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秋天的某一个晚间,旧金山海湾东部的核桃溪小镇,女儿一家的住处。是下半夜了,不敢开灯看钟,不知道是几点几分,反正到了黎明前最“黑”的时辰。以肉眼看,夜如整块顽石一般坚硬,逼近身边,伸手推,却空洞。黑如絮如缕,悬挂周围。襁褓里的女婴被我抱着。静极,把婴儿的呼吸衬得十分有力、清晰。我把身躯尽量放平,使她倒伏在我的胸膛上。不过,不管什么姿势,她都不会计较——出生才30多天。
闹是刚才的事。婴儿床传来哭声,我从长沙发上惊醒,打开天花板下的壁灯,一手抱着她,一手调奶粉,放进微波炉加热,拿出,摇动奶瓶,挤出一滴在小臂试温度,再让她吮吸。她喝光一瓶以后,我把她抱直,拍背,直到打出响亮的饱嗝。随后,我把灯全熄掉,以身体当婴儿床,一边体验女性怀孕时腹部的重量,一边放任思绪飞翔。庸常日子总胶着于种种平实的细节,难得与“生命”这庄严的概念挂上钩,这一刻做到了,出其不意。
我沐浴在明亮的光中。光是从心里发出来的,婴儿的头部所紧贴的心脏,是神奇的发电机。婴儿是女儿的次女,为了照顾她们母女,我和老妻搬来这里一个多月了。那是多事之秋。女儿患了产后抑郁症,病本来简单,但被聪明过度的医生误诊为别种心理病,服药无效,失眠日益严重。老妻也有这毛病,半夜被吵醒就无法再入睡。女婿要上班,不忍心让他熬夜。反正老夫有余勇可贾,便把老妻赶去卧室,关门熟睡,夜晚由我独自照顾婴儿。
婴孩呼吸的节律,是至美的天籁。我陶醉于聆听。怎样美妙的黑夜!一个晋身为双料外祖父的男人,成就感无与伦比!此生何幸,此刻让我补上生命的一课。41年前,儿子在家乡的妇产院即将出生,因头部过大出不来,妻子在产床上煎熬四五个小时,大哭大叫。我没在产床边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體验迎接小生命的艰辛,却随着好心的乡亲去农贸市场买鸡蛋,好为妻子煮蛋花汤。那个年代的中国男人,压根儿没有“陪产”的意识,社会也不予鼓励。次日早晨,我第一次抱起亲骨肉,他头上多处涂着红汞水,那是产钳造成的伤。38年前,女儿出生,我在外地出差,祖父打电话报的喜。欠下的儿女债,今天还给孙辈。
动作粗鲁的男人此刻变得温柔,生怕惊醒宁馨儿。记得妻儿从产院回来的第三个夜晚,我自告奋勇,夜里伴儿子睡。春寒料峭的二月,怕厚棉被阻碍婴儿的呼吸,整夜不敢入睡,用一只手把被子支起,直到妻子把他抱走。同是无眠,但有“尽义务”与“享乐”的区别。此刻一点也不感到困乏,从灵到肉只充满欣慰。
转头对窗。往日再暗,三棵并排的枞树也微露毛笔般的轮廓,剪影一般贴在星星稀落的穹顶,但眼前只有囫囵的黑。老天爷为配合我的心境,做了恰到好处的布置。坐得太久,下半身麻木,轻轻站起,抱着婴儿站在落地窗前。黑如此纯粹,哪里都没有影子,全盲的境界。婴儿出生前所居住的子宫也是这样的。唯黑暗赋予胚胎以最高的安全和宁静。这么说来,黑是孕育生命的原色,是太初之色,是爱的温床的颜色。它自内而外,把灵魂照得透亮。
想起美国著名作家唐·赫罗尔德的名言:“成为‘人自婴孩起步,真好!”认识生命的黎明,从黑开始,真好。
(常朔摘自《齐鲁晚报》2020年7月21日/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