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繁 华
(沈阳师范大学 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辽宁 沈阳 110031)
近些年来,关于当代文学史研究的话题又活跃了起来。但是这种“活跃”与八十年代关于文学史观的讨论并不完全一样。现在的“活跃”,似乎更多的是关于当代文学史料建设、当代文学的历史化、经典化等问题。这些问题当然重要,任何文学史没有史料是不可想象的,不经过历史化、经典化,文学史的叙述是难以完成的。话又说回来,哪个时代的文学史是没有史料写出来的。现在大谈史料,一方面是当代文学史研究深化的要求;另一方面,谈论史料是一个永远正确,也绝对安全的话题。文学史观尽管是一个专业范畴,但毕竟无可避免地要涉及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因此,当下关于文学史料的讨论,有鲜明的时代场域特征。我从来没有反对过对当代文学史料的发掘和研究,但我反对史料至上,或者只有治史料才是学问的偏执观念。事实也的确如此,纵观百年文学史的发展变化,究竟是文学史观念的推动还是史料的推动?答案非常清楚。但是,如果只从史观与史料哪个更重要的立场讨论问题,既没什么价值也说不清楚。就像空泛的理论只管面对云端说话,非常正确就是不解决问题一样。因此,我想从两位具体的文学史家的文学史研究说起,或许能从一个方面把问题说清楚。这两位文学史家,一位是谢冕先生,一位是洪子诚先生。他们是中国当代文学著名学者,也是饮誉国内外著名的文学批评家。
北京大学是中国最早讲授文学史的大学。学校创办六年后的1904年,京师大学堂国文教习林传甲借用日本笹川种郎的思路,依照《奏定大学堂章程》中规定的文学研究法的基本框架,写出中国最早的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林传甲的文学史不仅开启了中国文学史的先河,也开启了北大文学史研究的传统。如果说林传甲是治中国文学史的第一人,那么,胡适就是治白话文学史的第一人。他的《白话文学史》虽然是“半部论语”,却开一代新风,用文学史的写作方式积极回应了包括他本人在内倡导的文学革命,在文学史的叙述中向传统的正统文学提出了挑战。其治文学史的现代观念终于获得了正统地位。他认为一千多年的中国文学史是古文文学的末路史,是白话文学的发达史。因此他把正统文学视为边缘的民间歌谣放到重要的位置,实施了一次有声有色的“正本清源”的革命。当然,值得注意的是,也正是胡适的这一革命,开了文学史写作实用目的的先河,他要用“文学史”来证实文学革命的合理性,服务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他的“白话正宗说”有力地支持了陈独秀的“三大主义”、周作人的“平民文学”和他自己的“八不”主张。其后是林庚先生1947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1954年林庚先生运用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研究观点和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的文艺观重新编写了《中国文学简史》。林庚先生的《中国文学简史》是一部充满了主体意识的文学史,是一部“我注六经”的、洋溢着创造激情的文学史。它的章节设置和命名也别具一格,诸如“苦难的呼声”“诗国高潮”等,蕴藏了历史叙述者深刻的体悟和主体性。朱自清在评价他的时候指出,他写的是史,但同时也是文学,也是创作。他的散文笔法和充满诗性的语言,使这部文学史充满了可读性。当然,它显然也反映了那一时代林庚作为著史者自由的心态和独立的思想。
1951年王瑶先生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出版。这是奠定现代文学学科,具有标志性的文学史著作。现代文学的“历史”被认为已经“过去”,但于王瑶写作的年代来说,它仍然是切近的文学历史,它并没有为作者提供充分的考察距离。但王瑶先生仍以他史家的训练和学识,对现代文学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学科化、系统化整合,为现代文学奠定了第一块基石。1958年国庆节前出版了北大五五级编写的两卷本的“红皮文学史”,成为全国文教战线“大跃进”的标志性产物。接替陈丹晨担任55级党支部书记的费振刚代表年级出席了全国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会议。在《读书》1959年第19期上,费振刚撰文《关于新版中国文学史》说: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一九五五级集体编著的《中国文学史》的改写本,正当举国欢庆伟大祖国建国十周年的日子,又以新的面貌和广大读者见面了。这部书去年国庆出版以后,马上受到了学术界和读者们的重视和欢迎,它在学术批判运动中,在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斗争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北大中文系五五级学生编写的文学史,不仅开启了文学史集体写作的先河,同时也开启了以阶级斗争观念认识文学史的先河,并用二元对立的方法评价不同的作家和作品。任何作家作品都可以纳入到“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人民的进步文学与反人民的反动文学”的框架内予以讨论,并由此定于一尊。这一文学史观和研究方法也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了游国恩等先生主编的四卷本文学史和余冠英主编的三卷本文学史。这两本文学史出版之前,周扬曾有一篇《对〈中国文学史〉编写组的讲话》,他说:“编写文学史的目的是探索规律,但不要企图探索一次就搞清楚。有事实材料,没有一点规律不好,这等于一个人没有灵魂。我们的书是教科书,还要给学生一些文学知识、历史知识,规律性的东西当然要有,但不要期望过多、过高,还是要从我们已有的认识出发。”[1]何其芳也在1959年6月17日由中国作协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召开的文学史问题讨论会上,提出了他关于中国文学史规律问题的看法。他分析一种观点时指出:“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的斗争虽然并不一定贯穿整个文学史,但我们找不到别的更好的公式来代替它,就不如还是用这个公式。我的看法不同。与其要一个不合乎事实的不正确的公式,我觉得还不如暂时不要公式。”[2]周扬和何其芳作为文艺界的领导,他们的上述看法对两部文学史的编写当然会产生影响。但世风或主流话语的影响是巨大的,阶级分析的方法仍然是这两部文学史主要的理论方法。游国恩等主编的文学史在概说中指出:“文学艺术是现实生活通过人们头脑的反映,在阶级社会中又是阶级意识形态的形象表现,它不可能超阶级而存在。但上古时代的社会还未分裂为两个对抗性阶级,所以那时的文学艺术没有阶级性。到了阶级社会形成以后,一切文学艺术就不可能不打下阶级的烙印,同时也揭开了两种文化斗争的序幕。”[3]这些看法同游国恩先生过去论证的《“楚辞”女性中心说》、《楚辞》是一种“富于民族性的文学”等观点已相去甚远了。过去游先生选择的是“性别”“民族”的概念,而在这部文学史中则使用了“阶级”的概念。
北大著文学史的传统一直没有中断。但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文学史的写作,特别在当代中国,受各种文学观念的影响,几经大的变化和周折,直到80年代以后才逐渐走向了相对学术化的轨道。1979年,严家炎先生和唐弢先生一起主编了《中国现代文学史》,重新探索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叙述方式和内容;1980年,由张钟、洪子诚等编写的《当代文学概观》出版;1985年,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在《文学评论》第五期上发表了《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极大地改变了百年中国文学历史叙述的观念和格局;1987年,钱理群等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将现代文学史的结构及讲述方法提高到了一个新的水准;1989年,葛晓音出版了《八代史诗》,陈平原出版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2005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2009年1月,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严家炎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这当然是一份远不完备的北大文学史著述的书单。但从这份文学史的书单中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史的研究和编写,一直是北大的一个传统,这个传统自然延续到当代史的编写中。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文学史的编写不仅延续光大了北大的文学史写作传统,更重要的是构建和积累了当代学术话语和经验。
谢冕和洪子诚,是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奠基者或开拓者。他们是上下届同学,大学学习期间,曾共同参与过《中国新诗发展概况》的编写。这是他们进入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最初训练。除了专业训练之外,他们学习和亲历的历史以及北大文学史编写的历史,是他们理解中国当代文学的隐形资本或“暗功夫”。谢冕在毕业40周年聚会的发言中说,“我们所有人的心灵都留下了创伤,也学会了对时间留下的一切进行有效的处理,包括‘某种有意的疏忽和悬置’,向心力或凝聚力,皆来自这种处理历史经验的能力。”[4]值得注意的是,当他们重新获得学术研究权力的时候,历史的“创伤记忆”并没有让他们的文学眼光陷入暗区。谢冕为新时期文学以及他个人赢得巨大荣誉的事件,是1980年5月7日《光明日报》发表的《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这是一篇支持新潮诗歌的理论宣言。可以说,那时的一切都刚刚开始,一切都不明朗。如果没有历史记忆作为对话对象、没有对未来坚定的信念,谢冕的胆识从何而来。于是我们也理解了谢冕先生处理“创伤记忆”的方式和能力。他80年代陆续出版的《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等著作,看似与文学史无关,但那里贯穿的历史感几乎呼之欲出。当然,最能代表谢冕作为文学史家的著作,应该是他主编的《百年中国文学总系》。这套书1997年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出版社也曾多次印刷。20年后,201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这套书。
在谢冕先生看来,中国近现代百年来的文学,忧患是它永久的主题,悲凉是它基本的情调。如梁启超的文学思想与政治理想紧紧相连。文学揳入人生、社会,有它沉重的负载,是疗救社会的“药”,在从改造社会到改造国民性中起到直接作用。原本“无用”的文学,似乎立竿见影地“有用”起来,成为社会人生的一面镜子,传达着中国实际生活的欢乐与悲哀。文学不再是可有可无之物,也不再是小摆设或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而是一种刀剑、一种血泪、一种与民众生死攸关的非常具体的事物。文学在这样做的时候,是注意到了它的形象性、可感性,即文学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文学的目的在别处。再到后来,不断强调文学为现实的政治或中心运动服务,是以忽视或抛弃它的审美为代价的:文学变成了急功近利而且相当轻视它的艺术表现的随意行为。大致表现在三方面:尊群体而斥个体,重功利而轻审美,扬理念而抑性情。既拒绝游戏,又放逐抒情。久而久之,中国正统的文学观念就因之失去了它的宽泛性,而渐趋单调和专执。文学的直接功利性目的,使作家不断把他关心的目标和兴趣集中于一处。导致最终把文学的价值作主流和非主流、正确和非正确、健康和消极等非此即彼的区分。被认为正确的一端往往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嘉许和支持,自发地生发出严重的排他性。中国文学就这样在文学与非文学、纯文学与泛文学、文学的教化作用与更广泛的审美愉悦之间处境尴尬,更由此引发了无穷无尽的纷争[5]。
这是谢冕先生关于百年中国文学的基本观念。这套书第一次在“百年中国文学”的整体性框架内思考文学的发展变化,是一个学术群体共同完成的成果。谢冕先生在年代选择、丛书设想、可行性等方面也得到了严家炎、洪子诚、钱理群等先生的热情肯定和支持。其中洪子诚先生、钱理群先生还亲自参与了撰写。丛书以代表性的年份为核心,通过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一个时段的透视,串联起百年中国文学的发展历史,把握时代的整体精神。写法上是回到历史现场,把文学史和思想史、社会发展史放在一起,呈现文学现象背后的原生态历史细节。原本晦涩的学术著作由此变得鲜活易读,原本平面刻板的文学史知识也由此变得生动立体。全套书共12册,从1998年初版以来,在海内外获得了巨大的反响。谢冕先生用12个具体的年代,以相互关联的方式贯穿链接起百年中国文学。后来,我在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写的序言中说明了谢冕先生作为主编与作者的关系:谢先生有他整体性的构想,但他更强调作者个人的主体性,并且希望尽可能保有作者个人的想法甚至风格。现在看来,书系在写作风格和具体结构方面并不完全一致,比如,谢先生的《1898:百年忧患》,从“昆明湖的石坊”写起,那艘永远无法启动的石坊意味深长;钱理群先生的《1948:天地玄黄》,广泛涉及了日记、演出、校园文化等;李书磊的《1942:走向民间》则从“两座城”和“两个人”入手;洪子诚的《1956:百花时代》,则直接入题正面强攻。如此等等,既贯彻了主编的整体意图,又充分彰显了作者的个人长处。自由的学术风气和独立的思想,就这样弥漫在这个群体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于是我想,学术理想、学术气氛和学术信念,可能远比那些与学术无关的事物更有感召力和感染力。这种力量就源于学人内心的纯净或淡然而与功利无关。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这套书系有多么了不起,如何“经典”。需要强调的是,它经受了近20年的检验,它还需要经历更长时间的检验。如今,书系作者之一程文超教授已经去世多年,很多先生也已退休,但是,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过去,将是值得我们永远怀念和珍惜的人生风景[6]。
谢冕先生说他一生只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对中国新诗的研究。这当然是他的自谦。我经历了谢先生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从酝酿到出版的全过程,他对百年中国文学的了解、熟悉以及他的文学史观,都深刻地影响了我们。但是,谢冕成就最大的,当然还是他的百年新诗研究。狷狂和才气逼人的孙绍振先生称谢冕先生为“中国诗歌元首”,虽然是戏称,但也从一个方面表达了谢先生在当代中国诗歌界的权威地位。2012年6月22日,我们曾在北大聚会,祝贺谢先生文集的出版。会后不久,我曾编辑出版了《谢冕的意义》一书。在那本书里,学界和谢先生的朋友、学生对谢先生的学术贡献、学术地位和人格魅力做了翔实公允的论述。当然,“谢冕的意义”没有、也不会终止在《谢冕编年文集》中。我们讨论和学习《中国新诗史略》,同样是在讨论谢冕的意义。《中国新诗史略》高屋建瓴,论述了中国新诗发生、发展的状况,虽然是抒情的笔致,但言必有据,敢下断语。既有严格的史家眼光,又有可以意会的宽容。宽容,是体现他史家眼光的一部分。胡适说,宽容比自由更重要。尤其是史家,在讲述历史时,宽容和同情有时甚至比轻视和批判更为困难。《中国新诗史略》中,谢先生对郭沫若地位的评价以及90年代出现的“下半身”写作入史的选择,都与众不同。《中国新诗史略》很容易让我想起林庚的《中国文学简史》、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等著作,无论是文学史观还是汪洋恣肆的表达方式,他们应该在一个谱系当中。
如果说谢冕先生是唐诗,洪子诚先生就是宋诗。他们一个高亢,一个沉稳。他们唯一具有的相似性,就是学术气质的纯粹和高贵。洪子诚读大学时也参加了《新诗发展概况》的编写,后来留校任教。洪子诚是当代文学最杰出的文学史家。1977年,北大中文系成立当代文学教研室,洪子诚参与了合作编写当代文学史,也就是后来的《当代文学概观》(1986年再版改名《当代中国文学概观》)。从这时开始,他虽然也从事文学评论写作,但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是他主要的学术工作。他先后出版了《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当代中国文学概观》(与张钟等合著)、《中国当代新诗史》《中国当代文学概说》《1956:百花时代》《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当代文学的概念》《我的阅读史》《材料与注释》等。洪子诚的这些著作,几乎都与中国当代文学史有关,它们确实从一个方面展现了洪子诚一直坚持的学术道路。学界普遍关注的是《中国当代文学史》和《问题与方法——中国当代文学史讲稿》,这两本著作当然重要,甚至可以看作是洪子诚的代表作,但我认为他的《当代文学的概念》和《中国当代文学概说》同样重要。《当代文学的概念》这本只有18万字的书,除了《中国当代文学纪事》外,集中选编了14篇他关于当代文学史观念的文章。通过这些文章,我们才有可能深入了解洪子诚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理解,以及他为什么会写成现在的当代文学史。他的“关于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当代文学’的概念”“当代文学的‘一体化’”“中国当代的‘文学经典’问题”等,是他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核心思想;他对“左翼文学与‘现代派’”“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思考,是他对当代文学“前史”思考的一部分,或者说,在书写当代文学史的时候,这个“前史”已经在他的视野之内。香港青文书屋出版的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说》,应该是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前期成果或缩写本。陈平原甚至评价说,“概说”比《中国当代文学史》更好。洪子诚说他“自己也比较喜欢这本小书”。这本著作因为出版在香港,知道的人很少。后来洪子诚老师说,只有孟繁华一篇评论发在香港岭南大学学报上。
《中国当代文学概说》(下文简称《概说》)的特点大致可以概括为如下几个方面。首先,是它的“问题意识”。《概说》不列具体的作家作品章节,而是把不同时期文学发展的普遍性问题加以概括,在当代中国现代性追求的具体问题中阐发它的发生发展过程,并在问题中揭示其矛盾性。比如毛泽东关于建设新文化的努力,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现代性发展的构想和追求,也影响了文学的方向,文学理论构成和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于是,当代文学便出现了一个无力解决的“怪圈”:当文学创作过于概念化、苍白无力时,文学界便会呼吁强调它的艺术性;当文艺创作无可避免地涉及人性人情时,又要被批评为艺术至上或非政治化倾向。这一矛盾在“十七年”的文学界始终是存在的。这种建设新文化的努力,早在延安时代已经开始。王富仁曾指出,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的文学发展的“逆向性”特征,即不是先有了赵树理、《白毛女》等作家作品,才有了《讲话》,而是先有了《讲话》之后才有了这些作家作品。这一“逆向性”的特征,一直延续到当代中国。所谓“非主流文学”,不间断的批判运动,都是因为背离了毛泽东对新文化建设的理解。而毛泽东的“新文化建设”的内在矛盾却从未得到揭示。《概说》中这一问题的提出,使中国当代文学的内在矛盾,一开始就明确地展示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它是当代中国文学所有话题生成的基本依据。其次,是这一问题意识所带动的基本框架。《概说》的基本框架实际上是对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一次重估和重写。在流行的当代文学史著作中,一些已被认定的“重要作家”都要列进专章或专节,这一框架不仅仅是确定某个作家的历史地位,同时它还具有一种荣誉的性质。事实上,一旦历史发生某种变动,对一些作家的评价就会非常不同,在并不漫长的历史中要确定一个作家的地位是非常困难的,它的依据是十分脆弱的。这也是当代文学同其他历史著作最大的不同。洪子诚放弃了这样的框架,而是把每个作家置于共同的历史处境中,把他们的特征及其局限同具体的历史处境联系起来。这样,便会从中发现共性的问题。“十七年”可以概括出一个“总体风格”,“主流”与“非主流文学”也从一个侧面表达了那一时代作家和社会的总体风貌。第三,是“大文化”的视野。过去,我们曾片面地强调意识形态对文学的统治和压抑,这有部分的合理性,但问题又并不这样简单。比如,仅就理论论争而言,现在看来它还含有内部对话的成分。大家都宣称是马克思主义,都援引马列的经典论述。而事实上,大家都部分地拥有马克思主义,只是立场不同,而关怀目标并无多大差异,论争的双方,都试图推动当代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进程;另一方面,主流意识形态在许多作家那里也逐渐成了一种自觉的追随,他们甚至有得心应手之感。因此,制约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因素肯定是多方面的。洪子诚分析了毛泽东时代的文学规范及其控制策略,同时也分析了作家的文化性格、社会地位、经济收入,甚至分析了他们出身的地缘状况。这些长久被我们忽略的问题,一俟澄清,确实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80年代末期,洪子诚就发表过关于作家的文学传统和精神地位的论文,从那时起,作家的精神地位就进入了他的学术视野。他分析了作家类似古代文人的“清客”地位及依附的文化心理。《概说》则进一步分析了作家的经济来源及其社会性的荣誉职务,在多大程度制约了作家的独立性。薪俸制无可避免地要为作家带来“职能人员”的味道,后一的组织虽然是“社会团体”的名义,但各级作协及文化团体早已官方化,并纳入了行政级别。这些制度化的建制和管理方式,都会给作家的心理有不同的投影,从而影响或重塑了他们的文化性格。因此,在一种“大文化”的视野下分析当代中国文学的发展,就为这一学科的建设提供了新的经验。在文学史越来越长又不尽人意的时代,这本只有170页的著作,却以简约的笔墨实现了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历史叙述,它给我们的启示显然是多方面的。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问题与方法》《材料与注释》等文学史研究著作,已多有讨论,学界已有共识,这里不再赘述。
谢冕先生和洪子诚先生毕业于北大然后一生在这里任教。他们是我的业师,也是我人生和学术的楷模。他们的学问和为人,正大而高贵。他们的学术,无论是高亢还是沉潜,无论是引吭高歌还是浅吟低唱,或如大江东去,或如春风化雨,都令人赏心悦目心向往之,他们的学术舞姿是如此的优雅和曼妙,在当下学界几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