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彪
(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19世纪末至新中国建立前,现代汉语经历了异质语言的重塑,原有的面貌产生了很大变化。对这一重要的间接语言接触史实,学界已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简言之,即为现代汉语欧化现象研究。建国至21世纪初,这一领域产生了丰硕的研究成果,郭鸿杰已有详细叙述[1]。近年来,现代汉语欧化研究领域依然不断有重量级著作出版,如贺阳于2008年出版的《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2],朱一凡分别于2011年、2019年出版的《翻译与现代汉语的变迁(1905-1936)》[3]与《基于语料库的英汉翻译对当代汉语影响的研究》[4],崔山佳于2013年出版的《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5]等,其中贺阳的研究影响巨大,开创了通过语料库运用计量方式对欧化现象进行统计与甄别的先河。
然而这些研究大多忽略了现代汉语形成过程中的另一个侧面,那就是现代汉语的日化现象。可以说,长期以来,日化现象并未摆到与欧化现象同等的地位进行考量。笔者拟在指出日化现象研究缺位现状的基础上,考察“在……之下”这一日化句式的兴起及使用情况,并从汉日语接触研究的角度进行探讨。
现代汉语欧化现象研究作为语言接触学界的显学,一直以来都处于相对强势的地位。在汉日语语言接触领域,汉日语近代以来的词汇交涉研究亦可谓声势浩大,不仅中日两国学者(朱京伟、陈力卫、沈国威、内田庆市等)存在深入的研究与交流,欧美学者(马西尼、刘禾等)也有引人注目的研究成果。现代汉语欧化现象研究与汉日语词汇交涉研究都可以归入间接语言接触的范畴,但不难看出,两种研究并非处于对等地位。从广义上来讲,现代汉语欧化现象研究包括对词汇和语法两个层面的研究[6](P433),狭义上仅指对欧化语法的研究[7](P204);而汉日语词汇交涉研究大多只专注于日语借词领域,也就是仅仅关注词汇层面。可以说,目前的汉日语接触研究基本上是游离于语法层面之外的,与现代汉语欧化研究无法构成对等关系。那么,目前汉日语学界偏重词汇层面研究,是否完全合理?是否如同欧化研究界(主要为英语研究界)的研究成果所展现的那样,现代汉语的异质因素基本来自于印欧语的影响,而日语对汉语的影响仅仅拘泥在词汇层面?笔者认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从逻辑上来讲,只要某种异质语言对汉语进行了相对长期的强有力输出,就有可能对汉语造成较为全面的影响,而不仅仅局限在词汇层面。假如近代以来中国进行了大量的日文文本翻译活动,则汉语理应在语法层面受到日语的影响。事实上,中国翻译日文文本的成果是相当突出的。据谭汝谦统计,1896~1937年,中国译日本书有2717种[8](P41)之多;另据王奇生统计,中译日书的数量在清末占了中译外书的绝大多数,直到1937年,中译日书在数量上依然领先于第二名中译美书近五个百分点,单考虑译自日本的社会科学类书目,1911~1937年就多达1006种[9]。数量如此可观的日源译本,对汉语的影响却只存在于词汇层面,而印欧语却更深入地影响了汉语的句法层面(或者说印欧语比日语更早地系统性地影响了汉语的语法层面),这从逻辑上来讲是说不通的。从事实的维度来看,亦是如此。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中国的“言文一致”进程和新文学的发展进程,都紧跟日本的脚步(1)关于中日各自的“言文一致”进程、现代文学(文艺)发展进程,可参考以下书目:徐时仪《汉语白话发展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森岡健二『近代語の成立:文体篇』,明治書院1991年版;王晓平《近代中日文学交流史稿》,湖南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靳明全《中国现代文学兴起发展中的日本影响因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王向远《中日现代文学比较论》,宁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尤其是新文学、新戏剧的创立与发展,中国和日本不仅具有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且“具有惊人的相关性和相似性”[10](P5),当时的日本文学汉译本中充斥着各种日语词汇和日式文法[11](P48)。我们可以从教育领域的反应来观察当时日语在句法层面对汉语的影响——晚清政府1903年颁布的《学务纲要》,就批判了当时日式文法混入汉语行文的现象(2)原文载于《东方杂志》1904年第3期,转引自北京师联教育科学研究所:《张之洞“中体西用”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114页。,国民政府出版的《第一次中国教育年鉴》则针对清末民初大量翻译日本教科书的现象,提出了“遣词造句多为日本人说法”“日文语气太重”的批评[12](P134)。因此,基于以上逻辑和事实,笔者认为有必要提出一个明确的与现代汉语欧化现象相对的平等的概念——现代汉语日化现象,将汉日语接触中的语法层面纳入研究范畴。至于日化现象研究被忽略的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至今仍盛行的中日两国同文之说的误导、欧化研究者在学界的超高影响力等,限于篇幅,在此不作细述。
笔者在本文中提倡的“日化”概念可定义为:现代汉语受日语影响而产生的语言现象,包括日化词汇和日化语法。
需特别指出的是,所谓“日化”表达,应涵盖传统的日语表达,也应明确包含欧化了的日语表达。近世以降,日本开始大量翻译西书,随着大量译文的产出和流行,日语原有的文体样式亦出现了变化,除了本来就存在的“和文体”“汉文体”“俗俚体”外,还因翻译西书产生了“欧文直译体”[13](P189)。欧文直译体又称为“欧文脉”,明治年间已在日语中广泛存在[14]。可以说,近代以来的日文文体,是一个接受了印欧语系影响的新体系。对日语在近代以来产生的这种变化,鲁迅也有所提及,认为欧化的语法在日语中已经是普遍存在的事实[15](P391)。中国大规模翻译日书,就是在日语已经产生了相当大的变化的情况下开展的,因此我们必须留意,影响了现代汉语建构过程的日语,并不是一个呈相对稳定状态的日语,而是本身也处在剧烈变化阶段的,存在不少欧化因素的日语。陈力卫则认为,现代汉语的欧化存在“直接来自西语”“经日文转述”“直接来自日文”三种渠道[16](P244)。因此,笔者将日化的断定标准确定为:其一,该表达方式确实在传统汉语中不曾或很少出现,抑或在近代以来出现了有别于传统用法的新用法;其二,该表达方式要么来源于传统日语,要么来源于欧化了的日语。
对日化现象,特别是其中的日化语法进行辨别梳理,显然要进行大量的文献调查,存在极大难度。得益于近年来中日两国大型语料库的建设,大规模文献调查的客观障碍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中方的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3)该语料库由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开发建设,涵盖了先秦至民国历代重要典籍,内容总量相当于3部《四库全书》,在判断新兴表达方式时可发挥重要作用。网址:http://er07.com/home/pro_3.html。、爱如生近代报刊库(4)该语料库由北京爱如生数字化技术研究中心研发,收录了从清道光十三年(1833)至民国三十八年(1949)间300多种重要报刊,可为确认新型表达方式的出现时间、分布状况提供重要参考。网址:http://er07.com/home/pro_89.html。、CCL语料库(5)该语料库由北京大学中国语言学研究中心研发,总字符数超过7亿。网址:http://ccl.pku.edu.cn:8080/ccl_corpus/index.jsp?dir=。,日本的现代语研究系列语料库(近代語のコーパス)(6)该语料库由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开发建设,包含「明六雑誌コーパス」「国民之友コーパス」「近代女性雑誌コーパス」「太陽コーパス」四个子库,可为考察现代日本语的欧化现象、分析汉日语欧化现象的关联提供重要参考。网址:http://pj.ninjal.ac.jp/corpus_center/cmj/。、朝日新闻数据库(朝日新聞記事データベース·聞蔵II)(7)朝日新聞記事データベース·聞蔵II是朝日新闻社推出的在线检索数据库,收录了从1879年至今的「朝日新聞」报刊全文,是日本最大的新闻类数据库。网址:https://database.asahi.com/index.shtml。等,为考察近代以来汉日语中新兴语法结构的产生及传播路径,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笔者将利用各种数据库资源,通过对“在……之下”这一日化句式的考察,讨论现代汉语中语法层面的日化现象。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在……之下”这一句型,例如:
(1)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8)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下同。,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谢冰莹《爱晚亭》)
(2)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丰子恺《悼夏丏尊先生》)
“在……之下”为现代汉语常用句式,在句中作状语。仔细辨析,例(1)、例(2)的“在……之下”用法并不相同:例(1)中“在……之下”的用处在于标明方位,例(2)中“在……之下”的作用在于标明事件的条件或伴随状况;两个例子的“在……之下”虽然夹带的都是名词,但“绿树”显然为实体名词,而“指导”“鼓励”则为抽象名词。
其实,例(1)“在……之下”的用法即为汉语的传统用法,在北大CCL语料库古籍部分进行检索,可以找到很多用法相同的例证:
(3)爰有寒泉?在浚之下。(《诗经》)
(4)大圣使定身法,把众仙女定在桃树之下。(《西游记》)
(5)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他那里去。(《红楼梦》)
然而无论是在CCL语料库还是在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笔者都无法找到表示条件、状态的“在……之下”的相关例证。可以推测,表示条件、状态的“在……之下”的用法并不是汉语的传统用法,应该属于现代汉语形成过程中出现的新用法。贺阳认为,这种用法的来源为英语的“under/with+行为名词+of”结构,且广泛出现的时间为建国后[17]。
笔者认为,贺阳这一判断是较为准确的,追根溯源,“在……之下”的新用法和汉英两语之间的语言接触密切相关,但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该结论作两点补充。
其一,将“在……之下”所夹带名词限定为行为名词,有范围过窄之嫌,除了行为名词,该结构也可以夹带其他抽象名词,表示事件发生的条件和状态。比如我们也可以说“在这种制度之下”“在他的势力之下”,“制度”与“势力”并非行为名词,但并没有脱离“在……之下”新用法的框架。
其二,不可忽略的是,欧化日语中也同样存在“在……之下”这一结构,日语中写作「…の下に/で」,结合中日书籍翻译交流的史实及“在……之下”/「…の下に/で」的新用法在汉日语中出现的时间先后顺序,日语恐怕也是“在……之下”新用法的直接来源之一。日本的『日本語表現文型辞典』对「…の下に/で」有以下解释:
「~の下(もと)」は場所を指す「<もの>の下」ほかに、条件·前提·名目など「<こと>の下」も表します。[18]
翻译过来就是,「…の下に/で」既有指示场所的功能,也有表示条件或前提、名目的功能。可见,汉日语中“在……之下”的用法是完全相同的。汉日语“在……之下”的书写与用法如此一致,恐怕与汉日语历史悠长的文字交流有关。日本原本没有文字,待汉字传入后,用汉字“下”来表记日语中表示方位的词语,从而在书写上和汉语保持了一致;而表示事件伴随的条件或状态的用法是近代以来日语欧化的结果,即是受到印欧语特别是英语的影响而出现的。日本学者乾亮一曾撰文研究了日语中的一些欧化因子,他认为,日语中「…の下に/で」这一句式表示“事件伴随的条件或状态”的用法,与日本近代以来对英语“under…of”结构的翻译有直接的关系,比如「…の口実/主催の下に」就是译自英文的“under…of”结构[19](P45)。
乾亮一明确表示,「…の下に/で」的新用法的来源就是英语,但他并未对这一新用法出现的具体时间进行说明。不过我们可以利用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的现代语研究系列语料库,追溯其在日语中的首出时间。笔者通过查找该系列语料库,发现表示事件伴随条件、状态的「…の下に/で…」在日语文本中出现的时间是比较早的,可追溯到19世纪80年代末,例如:
(6)一は一國人民無學愚妄の冥夜に迷ひ、抑壓不正の下に産したる偏僻なる習慣の配下に苦む、暗昧なる社會なりとす。(「人の權理」,ヘンリー·ジヨージ著,池本吉治译,『国民の友』1887年第1号)
(7)斯の如くにして國會議員は妹等の事業に大なる賛助を與へらるリウボン卿と共に香港シンガポール各地をして此等の事に關する良き政治の下に歸せしめんと期望致し居り候。(「悲むべき通信」,エリザベス·アンドリウ著,佚名译,『女学雑誌』1895年3号)
(8)惟ふに卿等は上帝が卿等に選び與へたる幾多の幸福の下に愉快なる家事を經營し、今又此慶事を執行す。(「ヲット、フォン、ビスマルク公」,エスボルンハーク著,佚名译,『太陽』1895年11号)
(9)議會に於て其死命を制する大政黨の如きは决して共同の目的の下に相團結するものに非ずして、其實一人の權威赫々たる野心家に屈從し此勢力家を中心とし之に歸命頂禮するものたるに過ぎざるなり。(「政黨及議院政治の弊」,露國宗教總監ポベドノスチエツフ著,佚名译,『太陽』1901年13号)
虽然原文文本的具体来源暂不可考,但以上例句都是翻译自西方的作品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可以看到,以上各例的「…の下に」都夹带了抽象名词,不是传统日语的用法。「…の下に/で」在翻译成汉语时,照搬过来自然是最直接简便的方法,于是就出现了“旧瓶装新酒”的情况,汉语中的“在……之下”跟随日语的欧化而欧化,新用法就这样进入了汉语系统。经笔者查证,在日本报刊出现该结构后,中国不少报刊中也开始出现“在……之下”的新用法,时间为20世纪的前10年。这一时期,正是中国翻译日方书籍的黄金时期。我们看下面的几个例子:
(10)日耳曼帝国在于寡人独裁之下。即彼首相俾斯麦。亦不过奉命而行耳。(《外交家之狼狈》,佚名作,佚名译,《新民丛报》第27号,1903)
(11)大农与小农。若一般的在同等条件之下。以热心经营则大农之常占优胜。(《再驳某报之土地国有论》,饮冰作,《新民丛报》第91号,1906)
(12)踩在专制政治之下。责任在君主。其极非易置君主。而现革命之机不可。而在立宪政治之下。责任在大臣。即过失丛生。其终局不过使之辞职而已。(《立宪政治之妙用》,佚名作,林鹍翔译,《法政杂志》第4号,1906)
(13)转瞬间。空庭中乃成为陈旧破烂之冷摊。而其中一二眼明心细之人。在此长官监督之下。精细查验是颈环之有无损。(《铁窗红泪记》,法国嚣俄著,天笑生译,《月月小说》第10号,1907)
以上例证皆出自中国近代报刊,多为对日方政论文或小说的翻译。如例(10)所示,“在……之下”的新用法最早应出现在1903年左右,最先使用这一结构新用法的报纸,是由梁启超创办的《新民丛报》。与日语的「…の下に/で」的例证进行比较可知,后者的新用法出现时间为19世纪80年代末,比前者早了15年左右。结合中国近代的翻译热潮是从翻译日书开始这一史实,我们基本可以判断,现代汉语的“在……之下”的新用法是首先借道日本,通过日语翻译进入汉语文本的,和欧化的日语有着直接关联。值得注意的是,例(13)虽标明原作者为法国人嚣俄(现译雨果),但译者天笑生(陈景韩)只有在日留学经历,其翻译作品是通过日文转译的[20],这恰恰是当时中国译书状况的最佳注脚。
从以上例证虽可大致梳理出日本对中国的影响脉络,但由于日语底本多不可考,我们需要聚焦于既依赖日语进行翻译,又可考证日文底本的翻译家身上,进一步印证该句式的流变及使用情况。以主要通过日语进行翻译活动的鲁迅为例,在其早期译作《月界旅行》(1903年出版)中,有“说道我们已过皤兰特岬,不消几时,即可在大海之下矣”[21](P80)这样的用例,不过这里的“在……之下”是表示方位的传统用法。而在鲁迅的第一部白话译作《一个青年的梦》(1920年出版)中,可以查找到“在……之下”的新用法:
(14)译文:从古以来,在像我一样的运命之下,死掉的人,固然不知道有几万几十万几百万了;所以也许说,这是不得已的事。[21](P327)
原文:私のような運命の下に死んだ人は昔から何十万何百万といるございましょう。ですから止むをえないことだとおっしやるかもしれませんわ。[22](P324)
除却小说,鲁迅翻译的文艺理论著作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鲁迅笔下的“在……之下”夹带成分变得更加复杂,如鲁迅转译自俄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1930年出版)中的这个例子:
(15)译文:这幅图画,不得不认为和在M·M·珂瓦列夫斯基和N·I·治培尔的著述的影响之下,已经画出在我们头里的原始共产主义底经济的描写,是完全不像的。[23](P190)
原文:この絵はエム·エム·コワVレフスキイ及びエヌ·イ·ジーベルの著述の影響の下にすでに吾々の頭の中に描き出された、原始共産主義的経済の描写に全然似ていないことを認めざるをえない。[24](P74)
该句中的“在……之下”夹带了一个长定中结构,中心语为抽象名词“影响”,定语则为一个并列结构,给阅读造成了一定障碍。可以说,随着“在……之下”新用法的普及,它的夹带能力出现了进一步的强化。另外,据统计可知,鲁迅译作中“在……之下”共出现142例,其中121例集中出现在其开始翻译无产阶级文艺理论(以1929年翻译《壁下译丛》为标志)之后。对其笔下“在……之下”所夹带抽象名词的类型进行细分,发现表行为动作类的抽象名词有65例(高频词有“指导”“强制”“压迫”等),表无形名物的抽象名词有77例(高频词有“现状”“运命”“专治政治”等),这种对表无形名物的抽象名词的使用,显然超出了贺阳对“在……之下”夹带名词属性的限定,同时结合日文原文考虑,显然应被定性为受到日文的直接影响。
无论是基于大型语料库进行句式溯源,还是针对个别作家的具体使用情况进行深挖,都可坚定这一结论:贺阳“在……之下”的新用法多用于建国后的说法值得商榷,“在……之下”这一结构的新用法早在20世纪最初几年就已出现,而且其直接来源之一应为欧化了的日语,应归为日化现象。
在考察“在……之下”句式后,难免要继续思考:现代汉语中这样的日化语法结构是普遍存在的吗?可以从哪些角度挖掘现代汉语“日化”现象?经过对中日双方欧化研究学者王力[6]、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教研组[25]、贺阳[2,17]、山本正秀[13,26]、木坂基[27]、乾亮一[19]、森岡健二[14]的研究成果进行分析,笔者认为,汉日语在近代以来新语法结构的产生与使用上有很多类似之处,两种语言的演变在这些共同点上是否存在明显的相关性,值得进一步探究。
从汉日语各自的欧化现象切入,分析比较汉日语中相似的欧化现象,并梳理二者的时间关系及相互影响,恐怕是研究现代汉语日化语法结构的重要路径。笔者认为,提出现代汉语“日化”概念并着重研究语法层面的日化现象,意义不仅在于拓展汉日语交涉研究的边界,更在于其有助于改变现代汉语欧化研究界、汉日语交涉研究界囿于语种的不同而各自为政的情况,实现一定程度的学术领域融合,从而更加客观全面地解决现代汉语“从哪里来”及思考“往何处去”的问题。同时,现代汉语日化现象研究必然会涉及到清末民初的翻译个案研究,通过基于文本的实证性研究,很多流于印象的,无意中被忽略的有价值的译者、译作,都会获得重放光芒的机会。当然,现代汉语日化现象研究还面临各种现实上的困难。首先,日方的欧化研究成果虽然并不算贫瘠,但数量不如中方的欧化研究成果丰富,在研究方法上亦不如中方多样与深入,整体上并未同现代汉语欧化现象那样受到足够且持久的重视,这对我们进行汉日语之间的欧化现象对比有不利的影响。其次,在可利用的电子资源方面,虽然中日双方都建成了一些数据库,但要么是文本的收录量仍相对不够(如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的现代语研究系列语料库,虽然收录了数本重要的近代杂志,但和日本翻译西书的史实相比,量依然太少,迫切需要收录大量的翻译文学作品),要么面临专业针对性错位的问题(如中方的爱如生中国基本古籍库、爱如生近代报刊库,虽然收书收刊数量庞大,但首要的服务对象为文史哲领域的研究者,并未针对语言研究,对收录文本进行分期、分类,同时也没有开发专业的搜索模式,导致较为复杂的搜索无法实现),甚至还存在部分乱收乱录影响检索结果的问题(如北大CCL语料库将部分古代作品的现代白话文版收录到了古籍库中,导致对搜索结果造成一定程度的干扰),等等。随着更多研究者的加入及技术的进步,以上问题应该会尽快得到解决,现代汉语日化现象研究必将面临光明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