唐时代的丝绸之路和明清之际的东亚纳贡体系也属于此类)。“地理大发现”以后,地理科学意义上的、真正的世界被认知,欧洲藉先发优势四处出击,将原有的各种区域性“世界”连为一体,促进了经济的全球化,而与此同时欧洲也因政治和宗教分裂形成了一系列民族國家,彼此为瓜分世界利益倾轧不已,致使全球化进入“体系世界”阶段,即民族国家通过“缔约”,“集体”维持局面的阶段。期间先后出现过“帝国主义体系”(含化解西班牙、葡萄牙纷争的“教皇子午线体系”,英法七年战争后缔结的“巴黎和约体系”,拿破仑战争后缔结的维也纳体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凡尔赛—华盛顿体系)和联合国体系(含冷战体系,美国独霸体系)。

上述回顾似乎可以得出结论,全球化趋势伴随人类社会发展的全过程,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放眼今日,人性没有变(日益火热的跨境旅游是人类“好奇心”的现代版)、市场经济遍布全球、科技进步日新月异,推动全球化趋力有增无减,我们有什么理由对全球化的未来感到悲观呢

从“负能量”来看,当下“反全球化”主要有三个源头:第一,经济全球化非但没有导致各国发展均衡,反而扩大了穷国与富国之间财富鸿沟,新世纪以来,每当标志全球化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召开之际,在巴西的阿莱格里港就举行反全球化的“世界社会论坛”就说明了这一点。第二,跨国公司为谋取自身利益,耗尽投资国的资源、破坏投资国的环境,以牺牲投资国的长远发展为代价,赚取超额利润;第三,跨国公司在全球寻找廉价劳动力,造成部分发达国家失业率上升,实体经济空心化,引发社会问题。深入探讨以上现象发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国家治理不善,二是国际治理规则不公。先说第一点。[美]斯蒂格利茨在《全球化逆潮》中指出:所谓经济全球化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即即使它对整个国家有利(从总体上,国民收入增加),但对这一国家的每个人来说未必都有利,归根结底是“政策问题”。这种政策问题如果说在欠发达国家的表现是治理能力不足,缺少国际环境下管理国家经济的人才和经验;其在发达国家的表现则是放任“新自由主义”,对宏观经济把控不力。不论在欠发达国家还是在发达国家,国家治理的缺陷都是有望克服的。欠发达国家可以并已在向获得全球化“红利”的新兴经济体学习,发达国家则可以仰赖其“纠错”能力:无论如何,超大资本在发达国家具有超大的政治操控力,而他们是当今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他们追求生产要素在全球最佳组合的“初心”不会改变。再说第二点。现行国际规则,从政治到经济、从军事到环境,多滥觞于“帝国主义体系”的全球化阶段,维护的是少数帝国主义国家的利益,二战和去殖民化以后,特别是20世纪末叶以来,世界力量对比发生百年未有的巨大变化,面对这种新变局,原有的规则面临巨大挑战,而不同国家出自不同利益,对修订原则有着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取向,致使国际规则面临无法推行的风险,这也是全球化面临的最大挑战。但我们应该看到,历史已经表明,人类在不同时期已经有过面对和维持不同水平“全球化”的漫长经历,迎接过各种挑战,进行过多样探索,其中有许多失败的惨痛教训,其极端就是规模越来越大的战争,但是也应该看到人类在不断地积累着经验,在向更平等的国际秩序迈进,尽管步履艰难,然而在核时代,战争不足取已成共识,因此我们对未来仍应充满信心。

有言道:“我们往前(历史)看多远,才能往后(未来)看多远。”这句话由学历史的人来说,或许大言不惭,但历史的教科书意义、对理解现实、预知来日的帮助是不容忽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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