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娟,戴 丽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埃尔文·布鲁克斯·怀特(E.B.White)创作的《精灵鼠小弟》《夏洛的网》和《吹小号的天鹅》被誉为“20世纪读者最多、最受爱戴的童话”。《吹小号的天鹅》是其中唯一的以较为强烈而纯粹的幸福圆满结局结尾的童话。该小说在1970年一经出版便备受关注。该书在出版的当年11月份荣登《纽约时报》儿童文学畅销榜榜首。怀特也因这部作品在1971年被提名国家图书奖,并于同年获得美国文学奖章。厄普代克曾评价这本书“融合了作者对野生自然所代表的宝贵本能遗产的感觉”[1]47。的确,怀特在这部作品中阐述了对荒野的感受,探索了人与野生动物的相处和交流方式,表现出作者对梭罗式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伦理主张。
小说中人与野生天鹅之间的跨物种伦理关系与哈拉维的“同伴物种”关系较为相近,阐释的都是多物种间的伦理关系。1985年哈拉维发表《赛博格宣言》,开启了后人类的批评范式,使“自然是建构的,而不是发现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挑战了西方传统中一直延续的二元论,使自然和文化、人与非人、有机体和机器、有形的和无形的等之间的界限被打破。2003年,哈拉维发表另一则《同伴物种宣言》,这虽是一份个人文件,但却是对众多未知领域的一次学术涉足,是处于全球战争边缘的世界中的充满政治希望的一次行动,也是一项原则上将永远不断推进的工作。哈拉维指出,《同伴物种宣言》是一份“亲戚关系声明”(kinship claim)[2]9,讲述了由有意味的他性相联系的狗与人之间具有历史特殊性的共同生活中的自然与文化聚爆(implosion)。在该宣言中,哈拉维提出了“同伴物种”——一个更具生物学特点的概念。“同伴物种”比“同伴动物”范畴更宽广,囊括物种更多,可以说同伴动物和赛博格都是同伴物种中的一员。同伴物种由至少两个物种构成,互为彼此有意味的他者。同伴物种与赛博格一样都体现出越界性,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将人类与非人类、有机的与科技的、碳与硅、自由与结构、历史与神话、富人与穷人、国家与国民、多样与枯竭、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以及自然与文化联系在一起”[2]4。同伴物种既对人的主体地位产生冲击,又体现出对跨物种间的关系性(relationality)和社会性(sociality)的审视。但汉松指出:“‘物种’一词意味着人类与动物之间去差异化的一个分类起点,‘同伴’也并非只是人与动物单纯在空间意义上的分享,更意味着两者具有相互给予对方物质和精神给养的能力。”[3]29换句话说,“同伴物种”体现的是一种人与非人物种间以他异性相联系、模糊物种间界限、并承认双方主体间性的互惠共生式伦理关系。哈拉维的《同伴物种宣言》通过讲述“一个关于生命权利(biopower)和“生物社会性”(biosociality)以及科学技术的故事”[2]5,启发人们在尊重非人物种“有意味的他性”的前提下如何在同一个命运共同体和谐共存,体现出一种后人类的伦理关怀。
虽然与哈拉维在《同伴物种宣言》中主要以人与家养宠物犬之间的关系为例对同伴物种概念进行探讨,没有对非人动物中的野生动物进行清晰的界定,但是人与野生动物间的伦理关系是生态文学研究无法逃避的一个话题。虽然一些学者——譬如琼·德怀尔(June Dwyer)——认为人与野生动物之间无法形成双向互惠的同伴物种关系,而是一种不平衡的非同伴物种关系,但是怀特在充满幻想色彩的童话空间,为人与野生动物——吹号天鹅之间同伴物种关系提供了充分的操演空间,使其成为可能。在《吹小号的天鹅》中,虽然怀特使用了哈拉维比较反感的具有人类中心主义色彩的拟人化手法,但却形成了与哈拉维相似的建立在信任、尊重、共情与交流的基础上的互惠共生、主体平等的跨物种伦理关系。怀特的这种动物伦理观念,既体现出其强烈的“家园”(home)生态保护意识,也体现出一种后人类的关怀。在对少儿读者进行有益教育引导的同时,也为构建可持续发展的命运共同体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吹小号的天鹅》主要讲述了人与野生天鹅之间的故事,到底人与野生动物之间能否形成同伴物种关系引起了一些争议。哈拉维在其《同伴物种宣言》中主要探讨了人与家养动物特别是宠物之间的同伴物种关系。而“同伴动物”这一术语于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兽医学校和相关场所的医学和心理社会学工作中出现后,经常与“宠物”一词交替使用。并且,哈拉维还特别指出:“同伴动物可以是马、狗、猫或其他愿意跳入到跨物种运动中服务犬、家庭成员或者团队成员等生物社会群体中的生物。一般来说,人不吃自己的同伴动物(抑或是被吃)。”[2]14哈拉维对同伴动物的群体界定略显模糊,但并没有将不吃人的野生动物排除在外。而琼·德怀尔在《非同伴物种宣言:人类、野生动物和“拟人化的痛苦”》(A Non-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Humans,Wild Animals,and“The Pain of Anthropomorphism”)一文中明确反驳道,人与野生动物之间不是一种不平衡的非相互性的非同伴物种关系,双方之间更多的是人对动物的“单相思”(unrequited love)[4]88,野生动物难以对人给予同等的回报。相反,在面对现实与想象的落差时,人类容易感到一种“拟人化的痛苦”(the pain of anthropomorphism)[4]88,特别是对于成人来说。就像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中所感叹的那样:“由一个物种来对另一个物种表示哀悼,这究竟是一件新鲜事。……而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候鸽的人,在哀悼这个损失。如果这个葬礼是为我们进行的,鸽子是不会来追悼我们的。”[5]104动物,特别是野生动物,常被认为不具备人所特有的“意识”,因此,动物难以与人产生共情与交流,也就难以与人形成同伴物种关系。但是,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沼泽地的哀歌”一章中对此又进行了反驳,他写道:
这些牧草地的岁月是沼泽地居民的田园牧歌式的时代。人和动物、植物以及土壤,为了大家共同的利益,在相互的宽容和谅解中生活和相处着。沼泽可能会永远不断地产生牧草和草原松鸡、鹿和麝鼠,以及鹤的音乐、蔓越橘。
新领主们则不懂得这一点。他们未把土壤、植物或鸟包括在他们互惠关系的观念中。这样一种平衡经济学的红利是太有限了。[5]93
人类与野生动植物在传统的田园牧歌时代,相互之间形成的就是一种互惠共生的同伴物种伦理关系,只是这种关系逐渐受到物质和经济利益的蒙蔽而遭到破坏,人与非人物种间的同伴关系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功利和实用性的占有与奴役关系。虽然费城动物园的鸟类负责人长期在动物园工作,与动物们相处比较密切,但是当有野外的动物降落到动物园,他还是下令将这些“过客”强行留下,成为费城的财产和人们的观赏之物。他早已忘却他小时候的梦,一个关于自由、和谐、温馨的荒野之梦。
虽然人与野生动物共处有时不一定能够得到预想的回应与回报,但是不代表人完全不能从与野生动物相处的过程中获得精神给养,特别是对于未成年人来说。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写道:“小孩子们并不像大人一样很自大地将自己和动物进行武断的划分。他们常毫不犹豫地让动物们拥有和他们同等的地位。同时,由于他们能够毫无拘束地承认自己身体上的自然需要(例如,饿时即要求吃喝等),因此,使他们觉得自己似乎比兄妹们更近似于动物。”[6]137由于小孩子额叶还未发展成熟,概念和概括化能力还不够强,情感还不够复杂,因此难以将自己与动物进行细致的等级区分,并认为万物都是有灵的,常将自己遭遇的非人生物看作是有生命的。因此,与成人相比,小孩子被认为更容易与动物形成哈拉维式的同伴物种关系。
如果在一定的社会现实层面,人(特别是成人)与野生动物之间比较难以形成同伴物种关系,那么,文学则能够给予其充足的操演空间,使之成为可能。罗西·布拉伊多蒂曾提到,“哈拉维在2003年提出的同伴物种,被历史局限在了幼儿化叙述,这些叙述建立了跨物种的情感血缘关系”[7]69。布拉伊多蒂指出了同伴物种面临的一个瓶颈,反过来,也指出了同伴物种在儿童文学中能够实现的巨大可能性。在《吹小号的天鹅》中,怀特采用拟人体童话的体裁,使会说话的动物为故事的主要角色。虽然哈拉维和著名的同伴动物训练者维吉·赫恩(Vicki Hearne)一样主张尊重同伴动物的他异性和特殊性,抵制将人的主观情感投射到动物身上的文学性的拟人观,但是,文学中拟人化手法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人的主体性,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怀特作为故事创作者,赋予了会说话的天鹅路易斯主角的地位,使其从边缘走向叙事的中心,使其成为聚焦灯下的能够言说的主体,而不再是作为背景的或是沦为配角的沉默的属民。人与野生动物之间不再是“主体—客体”之间的关系,而是转变成了“主体—主体”式的主体间性关系。
在充满想象的文学空间,人与野生动物主体间的隔阂被打破,同伴物种关系成为可能。小说中,人类男孩萨姆无论是姓氏——比弗(Beaver)还是走路方式,亦或是对荒野的喜爱,都具有印第安原住民的风格。对待吹号天鹅等野生动物,他怀着友好和敬畏的心态,与动物们保持恰当的距离,默默观察,默默守护,“只要在大自然里野生动物中间,萨姆一直会感到快活”[8]15。萨姆用自己真诚的凝视和友善的保护行动逐渐打动了天鹅一家,获得它们的信任与喜爱,在荒野沼泽地与天鹅们成为了友邻,也成为一辈子的友伴。虽然天鹅们是野生的,并且一开始将萨姆视为打破生活宁静的侵入者,但是通过双方的交流互动,二者之间逐渐建立起了“互惠性”的友谊关系。二者不仅在荒野,也在城市中相互给予,相互帮助,形成互构共生的同伴物种伦理关系。
此外,怀特在作品中通过野生天鹅的真实处境,暗示出人与野生动物形成同伴物种关系的必要性与迫切性。与哈拉维的狗和利奥波德的鹤一样,吹号天鹅也具有其“历史的复杂性”[2]5。吹号天鹅并非只是人类用来思考的客体,而是与人类共同生活的同一生命共同体中的重要一员。而一旦它们灭绝,人类便失去一种同伴动物,难以再听到它们悦耳而又独特的鸣叫声,荒野也会变得更加沉寂,因此人类生活离不开野生动物。相反,野生动物的生存也离不开人类的关怀与帮助。如果没有人类的帮助,路易斯难以获得基本的读写能力,没有人类的小号的辅助,路易斯也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更不用说觅得幸福生活的良伴。所以,人和野生动物在同一个命运共同体中,形成互惠共生的同伴关系,不仅有利于各自的可持续生存与发展,也有利于同一个家园的共建。
怀特与他所推崇的前辈梭罗一样,作品中都透露出很强的生态意识和简单纯粹的生活理念。二者都热爱自然,也都倡导回归自然。与梭罗发现工业文明逐渐侵入荒野一样,怀特也意识到了商业社会给荒野和野生动物带来的危害。在当前人们所处的人类世时代,“人逐渐超越了一些‘自然生态驱动力’(例如火山、地震和海啸等)成为重塑地球面貌的重要力量”[9]4。而随着生态危机和环境危机的频发,人与其他物种所共同生存的地球家园亟需重魅。在共同建构一个生命共同体时,人与非人物种的关系及其在这种关系中的重新定位是值得反思的问题。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与非人物种间的关系一直是不平衡的。自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以来,人被认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直接确立了以人为中心的评判万物的标准。长期以来,在人与环境的关系哲学中,人类中心主义占据主流,认为人类对自然拥有绝对支配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认为,只有拥有意识的人类才是主体,自然万物是客体。“人只对自身(包括其后代)负有道德义务,人对人之外的其他自然存在物的义务,只是对人的一种间接义务。”[10]2人类将伦理局限在人类这一物种之中,却未延伸至非人物种这一范畴。但是,随着环境和生态危机的凸显,人们不得不认清一个现实,即人与其他非人物种共同处在同一个地球生命的网络之上,人类有必要从“管理者”的角色转变为“共存者”。“不论是哪一种世界观所描绘的宇宙,每一样事物都和其他事物发生联结。星辰、云雾、森林、海洋与人类,都是一个体系里互为关联的部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单独存活。”[11]22正如约翰·邓恩在其第十七篇《沉思录》中提到的,“没有人是一座独立的孤岛”,人无法脱离与其他物种的联系而孤立生存。因此,重新修复人与自然的关系,将伦理延伸至人与非人物种的关系中是有现实必要性的。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非人动物常常被视作无意识的、边缘化的沉默他者。自亚里士多德以来,人类很少将伦理延伸到非人动物身上,一直将动物视为自己的属民。直到列维纳斯对“他者”进行新的阐释,提出“面对面”的伦理观。在列维纳斯的伦理观中,他者“不是另一个自我,而是由他性所建构的;它是不可知的,因此也不适用支持现象学家的知识要求的光的比喻”[12]34。他者不是和“我”一起参与到共存中的另一个“我”,他者与“我”相似,但是外在于“我”,并且他者对于“我”来说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在面对面的伦理关系中,“我”对他者负有无限的“无端的”责任。虽然列维纳斯在“面对面”的伦理关系中未明确肯定是否动物他者也有与人类相似的“面”,但是他曾明确指出,“无需将动物视为人,伦理可以延伸到全部的生物”[13]171。由此可以看出,列维纳斯已经暗示他的伦理观可以延伸至人与非人这种跨物种间的相处。在这一点上,列维纳斯的这种伦理主张与生态中心论所提倡的“把道德义务的范围扩展到整个生态系统”[10]2较为接近。虽然唐娜·哈拉维也受到列维纳斯“他者”理论的影响,但与列维纳斯不同的是,哈拉维认为动物他者是可以被认知、被理解的,甚至可以与人产生共情与交流。哈拉维的同伴物种伦理理念在尊重动物他者的“有意味的他性”的前提下,将人和非人都纳入物种的范畴,承认人与非人动物间的主体间性,使双方处在更为平等的关系之中。
在对待人与自然以及人与非人动物的关系和定位的问题上,怀特与哈拉维的立场基本一致。怀特充分利用童话这一体裁,在充满想象的文学空间让动物成为小说主要角色,使其成为与人类一样有思想、有意识、有情感并且能够凝视人类以及与人类进行互动交流的主体。小说中,吹号天鹅路易斯无论与萨姆还是其他人类交往互动都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距的。虽然他为了挣取足够的债款而为人类服务,吹奏小号,演奏抒情乐曲等,但并非意味着路易斯与雇佣者以及观众之间处于主体不平等的地位。路易斯出让自己的才艺技能,对方也会给予路易斯相应的赞赏和报酬,这既体现出交易的公平,也体现出对其主体的尊重。并且,当路易斯入住里茨饭店时,饭店人员为路易斯尽心服务,路易斯也会给予对方小费。因此,从整个小说来看,怀特与哈拉维一样,都未将动物视为主体低下的他者,他主要关注的是人与动物主体间的伦理关系。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与哈拉维《同伴物种宣言》中的被驯化的狗不同,怀特的吹号天鹅并非家养动物或宠物,而与利奥波德笔下威斯康星的鹤一样,是出生在人迹罕至地区的沼泽地里并定期进行往返迁徙的野生动物。所以,吹号天鹅本身属于自然和荒野,并非人类社会,更谈不上是某一个人或机构的私有财产、仆人或属民。正如路易斯对萨姆所讲:“天空,是我的起居室。森林是我的客厅。寂静的湖是我的浴缸。我不能一辈子留在栅栏里面。瑟蕾娜也不能——它不是生来就那样生活的。”[8]154虽然同伴物种关系也强调人与非人物种间的“互惠拥有”(reciprocal possession)[2]53,但是这种拥有与商品经济中的财产占有不同。“互惠拥有”强调的是在人与非人物种面对面的关系中双方之间的互惠性与拥有权。关系的双方能够从这种关系中共同发现并感受到幸福快乐。小说中,费城动物园的鸟类负责人认为,陌生鸟类只要落在动物园的湖中便属于动物园,就成了费城民众的财产,这是上帝的安排,而丝毫不考虑鸟类的天赋自由的权利。鸟类负责人这种物质利益化的占有行为为费城获取了更多财产,为市民提供了可供愉悦的对象,却忽视了鸟类自身复杂的历史和自然文化价值。负责人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霸权式的占有,没有考虑到野生动物的意志和自然属性,他一心为自己同类负责,却忽略了人在处理与动物面对面的伦理关系时也应该对非人动物他者负责。
此外,反思人与动物在自然界中重新合理的定位,要建立在认识和尊重非人物种他异性的基础之上。虽然怀特在童话中运用拟人化的手法,用人类独有的特征来描述或解释非人类动物。但是怀特在承认人与动物相似性的同时并未完全抹杀动物的主体性。在怀特笔下,天鹅路易斯自始至终保持着野生天鹅的自然属性——善飞翔、睡湖面,吃水田芥叶,通过美妙的嗓音求偶,向往荒野与自由等等。怀特使用“谨慎的拟人化”[14]30使我们一方面认识到人与非人物种都具有生命力和灵性,另一方面也使我们认识到非人动物所具有的特殊性,甚至有时动物的特殊能力是能够与人相匹敌甚至超越人类的。野生天鹅路易斯对音乐比较敏感,他吹奏的乐曲获得了观众们的赞赏,连波士顿公园的船老板都称赞,“它是一只吹号天鹅,小号吹奏得跟伟大的阿姆斯特朗一样”[8]112。人类有人类独特的语音,天鹅有天鹅奇特的嗓音,这些差异体现了人类对其他物种的不可控性,即人类能力的有限性,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对他者差异性的肆意消除或压制,是一种霸权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做法,但是,理解并尊重他者的他异性和特殊性,能够使关系的双方可以从对方身上获取不同的物质或精神给养,形成一种互构、互惠、共生的伦理关系,也有助于共建一个拥抱多元的和谐家园。
《吹小号的天鹅》虽然讲述的是哑天鹅寻求发声并为父赚钱还债的励志故事,但是其故事情节的发展离不开人与动物间的互动交流。怀特在这部作品中为读者展现出一种有效的跨物种沟通模式,即聆听——共情——交流。聆听不仅意味着倾听对方的言说与声音,还意味着对对方的尊重。当天鹅路易斯因无法发出声音难过得要哭的时候,天鹅爸爸安慰他说:“世界上只管喋喋不休地自己说话的人太多了,肯听人家说话的人却难找到。我告诉你,你在听人家说话的时候,比在自己说话的时候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8]37正如卡尔·罗杰斯在初为治疗师时的感受一样,他也发现“仅对来访者全神贯注地倾听,就是一种重要而有效的方式”[15]116。聆听可以帮助倾听者从对方处获取更多的有效信息,因此,聆听也是有效互动的开始。通过专注的倾听,用心去感受和揣摩对方的内心感受和情绪变化,能够与他者产生共情,特别是对无法直接用人类语言交流的非人动物。大卫·索贝尔(David Sobel)曾提出:“我们必须先产生共情,生成动物,才能拯救它们。”[16]92共情对打破人与非人动物间的隔阂,疏通交流障碍起着重要作用。
共情(empathy)亦被称为同感、同理心,由人本主义创始人罗杰斯提出,是一种与他人共处的特殊方式,主要是指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卡尔·罗杰斯早期对共情提出了严格的定义,他认为,“共情或共情状态,是指准确地、带有情绪色彩地觉察另一个人的内在参照系,就好像你就是他,但又永远不失去‘好像’状态”[15]116。将自己假设为他者,用心感受其内心的痛苦或快乐。后来罗杰斯将共情的状态修订为共情的过程,认为共情是一种过程,在这个过程中:
进入他人私密的感知世界,并且感到无拘无束;它包括对他人心中变化的感知意义时刻保持敏感,同时对他人正在体验的恐惧、愤怒、脆弱、困惑等感受时刻保持敏感;它意味着暂时进入他人的生活,在其中游移而不做任何评价;它涉及感受他人很少察觉的感受,但不要揭开他完全不曾察觉的感受——因为这太有胁迫性;这包括当你用淡定的新视角去审视他所害怕的事件时,你与他交流你对其世界的感受。[15]121
共情能够使人到达对方的主体,进入其知觉与经验区域。与他者的共情过程体现出一种越界性,也体现出了一种交互主体性。共情的过程是一种主动的主体关系建立的过程,犹如丝线将双方相连,通过波动感受对方传达出的情绪和情感,产生理解与共鸣。在《吹小号的天鹅》中,借助小号的辅助,天鹅路易斯不仅发出了吹号天鹅的“咯—嗬”声,还学会并吹奏出了他所听到的一些人类抒情乐曲,比如,《老人河》《有家小旅馆》《入梦的美人,给我醒来吧》《现在的一天已经过去》《摇篮曲》等。人们听到这些抒发情感的乐曲,就会沉浸在路易斯的音乐声中,为他的演奏所征服,人们从不同的音乐声中能够感受声音传达出的快活、甜蜜、忧伤等不同的情绪,结合所处的环境,更容易与路易斯产生共情,并将所感受到的情感归于路易斯的内心感受,逐渐消解了人与非人动物之间存在的语言隔阂,形成一种灵魂与情感的互动交流。
除了在音乐中与动物产生共情,感受动物传达出的喜怒哀乐外,人类也会在目睹动物遭受苦难时,对其产生同理心,随着内心的触动反思对待动物的行为。小说中,当天鹅爸爸带着赔偿金返回比林斯音乐商店还债时,店主人由于之前对天鹅抢劫行为的不良印象和偏见不由分说地将这只天鹅打落了下来。当店主人以及围观者最初看到这只天鹅写在石板上还钱的话时,更多的是争论钱的归属和此次射击事件的责任,只有一位太太不断地提醒着叫救护车,而大多数围观者都没能注意到天鹅生命的危险处境,很少有人感受到此刻天鹅流血的痛苦。直到象征公正的法官作出裁决并点醒众人天鹅诚实的还债行为时,店老板等人才受到触动,意识到鸟类所处的濒临灭绝的境地,店老板也决定将剩余的钱捐给奥松邦协会为鸟类做点事。从整件事可以看出,是天鹅诚实的行为激起了人们内心的良知,懂得去体会濒危动物的危险处境,同时也深刻意识到濒危动物对人类的重要性,对整个生命共同体的重要性。
人类与野生天鹅间产生的共情为双方建立新的对话式跨物种伦理关系打下了基础。在深刻体会到对方的感受与情感后,双方的跨物种交流更加有效。虽然语言被认为“是人类的强力禀赋……语言则是人类的造物”[11]203,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与非人动物之间无法进行有效的跨物种交流。而且,语言不仅仅包括有声言语(articulate speech),也包括交流(communication)。有些交流的形式也可以是非语言的。跨物种交流包含多种形式的物种间的互动。小说中,怀特为读者展示了三种不同的跨物种交流方式——肢体语言交流、文字交流和声音交流。其中,肢体语言交流是一种最常见的人与非人动物交流的方式。肢体语言交流并非只是身体和四肢的运动,而是包含着某些基本的情感。当萨姆赶走偷袭的狐狸救下雌天鹅后,“两只天鹅很感激他。雄天鹅向萨姆游过来,爬出池塘,靠近他站着,用友好的眼光看着他,很优雅地拱起他的长脖子。有一次,它把它的脖子小心地伸得很远,几乎碰到了这个男孩。萨姆一动也不动。他的心激动和高兴得怦怦直跳”[8]19。虽然天鹅不会讲清晰的人语,但是从它们流露出的友好神色的眼神以及它们向男孩优雅地伸展着的脖颈可以看出,这对天鹅是在用它们本能的肢体语言表达着对男孩的感激、亲近与信任,而它们的表达方式也被萨姆感知,使人与动物产生了心灵共鸣。虽然肢体语言交流不及言语交流清晰直白,但是却可以打破人与动物心灵沟通的障碍,消解人类与动物之间的隔阂。同时,动物对人的凝视也打破了动物作为被凝视的客体的传统,承认了动物在肉体上是与人具有同等价值的血肉之躯,消解了人与同伴动物伦理关系中人类为主导的主体地位。
此外,虽然天鹅路易斯通过跟随萨姆上学掌握了基本的读写能力,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路易斯与人类的交流与互动,使人们能够明白它内心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文字交流的方式并非十分可行的跨物种交流方式,除了路易斯外,其他不具有读写能力的族类依然无法与人类进行文字交流,甚至根本不懂这些符号的意思。因此,文字交流难以成为人与动物跨物种之间普遍可行的交流方式。
在发现文字读写这一交流方式的局限性后,怀特认为音乐可以成为人与非人动物特别是鸟类之间进行交流的有效方式。虽然语言是人类的创造,但是声音却是人和很多动物特别是鸟类共有的,而“人与其他动物的差别只在于,在人一方面,这种把各式各样的声音和各式各样的意念连结在一起的本领特别大,相比起来,几乎是无限大;而这套本领显然是有赖于他的各种心理能力的高度发达”[17]112。达尔文认为,语言是一种艺术,“习得或发展一种艺术不是人所独具,而是人禽同有的”[17]113。怀特对此似乎也是认同的。虽然天鹅路易斯一出生便具有声带缺陷,发不出一点声音,这使它无法像其他兄弟姐妹们一样与自己的家人和其他鸟类正常交流,即使遇到中意的雌天鹅也难以表达内心的爱意。但是当他获得一把铜小号后,他能够借助这一“代具”不断摸索,不仅吹奏了“咯咯”的声音,还通过聆听人类的音乐习得不少抒情乐曲,成为一名出色的乐师。路易斯吹奏的优美乐声不仅震惊了人类听众,也使听众们在乐曲声中体会到路易斯的情绪与感受,形成一种心灵的共通。乐声充当了吹号天鹅和人类之间沟通的桥梁,使人们重新注意到非人动物的存在与感受,帮助修复了人类和自然之间的纽带,使人与非人动物间的同伴物种关系更为和谐。
虽然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同伴物种关系在社会现实政治层面受到不少质疑,但是E.B.怀特在童话的幻想世界为其提供了操演性空间,使其成为可能。怀特在小说中,不仅使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形成一种同伴物种式的跨物种伦理关系,也引导现实中的读者不断反思野生动物的危险处境及其对整个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性,对人与动物进行重新定位,不断去人类中心化,在尊重动物主体性的前提下,与其互惠共生。
此外,怀特对人与野生动物伦理关系构建过程的沟通与交流模式进行设想,力图打破二者间的言语障碍,启迪读者人与非人动物间除了通过肢体语言和行为暗示等方式外,音乐也可以成为跨物种交流的有效方式,特别是在人和禽类之间。吹号天鹅的鸣叫声给身处城市的居民带来了荒野的气息,路易斯美妙的音乐声唤起了人们内心深处温柔的情感,使人对鸟产生共情,进一步消除二者间的隔阂,促进二者间的良性互动,对人与动物间同伴物种关系的建立具有促进作用。
通过对作品中所体现出怀特的跨物种伦理思想的分析,笔者认为,怀特具有很强的动物伦理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其虽然采用的是具有人类中心主义色彩的拟人化手法,但却使读者意识到人类与动物间主体的平等,激发读者增强对动物的认知与了解。怀特的跨物种伦理思想与哈拉维的同伴物种一样,都提倡人与非人物种间形成一种建立在爱、信任、尊重、共情与交流的基础之上的互惠共生、主体平等的种际伦理关系。怀特的跨物种伦理思想体现了一种后人类关怀,为构建可持续存在和发展的后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了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