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的象征意蕴探析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 110034）

海明威对《老人与海》 的自我评价是：“这是我目前能写出的最好的一部作品。”[1]这部作品可以说是海明威个人特色的集大成之作。故事始终笼罩着虚幻模糊的迷惘氛围，虚化的背景将叙事空间扩大到思维想象之处，将海明威原本发表在《老爷》杂志上的古巴老渔民讲述的实际经历，扩展到全人类的生存境遇象征层面。“硬汉子”形象也在《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身上发展成熟，代表了海明威创作后期的硬汉理念。与《打不败的人》中的老斗牛士努尔曼和《丧钟为谁而鸣》 中的乔丹不同，圣地亚哥这一形象具有浓厚的哲理意味和象征意义，象征着一种永恒的、超时空的存在，一种压倒命运的精神力量。纵观《老人与海》中的各种艺术手段及表达向度，象征是最广泛深刻的，也是最值得探究的。

一、圣地亚哥形象的象征

圣地亚哥是一个充满柔情的“硬汉子”形象。对大海的喜爱与对小徒弟曼诺林的谆谆教诲，展现了他性格中的温厚柔情。在连续84天没有捕到鱼的情况下，他依然振作精神准备出远海一搏，并且在制服大马林鱼的过程中展现出无比的强劲坚毅，即使到手的成果被鲨鱼抢夺，依然倔强地带回那巨大的骨架。圣地亚哥不仅象征了海明威自己，更象征了整个抽象的人类群体，孤独、坚毅与宗教救赎是最重要的三个象征意义。

孤独是一个贯穿全文的象征主线。老人在多年前失去妻子，因为长久没打到鱼失去小徒弟，又在已经获得大鱼后失去成果。一部命运悲剧，象征着人类挑战命运但又摆脱不了预定结局的悲壮。在漂泊海上捕鱼的过程中，老人渴望有一个交流对象。他时常自言自语，还与鱼和鸟对话。“你多大啦？”“这是你头一回出远门吗？”“好好儿歇歇吧，小鸟。”“歇完了就上阵碰运气吧，不管是人，是鸟，是鱼，谁都是这样。”“鸟儿，你要是乐意就待在我这做客吧。”圣地亚哥对鸟反反复复说的这些话，揭示了老人沉重的孤独感，也映射了人类在世界上的处境——作为独立个体的生理封闭性，这种封闭性会在一定条件的催发下转变为内心感受，比如人往往会在某一瞬间感到无助与孤寂。在广袤深邃的大海中，这种孤独感尤为突出。老人在大海上想念曼诺林，他九次重复“但愿那孩子在这就好了”。

圣地亚哥的硬汉子精神在其行动上是极为凸显的，整个打鱼过程都象征着人类灵魂的坚毅。这种坚毅，可以从三处转折，即老人做出的决定上加以分析。第一次，面对84天没有结果的捕鱼之路，是否还要继续？老人坚信自己生来就是干这行的，如果离开大海，自己的生命就失去意义了，必须再次挑战天运。第二次，面对比船还要大、难以制服的大马林鱼，是否要放走它，转而去捕一些小体积、好掌控的鱼？老人在马林鱼咬钩后一直攥紧吊绳，即便大鱼拖着船走，他也不放手，隔着海面与之较量。他以前捉过大鱼，但那是与人合作。现在自己一个人，又在远海，可他毅然决定和那条鱼耗到底。第三次，面对闻风而来的鲨鱼群抢食他的成果，是否选择放弃而回航？毕竟他已经筋疲力尽，两夜没合眼了。圣地亚哥不愿服输，也不肯认输，哪怕鱼叉、刀子、短棍和舵把都打折了，能用的工具都用光了，他也坚持战斗到鲨鱼离开的那一刻。在整个捕鱼过程中，老人展现了无比的坚毅与勇气，永不服输的精神使他难以被打败，那份为了荣誉而战的信念构筑在他灵魂深处。

圣地亚哥不仅是一位英雄，还被赋予了一定的救赎者意义。《老人与海》内蕴多处“宗教式描写”，老人的住所有亡妻的遗物，其中就包括一幅耶稣圣心的彩图和一幅科夫雷童贞圣母像，暗示了隐藏的宗教意蕴。在老人与大马林鱼纠缠抗衡的时候，他有这样一段话：“我不信教，可我要念十遍‘我们的天父’，再念十遍‘万福玛利亚’，保佑我捉住这条鱼。要是捉住了，我发愿去朝拜科夫雷童贞圣母。”[2]24虽然祷告许愿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但这段话出现在这个时刻，再一次强化了宗教意蕴。在与鲨鱼的斗争中，老人提及“圣彼得是个打鱼的”。圣彼得是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此时提及圣彼得，除了其被供奉为渔民守护神之外，还有海明威将圣彼得的圣性比照到圣地亚哥身上的意图。与鲨鱼搏斗时，老人因为吃痛喊了一声“Ay”。作者说：“这个词语没法传神地用语言描述，也许像一个人感到钉子穿透他的双手，钉进木头时的声音。”这一处明确对应了耶稣受难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场景。老人回到家里睡觉的姿势——“两条胳膊直伸出去，手心朝上”，呼应了耶稣的受难；老人出海的三天也对应上了耶稣从死亡到复生的时间。曼诺林可以被看作虔诚的门徒，老人是他的精神导师，也是人生挚友。在作品结尾，老人把他的鱼叉送给了曼诺林，这鱼叉即是《圣经》 中的宝剑。圣地亚哥的救赎者形象，体现了经历过命运的悲壮后依然前行的坚韧。面对未知的大海和凶残的鲨鱼，他没有退缩，反而是如耶稣般义无反顾地接受这一系列考验。

二、大海、马林鱼与鲨鱼的象征意蕴

目前国内学界对于大海的象征意义的研究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在现实社会磨砺敲打下的人的变幻不定的命运；二是宗教性至高无上、不近人情之力量，是未知与无穷的造物主。这两种看法各有侧重点，也有充分的理论证明。本文试从个人化角度加以探析。

大海是圣地亚哥的谋生之处，是他心目中集结了敬重、爱与恐惧的女神的化身。刚出海的时候，在一片昏暗晨光来临之前，圣地亚哥有一段这样的思考：“在他的思想里，海总是lamar，当人们喜爱她的时候就用西班牙语这样称呼她。有时候，喜爱她的人也说她的坏话，不过即使这样，总是说得她好像是个女人……但是老汉始终把她看成阴性的，看成一时大开恩典、一时不肯开恩典的力量；要是她胡来、使坏，那都是因为她不由自主地爱逞性子。他想，月亮影响她，就同影响一个女人的情绪一样。”[2]10老人将大海视为女性，并针对大海展开多次阴性叙述，这一文本特征或许可以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解读。生态女性主义一方面从性别角度切入探讨生态问题，另一方面从环境视角入手探讨女权问题。两者相互关联，互为载体[3]。老人同时在大海上进行物产收割与同情爱护，这是一种将母亲与恋人融合的情感载体，将大海视为女性社会性别。在海上钓鱼、捕鱼时，圣地亚哥并没有像一般年轻渔民那样以阳性称呼大海。年轻人将大海视为竞争对手，一片纯物质化的水域，甚至是敌人一般的存在。在以往这种压倒性的男权主义审视下，大海被认为是难以驯服和驾驭的魔鬼，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被对等起来。圣地亚哥爱大海，也更加懂得深入了解大海。作为渔民，他没有完全将大海作为猎场，而是对其展现了十分恳切的关心交流。独自一人漂泊时，作品中多次出现老人的心理独白。他与鱼交流，并且问候停留在船艄上休息的鸟儿。这些行为不仅仅是孤独时的自我消遣，更反映出老人的大海观。老人将大海人性化，平等赋予了大海人格个性，消除了自己和大海的距离感——自己出了海就是海的一部分，二者融为一体，在精神与肉体上互相渗透。大海寄托了圣地亚哥对于女性的向往，慈母与娇妻同时存在。大海也充当了文中缺失的女性位置，作为倾诉主体承接了老人的赞美和爱。文中通过老人的眼光，展示大海丰富的物产，例如美丽含毒的水母、优美敏捷的海龟和常饮的鲨鱼肝油等，象征了大海无私奉献、有求必应的母性力量。大海同时又为大马林鱼和强盗鲨鱼提供庇护，使他们与圣地亚哥对抗。这里除了象征残酷生存环境与变幻不定的命运，也象征了男女之间的性别矛盾对抗。

马林鱼象征着人生与命运中重大且艰难的机遇。它们往往不容易获得，同时在与它们抗争的过程中也是危机四伏。但同时，人也可以在这个抗争的过程中重新审视自己，完成一次更新蜕变的生命体验。圣地亚哥对大马林鱼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敬重这个坚韧、不服输、一直和自己较劲的大家伙，同时他也要为了荣耀与扭转霉运战胜它，杀死它。在两天的较量中，老人越来越敬重大马林鱼，情感也从单纯的征服欲逐渐转为无限的爱。他诚心感叹：“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更沉着或更崇高的东西，老弟。来把我害死吧。我不在乎谁害死谁。”圣地亚哥被它的魅力深深折服，将它看作是另一个自己。他们一样倔强，一样孤独，一样不服输。

鲨鱼的出现属于故事的第二高潮。艰难获胜的老人本可以满载而归，但鲨鱼的到来迫使筋疲力尽的他再次抗争。鲨鱼象征着危险诡谲与变幻不定的命运。它们抢夺了老人辛苦获得的劳动成果，让他的出海再次成为一场空。《老人与海》中充满了奋发昂扬的情调、积极向上的信念、勇往直前的勇气和坚韧不拔的思想，但这一切向上的元素却构筑了一个悲壮的故事。鲨鱼毁了一切，但它们依然无法打败老人的精神……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的创作中，将对人类存在和人类精神的思考蕴含在字里行间，进而使作品处处都显现出现代人类生存寓言的象征意义。作品结局的怅然无奈，透露出作者对人类命运的不确定性与空虚感的解读——奋力的求成并不会匹配上应得的结果。圣地亚哥在存在主义自由选择下的精神力量依然值得赞颂，那份永不服输的硬汉精神，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被任何物质灾难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