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利萍
(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 上海 200062)
余秋雨曾在《风雨天一阁》一文中写道:“历史只能把藏书的事业托付给一些非常特殊的人物了。这种人必得长期为官……这种人为官又最好各地迁移,使他们有可能搜集到散落四处的版本;这种人必须有极高的文化素养,对各种书籍的价值有迅捷的敏感……当这些苛刻的条件全都集于一身时,他才有可能成为古代中国的一名藏书家。”[1]在作者的笔下,藏书楼的缔造者有为官经历,藏书楼的藏书有重要的版本学价值,藏书楼主人或后人成为著名的藏书家。的确,这就是人们对藏书楼的基本印象。因此,多年以来学界对藏书楼的主要研究对象主要聚焦在名家藏书楼,如朱小燕对嘉业堂藏书聚散过程的勾画[2],王以俭、唐微对古越藏书楼藏书特色的分析和对珍稀版本的介绍[3],李爱芝叙述了杨家几代人对海源阁藏书的保管和整理[4],梁基永对泰华楼中的珍本的考证[5],于蓓莉、陈萍秀对号称“蜀中天一阁”的贲园藏书库藏书特点的揭示[6],徐艳芳对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编纂的分析[7]。人们的研究重心是这些名楼藏书在文献学、目录学和版本学等方面的价值,及其藏书楼的文化传承意义。但分布于广袤村落中的乡村藏书楼却遭到学界长期的集体忽视,这是一个极其反常的学术现象。传统中国社会是以农耕生活为主的社会,具有浓厚的耕读文化传统。明清时期,绝大部分乡村士人居住在县以下的村落,其中有些家族世代藏书,苦心构建乡村藏书楼,逐代传承,认真守望。乡村藏书楼的数量是官宦名楼的几十倍乃至数百倍,值得学界关注和研究。
晚清时期,耕读传家是乡村藏书楼主人普遍的生命存在方式。与知名藏书家相比,乡村藏书楼主人没有外出为官的经历,他们通常过着乡居生活。知名藏书家如瑞安经学大师孙诒让(1848—1908年)具有很高的学术成就与影响力,因而孙氏家族藏书楼玉海楼蜚声于晚清[8]。而乡村藏书楼主人偏离士绅舞台的中心,他们一边从事田园躬耕,一边研学著述,将筚路蓝缕而来的有限积蓄倾注于乡村藏书楼的构建与完善,往往需要几代人的接力。
官宦人家通常有足够的资金大兴土木,藏书楼拔地而起,搜罗珍版异本。他们大多身居要职,如聊城海源阁主人杨以增(1781—1855年)就曾任江南河道总督。瑞安玉海楼的创建者孙衣言(1815—1894年)历任安庆知府、安徽按察使、江宁布政使等职。广州泰华楼主人李文田(1834—1895年)官至礼部右侍郎和工部右侍郎。而乡村藏书楼建造者的功名多为生员或贡生,他们大多属于较为基层的士绅阶级,一般不离乡土,生计以经营农业为主,建楼和购书资金等通常来自田租或出卖田宅。纵观乐清县高垟林家、吕岙徐家等由农耕之家崛起为书香门第的过程,其藏书楼“菜香楼”和“二酉轩”,基本是乡土环境中自然生长而出。
明清易代之际,乐清县有过长达四十年的动乱,其中为祸之烈的是为防御郑成功势力而实施的“迁界”。顺治十八年(1661年),林家被迫迁离故土。林奕斗才一周岁,被置于竹筐中,“肩入界内避难”[9]54。十年后展界,十一岁的林奕斗回到故乡,看到的景象是“村落为墟,田园荒废”[9]249。经过林世吕、林奕斗、林秀迪三代人的艰苦努力,到第四代的林方乘才成为县学生员[10]。历史学家黄仁宇曾经描述过这个过程所蕴含的艰辛。大意略谓:创业祖先不断地劳作,勤俭节约,积铢累寸,以巩固自己耕地的所有权,然后获得别人耕地的抵押权,逐步上升为田主。这一过程常常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当经济条件初步具备,子孙才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所以表面看来,考场内的笔墨可以使一代清贫立即成为显达,其实幕后的惨淡经营历时至久[11]215。林家建造藏书楼更非一蹴而就,林方乘成为生员后,又经过儿子林兴运(捐贡生)、孙子林启亨(恩贡生)月久年深的积累,到曾孙林大椿(岁贡生)手上才建成一个名为“菜香楼”的藏书楼[10]。如果从开始创业的祖先林世吕算起,藏书楼的出现整整经历了七代;若是从第一代生员林方乘算起,也已经历四代。
高垟林氏菜香楼的诞生过程,绝非个别现象。吕岙徐氏的二酉轩也经历了漫长的时期。徐氏祖先徐一滈为避耿精忠之乱(1674年)从乐清县城近郊东皋山迁徙到吕岙。最先三代都以务农为生。与高垟林氏一样,也是到第四代的徐铨衡(生员)开始游学[12]204-205。又经过儿子徐献廷(岁贡生)、孙子徐德元(拔贡生)两代人的累积,于道光十七年(1837年)在吕岙村建造了名为二酉轩的藏书楼[12]165-166。
晚清经学大师孙诒让之子孙延钊在《温州藏书家考》中胪列了乐清县清代15位藏书家。其中清前期有5位,晚清有10位[13]。又因其中林启亨、林大椿和徐献廷、徐德元是两对父子关系,父子延续同一藏书楼,因此孙氏考出的晚清乐清藏书楼是8个。8个藏书楼有2个坐落在县城,因而晚清乐清真正的乡村藏书楼是6个,如表1所示。
表1 晚清乐清乡村藏书楼和藏书家一览表
孙延钊给这些乡村藏书楼的主人冠以“藏书家”的雅号,但比之于那些藏书名楼的藏书家,他们显得很渺小。
僻处乡村一隅的小藏书家们是如何购书的?据芸香精舍主人陈珒《藏书记》记载,乐清士子通常利用去省城参加乡试的机会到杭州去买书。苏州、杭州的书商也利用乡试机会来赶场,“盈箱满簏,捆载而来,列肆十余间”。其状极似今日开办的书展,书籍品种齐全,士子们可以买到心仪的书。乐清其他乡村士子林大椿、徐德元、郑菊如、吴荆山和陈珒陈珅兄弟等人都利用这个机会,逛书市,流连忘返。这些小藏书家书资比较困窘,陈珒、陈珅兄弟二人为买书须“减衣损食”,有时甚至还要借有利息的钱去买书。他详细记载了一次为乡试结伴去杭州的买书过程:
时城隍山并各处书肆麟比,旧帙纷如,价亦不甚昂,诸君大有所购,余囊无多资,预划归途费,以其羡买得东坡书传,武功县志,及谢宣城庾子山诸集,归家宝同拱璧。戊午(1858)岁,四明坊友有原刻初印全史并通志堂经解,要番银百廿元,书系四明故家物,纸墨精好,古香可爱,余遍借于人,仅得番银五十元,欲买全史,而书贾坚执二书并卖,后竟为永邑令汤明府所有,令人至今耿耿。自是每逢试期,量入为出,颇有所购[13]。
于此也可见这些小藏书家购书的艰辛。首先,乡村士子得留足自杭州返回乐清的路途船费、食宿费,然后用余下的钱买书。道咸年间书价昂贵,十五六个大洋可以买一亩水田,用于买书则大约只能购买二部书。然而,像严遨这样的阔绰士人,曾一次性花10万两白银买到六万册古文献[14]。
乡村藏书楼创建之不易,不仅由于建筑硬件设施耗时长久,还在于乡村士绅也没有官宦人家那样规模庞大的藏书量。尽管中国人在宋代就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但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古代活字本的数量仅及雕版书的百分之一二[15]。雕刻用版,取材要求高,还需经过防裂、防蛀处理,制成印版,再经雕刻工一个字一个字在板上刻出来,光雕刻印版的工费就要耗费巨大的成本。一个藏书楼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会有可观的藏书数量。
晚清乐清的乡村藏书楼藏书量有多少?叶正阳在《漫兴答瞿戴山》律句云:“琳琅万卷拥三余。”[16]林大椿给陈珒、陈珅兄弟的赠诗曰:“绩学探本原,吾爱两陈君。架上三万签,胸中古今事。”[17]106林大椿哭子联语云:“千万卷古今图籍,留得三间老屋,收藏待汝再来时。”[13]今人认为二酉轩藏书达二万多卷[9]36。诗句中“万卷”“三万”都是约数,非实际情况。对乐清乡邦文献整理作出过巨大贡献的高谊(1868—1959年)曾亲眼看到过《芸香精舍书目》二册。他据此统计,芸香精舍藏书一万二千三百六十一卷[18]101。据此推测,晚清乐清乡村藏书楼的藏量大约在一至二万卷。
这样的藏量与藏书几十万卷的名楼相比,当然是显得微不足道的。大概在余秋雨眼里,这些藏书楼的主人都没有称作藏书家的资格。隋朝易州刺史崔儦在自己的藏书室门上题署:“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北魏李谧则称:“丈夫拥万卷,何假南面百城。”[18]101据说晚清四大藏书楼之一的八千卷楼就取名于藏书楼主人仰慕其远祖北宋丁顗曾藏书八千卷。可见,古代藏书五千卷、八千卷、一万卷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而近代乡村藏书楼藏书达一二万,显然是得益于印刷技术的进步,以及乡村识字率的提高带来的出版业繁荣。
翻阅晚清乐清乡村藏书楼主人的诗文集,读者瞬间可以感受到乡村藏书楼所散发出特有的、清新淡雅的田园诗意。林大椿诗集中有大量关于藏书、读书的吟咏,充满生活气息,如:“四面青山护里居,闲庭寂寂俗尘疏……一带短篱宜种菜,三间小屋半藏书”(《菜香室偶题》)[17]144、“小窗罗典籍,古香溢旧庐”(《读书》)[17]157、“一亩书斋两稜园,南桥北梓蔼春喧”(《感怀八首和石生蕴山》)[17]170。徐德元在一篇藏书楼记中写道:“环吾居皆山也……风云变态,花草精神备于斯矣。”[6]曾在二酉轩读书的许乃康有咏二酉轩诗:“轩开二酉味经畲,共坐春风数载余,庾子园中多种竹,邺侯家里好藏书。”[9]468
上述充满田园气息的地域文化色彩,是乡村藏书楼有别于古代名家藏书楼的特点之一。
除了田园诗意,诗文集多书写关于读书、校书、藏书、晒书、借书和还书等享受书香的生活。如对藏书的描写,有极生动富画面感的诗句:“古书早蠹文多缺,旧画经霉纸有斑。”[17]106徐德元淡漠功名,始终未入仕途,他在追溯父亲徐献廷藏书活动时有晒书内容的肺腑之句:“生平无他嗜好,好置图籍,购藏颇富,每岁辄暴之,躬自排比。”[6]林大椿校书诗云“春雨廉织春画迟,小斋闲坐校书时,遗文容易讹三豕,善本凭谁借一鸱!落叶满庭劳久扫,雌黄著纸费沉思。”[10]22林大椿有咏借还书的诗句:“一痴借我一痴还,两个书痴对碧山。”[17]79陈珒尝向林大椿借史,有诗云:“与君托同心,同有好书癖,君家富收藏,四部羡充积,内有南雍史,书城真秘籍。”[10]22此外还有对直接书写藏书楼主人享受书香的诗句,如:“嫏嬛遍地是书香,消受年华不觉长”[11]212、“兰室芸编贮满囊,主人门第号书香。机云兄弟东西屋,陈许宾朋上下床。”[17]115
乡村藏书楼主人独有的书香生活,构成了当时极富地方特色的文化气息及文化个性,对乐清人文精神至今影响深远。
明清时期有些学者虽然僻处一隅,但其学术研究对象却是传统的文化经典,例如瑞安孙诒让对《周礼》和《墨子》的研究;而这些乡村藏书家的学术研究对象往往为本地历史上的乡贤,其文化活动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
美国学者盖博坚(Kent Guy)指出,清代学者的研究和出版,具有为自己在儒学发展的脉络上谋求一席之地的图谋[19]。乐清乡村小藏书家当然没有这样的野心,但文化心理却是一样的。
古代没有对公众开放的公藏机构,如果要著书立说,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私人藏书楼。又因私人藏书楼的封闭性,借阅有诸多不便,因此自家拥有藏书楼就成了重要的著述条件。阅读孙延钊《温州藏书家考》发现温州最重要的地方学者往往都有自己的藏书楼,如平阳人叶嘉棆有尚志堂,永嘉人曾唯有服膺轩。菜香楼主人林启亨每得一书,均手加点勘[18]369。徐德元说他“网罗邑儒先文献,以抱残守坠为任”[12]206。后来他完成了非常重要的地方史著述《乐清新志后议》,对道光《乐清县志》进行了大量更正[20]446。林大椿以诗歌闻名,但其学术著述也不容忽视,他著有《刘蒙川年谱》、《研经堂随笔》和《海澨方言》等[18]92。其中《海澨方言》一书征引书籍数百部,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大量的笔记、佛经[21]。很难设想,没有菜香楼的情况下,他如何完成这部巨著。另外,林大椿在乡邦文献保存方面也有重要贡献:菜香楼藏有隆庆《乐清县志》明刊本,为日后校刊县志善本创造了条件[17]2。
林氏父子的工作具有丰富的文化意涵。徐德元在描述林启亨搜罗乡邦文献时,使用了“抱残守坠”这个今天极具贬义的词,却十分生动地确立了林启亨地方文化、地方历史的守护者形象。林大椿除了地方方言的研究外,《刘蒙川年谱》的编订也包含有特殊的意味。刘蒙川即南宋著名的忠贞之臣刘黻(1217—1276年),乐清大桥头人。林大椿给刘黻编年谱,同时也把自己编织进了地方忠义思想传承的谱系。套用盖博坚的话来说,林大椿借此得到了乐清理学道统传承脉络中的一席之地。
乡村藏书楼主人们搜罗地方文献资料,进行地方性学术研究,他们理所当然地具有编写县志的资格。在道光《乐清县志》的纂修中,至少有4个乡村藏书家族参与其中。鹿岩叶正阳和吕岙徐献廷之父徐铨衡担任分修,高垟林启亨和荷盛郑燿廷担任董事。参加县志编写具有确认和宣示地方文化领导地位的意义。县志的“名臣”、“忠臣”、“儒林”、“孝友”、“义行”和“列女”等人物小传的书写就是对忠孝节义的宣扬,而县志编写者因此也获得了国家意识形态的地方代言人的地位。普通的“愚夫愚妇”自不必说,即便像瞿振汉那样依靠财力获取生员身份的地方豪强,由于没有获得这种文化的领导地位,同样会被地方官以及林大椿、徐德元等人视为社会的边缘人物[20]10。
由于乡村藏书楼是经过漫长的世代更替后从田园中生长出来的,因此其生存状态与藏书名楼有很大的不同。藏书家们由于购书资金困窘,购书多偏重地方性和实用性,对书籍的版本也没有过高要求。晚清乐清的藏书楼藏书量大约在一万卷到二万卷之间,虽然不能与同时期的藏书名楼相比,但其藏量比之于唐宋时期大藏书名家却毫不逊色。乡村藏书楼的主人们以藏书楼为依托,著书立说,保存乡邦文献,参加各种地方性的文化活动,以此确立了地方社会中的文化领导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