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朝琳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威廉·坦普尔(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年)是英国享有良好声誉的外交家、政治家、文学家,但是“作为创新性的思想家,坦普尔至今没有得到公众很高的认可”[1]。国际学界对坦普尔的研究比较薄弱,现有的研究成果屈指可数且选题分散:或研究坦普尔的“崇古”思想[2],或探讨他与斯威夫特之间的影响关系[3],或研究他的政治活动[4]。针对坦普尔《论伊壁鸠鲁的园林,或论园艺》(以下简称《论园艺》)的研究,目前十分有限,且倾向于研究他的中国园林观,即对sharawadgi(该词的译文不统一,常见的是“洒落瑰奇”“散落歪齐”)的分析[5];另一研究路径是分析伊壁鸠鲁的园林在坦普尔作品中的象征意义。可见,鲜有学者对坦普尔的园林观进行系统的考察和分析。本文以《论园艺》为对象,结合坦普尔的其他作品,从园林起源论、园林审美论和园林伦理论3个层面来分析坦普尔的园林观,以丰富现有的研究理论。
坦普尔属于伊壁鸠鲁主义复兴中的一员。伊壁鸠鲁的园林是他本人哲学思想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得以重建”[6]。坦普尔认同“伊壁鸠鲁的伦理体系”[7]。坦普尔的园林观在一定意义上继承了伊壁鸠鲁的思想。伊壁鸠鲁认为“哲学论证如果不能帮助治疗人的疾苦就是空洞无益的。”[8]坦普尔效仿伊壁鸠鲁,也从病原学的角度探讨了园林的起源。
坦普尔在《论园艺》的开篇反思了理性,认为它是造成人类心灵痛苦的源头。理性“赋予人类比其他创造物更大的优势和特权,似乎也是人性的最大缺陷;使他比其他种类遭受更多的烦恼、痛苦或生活的烦恼:带给我们各种各样的激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欲望,随后是无尽的追求,使大多数人本来自然的思想日益不安”[9]。理性既是人与动物区别的“优势和特权”,又是“人性的最大缺陷”,因为它“导致大量激情和欲望的产生”。坦普尔在理性-欲望-痛苦之间预设了因果联系:理性促生欲望,但是过多、虚妄的欲望带来纷扰和痛苦,使人们远离快乐。那么,如何治疗这些痛苦呢?即在园林中生活。坦普尔这样说:“当人类如此忙碌或娱乐时,他们中的一部分、最聪明和最优秀的一部分人,无论出于正义或运气,追求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品味,不是毫无止境地满足他们的欲望和激情,而是选择一种他们认为更接近的、更可靠的方式来寻求生活的安逸和幸福,通过努力克制,或至少缓和他们的激情,并把欲望降低到大概满足简单的自然需求的程度。这种生活似乎已经把哲学带到了世界上,至少被称为道德哲学。”[9]
当人的心灵患病,只有道德哲学才能有效给予治疗。大多数人使用“加法”,以满足欲望的方式来实现幸福的生活。“最聪明和最优秀的一部分人”使用“减法”,通过缓和激情或克制欲望来追求生活的安逸和幸福,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生活品味”。这种生活品味在园林中成型,最佳代表是伊壁鸠鲁。“伊壁鸠鲁的一生完全是在他的园林里度过的”,“因为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对心灵的宁静和身体的安适有如此大的贡献”[9]。园林远离尘嚣,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空间,为人们克制欲望和缓和激情,获得“心灵的宁静和身体的安适”提供了有利的环境条件。坦普尔以医学类比的方式,论证了园林的产生:园林作为一种物质场所,起源于人类对过剩欲望的治疗。只有消除多余、虚妄的欲望,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坦普尔在论述早期园艺的发展时,没有使用garden,而是使用“hortus”。hortus是拉丁语单词,复数形式是horti,意为垣篱、墙壁等围绕物,后引申为果园、菜园。他指出hortus源于“ortus,它持续地为世界事物的增加或一些新事物的产生提供条件”[9]。从形式上看,ortus是拉丁语,出现在古罗马时代,意味着园林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随着罗马帝国的消亡,ortus不再是独立词汇,转变成现代语言的词根。从意义上看,这个古老的词汇蕴含着勃勃生机,是“升起、出生、开始”的意思[10]。形式指向过去、古老,意义却指向现代和新生,形式和意义的结合形成horuts。因此,园林不仅是形式与内容的融合,而且是古老与新颖、过去与现代的融合。在历史的长河之中,ortus成为horuts的基石,意味着园林是一种连接过去与现代的纽带。
坦普尔晚年归隐的摩尔庄园(Moor Park)最能表现园林融古纳新的特色。该庄园位于英国的赫特福德郡,15世纪时是一所破败的庄园。1614年,贝德福德第三伯爵爱德华·罗素成为它的主人后,新建了鹿园和狩猎园以供娱乐。70多年后,坦普尔修整摩尔庄园,增设了游乐场,引进许多异国植物,使这里成为适合生活和学习的理想场所。在这里,他很快意识到园林的哲学和美学意义,并把这种感悟写成了《论园艺》。摩尔庄园几经人手,几百年来结构和建筑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坦普尔却评价它为“至今为止,不论国内外”,他“见过的最美丽和最完美的花园”[9]。自人类文明的诞生到17世纪,园林可谓是不计其数,他却把摩尔庄园作为“最完美的花园”,可见,古老的园林虽有破败之处,只要园主精心设计和用心维护,依然能够焕发出生机,成为当下最时尚、最有品味的园林。既能感悟历史,又能彰显当下,这正是园林融古纳新的魅力所在!
坦普尔的园林起源论与我国传统的格物穷理有一定的相似性。二者都认可园林作为一种理想的物质场所,不仅能够涵泳人的精神、品质与性情,而且能够让人体悟到自然、人生,甚至宇宙的意义。不同的是,格物穷理强调万事万物均是道的具体表现,人们可以观物而体道。坦普尔则认为,园林中的事物具有简单、自然的特性,无法激发人们产生更多的欲望或激情,因而人们能获得身心的安适,去追求真正幸福的人生。这两种理论在形式上存在相似性,文化内涵却存在较大的差异,基于双方的文化背景之不同。
园林实现人生幸福的前提是退出公共事务。伊壁鸠鲁主张贤人不问政治,“应当从日常责任和政治事务的牢房中逃离出去”[8]。作为伊壁鸠鲁的传人,坦普尔虽赞同“贤明的人应该回避公共事务”[9],却赋予了园林生活不同的伦理意义。
早期的坦普尔不是一个真正的伊壁鸠鲁主义者,他在斯图亚特王朝复辟时登上政坛,开启了政治生涯。1681年,在被议会除名后,坦普尔退回到摩尔庄园之中,践行了伊壁鸠鲁的退隐主张。在《论园艺》中,他承认自己“偏安一隅时,才能过上贺拉斯所描述的生活”[9]。
坦普尔的隐退不是伊壁鸠鲁式的,因为后者的退隐伦理是建立在政治无价值的观点之上。和伊壁鸠鲁相反,坦普尔注重政治,把政治视为表现美德的场所。麦考莱认为坦普尔“太重视自己的轻松和体面,以怯懦的恐惧逃避责任”[11]。他的评价有些失实,因为坦普尔不是懦夫,没有逃避自己对国家的责任。英国、荷兰和德国三国同盟的建立是他的杰作。英国玛丽公主和荷兰奥兰治亲王的联姻中,他也起到了促进作用。为了解决英国的政党之争,他提出建立枢密院的方案。他没有逃避政治责任,而是尽其所能地维护英国的外交利益和社会稳定。坦普尔的政治生涯跌宕起伏,亲身体会到伊壁鸠鲁的“从政害生论”,但是他依然耗费心力地为英国服务,因为他认为这是美德的表现。坦普尔怀着一颗为公众服务的心,参与到政治之中,以国家幸福、公众幸福为旨归。他虽然赞同伊壁鸠鲁倡导的贤士应该回避公共事务,却没有绝对化。“如果他的国王或国家召唤他,贤明之士可能不会拒绝。”[9]贤人可以介入政治,因为政治领域是以公共利益为旨归,是表现、锤炼贤士美德的重要场所。伊壁鸠鲁认为,政治会导致美德的堕落、伦理关系的恶化。对坦普尔而言,政治是美德的表现,因为美德在不同的领域,有着不同的表现。在公共领域,个人的美德表现为维护国家和人民的幸福;在私人领域,美德表现为个人的幸福,即心灵的宁静与身体的安适。
坦普尔提出3条造园法则,分别是“依照方法,关注结果,顺应自然”[9]。他特意强调“顺应自然”,视之为“伟大原则”:“如果不顺应自然,即使投入大笔的资金,也可能是徒劳无益;我认为这是造园或做其他一切事情的伟大原则。它不但指导我们的生活行为,而且指导政府的行为。”[9]
坦普尔的“顺应自然”包含3层含义:
首先是造园方法。在设计和营造园林时,要顺应自然,在服从自然规律的条件下利用自然和调整自然。在造园时,坦普尔着重强调气候、土地等自然条件对园林种植的影响。
其次是顺应自然的生活法则。此时,“自然”的意义发生变化,指人的自然本性。在《英雄德性论》中,坦普尔指出人性的永恒因素是自然理性。每个人必须在理性的指导下尽可能地完善自己,以免“在人生的过程和行为中偏离自然法则”[12]。那么,如何完善自己呢?他认为要保持自然欲望,克制过多的、非自然的欲望,使其“降低到大概满足简单的自然需求的程度”[9]。此外,要依据个人的地位和阶层来履行社会职责,即他所提倡的“每个人在其不同的地位或身份下,应该做什么,应该避免什么”[12]。做到以上两点,那么这个人基本达到了完美理性的高度,不仅“包括身体和心灵的完善,而且得到了最大、最高尚的幸福”[12]。
最后,顺应自然即顺应民意。在1672年坦普尔的《关于政府的起源和性质》中,他指出一切政府存在的基础是得到“全体人民或其中最大最强那部分的同意”,而且政府机构人员的“任期和特权要取决于群众的意见”[1]。坦普尔拥护君主制,却反对绝对君主制,主张在君主、议会和法院之间建立制约和监督关系。而且,他认为三者作为政府机构,行使权力的标准是公共意见。这里的公共意见即群众意见。群众成为政府存在的合理基础,根本原因是在于每个人身上都有自然理性,因此面对公共事务时能分是非、辨善恶,从而形成有效的公共意见。在政府与人民的关系上,坦普尔的政治观颇具平等和民主的色彩,为英国现代政治的形成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坦普尔主张人应该“通过他自己的性情或心情来选择生活的道路”[9]。“性情”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内在品质”,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6]。他拒绝许多人向往的好工作,因为园林是他“年轻时的取向”和年老时的“乐趣所在”。园林是个人选择的结果,而这种选择以兴趣、性情为依据,因而园林是与自由意志联系在一起的,园林生活是个人自由意志的体现。
坦普尔退出政坛,并非是政治失意后的自我放弃,而是个人意志让他做出的改变,其中隐含文人的自觉和主动意识。萨义德认为,当知识分子参加社会活动的机会增多时,为了避免成为各种权力结构的一员,唯有以“业余者”“圈外人”的身份,才得以“保有足够的自由去成长、改变心意、发现新事物、重新发现一度搁在一旁的东西”[13]。这段话是坦普尔退隐园林的最好注解。在《大众的不满》中,他说到,“当我继续从事公共工作时,我已经努力使我的国家统一起来了;当我发现他们变得不可救药时,我已经离开了这种富贵的职业,而不是在我们国家的分裂或派系中占据一席之地”[14]。17世纪后期英国的党派纷争、查理二世的两面性使坦普尔判定他们已经“不可救药”。在这种情况下,他无法实现为公共服务、为人民谋利的政治美德,又不愿意加入任何一派政治势力之中,于是转身离去,在园林中开始新生活。坦普尔的退隐园林,蕴含着强烈的个人意识,是个人主动选择的一种表现,表现出他对个人主体性的重视。当公共领域无法为人的德性提供最佳场所时,坦普尔选择了一个新的地方来表现人的德性,而这个地方正是园林。
坦普尔园林伦理论的核心词汇是德性、自由与顺应自然。这3个核心词汇不是相互独立,而是紧密联系的。于他而言,当个人无法在公共领域内表现美德时,园林成为了他保持美德的退隐之地;美德又是个性和主体性的一种表现,彰显着个体的自由意志和顺应性情的生活法则。由于秉承顺应自然的生活法则,个人才会用理性来指导自己的言行,才会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中表现自己的美德。因此,在坦普尔的园林伦理论中,顺应自然是最根本的原则。
坦普尔认为,“花园最好的形状不是方形就是长方形,不是在平地上就是在斜坡上;它们各有美丽;但我最推崇的是在斜坡上的长方形花园。”[9]坦普尔的园艺审美是欧洲式的,因为当时欧洲以规则式园林为主,而其首要特征就是外形呈现几何状。他心中“最美丽和最完美的”摩尔庄园正是一所典型的几何式园林:园林依山建为3层阶梯状,轮廓为几何形;最高的平台两侧各有凉亭,形成对称关系,中间的花坛平分为四等份,通往最低一层的砾石路的两侧也修建了洞穴。每一层的布局都使用了对称均衡的手法;景观由大型花坛、柑橘园、对称分布的凉亭、造型丰富的雕塑、精妙的喷泉、回廊构成,这些都是欧洲规则式园林的主要景致。
作为一种有意识的形式,英国早期园艺的发展受到意大利、法国、荷兰等国的影响,呈现为规则式园林,这成为坦普尔园林审美的文化语境。规则式园林重规律、造型、线条,坦普尔就把长方形或规则性的变化作为园林之美的最重要原则。但是,英国传统文化中保留了自然的审美趣味。因此,摩尔庄园虽然是规则式园林,却不乏自然情趣。摩尔庄园还有一个园林,其中“所有的树都是野生的,十分阴凉,而且用粗糙的岩石和喷泉来装饰”[9]。直接把大自然中的树木作为风景,且搭配粗糙的岩石和喷泉,不仅使景物风格保持一致,而且使园林这种人为的艺术充满了自然的野趣。培根认为园林是人类文明的产物,却也主张在园林中保留一部分地,“尽其可能做成荒野的样子”[15]。摩尔庄园既有人工之精巧,又有自然之趣味。坦普尔视摩尔庄园为最完美的花园,可见其思想与培根的相同之处。这些都为18世纪英国自然风景园和自然美学的兴起提供了动力。
和培根不同的是,坦普尔还有“世界的眼光”[16]。他提出了“不规则也是美”的观点:“有可能还存在着我所不知的其他完全不规则的形式,也许比其他更美,但他们必须归功于对于自然的非凡处置,或是在设计中大胆的想象或判断,从而使那些不和谐的部分组成一些图形,在整体上呈现出非同寻常的宜人。我在有的地方亲眼见到过一些,更多的从一些在中国人中间生活过的人那儿听说的。中国人的思维同我们欧洲人存在很大差别,如同他们的国家一样遥远。在我们这里,比例、对称和一致性是建筑美和园林美的主要标尺,我们的道路和树木要相互对应,间距要绝对相等。中国人却嘲笑这种方式,他们说,一个能数到一百的小孩子才会说,他们会按直线种树,彼此面对面,种植的距离和范围按照自己的喜好办。中国人想象的极致使用在对园林的设计上,美是伟大的,震撼了视觉,但是没有任何秩序或局部的布局是让人轻易地观察到。我们对这种美几乎毫无概念,但是他们却有一个专门词汇来表述,凡是第一眼就形成强烈冲击的,他们就说这是Sharawadgi,好得很!妙得很!以及诸如此类的赞词。只要见过最好的印度袍或者最好的屏风和瓷器上的画的人,都能发现这类无规则的美(without order)。”[9]
坦普尔认为不规则之美主要体现在中国的园林艺术中,甚至创造出新词汇Sharawadgi来代表这种美学效果。在形式上,Sharawadgi是“不和谐”、非“比例、对称和一致性”,即不规则或无序。不少学者都注意到Sharawadgi的不规则之美,却忽略了一点:“凡是第一眼就形成强烈冲击的”[17],就是Sharawadgi。Sharawadgi造成强烈的视觉愉悦,这种愉悦不是可怕的崇高感,而是“宜人的”美感。不规则如何诱发“宜人的”美感呢?原因在于中国人在设计中表现出“大胆的想象或判断”,使人无法轻易地观察到秩序或布局的安排,产生了新奇的愉悦感。所有的不规则、无序和变化最终都呈现出整体和谐的美感,达到有序。因此,中国园林的Sharawadgi特性包含3重含义:①在形式上,它是不规则和变化之美,或无序之美;②在效果上,散乱的部分形成和谐的整体;③审美心理上,中国园林是一种感官艺术,产生新奇的视觉美感。
坦普尔对中国园林无序之美的洞察十分到位。《洛阳名园记》记载:“董氏西园,亭台花木,不为行列区处周旋,景物岁增月葺所成。”[18]《园冶》也提出“构园无格调”,强调“自成天然之趣,不烦人事之工”[19]。中国造园为什么重视不规则之美?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中国古典园林师法自然,以真实自然为蓝本,而自然中的山水地貌本身为变化无定的形态。因此,在中国古典园林不规则的形式之下,蕴含的是自然。
坦普尔对园林规则之美和不规则之美的认识,表现出他兼容并蓄的开阔胸怀。他虽然植根于欧洲园林文化传统,把规则式园林作为美的艺术,却没有将之作为唯一的判定准则。他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跳出欧洲中心论,欣赏到与欧洲园林相异的中国园林之美。坦普尔虽然认识到中国园林之美,却反对英国园林采用中国风格,表层动机带有实用主义色彩,因为设计不规则的中国园林更容易出现“引人注目的缺陷”[9]。究其原因,在于园林是世界观的一种反映,折射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欧洲人把自然元素纳入园林设计,一方面是要欣赏自然之美,另一方面则是把自然作为客体对象,彰显出人类的能力和智慧。中国的园艺师不仅是要唤起人们对自然环境中的花、树、山等元素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传达人与自然之间的亲密,而不是任何归化的需要或任何被自然支配的恐惧。中西方世界观的不同,才是坦普尔拒绝英国采用Sharawadgi的根本原因。
坦普尔的园林观至今已经三百多年,却依然对现代园林建设有积极的意义。除了能够丰富西方园林理论之外,也有一定的应用价值。
坦普尔探讨了园林与欲望的关系,视园林为克制欲望,甚至治疗过剩欲望的场所。换而言之,他意识到了园林的疗养功能。园林作为一种人为艺术,是如何具有这种医学功能呢?在园林中,“水果、花草、树荫、喷泉,以及鸟儿的鸣叫,似乎为我们提供了各种感官的享受,而且是最伟大的,或者至少是最自然的完善”。而且,“清新的空气、甜美的气味、葱绿的树木、干净简单的食物、锻炼、工作或散步”,能够让人“免除忧愁和挂虑,似乎同样有利于改善沉思和健康,促进感官和想象的享受,从而促进宁静和安逸”[9]。可见,园林的疗养功能依赖于构成园林的物质基础,包括芳香的植物、葱绿的树木、清新的空气、干净的饮食,以及有锻炼、学习的空间等。坦普尔谈论的这些因素其实都属于良好的环境景观和健康卫生的生活条件。在疗养院园林的营造之中,应把自然景观作为积极的疗养保健因子加以建设:加强养生保健型植物的种植,有利于缓解人的焦虑情绪和压力;注重健身活动场所的营建,满足人的锻炼需求,能够更有效地促进身心健康;营造干净卫生的饮食条件,使人得以保持身体康健。
私家园林的特色在于“私”,而不是“公”,要有独特性和个体性。那么如何打造这种“私”性呢?坦普尔的园林观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答案。基于上文分析可知,坦普尔把园林作为个人个性、气质和主体性的一种外在表现物。当然,他所说的园林主要是私家园林。私家园林不仅是园主游憩之地,更是他/她个性的象征。私家园林的风格不仅能够彰显出主人的个性,而且要与其个性构成和谐统一的关系。这样的园林才是真正的私家园林,成为园主独特个性表现之所。我国古代园林讲究“三分园林,七分主人”,威廉·钱伯斯也认为,造园时必须考虑业主的“弱点、脾气、娱乐、人际关系、事业和生活方式”等[17]。在现代社会,要达到这一点,可通过以下途径:①详细了解园主的家庭情况、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等,使园林能够满足园主的生活需求和精神需求;②加强与园主的沟通,结合其个人特质和独特立意来设计园林的布局,但是要注意与周围环境的协调,否则易沦为异类。
坦普尔倡导的顺应自然可作为营建园林的基本原则。不少学者论断西方的传统园林表现了人类中心主义,但是“英国人最尊重植物的生命,关注它们的需要,苦心孤诣,极力要让它们活得自然,活得快乐”[20]。坦普尔倡导的顺应自然正是来自于这种文化语境。因为,顺应自然意味着尊重自然、尊重自然界的生命,使自然界的生命能够自然、快乐地成长。我们在设计、修改和建造园林时,应实地勘察,充分了解和考察地域之情况,在服从自然规律的基础之上实施造园活动;在材料的选取上,要遵循就地取材、节减成本的原则,充分利用原有的自然条件;在种植花草树木时,要尊重植物的生态习性,确保植物的存活率;在营造园林时,要注意利用地域自然景观的特色,使园林体现出原有的自然之美。
坦普尔植根于欧洲文化语境之中,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跳出欧洲中心主义,把东方的美学精神纳入到自己的思想体系之中。包容、开放的思维方式,使坦普尔的园林观中杂糅了中国文化的元素。在欣赏、修建和营造园林时,我们要摒弃唯我独尊的狭隘心理,与异质文化之间建立平等对话的关系,不仅能够欣赏到他者之美,而且能够合理地吸收其有益的成分,促进彼此之间的文化交流。另一方面,我们也要学习坦普尔对古代传统文化的重视。在发展现代的园林文化时,我国传统的园林文化不仅不能丢,而且还需要加强、推广和弘扬蕴含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园林建造方法和园林理论,使其能够世代传继下去。在建设园林时,我们既要继承传统,保持文化之根,又要向他者学习,与其建立对话的关系。只有这样,我们的园林才能成为既传统又时尚、既古老又现代的文化空间。
坦普尔意识到了园林能够使人身心宁静,这与疗养院园林的功能存在相通之处;他把园林作为个人个性和气质的外在表现物,为打造私家园林的个性提供了借鉴;他重视自然,强调顺从自然,这也是当下我们设计园林的基本思想;他“世界的眼光”及对古代传统文化的重视也值得我们学习。这些都是坦普尔的园林观对当下园林建设的积极之处。
综上所述,坦普尔的园林观可以概括为:①在园林起源论方面,他从病原学出发,把园林作为治疗人们过剩欲望的理想方法;在词源学方面,他论述了园林这个词汇本身所具有的哲学意义,是过去与现在、传统与创新的融合体。②在园林伦理论上,坦普尔认为,在不同的领域,德性表现的形式和内容是不同的,园林也是个人德性的表现场所。从此出发,他把顺应自然作为造园、生活和政治的根本原则。③在园林审美论上,他认为欧洲的规则式和中国园林的Sharawadgi都是美的艺术。坦普尔的园林观对现代园林具有一定的应用价值,可用以指导疗养院园林、私家园林的建设;他所倡导的顺应自然是建造园林的基本原则。此外,他重视欧洲园林的传统,又能够跳出欧洲中心主义,较早地认识到中国古典园林之美。这种思维方式也值得我们学习。当然,坦普尔的《论园艺》还涉及到其他问题,比如树的种植、园林的发展历程、园林与哲学的关系等,留待以后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