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毓媛
(武汉生物工程学院 管理学院,湖北 武汉 430415;武汉生物工程学院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415)
唐吴兢所撰《贞观政要》,是记载唐太宗、魏征等君臣之间治国理政、献言纳谏的政治宝典,是“贞观之治”的政策蓝本,成书后一直受到人们的推崇。至明,《贞观政要》已成为宫廷经筵日讲教育的教科书,并在朝野间受到广泛的推崇。关于《贞观政要》在明代宫廷教育中的地位,崔晓莉[1]、王盼盼[2]等人有所探讨,但尚未作集中而专门的研究,本文试作一探。
经筵是帝王为讲经论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经筵日讲制度是与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密切相关的一项教育制度,在宋代逐渐形成制度化,为明代所承袭。经筵日讲的教材,皆为千挑万选的儒家经典著作或极具资治功能的历史读本。《贞观政要》在明初原本并未列入经筵讲本,提到该书,也仅仅是因为要依照它的形式编成《宝训》一书而已。洪武七年,秘书监宋濂提出将《大明日历》中有关圣政治道的内容,按《贞观政要》的形式另编一书:“《日历》藏之天府,人欲见之有不可得。臣请如唐太宗《贞观政要》,分类更辑圣政为书,以传于天下后世。”[3](P1573)结果获得太祖的同意,编成《皇明宝训》。于是,《贞观政要》成为《皇明宝训》的编纂蓝本,但终洪武之世,其并未被列入经筵教材。
将《贞观政要》确立为经筵日讲教科书的,是太宗朱棣的永乐朝,不过当时只是作为皇太子东宫讲学的教本。永乐二年,礼部在所进东宫朝仪中提出:“翰林院官日分二员,同春坊司经局官讲书,以《五经》《四书》《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书进讲。须先纂其事之始终,直述大义,辑成篇章,进呈御览。然后赴文华殿讲说。”[4](P537)至宣宗时,《贞观政要》成为经筵日讲的正式教科书。宣德二年十二月,“侍臣进讲《贞观政要》”。宣宗对此书推崇备至:“唐太宗致治之美,庶几成康,实本乎此!予尝反覆是书,谓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理而下乱者;谓治国犹栽树,根本不摇,则枝叶茂盛,君道清静,则百姓安乐。皆要语也。”[5](P859~860)此后,《贞观政要》便成为明代皇帝经筵日讲的教材。
代宗即位第二年,李贤也在《上中兴正本疏》中要求皇帝“勤圣学”,“或进陆贽奏议,或览《贞观政要》,不以炎暑而辍经逢,不以风雨而罢讲读”,[6](P272)被代宗采纳。
成化四年五月,工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刘定之,上疏提及“圣学宜法乎切近”。其意是,为政不仅要效法三代之治和唐贞观之治,更要取法切近明朝的治理经验,如明朝太祖的经验,因此他提出“愿皇上取其御制诸书,及史臣所纂述《宝训》与《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相间进讲,既览于古,又法于近。若必待《衍义》《政要》终篇而后御览,及此则在数年之后,太迟晚矣”。看来,当时《贞观政要》的讲本尚在编纂,尽管如此,对是书重视程度不逊前朝。
明代虽有经筵日讲制度,但皇帝的勤惰常影响课程的顺利实施,因此当新皇帝即位后,大臣们就会督促新君,不断上疏提出延续经筵日讲的请求,并建议讲授《贞观政要》。
孝宗继位后,巡按直隶监察御史汤鼐上疏,建议新皇帝在“视朝之余”,应该到文华殿去接受经筵日讲教育,“自《皇明祖训》《祖训条章》而始,命其讲解敷析,间取典谟训诰及《贞观政要》《通鉴纲目》《大学衍义》等书,日命讲说二三篇,考验历代帝王兴衰,治乱存亡之由,以为鉴戒”。巡按直隶监察御史曹璘亦向新皇帝孝宗上疏,要求他“修圣学”。曹称“万几之暇,宜召二三硕德大臣,相与讲论古今兴亡成败,询问民间善恶疾苦,以求致治之道。他如《尚书》《孟子》《贞观政要》《陆贽奏议》《通鉴纲目》皆深切治道者,尤宜时经御览,以助圣德”[7](P174~176)。即位伊始的孝宗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武宗时,《贞观政要》依然是经筵日讲的必备教材,但离经叛道的武宗对其百般抵触。吏科给事中张原曾直率地上疏,要求皇帝“进德学”。他指出:“世无常治,亦无常乱,视人君修德所以善治,而讲学又所以修德也。诚宜清心窒欲,励志省非,深宫燕闲之余,取《论语》《孟子》《尚书》及《贞观政要》《大学衍义》《陆贽奏议》时赐省览,绎大义,采其切近精实者而施之践履,则必能助圣学之高明,成善治于永久!”武宗“疏入不报”。
世宗初期,因循经筵日讲制度和《贞观政要》讲章。嘉靖六年七月,命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方献夫、霍韬俱充经筵日讲官,但是“韬自以南人,语音多讹,辞免日讲,讲撰《古今政要》及《诗书叙略直讲》以进。上嘉其忠荩,许之,命侍经筵如故”[8](P1739)。这里的《古今政要》包括《贞观政要》,应该是根据《贞观政要》扩充而成的。霍韬的这部《古今政要》讲义,打通了古今,但却没有包括嘉靖当朝的政事,因此,大学士张璁等人便上疏要求编纂《嘉靖政要》,作为经筵日讲的讲义。他们说:“近奉皇上御书文札,谕臣等者自去年至今共二百余道。自古人君总揽朝纲,讲明治道,莫有盛于今日者。窃惧日久散逸,宜命官编纂,以年日月为先后,集以成卷。唐学士吴兢有《贞观政要》,国初有《洪武政圣记》,大学士杨士奇有《三朝圣谕录》。是编宜名为《嘉靖政要》,或名为《嘉靖圣政记》。我朝史官职废,事皆失传,况兹御书文札,其可泯哉?”他们建议“每岁以次续入请,命侍读学士张璧、侍讲学士张潮司其事”。世宗对张璁说:“卿欲将朕谕内阁说话,委一人编集成帙,名之曰《嘉靖政要》者,具见忠爱至意。夫朕凡有谕内阁,言不成文,但以我之实言,与大臣议论,非他人之言也,何有可取焉?纵使有可行处,不过卿等赞成之,非朕能也。卿意恐日后沦失,切切为虑,似当从卿所请,而朕恐人评汝所为之自复纂编耳。古者有左史右史之官,历代因之。我圣祖创翰林之制,亦有编修、修撰之名,但未见居此职者尽乃事云,况累朝亦如是。今朕若行,必定事事皆更,非自伐,即不逊也。故有是而未敢即行。他日朕身后史臣之言之史之不可,不过一出之公而已,非公则鬼神亦察之,复语卿之。”世宗虽然当时婉言拒绝,但第二天“遂降旨报允”。[8](P2077~2078)《嘉靖政要》是仿照《贞观政要》编纂的,是否已成为经筵日讲的教材,史付阙如。后来,由于世宗修醮炼道,长期不朝,致使《贞观政要》在经筵日讲上的讲授得不到保障。
及其子穆宗继位,经筵日讲制度在大臣的坚持下继续推行,《贞观政要》也得以进讲。隆庆四年,詹事府事兼太子太保殷士儋,要求恢复经筵日讲。“时寒暑皆罢讲,士儋请如故事,四时无辍,并进讲《祖训》及《大学衍义》《贞观政要》”,“帝嘉纳之”。[9](P5125)六年,在确保日讲制度的同时,建立了午讲制度。“每日早讲毕,帝进暖阁少憩,阅章奏。阁臣等退西厢房。久之,率讲官再进午讲,讲《通鉴节要》及《贞观政要》。”讲毕,帝还宫,但是逢三、六、九的“视朝日,暂免讲读”[9](P1407)。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作为皇帝经筵日讲教材的《贞观政要》,自然也成为明代藩王孜孜以求的宝籍。成化十九年,徽王朱见沛为其儿子求书籍,宪宗“赐之《孝顺事实》《为善阴》《尚书》《四书》《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10](P4087)。弘治元年,徽王朱见沛再次“以二子俱出阁就外傅,请书籍于朝”。孝宗回信道:“叔父生身富贵能以是为教,诒谋远矣。今以《四书大全》《四书集注》《四书白文》《圣学心法》《贞观政要》《劝善书》《为善阴》《孝顺事实》《唐李白诗》《五音集韵》《洪武正韵》《饮膳正要》《玉篇》《广韵》《对类》各一部,《孝经》《千字文》《百家姓》《小学》并影本各二本附去,至可收用。”[7](P432)见徽王求书有效,秦府临潼王也向皇帝索要《贞观政要》等图书。弘治三年,“赐秦府镇国将军秉欆《四书》《贞观政要》各一部,从其父临潼王诚澯请也”[7](P787)。嘉靖元年,靖安王朱表枎奏请书籍,世宗“诏赐《贞观政要》《四书》《五经》各一部”[8](P566)。皇宫中经筵日讲对《贞观政要》的重视,影响到各藩中世子等人的教育。
作为古代资治史书,《贞观政要》的地位并非不可质疑。在它确立为经筵教材并获得崇高地位的过程中,亦有人质疑它的崇高地位,认为它不如同样在经筵中讲授的《大学衍义》。弘治十二年四月,南京兵科给事中杨廉在奏疏中说,“今经筵日讲率用《四书》、诸经,或间以《贞观政要》《通鉴纲目》或《大学衍义》。臣愚妄,谓此数书者,比他书已为紧要,又不若《大学衍义》之尤要也。”也就是说,他认为在《贞观政要》《通鉴纲目》《大学衍义》这三种教材之中,《大学衍义》远胜《贞观政要》和《通鉴纲目》。孝宗览奏后,“命下其言于礼部”[7](P2627~2630)。亦或受到杨廉的影响,孝宗决定暂停《贞观政要》在经筵日讲中的进讲。这引起了内阁大学士刘健等人的不满,指出:“今日进讲间,传旨将《贞观政要》暂且停讲。切缘《贞观政要》所载唐太宗议论行事之迹,于帝王为治之道,最为切要,况又世代相近,事体易晓,所以祖宗列圣崇重此书,每令儒臣进讲,实为有益。伏望圣明少留顷刻,俯垂天听,容臣等仍将此书照旧进讲,以裨圣治之万一。岂惟臣等之幸,实宗社无疆之幸也!”孝宗见奏便“嘉纳之”。[7](P3330)因此,将《贞观政要》剔除经筵日讲之外的计划并未实施。
《贞观政要》直接被皇帝否定,是神宗羽翼渐丰之后的行为。冲龄即位的神宗,面对强势的大学士张居正,在经筵日讲上只得依照其安排进行。万历八年十二月,大学士张居正打算按照《贞观政要》的样式,编纂一部《训录类编》。他上疏神宗道:“唐宪宗读《贞观政要》,疏慕不能释卷。宋仁宗命侍臣读《三朝要训》及《祖宗圣政录》。前史书之,皆为盛事。”他建议本朝的《宝训》和《实录》中所载皇帝的圣政仁德,“分类编摩”成书。神宗“褒嘉之”。[11](P2061~2063)后来,《训录类编》成为神宗经筵日讲的教本。[12](P681)万历九年十二月,辅臣张居正等奏:“今年两论讲完。明春应讲《孟子》,已经面奏。惟《通鉴》讲至宋徽宗年间,虽未全完,然自此以后,皆徽钦北狩、宋室南迁之事,无可进讲者。查得隆庆五年,先帝时讲《通鉴》亦只至宋徽宗止,以后即以《贞观政要》接讲。臣等看得《贞观政要》一书,于君德治道实为切要,拟于明春即以此书进讲。上然之。”[12](P2229~2230)张居正去世后,大学士张四维等按照经筵日讲的惯性,继续“题进万历十年讲过经书及《贞观政要》一本”,要求神宗“万几之暇,时加观览,以求温故知新之益。仍乞发下司礼监接续刊行”。当时,神宗还未完全摆脱张居正对他成长的影响,于是“从之”。[12](P2448)万历十一年十二月,大学士申时行等“将讲过讲章《梁惠王章句下》一本、《贞观政要·任贤》一本类写装潢进呈”[12](P2691)。然而,成年后的神宗渐渐摆脱了张居正和内阁大臣的影响,开始对经筵日讲中讲授的《贞观政要》有了独立的思考,并断然决定终止此书的教材地位。
万历十六年二月乙丑,“上御经筵毕。阁臣出至文华门,内臣止之”。司礼监太监张诚持《贞观政要》追出,对阁臣说道:“上问先生:‘魏征何如人?’”阁臣们回答:“魏征事唐太宗能犯颜谏诤,补过拾遗,亦贤臣也。”但是张诚转述皇上的意见,谓“魏征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又事太宗,忘君事讎之人,固非贤者”。阁臣们则回答:“以大义责征,诚如明谕。第其事太宗,却能尽忠,即如伊尹就桀后佐汤,成伐夏大功,即称元圣。管仲事纠后佐桓公,一匡天下,孔子遂称其仁。”并用明代的例子作证明:“即如我太祖开创之时,刘基、陶安、詹同辈皆元旧臣,顾其人可用否耳。魏征强谏如十恶十渐,至今称为谠论,不可以人废言也。”张诚再以阁臣的回答入奏神宗,皇帝复命张诚传口谕道:“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岂为令主?”阁臣们只得承认“太宗于伦理果有亏欠,闺门亦多惭德”,但是强调他“纳谏一事,为帝王盛美,故后世贤之”,并指出:“若如我太祖家法(指纳谏)贻之圣子神孙,真足度越于古,皇上所当遵守。其前代帝王唯尧舜禹汤文武为可师,唐太宗何足言哉?”张诚再回宫陈述,然后回来传达“上意罢《贞观政要》,讲《礼记》”。阁臣们无可奈何,只得迎合帝意称《礼记》中多有格言正论,开讲极为有益:“若将《通鉴》与《礼经》间讲,则知今古成败得失,足为省戒之助。”张诚回去复奏后,神宗仍然纠缠不放,“复命诚传谕‘魏征忘君事讎,大节已亏,纵有善言,亦是虚饰,何足采择’?”最后“竟罢《贞观政要》”。[12](P3663~3664)君臣在李世民、魏征是否违背伦理的事情上几经辩驳,最终神宗如愿以偿,将《贞观政要》从经筵日讲中剔除,而代以《礼记》为讲本。
首辅申时行亦不得不顺从皇帝旨意,“纲常伦理乃自古帝王所以立国,臣子所以立身,不可一日而不明者。纲常废坠,则国事日非,伦理亏缺,则他美莫赎”,接受了废弃《贞观政要》而代之以《礼记》的讲读方案。[12](P3665~3667)万历十七年七月,大学士申时行等人汇报经筵日讲的计划,指出:“先是,圣谕以唐太宗、魏征五伦失一,何取小节而掩大义?思九经圣贤所作,其可不知?若《大学衍义》明修齐治平之道,至于《通鉴》,善恶得失有若明镜而照妍媸,《书经》乃为君至要,可先将《礼记》代《贞观政要》,《通鉴》候《书经》完日读讲。”于是乘今《秦誓》已完之际,将遵照皇帝的圣谕,将《通鉴》史书进讲。[12](P4003)在这个计划中,《贞观政要》已经被完全抛弃。同时,国子监祭酒黄凤翔等奏言,“先是,校刻《十三经注疏》,已经陆续恭进。顷皇上罢去《贞观政要》,进讲《礼经》。臣等将《礼记注疏》再加繙阅”,并将该书刊刻装潢以进,神宗报闻。[12](P4003~4004)神宗用儒家伦理为武器,罢斥了记载背主失德的唐太宗、魏征事迹的《贞观政要》。这一行为,在他死后被史臣们所赞誉:“繙《戴礼》于经帏;罢贞观之《政要》,以至铭斋颜而省己,弘制额以作人。”[13](P147)
当然,儒臣们对神宗借忠义伦理以废《贞观政要》而不讲的行为心有不甘,曾有所反击。万历三十四年五月,户科左给事中萧近高指责神宗“政务稽缓,日甚一日”,并以“大选之期”、铨选教职、册封藩国、贡生廷试等事一改再改为例,批评神宗朝令夕改,紊乱政事,特别是“其大者如六卿、边抚、台省庶司一概高阁不图”,以此反诘道:“圣世有此因循!昔唐太宗英主也,贞观之治庶几成康,而魏征有十渐之戒。皇上尝罢《贞观政要》,令勿进讲,陋唐皇于不处。试观今日之治,视贞观何如哉?!”这是十分严厉的指责,讽刺神宗罢《贞观政要》不讲,并没有使国家变得更好,相反还导致政事因循废弛,但神宗仅以“不报”处之,[12](P7968~7969)致使《贞观政要》未能重登经筵。此后,崇祯帝以治国之需,虽然私下阅读过《贞观政要》,[14](P246)但却始终未将《贞观政要》请回经筵讲堂。
前文所述,《贞观政要》在经筵日讲中由重视到废弃的过程已然明晰,其兴废的原因究竟何在呢?
明代的经筵日讲重视四书和五经,同时也辅以史书的讲读。至于史书如何选择,则大有讲究。太宗时期,在皇太子的经筵日讲中,首次将进讲的史书定为《贞观政要》,确立了该书在经筵日讲中的地位,之所以如此,乃缘于太宗的决断。《贞观政要》的两位主角,一是唐太宗李世民,一是谏臣魏征。这两位都是品德有亏,但由于事功显赫,以功业为世所重从而流芳百世。在明太宗朱棣看来,他与李世民的地位十分相似,都是弑亲篡位。李世民弑的是太子李元吉,逼迫乃父高祖李渊退位,从而夺取政权;朱棣弑的是建文帝朱允炆(被逼自焚),从而篡夺皇位。弑亲篡位势必在历史上留下道德的污点,但是如果事功显赫,创造盛世局面,则会极大地掩盖道德污点,依然能够流芳千古。因此,明太宗朱棣便大力宣扬《贞观政要》,并让太子在经筵中也接受《贞观政要》的事功教育,即使太宗不能创造盛世,那么太子也可以继续创造盛世局面。事实证明,朱棣的教育没有白费,太子朱高炽(明仁宗)果然与其子朱瞻基(明宣宗)一起创造了历史上有名的“仁宣之治”。朱棣的弑亲篡位罪行,也因为其子孙的辉煌而被掩盖了下来,这正是他极力在经筵中塞进《贞观之治》的目的之所在。
《贞观政要》在经筵日讲中兴盛的原因,还在于大臣们的推波助澜。既然永乐皇帝倡导《贞观政要》,那么大臣们也乐得顺水推舟,坚持在明代的经筵日讲中讲授《贞观政要》。在大臣们看来,《贞观政要》所宣扬的李世民的形象,就是一个善于纳谏,团结身边大臣,创造“贞观之治”局面的英明之主,坚持在经筵日讲中向皇帝和太子讲授《贞观政要》,有利于皇帝受到感化和熏陶,使其能够向大臣们敞开心扉,接受意见甚至刺耳的言论。《贞观政要》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勇于进谏的大臣魏征。明代阁臣和讲官也希望通过进讲《贞观政要》而牢牢树立魏征的形象,让皇帝接受这种形象,从而使他们在向皇帝进谏时,能够得到皇帝的包容。自朱元璋开始,明代设立了廷杖制度,将直言强谏、有违圣意的大臣,拖至午门杖击。这严重打击了士大夫的尊严和锐气。怎样向皇帝进言和劝谏,一直是明朝臣子棘手的问题。既然自太宗以降的皇帝都愿意在经筵日讲中讲读《贞观政要》,那么大臣也就乐观其成,宣传魏征的形象,让皇帝和太子能够纳谏,接受本朝大臣的进言。这是《贞观政要》之所以在经筵上盛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然而,至神宗时,《贞观政要》却被迫退出经筵日讲,遭到废止,究其原因,不外以下数种。
第一,经史之间的差异性,是《贞观政要》从经筵日讲中被剔除的重要原因。在明代,不少儒臣认为经与史本质上是一致的,如王阳明提出“六经皆史”的观点,说“六经皆只是史”,“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15](P22)虽然“经史一也”,但是“经精而史粗、经正而史杂”。史书较之经书而驳杂,会附带一些为经学伦理所不容的行为和观念。经史之间的这种区隔和矛盾,一旦较真便会不断扩大,从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明神宗恰恰是个爱较真的皇帝。在经筵日讲中学了四书和五经的纲常伦理后,他就发现了《贞观政要》中李世民和魏征的道德污点,以至于将该书从经筵中废弃。
第二,君臣立场的差异,是《贞观政要》从经筵日讲中被取消的另一原因。儒臣推崇是书,是希望皇帝能够学习先贤治世之道,了解盛唐时期兼容并包的政治风气,并通过宣扬魏征敢于直谏的精神,隐晦地表达出帝王应当虚心接纳言官建议的愿景。而神宗却站在另一角度,认为《贞观政要》的主角唐太宗胁父弑兄,家法不正;魏征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又事太宗,忘君事仇之人,固非贤者。既然二人在道德伦理上大节有亏,他们纳谏和进谏的事迹也不值一提。神宗通过釜底抽薪,消除了儒臣们借李世民和魏征向自己挑战的借口。君臣争论的关键,是君臣立场不同导致看待问题角度出现了偏差,在双方都无法说服对方的情况下,儒臣只能做出让步。
第三,皇权在与阁权的博弈中胜出,则是《贞观政要》从经筵日讲中去除的最为直接的原因。神宗皇帝冲龄即位,其所接受的教育内容被首辅张居正一手操办。或许是由于《贞观政要》所隐喻的君臣同心的政治氛围,以及《贞观政要》“于君德治道实为切要”[12](P2229~2230)的现实功能,使得张居正对是书推崇备至,不仅将《贞观政要》列为经筵日讲的必备教材,而且依此书体例编成《训录类编》作为经筵的另一教本,对神宗进行《贞观政要》式的教育。及至张居正去世,被权相长期压抑的神宗,开始产生逆反心理,将张居正执政时所坚持的各项措施一一撤销,包括被张居正推崇的《贞观政要》也从经筵日讲中移除了。
明代程朱理学盛行,重视四书五经,推崇纲常伦理,使每个人都处在道德审判中。明太宗朱棣,为躲避道德的审判,大肆宣传与他有同样弑亲篡位经历的唐太宗,将歌颂李世民创造“贞观之治”功业的《贞观政要》率先列入经筵日讲之中,试图通过事功的宣扬来掩盖其道德的污点。饱受廷杖之苦的儒臣们,则试图通过《贞观政要》的进讲,将唐太宗纳谏、魏征进谏的形象树立起来,以便明代皇帝能够接纳他们的进言和劝谏。然而,君臣立场各有不同。神宗受到理学启迪后的伦理悟性,使他对《贞观政要》的价值取向产生质疑,认为书中歌颂的唐太宗李世民和诤臣魏征,恰是胁父弑兄、背弃旧主、反复无常、不讲人伦之人,因而最终将该书逐出讲筵。《贞观政要》在明代宫廷经筵讲坛的兴废过程,反映出传统社会中伦理体系的复杂性、矛盾性以及经史之间的差异性。同为儒臣们所推崇的经筵讲本四书五经和《贞观政要》,彼此之间的价值取向并不完全统一。《贞观政要》作为上层建筑领域的资治宝典,却未必是意识形态领域的纯粹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