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茹
(广州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广东广州 511436)
从人的生活活动类型的角度,可以将生活划分为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两类。生活的生产性活动是指创造人们生活资料的实践活动的总和,劳动是其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生活的满足性活动是指作为个人依据自身的价值取向,采取适合于自身的行动配置生活资源,以满足自身的生存性、享受性、发展性需要的活动,如满足自身对科学、艺术、美的兴趣爱好,以及自我发展、自我实现等领域和层次的生活需要等,集中体现在人对闲暇的获得与运用上。人类生活是生产性与满足性相统一的实践活动,一方面,生产性活动作为人类特有的生命运动形式,是社会的基础和前提,没有生产性活动提供的物质资料及精神产品,人永远无法过上“满足性”生活;另一方面,人们又必须通过生活的满足性活动如休憩、娱乐、消费以及从事更高级的活动等方式,实现人自身能力的再生产,没有生活的满足性活动,人类便无法实现自身的生产与提升,因此人类的生产性活动也就无法进行。
马克思的“劳动—闲暇”理论表明人的劳动解放与自由时间的获得共同构成了人的完整生命活动,实现“劳动—闲暇”的解放也是理解马克思人的发展思想的重要维度,这与新时代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为我们廓清新时代美好生活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的相互关系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框架。在马克思那里,“劳动—闲暇”是一体两面的关系,一方面,在阶级社会中,生产资料与劳动者相分离致使劳动与闲暇总是处于对立状态,因而劳动的解放意味着劳动者的闲暇解放,社会劳动的普遍化也意味着闲暇的普遍获得。另一方面,劳动与闲暇之间存在着相互推进、互为因果的关系,劳动的解放有助于扩大闲暇,闲暇的获得又能够推动劳动的解放。“节约劳动时间等于增加自由时间,即增加使个人得到充分发展的时间。”[1]随着人自由时间的增加,人获得更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社会也逐步由必然走向自由。反过来,“个人的充分发展又作为最大的生产力反作用于劳动生产力”[2],享有自由时间的人在劳动中,将自由时间内积累的独立思考、逻辑能力、创造能力、各种技巧等运用于生产过程,能够更好地推动生产。马克思对此进行分析:“自由时间——不论是闲暇时间还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变为另一主体,于是他作为这另一主体又加入直接生产过程。”[3]
生产性活动是人生的重要内容,人一生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劳动,劳动提供人类生存发展的物质资料,具有基础性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劳动作为人生命的表现和确证,是人的聪明、智慧、灵巧实现的过程,也是人生活动的基本形式。古往今来许多哲人都深刻指出劳动是人类的天性,只有通过劳动,才能实现个体的社会化和人生的价值,如果人脱离劳动,就失去了人之为人的面貌。尽管劳动赋予了人生崇高的价值,但阶级社会中劳动和劳动者被贬低、被压迫,劳动成了人沉重的负担,尤其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性质发生了异化,劳动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控制人、支配人。在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劳动—闲暇”的分裂中,劳动与闲暇均处于一种异化的状态。自然经济时期的奴隶劳动、徭役劳动等都属于外在强制的劳动,是人身上沉重的负担,无法使人感到自由和幸福,但只有资本主义生产阶段的雇佣劳动才将劳动全面彻底地异化。马克思从劳动产品与劳动过程相异化、劳动产品与人相异化、劳动过程与人相异化的三个方面揭示了雇佣劳动异化的实质。第一,在劳动产品与劳动过程相异化方面,马克思指出劳动作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活动,其产品就是将人的生命活动固定在某个对象之中,“劳动的实现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因此,劳动产品与劳动过程是完整统一的过程,不应被分离。但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中,“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4]。这样,劳动本应作为人本质力量的确证却变成了人的非对象化的确证,工人失去了现实性,陷入了被奴役的状态。第二,在劳动产品与人相异化方面,按照古典经济学的原理,劳动是财富的根本源泉,那么劳动产品作为工人劳动的产物,应当由工人占有、支配和享受,但在现实中,工人不能占有劳动产品,“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对象;但现在这个生命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对象了。因此,这个活动越多,工人就越丧失对象。凡是成为他的劳动产品的东西,就不再是他本身的东西。因此,这个产品越多,他本身的东西就越少”[5],“以致工人从现实中被排除,直至饿死”[6];同时,工人的劳动产品还作为一种与自己相对抗的对象而存在,“工人在他的产品中的外化,不仅意味着他的劳动成为对象,成为外部的存在,而且意味着他的劳动作为一种异己的东西不依赖于他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同他对立的独立力量;意味着他给予对象的生命作为敌对的和异己的东西同他相对抗”[7]。也就是说,劳动产品与人的异化标志着物对人的奴役,当人不能自由地支配凝结着自己生命活动的过程及其产品,人也就失去了人应该有的现实性,成为异化的存在。第三,在劳动过程与人相异化方面,马克思指出人正是以自由自觉的劳动将自身与动物区别开来,也就是说,劳动不仅仅是人维持生存的手段,还体现了人作为类的性质与生命活动的特质。但是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中,由于工人越是无法通过自己的劳动占有外部世界,他就越失去了生活资料,因而“他首先作为工人,其次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够生存”[8],从而使“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9]。同时,由于雇佣劳动对于工人来说不是自愿的劳动,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象逃避鼠疫那样逃避劳动”[10]。劳动的异化客观上加深了人的异化,异化劳动不仅生产出与人相异化的物,也生产着异化关系本身:“正象他丧失掉自己的产品并使它变成不属于他的产品一样,他也生产出不生产的人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正象他使他自己的活动同自身相异化一样,他也使他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动”[11],人不断生产着自身的异化之网,陷入非人的境地。
生产性活动的异化也意味着满足性活动的异化,因为劳动与闲暇的贯通必然建立在真正的劳动与闲暇的实现的基础之上,因此,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的批判同时隐含着对闲暇异化的批判。闲暇的获得意味着人获得了自由时间,在马克思看来,时间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自由时间是指与劳动时间相对的、个人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自由时间能够使个人得到充分的发展空间,在自由时间里,人摆脱了单纯物质需要的束缚,将自身生命力量的绝对发挥作为根本目的,能够在科学、文化、艺术和社会交往等方面尽情地发挥自己的天赋和创造力,逐渐拥有自由个性。但在异化劳动之下,工人处于绝对贫困的境地,“他只有作为工人才能维持作为肉体的主体的生存,并且只有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是工人”[12]。人无法占有生活资料更无法享受自己的劳动产品,不能自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人无法实现自由自觉的本质并获得主体性的地位,而是由主体变为客体、由主动变为被动,由发展的目的变为维持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把自我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13]因此,劳动的异化内含着闲暇的异化,闲暇的异化也意味着人深切的异化状态。
马克思还从工人与资本家生活的现实状况中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闲暇的异化。资本家将工人看作“一种活的、因而是贫困的资本”[14],因此,资本家们仅致力于维持工人劳动期间的生存需要,并妄称工人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生命活动的需求。“他把工人的需要归结为维持最必需的、最可怜的肉体生活,并把工人的活动归结为最抽象的机械运动;于是他说,人无论在活动方面还是在享受方面再没有别的需要了;因为他甚至把这样的生活都宣布为人的生活和人的存在。”[15]资本家把工人变成没有感觉、没有需要、没有活动的纯粹抽象物,工人们任何超出抽象需要的享受或其它积极的活动都是不可接受的。同时,资本家也尽力压制自身的满足性活动与闲暇,而采用一种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它的基本教条是:自我克制,对生活和人的一切需要克制。你越少吃,少喝,少买书,少上剧院、舞会和餐馆,越少想,少爱,少谈理论,少唱,少画,少击剑等等,你就越能积攒,你的既不会被虫蛀也不会被贼盗的宝藏,即你的资本,也就会越大。”[16]资本家在驱逐掉自己生命的满足性需要的同时,又找到了一种替代性方案:“从你那里夺去的那一部分生命和人性,全用货币和财富补偿给你,你自己不能办到的一切,你的货币都能办到:它能吃,能喝,能赴舞会,能去剧场,能获得艺术、学识、历史珍品和政治权力,能旅行,它能为你占有这一切;它能购买这一切;它是真正的能力。”[17]
资本增值需要源源不断的消费,于是资本家开发了工人的闲暇时间,使工人在非工作时间沦为彻底的消费者,工人在劳动之余的满足性活动也成为资本家资本增值的源泉,闲暇的异化出现新的形式。一方面,资本家开始开发各种新的产品以创造各种各样新的需要,“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在别人身上唤起某种新的需要,以便迫使他做出新的牺牲,使他处于一种新的依赖地位,诱使他追求新的享受方式,从而陷入经济上的破产”[18]。这些需要不过是资本家盈利的新手段,它使工人生活的满足性活动卷进了资本增值的循环运动之中,进一步加深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程度和工人的赤贫化。另一方面,20世纪下半叶以来,资本逻辑控制下的闲暇采用了消费主义的方式,不仅改变人们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还向人们提供价值观、生活模式、道德审美和文化认同,通过永不停歇的消费来定义幸福生活,使得人生活的满足性活动不断被物化、商品化。“我买,固我在”的生活方式最终使人们的闲暇变成紧张的、疲惫的、不断自我的领域。琳琅满目的商品与源源不断的需求充斥了人们的闲暇时间,挑选、购买、享用商品成为人的满足性活动的主要内容,在这个过程中,人看上去是一个自我判断、自我抉择的主体,但人的需要、人的消费行为与商品都是在资本逻辑的塑造与规训之下,“看似主动的消费选择实际上多是一种个人被动的接纳和没有任何创造性的消耗行为”[19]。消费时代实际上是“消费被控制”的时代和“风格丧失的时代”,市场上无处可以购买到有助于提升人的精神性的、美的、自由等方面的终极追求的商品。人不断失去自己的个人特质和内在向度,甚至深陷异化状态而不自知,感觉不到异化的存在,失去了否定性的思考和理性批判的力量,沦为财富和欲望的奴隶。尽管在后工业时代,市场提供了更多富有吸引力、可供自由选择的闲暇方式,但繁华景观的背后是虚幻,自主选择的背后实际上是被操纵,闲暇处于一种全新的异化之中,人远非闲暇的主人和发展的目的,而是服务于资本增值需要的工具和手段。
劳动与闲暇、生活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本是人类合目的性的存在与发展状态,但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与闲暇均处于深度的异化状态,人彻底丧失了自身的主体地位和人性,将自己的全部生活都卷入了资本增值的洪流之中。“劳动—闲暇”的异化也将人类推到了解放的新拐点。
扬弃“劳动—闲暇”的异化是实现人的解放与全面发展的必要之路。一方面,要取得劳动的解放,使劳动成为人自由自觉的存在本质,恢复劳动的人属性,使人回归自身。另一方面,要取得闲暇的解放,使人拥有充分的自由时间,摆脱单纯物质需要的束缚,将自身生命力量的绝对发挥作为根本目的,尽情地发挥自己的天赋和创造力,逐渐拥有自由个性。事实上,二者的实现是一体同构的过程,统一于人的解放与发展的完整过程之中。
在马克思那里,劳动是塑造人类本质以及生产生活方式的基础力量和基本过程。劳动首先是人的本性,劳动创造了人和人的世界,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进行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从而创造了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条件。进而,马克思把对劳动的理解从经验层次提升到理性层面,指出劳动是人的本质,他说:“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即改造无机界,证明了人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20]。“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类存在物。”[21]马克思还将劳动视作人的生命活动的展开,因而也是生命乐趣和人的价值的展现。“我的劳动是自由的生命表现,因此是生活的乐趣……我在劳动中肯定了自己的个人生命,从而也就肯定了我的个性的特点。劳动是我真正的、活动的财产。”[22]人的主体性、创造性在劳动中得到充分的彰显和发挥。然而,在异化劳动中,劳动无法彰显主体的生命力和创造性,而是使人痛苦、陷入苦难之中,因此,必须扬弃异化劳动,实现劳动的解放,才能恢复劳动的属人性,使劳动成为人的目的。
马克思揭示了异化劳动的本源——资本主义私有财产,他从资本主义私有财产关系入手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马克思看到,私有财产既是异化劳动的根源,也是劳动得以异化的手段。随着历史的发展,当人与自己的劳动对象的关系由使用权发展为所有权阶段,明确了人对劳动对象的占有关系时,出现了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互相分离,无劳动对象的人为了维持生存只能受雇于拥有劳动对象之人进行劳动。一部分人的全部占有必定意味着另一部分人的完全失去,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正是通过私有财产的产生发生异化的,而资本家正是因为对劳动对象的私人占有,使得占有工人的劳动变为现实。“我们把私有财产的起源问题变为异化劳动同人类发展的关系问题,也就为解决这一任务得到了许多东西”[23],只有扬弃私有制才能从根本上铲除异化现象的社会根源。通过废除对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消除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分离,恢复劳动者对劳动对象的普遍占有,才能使劳动丧失异化的性质而恢复其自由自觉的本质。“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也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作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所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24],这也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前提条件。
劳动的解放与闲暇的解放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当劳动获得解放之时,劳动就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人生命的享受与发展本身,这样,劳动也就成为闲暇的劳动,或者说劳动也就成为闲暇本身。马克思劳动解放的根本目标是在共产主义制度之下,废除对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我的劳动是什么,它在我的物品中就只能表现为什么”[25],人的劳动对象不再是商品或其它任何用以盈利的工具,而是人的自身力量的实现。因此,在公有制中,劳动对人而言不再是一种强制的活动,而是人自发的、内在的、必然的需要,人与人之间的敌对已经接除。人通过劳动,“直接证实和实现了我的真正的本质,即我的人的本质,我的社会的本质”[26],“享受了个人的生命表现,又在对产品的直观中由于认识到我的个性是物质的、可以直观地感知的因而是毫无疑问的权力而感受到个人的乐趣”[27],同时“既意识到我的劳动满足了人的需要,从而物化了人的本质,又创造了与另一个人的本质的需要相符合的物品”[28]。在共产主义社会里,由于消灭了分工和私有制,个人利益和社会利益得以统一,劳动扬弃了异化性成为每个人的存在方式和内在本质,社会成员均能够有闲暇去发展自己的一切潜能和自由个性,“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29]。
人摆脱了劳动的异化,脱离了由分工限定的特定劳动范围,能够实行自由自主的劳动,根据自己的个性和爱好自主决定自己生活方式。这时劳动与闲暇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劳动是闲暇的劳动,闲暇是劳动的闲暇,因为共产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30]。意味着人的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劳动与闲暇、生活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之间的对立已经消亡,彼此之间实现了真正的交融与贯通,人的全面发展与美好生活也真正得到实现。
生活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劳动与闲暇是一定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生产力、生产方式及其经济形式之下,人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劳动与闲暇的相互关系呈现出动态的、历史的样态。在自然经济这一“最初的社会形态”中,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并没有严格地区分开来,“男耕女织”“捕鱼打猎”既是自然经济的生产方式也是社会的生活方式,生产就是生活,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谋取生活资料的生产劳动,劳动具有一种外在的强制性,劳动与闲暇呈现出相互分离、相互对立的关系。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反复强调:“我们全部生活的目的应是操持闲暇”[31],闲暇被认为是真正的目的,劳动是获得闲暇不得不为之的手段,在这一时期,生活的生产性活动吞没了生活的满足性活动,劳动吞没了闲暇。直到近代,由国民经济学家提出“劳动是财富之父”的观点,才肯定了劳动的价值地位,闲暇则被资本用各种各样有助于延长劳动的方式所侵占,始终处于支配地位。在商品和市场经济的“第二种社会形态”,生产力发展水平不但可以维持人们的生存,而且已将生活作为享受、作为历史发展的必然和合理的东西提到了日程,随着物质生活问题的基本解决,人们的劳动时间缩短,闲暇时间增多,精神生活日渐占有重要地位。在此阶段,生产和生活空间已经泾渭分明,生活的满足性活动真正从生产性活动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领域,人们在劳动之余获得越来越多的闲暇。资本主义社会进入后工业时代以来,资本大力挖掘闲暇的商品化潜力并着力塑造大众消费的生活方式,使劳动与闲暇之间开始呈现出一种相互融合的景象,因此后工业时代生活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的融合、“劳动—闲暇”的贯通不过是一种假象,远非美好生活的合理内核。可见,无论是自然经济中的“劳动为了闲暇”或是后工业时代的 “闲暇依附于劳动”,都意味着劳动与闲暇以对方为工具性、手段性的存在,其实质都是对人的生命本质的一种割离。二者关系的实质是以相互的分裂与二元对立为前提的,因此无法获得劳动的解放与真正意义上的闲暇,人生活的生产性活动与满足性活动也就无法真正统一起来。只有在未来的产品经济社会中,由于生产劳动成为人们创造性活动的高级享受、乐趣和“生活第一需要”,那时生产活动和生活满足活动、劳动与闲暇才能重新统一起来,它们共同统一人的全面发展的条件之下,互相贯通、互相促进、互为对方的目的。
“劳动—闲暇”解放并不是说人不再需要从事生产性的劳动,相反,必须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发展基础之上。人类的发展始终面临着自然必然性的限制与束缚,摆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需要社会成员继续从事必要劳动,并以“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的方式进行生活资料的供给。因为“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像野蛮人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为了维持和再生产自己的生命,必须与自然进行斗争一样,文明人也必须这样做;而且在一切社会形态中,在一切可能的生产方式中,他都必须这样做”[32]。也就是说,这一阶段的劳动尽管已经摆脱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异化性质,复归为一般意义上的人类活动,但仍未摆脱自然的必然性,尚停留在物质生产领域。要使劳动摆脱必然性的限制,成为目的本身,意味着继承资本主义阶段所积累的物质基础及科学技术,使之成为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生产基础。科学技术的进步也将极大缩短人们的必要劳动时间,从而将劳动从必然性中解放出来,获得新的形态与意义。同时,人的自由时间不断涌现,闲暇将“不仅是身体的休憩、劳动的准备,更是人的主体能力和素质养成的空间”[33]。
但是,生产力的高度发达并不意味着美好生活的自然到来,只有劳动与闲暇普遍共享于社会一切人身上,劳动与闲暇在社会成员之间普遍分配,才能够防止对劳动与闲暇的阶级性排除或占有,确保每个人最自由全面的发展。马克思指出:“在劳动强度和劳动生产力已定的情况下,劳动在一切有劳动能力的社会成员之间分配得越平均,一个社会阶层把劳动的自然必然性从自身上解脱下来并转嫁给另一个社会阶层的可能性越小。”[34]因此,劳动与闲暇的解放还要建立在深刻的社会生产方式与社会关系的变革基础上,因为自由的获得、人民生活状况的根本改善“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35]。为此,“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36]。在共同生产的基础上,劳动将逐渐摆脱异化与必然性的限制,真正上升为目的本身,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37]。劳动的属人性、自由自觉的本质将充分展现,劳动与闲暇将不断融合贯通,在社会成员之间平等共享,使每个人都拥有发挥自身多方面潜能、形成自由个性的时间与空间,最终必将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目标,因为“每个人的全面发展,是一切人全面发展的条件”,这也正是当代中国提出的美好生活的根本目标与最终旨归。
注释:
[1][2][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25,226,227页。
[4]-[18][20]-[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91-135页。
[19] 秦维红、姚文杰:《马克思的“劳动—闲暇”思想对理解美好生活的启示》,《教学与研究》,2020年第3期。
[31]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吴寿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5年,第416页。
[32][3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926,926-927页。
[33] 刘海春:《论马克思人类解放的“劳动—休闲”之维》,《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6年第6期。
[3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年,第579页。
[3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50页。
[37]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