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悦
(北京语言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
作为石黑一雄距离诺贝尔文学奖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受到的关注远不及作者的其他作品。或许是因为这部充满隐喻的现代寓言意图过于明晰,难以激发评论者的解读热情,又或者国内读者对于英国妇孺皆知的亚瑟王传说缺乏足够的情感联系,这部写作跨度长达十年之久的作品热度甚至不及作者在写作间歇完成的短篇小说集(1)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石黑一雄表示自己在《被掩埋的巨人》写作思路受阻时,创作了一系列短篇小说,后来结集出版为《小夜曲:音乐与黄昏五故事集》。。这部完成于石黑一雄创作巅峰时期的长篇小说(2)石黑一雄1983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群山淡影》,1989年以《长日将近》获得布克奖,及至2015年出版《被掩埋的巨人》,此时距离他正式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逾三十年,而距离他获得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只有不到两年时间。呈现出与其以往作品完全不同的面貌,更像是一个以中世纪传奇故事为背景再创作的寓言故事,其中运用了大量神话题材、隐喻意象和历史镜像,但这些符号又被以一种戏仿乃至戏谑的方式重新组合,从而为传奇故事赋予了超出民族话语以外的新内涵。
故事设定在公元6世纪左右,根据民间传说,此时亚瑟王已死,骑士们的故事还没有成为传奇,基督教传入不列颠,但尚未取得绝对权威。这是一段历史与神话、传说交织莫辨的时期,也是英格兰历史上异常纷乱的阶段,由于缺乏准确的历史记载,所有的故事都以回溯的角度展开,叙事与历史之间的距离成为意义的发酵皿。德国学者阿莱达·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对文化身份的形成至关重要:“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它起到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1](P7)亚瑟王传说正是英格兰民族文化认同中的凝聚性结构。传奇中,不列颠人在亚瑟王的统领下,与罗马人、撒克逊人、皮克特人、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彼此争斗,其间日耳曼神话、基督教信仰和古欧洲民间传说交融杂糅,竞相攀附亚瑟王的神圣血缘。(3)亚瑟王传说在欧洲流传广泛,但人们对于他的了解最为可靠的记录来自于凯尔特神话传说和中世纪的野史文献,其中以成书于12世纪的蒙茅斯的杰佛里《不列颠诸王史》和15世纪的托马斯·马洛礼《亚瑟王之死》影响最大。关于这一问题的专题研究参见:Roger Sherman Loomis:The Development of Arthurian Romance,Dover Publications,2012.在重估与再造的过程中,民间传说成了人们重建传统、建构文化身份的底本,各种观念轮番登台,造就了社会记忆的试验场。变动之大之快,不仅令后来的旁观者目不暇给,也使得身处其中的当事者陷入记忆迷雾之中。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渐入暮年的撒克逊夫妇,他们离群索居,处境悲惨,因为不愿继续在黑暗中忍受孤独,踏上了寻找儿子的旅途。在“出门历险”这个典型的传奇套路中,船夫、骑士、武士、修士、少年、龙依次登场,随着主人公旅程的展开,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的矛盾、基督徒与异教徒之间的敌意渐渐浮现。这一行各怀目的人相伴而行,竟然完成了屠龙传奇,但有别于传奇故事大团圆结局的是:勇士杀死巨龙,故事才刚刚开始;迷雾散去,人们记起了曾经互相杀戮征伐的过往,仇恨的伤疤被重新揭开,两难的困境浮现出来,悬而未决。作者却笔锋一转,又回到老夫妇的孤独旅程,他们没有通过船夫的记忆考验,被迫分离,陷入了永恒的孤独。小说在此处结束,留下了巨大的情感黑洞,悲凉且无解。
借助古老的亚瑟王传说,《被掩埋的巨人》形成了一个天然附带潜文本的复合结构。小说本身只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意义交流潜在地建立在中古英格兰的历史和传说之上。作为历史和传说的混合物,亚瑟王传奇一直是不列颠人构建自身文化身份与族群认同的重要资源。如果说中世纪历史是小说的源代码,亚瑟王传说则是代代传承的编码本,石黑一雄将这些公共的文本中的符号、人物甚至象征隐喻重新组合,生成了全新意义,揭示出回忆的丰富维度和历史的情感负载。
小说以一个充满时间纵深感的开头引出:“要找到后来令英格兰闻名的那种曲折小道和静谧草场,你可能要花很长时间。”[2](P3)凭借这个开头,在现实时空之外,作家迅速搭建出一个悬浮的秘境:“目之所及,尽是荒无人烟的土地;山岩嶙峋,荒野萧瑟,偶尔会有人工开凿的粗糙小路。罗马人留下来的大道,那时候大多已经损毁,或者长满杂草野树,没入了荒野。”这样的时空组合在历史与神话之间、真实与虚假之间漂浮不定,几乎可以定位于英格兰任何一片荒野,又漂浮于现实时空之外,兼具历史的纵深感与奇幻感。
这个开头看似是对中世纪传奇的模仿,但其在时间点上的精妙组织,又凸显出记忆的疏离感和不确定性,点出了全书的题眼所在。石黑一雄延续了以往对记忆的关注与书写,相比以往作品对近现代历史的发酵式细读,这部作品更像是对中古时代传奇故事的戏仿和颠覆。在叙事策略上,石黑一雄改变了亚瑟王传奇的主角,聚焦于大时代中的小人物。石黑一雄惯常以回忆的角度展开叙事,只不过这一次,回忆以缺席的方式占据中心:故事一开始,迷雾中的人们正陷入一种整体性的失忆之中。迷雾被认为来自于母龙齐瑞格呼吸的污染,故事的核心矛盾就在于是否要杀死母龙,重建记忆。
在当代思想家眼中,记忆既是历史的载体,又是神话的延伸,更是现实的投射。卡西尔就说过:“我们不能把记忆说成是一个事件的简单再现,说成是以往印象的微弱映象或摹本。它与其说只是在重复,不如说是往事的新生;它包含着一个创造性和构造性的过程。”[3](P65)对于熟悉欧洲中古历史的人来说,“英格兰”“罗马人”这样的关键词,给出了有效的定位提示,直接代入了那个最具有传奇性的时代:公元6世纪左右,自认为原住居民的不列颠人和罗马人、撒克逊人的族群争斗刚刚止歇,古欧洲民间信仰、以凯尔特为代表的印欧神话和基督教信仰之间的诸神之战才刚刚开始,记忆处在无边的迷雾之中,记忆的迷雾正是对这一段历史的隐喻。小说中,偷走人们记忆的迷雾被认为来自于邪恶的母龙齐瑞格,屠龙成了一次拯救记忆的英雄之旅。
对现代读者而言,脱开对亚瑟王传说的理解,这部作品是一个关于记忆的寓言:人们究竟是如何失去记忆的?谎言又是如何取而代之的?在更深一个层次上,作者还想要探讨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神话历史如何建立。比起谎言,创伤性的记忆是否值得捍卫?仇恨如果被重新唤醒,带来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灾难?这种寓言式的写法为阅读者留下了巨大的弹性:对于熟悉特定文化背景的读者而言,借助于亚瑟王传说这个潜文本的提示,很多隐性的线索和内涵昭然若揭,但在跨文化的语境之中,这些进入故事的“钥匙”或“密码”则需要被重新识别和释读。
为了在集体记忆的潜文本与新创作的故事之间建立链接,石黑一雄借用了欧洲神话传说中的符号体系,这些符号来自不同的文化地层,增加了文本的历史厚度,同时也为读者设置了门槛和密码,比如其中最为明显的屠龙故事。屠龙是欧洲民间故事中的一个古老母题,弗莱认为,其最古老的版本来自于近东地区的神话:恶龙被杀死,其身体为世界提供了构造材料,屠龙是创世神话的核心环节,龙兼有混沌与神圣的性质。到了《圣经·旧约》中,屠龙就变成了神圣力量对邪恶的战争,龙成了邪恶的化身,这是基督教对巨龙神话的挪用与再造。到中世纪的骑士传奇中,“主人公杀死巨龙、征服巨人,这表明一种文明的力量逐渐增强了对狂乱的自然秩序的控制”[4](P194)。龙成为秩序的反面,具有狂暴和邪恶的特征。在古欧洲信仰和基督教的双重作用下,民间传说中的象征符号溢出了神话框架,进一步符号化,屠龙母题也由此成为英雄传奇附属的标配。而在这部作品中,母龙齐瑞格变得单薄孱弱,成了一个被操纵的傀儡。当最终的决斗到来时,“她俯身卧着,脑袋扭在一边,四肢伸开,这姿势让人觉得是具尸体,被人从高处扔到了坑里”[2](P92)。母龙“瘦弱不堪,看起来更像个虫子一样的爬行动物”,甚至在普通人眼里都失去了骇人的威风和光芒。在传统的屠龙母题中,恶龙的气焰和威力反衬着骑士的光芒,但杀死齐瑞格这样一条半死不活的龙显然不是了不起的功劳,随着这个细节的改动,用以反衬英雄的道具被打破,骑士的高大形象也轰然倒塌。更重要的是,屠龙并没有能解决终极问题,反倒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因为母龙制造的迷雾正是为了掩盖刚刚过去的杀戮,而这种遗忘本身,是通往长久和平的必要一步。
搞清了母龙的使命,才能理解那个在正文中似乎被作者遗忘了的巨人究竟意指何物,又是为什么被掩埋。结合印欧神话背景会发现,这个缺席的主角正是记忆的守护者或化身。古老的印欧神话中时常提到一个巨人,他的职责是保护人类的记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神话中保留了类似的观念,《吉伐的哄骗》中讲到,“在世界之树(Yggdrasill)的树根之下,冰冻巨人的对面,有一眼弥米尔泉,泉水里隐藏着知识和理解力。谁得到泉水,谁就叫弥米尔,他的心中就充满智慧,因为他喝到了用吉拉罐(Gjallarhorn)舀水的泉水”(4)《吉伐的哄骗》(Gylfaginnig)是冰岛历史学家、诗人斯诺里·司徒鲁生(Snorri Sturluson,1178-1241)所作《散文埃达》的一部分。。Gjallarhorn这个词是一个复合词,后半部的-horn表示饮水器,而这个词的前半部分正是冥界大河的名字。在神话的隐喻结构中,知识和理解力不过是记忆的副产品。据此,布鲁斯·林肯从词源的角度做出了解释:“弥米尔一词是原始印欧语的动词,其名词形式最好译作‘记忆’,而人格化了的弥米尔,一个聪明的巨人、记忆的保护者,可与凯尔特的记忆保护神罗斯梅尔妲(Rosmerta)女神相比较,她的名字也是源自原始印欧语。”[5](P74)可见,巨人来自古老的印欧神话,他正是母龙的对立面、记忆的守护者,随着母龙被杀死,巨人与其所捍卫的记忆和真相将重新苏醒。
石黑一雄想表达的观点从这里才开始浮现——对于人类世界来说,记忆和真相是否只能继承,不能遗忘?在这里,石黑一雄比执着于打捞历史遗物的学者和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多走了一步,触及到了更深层的问题。在传统故事中,高文骑士是亚瑟王的侄子,也是十二骑士之一,是高尚理想和骑士精神的化身;但在这个故事中,他的角色几乎翻转,其真正使命是保护母龙,以此维护迷雾,从而掩盖争斗的历史,维持撒克逊人和不列颠人来之不易的和平。在他看来,“我和你希望魁瑞格死掉,我们只想着自己的宝贵记忆。可是,多少古老的仇恨将在这块土地上复活,谁又知道呢?我们只好希望上帝能找到办法,维系两族之间的纽带,可习俗与猜忌一直让我们难以团结。如果对土地和征服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辈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谁知道会带来什么灾祸呢?”[2](P305~306)
作者借人物之口说道:“巨人,以前埋在地下,现在动起来啦。他肯定很快就会起来,到那时候,我们之间的友好纽带,就会像小女孩用细细的花茎打的结一样,脆弱不堪。”原本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共享和平的人们,“你们要么逃跑,要么毁灭。一个个国家会相继沦陷,这儿会成为一块全新的土地,撒克逊人的土地,没有痕迹表明你们曾在这儿生活过,除了一两群无人照看的绵羊,在山里游荡”[2](P306)。此情此景,几乎与古史中记载的景象重合:亚瑟王死后,继任者们陷入疯狂的报复与仇杀之中。“赛伦塞斯特城被攻占,被焚烧。戈尔姆德打败克瑞迪克,将之驱逐到塞文河那边的威尔士。然后,他蹂躏田野,放火焚烧临近的城市,肆意发泄他的愤怒。直到这两片海域之间整个岛屿的土地都被焚毁,所有的建筑都在攻城槌的重击之下被粉碎,所有的居民和教堂中的教士都被闪闪发光的宝剑和噼啪作响的火焰吞噬。那些幸存者四处逃命,被致命的灾难驱散。但是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逃亡途中都没有安全的天堂向他们敞开大门。”[6](P201)至此,作者的用意昭然若揭,不列颠人关于自身的族群认同与对外来者的仇恨互为表里,比起世代相传的杀戮和仇恨,忘却与和解或许是更高的智慧。正如另一位英国作家所说的,“有些时候,有些地方,比如北爱尔兰、波斯尼亚、卢旺达,放开历史很重要,要记得尼采的忠告‘主动忘却’过去,为的是克服仇恨和报复的欲望。”[7](P123)在这里,石黑一雄的国际化写作表现出他的历史深度与现实关怀。(5)历史学界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参见阿莱达·阿斯曼:《记忆还是遗忘:如何走出共同的暴力历史》,《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6期。
在埃克索夫妇的旅途首尾,出现了一个令人费解但又十分关键的人物。夫妇二人刚一出门就遇到一个船夫与老妇人争执。老妇人声称船夫借摆渡之机造成了她与丈夫的分离,而船夫则声称是因为二人没有通过考验他们爱情的记忆测试。这个船夫在夫妇二人旅程结束时再次出现,并最终导致了两人的分离。这个船夫显然来自印欧神话中随处可见的摆渡人原型,他是帮助人们渡过冥河,进入永恒彼岸的艄公,也是帮助人们回顾一生,甚至做出评价的关键角色。在小说中,随着迷雾散去,隐喻背后的意义逐渐清晰,老人的儿子早已死去,海湾的小岛就是永恒彼岸,夫妇二人的探亲其实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旅,同时也是向死而生的人生隐喻。(6)对于作品中的个人感情,刘倩在《记忆、爱与死亡》一文中做出了细致的解读,《读书》,2016年第5期。
印欧神话将死后的世界安排在一个临水的海湾或小岛,那里“没有夏天,没有冬天;没有溽热,没有寒冷;没有痛苦,没有劳作;没有饥饿,没有焦渴;没有疾病、老年和死亡”[5](P21)。根据布鲁斯·林肯对印欧文献的研究:“冥界位于一片汪洋即大海、海湾的那一面,而通常是在一条河流的对岸,可以摆渡、过桥或者涉水而至。”[5](P74)凯尔特文献《布兰航海记》中就描绘了这样的极乐世界:“在著名的精心耕耘的土地上,不知悲恸为何物,也不知背叛为何物。没有呕哑嘲哳之声,惟悠扬的音乐,声声入耳。没有伤恸,没有郁闷,没有死亡。没有疾病,没有虚弱:这就是以曼(Emain)给人的印象。再也没有与之相当的奇妙之地了。”[5](P35~36)这个至福之岛的设定被后来的基督教文化改造利用,成为给圣徒的应许之地。亚瑟王传说继承了这个死亡之岛的设定,亚瑟在卡姆兰之战身负重伤之后就被抬到了岛上,他同母异父的姐姐摩根医治并埋葬了他。蒙茅斯的杰佛里所写的《梅林传》中描写了这一场景:
我们把亚瑟抬到那里,有巴林图斯作为向导,
大海和天上星星他都认识。
在这个撑木筏者的帮助下,我们将王子带到那里,
摩根以极其合适的礼节款待我们。
她把国王安置在她房间里的金床上,
用尊贵之手揭开伤处,
观察良久。最后她说,
如果他长久留在她这里,
愿意服用她的药剂,
就可能恢复健康。
于是我们雀跃,把国王托付给她,
不再乘顺风返航。(7)这一问题的专题研究参见Roger Sherman Loomis:The Grail:From Celtic Myth To Christian Symbol,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3.Roger Sherman Loomis,Celtic Myth and Arthurian Romance,Academy Chicago Publishers;Revised ed.1997.
结合其他故事可知,亚瑟王和他的骑士们死后都被留在了阿瓦隆岛(Avallon),此处正是凯尔特神话中的极乐仙乡,“长久留下”就是死亡的委婉说法。如果再进一步探究,摩根这个名字就是起源于古爱尔兰的女战神摩里甘,她是主管战争和死亡的女神。在这里,神话与历史相融无间,经过肉体的死亡,亚瑟王进入了集体记忆的万神殿。
在此类故事中,对岸或海湾是死亡的隐喻,而摆渡的船夫就是死亡的使者,负有一定的裁决权,其根据来自于每个人的记忆。从生到死的过程总是与跨过一个水域有关,并且与记忆高度相关。希腊神话中的忘川(Lethe)就是最具代表性的形式。在死亡面前,埃克索夫妇最害怕的是孤独,希望经由共享记忆所证明的真爱能够帮助他们在彼岸同行。在这里,爱与记忆的联系被空前强化。以往的神话传说中,记忆首先是通往智慧的基石、辨别善恶的依据,在这里,作者的焦点转移到记忆与爱的关系。石黑一雄说:“我对夫妻之间的记忆很感兴趣。所以我想问,爱这个东西真正的重要性是什么?它的重要性又是基于什么?是不是基于分享了共同的回忆呢?当直面死亡的时候,爱又会变成什么样?爱是否是一种能够超越死亡的强大事物呢?这些问题,我同样是从记忆的角度来思考的。”[8]正是对记忆的持续关注,将石黑一雄引向了中古传奇。弗莱认为,过去四五百年来,小说的写作在两个方向之间来回穿梭:“一个方向是‘传奇的’,另一个方向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的趋势沿着‘表现’和‘替换’的方向发展,而传奇的趋势则朝相反方向发展,集中于神话和隐喻的程式化单元。”[4](P39~40)这部作品正是传奇叙事与现实主义的合流。通过重述传奇,当代作家赋予了古老神话宇宙观独特的内涵,面对生死之间的冥河、摆渡的艄公,记忆成了证明真爱、豁免孤独的通行证。与此同时,故事首尾两次不可避免的分离暗示:在向死而生的路上,虚假的记忆尚可换取陪伴,绝对的真诚却只能通往孤独。面对终极的考验,究竟是选择遗忘还是选择真诚接受孤独的宿命,是每一个人终将面对的选择。埃克索眼看就要通过船夫的考验,但却自己否定了前面的答案,他究竟为什么放弃,又将面对什么,成了永恒的谜题。
从结构上看,整部作品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最外层是人类与邪恶的母龙和食人兽之间的矛盾。故事一开始,食人兽的侵扰就给村庄笼罩上了一层阴霾,但诡异的是,食人兽出没并不是主人公最核心的焦虑,比不上食物、柴火、疾病带来的威胁,甚至被以一种调侃戏谑的语气谈论:“反正食人兽不算太坏,只要别去激怒他们”。真正的恐惧来自于无故消失的记忆:“过去消失在一片迷雾之中,就像沼泽地上的雾气一样。”[2](P7)人们不仅会忘了遥远的过去,甚至连上个月刚刚见过的人都会彻底遗忘,比起群体性失忆带来的黑暗,死亡的危险微不足道,正因为如此,主人公夫妇才离开家园,开始了冒险之旅。
故事的中间层次是不列颠人和撒克逊人的族群争斗,这是传统亚瑟王传奇的叙事重点。在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传奇故事中,亚瑟王一边率领不列颠人与罗马人斗争,一边与入侵的撒克逊人战斗,通过拔出石中剑为自我加冕,又以杀死恶龙和巨人的荣耀来为秩序开道,并用道德法则和风度为骑士阶层赢得光辉,最终以抵御外族入侵的胜利为王位正名。在这个故事中,巨龙的使命被悄然置换:母龙受到亚瑟王骑士的暗中保护,目的是要掩盖刚刚过去不久的杀戮。骑士高文成了亚瑟王潜在的代言人,但其权威性甚至动机的合理性都受到各种角度的质疑。
在史诗式的叙事框架之内,故事的核心落在了一对老夫妇寻找、重建记忆的过程。传奇故事原本的屠龙英雄、骑士冒险乃至圣君明主都退隐成了配角甚至背景。通过将表面光滑内核坚硬的模式化传奇故事置换为个体生命驱动的探索,石黑一雄重新开启了解读历史、人性和神话的大门。他坦言:“对我来说,记忆本身就像是一个看待事物的透镜。我这本小说不仅仅写了社会记忆,也写了个体层面上的记忆。”[8]小说以夫妇俩的困惑开始,又以他们的分离失散而终,在古老深厚的传奇背景之上,以普通人看似微不足道的历险重述了传奇古史。在环环相扣的结构中,亚瑟王传奇的核心被置换成了普通人的生命焦虑,指向族群认同的英雄叙事被有限的个体视角溶解,不可靠的记忆成了历史深处的裂纹。
石黑一雄关注神话与个体生命流程的关系,他认为:“在神话宇宙的底端是死亡和重生过程,它们对个人毫不关心;在顶端则是个人恢复的身份。在底端是记忆,可以追忆,是重现的封闭循环;在顶端是记忆的再创造。”个人的记忆与身份认同是神话与传奇生长的现实土壤,这种看法可以在他的老师安吉拉·卡特那里找到呼应(8)1978年,石黑一雄开始在英国东安格利亚大学学习创意写作研究生课程,并在这里遇到了他的老师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后者曾经在一部民间故事集的引言中说道:“我们现在看到的某个精怪故事很可能是个大杂烩,多多少少混合了各种历史悠久、远道而来的故事片段,然后经过修补,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有时候还会和其他故事混作一谈,直到说故事的人亲自编排,好满足现场观众的需要——这些观众可能是小孩,或是婚礼上的醉汉,可能是下流的老妇人,或是守灵的哀悼者,又或者只是她自己。”[9](P3)安吉拉·卡特关注的民间故事进入当代话语的过程,在石黑一雄这里被凝聚为“记忆”这个焦点。
当代历史学家将记忆分为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二者构成互相支撑的关系。如果说古典的历史观是通过力求精确的记忆术来支撑,那么对历史的反思则首先从打破记忆的神话开始。(9)伦敦大学教授弗朗西斯·叶芝所著《记忆之术》对古典记忆术的技巧与影响有深入而富有魅力的研究,见《记忆之术》,钱彦、姚了了译,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无论是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创造》中对那些看似古老的传统的身世考证,还是哈布瓦赫、康那顿对当代历史的研究,都指向一种更加动态的记忆形成机制。而石黑用文学隐喻对这种记忆形成机制做出了细致入微的描述。本书并没有采用一以贯之的叙述角度,而是在章节之间不断变换叙事主角,使得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一段历史的叙述者,不同角度的叙事仿佛纵横的经纬线,编织出更加立体丰富的故事,同时引出了几乎与记忆同等重要的另一个主题:欺骗。在这场通往记忆的旅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谎言操纵,同时也是骗局的主角:武士维斯坦利用谎言哄骗埃克索夫妇,骑士高文一直言不由衷地误导众人,男孩埃德温为了寻找母亲欺骗维斯坦,而维斯坦则试图以受伤的男孩为诱饵去完成屠龙的任务。每个人都坚信欺骗是通往高尚的必要手段。男孩觉得,“他从未想过要欺骗武士。好像是欺骗自行悄悄降落在原野上,将两人裹在其中。”[2](P218)而在维斯坦看来:“他此前没有欺骗的打算,现在也不喜欢。然而,欺骗悄悄来到两人之间,像个小妖精,从黑暗的角落迈步出场。”[2](P221)随着叙事角度的轮转并置,所有目的都失去了绝对的正当性,每个人的欺骗看起来都更像是自我欺骗的副产品。
有趣的是,虽然小说的叙事主角不断变换,但主人公埃克索却从来没有担当叙事主角。对这个人物,作者始终以外在客观视角进行描述,隐匿了他的内心世界。敏感的读者从一开始就会发现,埃克索和妻子比特丽丝之间并不透明,这个一直将妻子称为“公主”的男人隐瞒了一些重要的秘密。无论是作为骑士的怯懦还是作为丈夫的不忠,都是与他的自我认同相悖的痛苦记忆。(10)对这一问题的深入展开参见束少军:《记忆选择与伦理困境——评石黑一雄新作〈被埋葬的巨人〉》,《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5年第5期。但他的自我欺骗显得更加清醒:“我一直在想啊,公主。如果迷雾没有剥夺我们的记忆,这么多年来,我们的爱是不是会如此牢固?也许有了迷雾,旧伤才得以愈合。”[2](P327)正如忘记伤痛和仇恨才能换来和平,个体的记忆又何尝不是?随着埃克索的身份逐渐被其他人回忆起来,他原本想要掩盖的事实也逐渐清晰。作者没有戳穿埃克索的谎言,也没有界定欺骗与自我欺骗的界限,但在坐上渡船之前,埃克索却向船夫承认了自己心底的秘密,“那就是愚蠢和自傲。或者是人心之中潜伏着的其他什么东西”[2](P322~323)。通过这些细节,作者不动声色地表明:真正让记忆消失的不是母龙齐瑞格,而是记忆的主人;记忆的背面不是失忆,而是欺骗和自我欺骗。至此,石黑一雄不仅揭示了记忆的形成机制,还进一步探究其动力: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放弃了自己的记忆,或是为了掩饰伤痛,或是为了维持和平。迷雾并非来自怪物,而是来自愚蠢、自傲的人类制造出来的混乱,但是离开了这种自我欺骗,却只剩终极的孤独,这个永恒的困局才是小说无限悲凉的结局意味所在。诺奖的授奖词中提到,“石黑一雄的小说,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联系的幻觉之下的深渊。”[10]立足于此,才能更清楚地理解这个深渊究竟何在。
巴赫金在上世纪40年代就专门提出过记忆和遗忘在形象的建构、体裁的形成、传统的保持和秉承中所起的作用。他曾在笔记中写下了这样的提纲:“刻意遗忘在形象建构方面的作用。与记忆的斗争。宏大记忆以特别的方式理解和评价死亡。”[11]这些碎片几乎提前70年精确点明了《被掩埋的巨人》一书的主题。
神话传说从来就是建构国族认同的古老资源,在近代以来,尤其是19世纪的欧洲更是得到了空前的重视(11)战后对德意志神话的研究成了反思民族主义的重要文化支撑。《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一书全面系统地研究了德意志民族如何酝酿、塑造、发展他们的神话,以及这些神话对德意志人产生了哪些深远的影响。该书对19世纪的民族神话有深刻的见解。参见赫尔弗里德·明克勒:《德国人和他们的神话》,李维、范鸿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安吉拉·卡特认为,19世纪的时候,人们搜集口头素材的强烈冲动来自国家主义和民族国家概念的发展。“整个19世纪,英格兰人都相信他们不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种族认同方面都更接近北方的条顿部落,而与敦刻尔克以南肤色黝黑的地中海人相去甚远,这也顺手把苏格兰人、威尔士人和爱尔兰人划在了局外。”[9](P11)在叶芝笔下,凯尔特的精灵们从未退场,时常现身召唤着爱尔兰人的民族自觉,德国浪漫主义更是呈现出民族主义的清晰取向。但20世纪后半期,纷争与战乱之后的人们也清醒地认识到,记忆可以是通往伊甸园的梦幻之路,也可以是制造仇恨与争端的导火索,如何面对与清理记忆带来的遗产,成了各个民族共同面对的问题。石黑一雄正是要以寓言式的故事来表达自己对人类记忆精妙之处的思考与探索,其中投射着他对现实的思考、对人类命运的关心,也延续了他对国际化写作的一贯追求。从这部作品可以看出,石黑一雄的国际化写作不仅意味着自身国族身份的弱化,而且体现为对传奇故事中附着的民族话语的警惕和反思。他虽然采取了一个具有明确文化背景的传奇框架,但却置换了其中的内核,用叙事焦点的变换凸显记忆的形成机制,从而与传奇故事形成了潜在的对照。
《不列颠诸王史》中记载了一个颇有意味的细节,即将率兵抵抗罗马人的亚瑟王在梦乡中看到,“一只熊在空中飞翔,随着熊的咆哮,每一处海岸都震颤起来。他还看见一条可怕的龙从西方飞来,它眼中射出的光照亮了乡野。这两只野兽相遇,并开始激战。那条龙一次次袭击那只熊,喷出火焰烧它,最后把熊被烧焦的尸体抛到地上”。亚瑟醒后向众人讲述他的梦境,其他人都说那条龙代表亚瑟自己,熊代表亚瑟刚打败的巨人,但是亚瑟坚持认为,熊是罗马皇帝,而非巨人的象征,这个梦显然是胜利的征兆。[6](P177)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梦及其解释,透露出历史深处的秘密,梦境的符号来自神话和传说,但其意义终将指向现实。理查德·蔡斯指出:“我们之所以研究神话,是因为它能澄清某些心理过程,如凝缩与复苏,我们通向未来的进程便取决于此。”[12](P12)不列颠人试图用亚瑟王传奇界定民族身份,建构不列颠民族认同的努力在这个细节中得到了体现。
记忆之所以成为20世纪后半期以来文学家和历史学家共同关注的焦点,正是始于对记忆的变动性和可塑性的体认。(12)较有代表性的研究包括: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这种反思带来了个体叙事的上升,在石黑一雄的笔下,不列颠人用以建构民族身份的神圣内核被消解,置换为个体重建记忆的矛盾之旅,恰恰与印欧神话学家杜梅泽尔所概括的暗合:一个心理学的纯属个人性的情节线索取代了一个具有社会性意义的叙述。[13](P148~149)这或许是石黑一雄将对记忆的探讨延伸至神话与历史衔接处的用意所在。从这个意义上讲,《被掩埋的巨人》不是一部奇幻作品,而是一部现实寓言,其意义不限于对传统创造性的重复,而是对传奇的现实版仿拟。正是通过记忆这把钥匙,作者在神话和历史之间、传统与现实之间、时代背景与个人情感的复杂结构中游刃有余,表达出对历史的思考与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