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凯 张 姣(.渤海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辽宁锦州03;.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锦州03)
近两年,沈阳青年作家班宇在文坛崭露头角。2018年12月,他的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位列短篇小说类榜首。他出版的小说集《冬泳》,也受到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
班宇一直居住在沈阳,他的小说题材大多来自东北。尤其是他写了很多20年来长在东北,生活发生变故,在无奈和拼搏中生存的人物。这与东北在改革开放以来经历的发展和阵痛相关,既带有东北的特殊性,又能引起全国读者的共鸣。
东北曾经是中国近现代最大的移民区域。新中国成立前的“闯关东”,使东北人口激增。“九一八”事变之后,萧军、萧红等一群从东北流亡到关内的文学青年创作了《呼兰河传》和《八月的乡村》等一批具有东北浓郁地方色彩的小说,在文学史上称为“东北作家群”。20世纪50-60年代,反映东北土改的和工业建设的小说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到80年代,“知青文学”风起云涌,东北知青梁晓声、张抗抗等作家就在这一队伍当中,展现了知识青年在东北的艰苦生活和人生思考。从荒凉的塞外苦寒之地到抗日的前沿再到新中国成立后建设的一线,东北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东北作家也一直在热情地抒写着每个时代。
20世纪90年代,“下岗”潮影响到全国,作为老工业基地,计划经济的重镇,在经济转轨过程中,东北工人在全国受影响最大。在互联网上,我们今天还可以找到各种当时下岗的数据。这冷静的数据背后,是一个个从稳定变得困窘的家庭。政府采取了从政策到培训和创造就业机会等各方面的措施来解决问题,但对于已经在国企工作多年,习惯了被计划着生活的中年工人来说,再就业谈何容易?从下岗中走出来又要经历怎样的心路历程?20年后,班宇的小说很多涉及了这一题材,呈现了那时人们的生存困境。和东北的很多前辈作家一样,班宇小说关注现实,关注现实中人的生存状态。
1996年,班宇10 岁,下岗潮席卷他家,亲戚们很多下岗,同学的父母也多有下岗。在他的小说中,经常展现的也是“父辈”在这20年里经历的艰辛和拼搏,奋斗和无奈。作家李陀用“穷二代”一词来称呼小说的叙述者,应该是很形象的。读书时期的班宇,“那时内心有一点忧虑,升学压力是一方面,还有补习费、择校费等,虽然家里极力营造一种平和的氛围,但我仍能感受到一种不可控,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头上,久久挥之不去,只能去自寻出口”[1]。
在下岗潮裹挟下,很多中年工人离开工厂,尝试他们并不熟悉和擅长的工作。他们当中,的确有一些再就业成功的案例,但很多人已经习惯了自己作为工厂里的“螺丝钉”,只有工厂里的技术,如今没有了用武之地,就只能从事一些小买卖,有的从事城市的“力工”或者“拉脚”,他们的个人和家庭在时代中浮沉。在班宇的小说中,他们在“工人村”游荡,艰难地经营着并不熟悉的小生意,硬着头皮面对各色人等,间或用劣质白酒把自己灌醉。但他们心中,也有对未来的期望,也有生活中的温暖。今天,东北在逐渐走出低谷,走出老工业基地发展的困境。班宇小说中的东北,更像是对20年前那些苍凉的回响。
班宇小说中的人物,在这样的背景下,为生存而挣扎。他们不甘心人生的失意,即使当病魔和坏运气都一起来的时候,他们也能安之若素,寻找人生的亮色。班宇认为,在整个的历史环境里,这一群体是改革进程中极具标志性的一类人,但却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在《逍遥游》中,叙述者许玲玲就是个倒霉的“穷二代”。父母离婚后,她身患重病,每周要去做透析。母亲又去世,她只能与父亲许福明相依为命。父亲下岗,靠蹬“倒骑驴”拉脚,这是他们微薄的生活来源。父女俩在一起生活,却又各有心事,很难沟通。许玲玲有两个朋友——老同学谭娜和赵东阳,生活也并不如意。这么简单的生活,她只是希望天气能挺好,身体也还行,走路轻松,自由自在。这应该是生存的底线。为了让生活增加些色彩,三个人决定去秦皇岛旅游,暂时忘掉自己的心事,结果也并没让人愉快,生活还得继续。
作为父亲,许福明下岗后对生活还有过憧憬,执意离婚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得知女儿患病,他卖了厢货车,帮助治病。前妻去世后,他又搬回去照顾女儿。他没有什么大能耐,只能靠蹬“倒骑驴”拉脚挣点小钱,维持父女二人的生存和女儿的医疗费用。即使这样,当女儿跟他要五百块钱去旅游时,他有些犹豫,但还是拿出了一张一张铺平叠好的零钱。
他们过的是困顿的生活,这是班宇小说中常见的人物生存状态。他们也想从这种状态中逃离,许玲玲想通过一次旅游,暂时忘掉自己贫病交加的生存窘境,真正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生活。许福明谈着自己的恋爱,也是想在精神上对这窘迫的生活有些许的逃离,这背后也是无奈。
但是她们还有强烈的尊严感。许玲玲出场时要戴着一条“奶白围脖”,强烈要求父亲拒绝老同学帮助的50 元钱。朋友三人出游时,也一定要充大方,抢着付了280 元的饭钱,然后自己心疼。至于被读者和评论家们捉摸不透的,三人同住,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许玲玲为什么哭的问题,这都与尊严相关,许玲玲的尊严被触碰,她觉得自己原本对生活“还可以”的自我粉饰也崩塌了。回家时,她看见家里亮着两盏灯,估计是父亲许福明在谈恋爱。就坐在“倒骑驴”上等,留给父亲的,不仅有时间,还有尊严。
在困顿中生存还保持着尊严的有《盘锦豹子》。小说中,记述了小姑父孙旭庭20年的历史。盘锦人孙旭庭到沈阳,进入印刷厂工作,努力成为先进工作者,在沈阳娶妻生子,生活还算幸福。在工厂,他尽心尽力,努力学习,试图组装德国进口的机器。后来厂子低迷,他又帮着拉盗版VCD 封套的活,结果被抓。然后小姑出走,他们离婚。孙旭庭开了个彩票站跟儿子生活。若干年后,小姑回来了,房产证已经输给了别人。在小说末尾,老实了一辈子,被生活不断边缘化的孙旭庭挥舞着菜刀,扑向来讨债的人,最终和儿子跌倒在楼道里。
工厂的变化使得一心想好好工作,为工厂发光发热,同时也想一辈子依靠工厂的孙旭庭从美好生活走向困顿,不断被边缘化使得他难以再忍受已经承受了多年的困惑和屈辱,终于在小说末尾,他为了尊严举起了菜刀。这有些意外,又让人泪流满面,长期的困顿,的确需要一个心理的出口。
《空中道路》中,吊车司机李承杰与一名工友在休假旅游时,被困在高空索道车厢里,他却在危险中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现在的城市规划有问题,思路没有打开,我们的生活不够立体,只活在一个平面上,太狭隘了,其实我们可以开发空中的公共汽车……”[2]
下岗之后,李承杰怀念从前的日子,不禁感慨:“没想到,以前不甘心开一辈子吊车,现在觉得,要是能开一辈子吊车,倒也没啥不好”[2](133)。
《肃杀》中,肖树斌已经下岗,却依然关心沈阳足球队的命运,他和伙伴们为球队鼓舞士气,摇旗呐喊的场景显得尤为悲壮。《工人村》里吕秀芬刘建国两口子下岗后依靠警察姐夫的庇护开了个色情足疗店勉强糊口,还要在姐夫的敲诈中忍气吞声。
李承杰、孙旭庭们在计划经济时代为工厂尽心尽力,做好螺丝钉,甚至还经常有闪光的思想火花,可是离开工厂之后,他们无法转弯,无法适应新的维度,很多人就过上了生活上困顿,精神上困惑的生活。但是他们不抱怨,他们接受困顿,他们的心中还有亮色,还有尊严,还有希望。
写实的回归,是评论界对班宇惊喜的发现。班宇的小说世界更像是东北下岗职工生存状态的“清明上河图”。吕秀芬和刘建国夫妇坐在“菁菁足疗”的里面拌嘴,合计着怎么应付姐夫赵大明的勒索;肖树斌蹲在阳台喝酒,描绘着他给儿子教练送礼的那个金镏子;孙旭庭拎着菜刀冲出房门,向催债的陌生人砍去;门外的“倒骑驴”上,靠每周透析活着的许玲玲偎在破棉絮里,等着父亲许福明熄灭外屋那盏灯,她好早点回家……这是东北下岗工人困顿的生活,班宇展现他们时近乎白描,很像是东北的“下岗人物志”。
班宇的写实入木三分,在细节的描述上非常细致和敏感。比如在《逍遥游》里面,许玲玲只有一次管许福明叫“爸”,那是许福明的一个老同学想资助他们父女50 元钱的时候,许玲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爸,你别要!”在其他时候均没有这个称呼,说明父女情感的生分。许福明收下了钱,并且“从裤兜里掏出掉漆的铁夹,按次序整理,将这张大票夹到合适的位置”。50 元已经是大票,足见父女生活的困窘。与之对比的是,许玲玲跟许福明要500 元去旅游的时候,他有点犹豫,还是给了,“都是零钱,一张一张铺平叠好”,许玲玲看着难受,想打退堂鼓,终究还是决定离开家去看看风景。许玲玲和谭娜、赵东阳去秦皇岛旅游,为了不让别人多花钱,许玲玲偷偷付了饭钱,“连吃带喝,贵是不贵,但给钱时又有点心疼”。班宇对父女的心理把握极其准确,他又不做评论分析,完全是由人物的行为和对话以及细节呈现出来的。甚至在表达复杂的心理和情感时,班宇也是重在描述和呈现。在旅游时,三人同住,谭娜和赵东阳发生关系,许玲玲醒来发现了:
“我使劲闭上眼睛,但是泪水还是流了下来,一开始是几滴,后来变成啜泣,我咬住嘴唇,但还是出动静了。我心里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实在控制不住,也不知道为啥。”
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冬泳》中,“我”爱上了离婚生过孩子的隋菲,在第一次发生关系之后,“我”实诚地告诉隋菲自己家还有一套房子。隋菲也告诉他,自己丧失了生育能力。
“她说,我不能生育,生完头胎后,身体报销了,所以刚才敢让你射在里面。我停顿片刻,在黑暗里猛吸两口烟,问她,定死了吗?她说,医院判的,你要是觉得不行,就再想想,不逼你,无所谓。我想了想,把烟掐灭,跟她说,没啥行不行,以后别划我就行”[2](88)。
两个人在激情之后,对话却如此现实。这或许也是今天现实社会的写照。
作家李陀盛赞班宇小说的现实主义,把班宇对现实主义的态度与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媲美,甚至提高到了“复兴现实主义”的高度。班宇对于边缘人、小人物近乎自然主义的刻画,在当代文学中确实不多见,我们也希望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更多的作家能关注现实,抒写现实。这些年来,文学脱离了现实和读者放弃了阅读,两个现象不知孰先孰后,我们不去争论,只希望得到改变。
需要指出的是,“80 后”作家即使热爱文学,在成长中也会伴随着对影视的吸收,因此电影的叙述手法在他们的小说中会时有体现。在他们这里,现实与现代总是纠葛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恐怕是不会回到19世纪那种“纯粹”的现实主义了。
仔细品味,班宇小说还有现代和先锋的一面。这也使得班宇小说的内涵和层次有所提高。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卡夫卡在《变形记》里的这句话,石破天惊。他的现代感,在于面对荒诞和悲惨,能心境平和地叙述。班宇的小说常常让我想起《变形记》,对于生活的变故,对于困顿的袭来,班宇和他笔下的人物常常以这种心平气和、不以为怪的方式陈述。《逍遥游》里面,许玲玲平静地说自己的病情,“躺在床上,感觉自己也像是死了一次,都看见魂儿了”。
同时,读班宇的大部分小说,都会感到故事底色的寒冷。在《冬泳》里面,“我”原本期待与隋菲走入平静幸福的生活,不想隋菲的前夫却来讹诈,“我”沉着冷静地应对,说去给取钱,却把隋菲的前夫用石头砸烂。在暴力中,依然冷静。然后又去找隋菲,继续冷静的生活。在《逍遥游》中,许玲玲三人从秦皇岛旅游归来,还是得回到那个家,回到冰冷的现实。在《盘锦豹子》中,孙旭庭在完成向讨债人挥刀的壮举后,还是得回到残酷的现实,房产已经被前妻抵押掉了。这种彻骨的寒冷是一种现代性的无奈和迷茫。
有时候看班宇的小说会让我想起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大师德·西卡的电影《偷自行车的人》,失业工人安东丢了赖以生存的自行车,他带着孩子,在罗马街头奔波寻找,结果一无所获,还挨了一顿拳脚。绝望中,他带着孩子走进餐馆,两个人尽情大吃,心中的潜台词是“不过了”。可是走到大街上,他们明白这艰苦的生活还得继续。班宇作品中的人物常常也想像这样“逃离”,但短暂的逃离之后,生活还要继续。我想这是一种更加残酷的现代性。有时候,班宇在结尾会用反转,但他不会留下“光明的尾巴”,就像艺术电影一样,他的小说读完的感受不是轻松和减压,而是对生活本质的深度品味。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先锋文学把国外几十年的现代后现代流派都尝试了一遍。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种学习和借鉴,我们当时并没有进入先进的现代化工业社会,对于后工业和后现代的感受那时属于舶来。而今,现代化之后的迷惘情绪真正袭来,也许今天我们对现代的意义会有真正的感受。
班宇说自己喜欢先锋小说,也喜欢读很多外国小说,琢磨现代小说的技法,他的小说在叙述中有很多现代的技巧。《山脉》是一个反小说的作品,文本具有实验和先锋性;《逍遥游》则更像是散漫的叙述,显得很不凝聚,也缺少戏剧性,但在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叙述后面,也蕴藏玄机和深意;《肃杀》既讲述了“我爸”的故事,又带出来肖树斌的故事,明暗结合,虚实结合,在运用技法上不露声色;《双河》则采用了“元小说”的技法,“我”在外出游玩时向朋友和多年未见的女儿讲述了自己正在创作中的一部小说,而这部“小说”中的人物与我们看到的小说中的人物重叠在一起,在生活境遇上又有所不同,暗示生活中的多种可能性。
让读者和评论界真正欢喜的,是班宇小说富于创造性的语言。
我们都知道,“新文化”运动以来,现代汉语是从西方语言借鉴了很多词汇和语法,因此现当代小说欧化语言较多,在80年代的先锋小说中,这一倾向更加明显,多用长句、从句,文学语言与口语有一定距离,似乎这才更加像“纯文学”。文学失去读者,应该也与此有关。
班宇的小说放弃了这种语言。按李陀先生所说,班宇把大量的东北方言,融入了叙事和对话,形成一种既带有浓厚的东北风味,又充满着改革时代特有气息的叙述语言,自然流畅,几乎不见斧凿。读班宇的小说,感觉生活好像正在被热气腾腾地呈现,充满了细节的画面感,读起来很真实、很愉悦,读后又耐人寻味,很耐读。
比如短句的运用,短句在叙述上是强项,可以让动作和对话活灵活现,又自然流畅。在《冬泳》中,隋菲和“我”第一次见面,直接说:“等着急了吧。我伸个懒腰,揉揉眼睛,说,还行,几点了。隋菲说,快三点半。我打个哈欠,说,困了,昨天夜班,没休息好。隋菲说,要不你接着睡吧,补补觉。我说,现在精神了,唠一会儿,别白来,你想喝啥”[2](76)。
两人的精神状态和现场情形一下子跃然纸上。东北方言常常在表述中带有情绪化、情景化,在语言中透着心态,这倒省去了再用文字去描述情景和状态。
又如描写动作,在《盘锦豹子》的结尾,面对来催债的陌生人,“孙旭东看见自己的父亲手拎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小徐师傅跟随着他的声音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拽住,却又扑了个空,跌倒在地上。”[2](44)把语言和动作揉在一起,让孙旭庭的心灵释放栩栩如生。
在《肃杀》中,他用短句写无轨电车灾难事故的场景:“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我已经能分辨出来那是一辆无轨电车的骨架,越来越多的雨水被蒸发掉,烟尘浓重,十分呛人,哭声停止了,更多的乌云从远处席卷而至,声势浩大,人群仍旧没有散去,像是凝滞在这场雨中。”[2](64)这些短句写出的画面,如同一个个特写镜头,突出着悲剧色彩。跟前几代作家相比,“80 后”作家的笔下,明显有更强烈的画面感,这可能与他们成长中吸收了大量的影视作品相关。
在很多小说里,班宇在写对话时放弃了直接引语,这个大胆的尝试使得对话跟场景和人物情绪都揉合在一起,既轻快流畅,又富于感染力。在《空中道路》中,班立新和李承杰被困到旅游的缆车里,
“李承杰很害怕,脸色惨白,一直盯着窗外,浑身发抖,并且开始干呕。他的手紧紧抓住座椅的边缘,汗珠直往下滴。李承杰说,十三年无事故,让我们赶上了。班立新说,别吓唬自己。李承杰叹了口气,说道,我要能活着下去,这辈子就再也不爬高了。班立新说,别说这没用的,肯定没事,大老爷们,镇定点儿,给我讲讲你看的那本书。李承杰说,讲不了,没心情,讲不了。”[2](126)
在这些时候,班宇放弃了使用引号,让对话和心情和动作融在一起,叙述更加流畅。
常年写乐评的班宇还非常重视语言的音乐和节奏,让语言读起来更加愉悦。不过以上这些还不能说是班宇的语言风格,因为这些也都是班宇心知肚明,有意识尝试运用的,他在《双河》里面借“女儿”之口,揭示出自己爱写短句的特点,实际上短句、间接引语,甚至东北方言也许都是班宇创作上的策略,在《工人村》里,他就运用了直接引语。未来,也许班宇还会尝试文学语言其他的可能性,对此我们充满了期待。
近两年,“铁西三剑客”成为了中国文坛的一个“热词”。班宇和双雪涛、郑执作为生长在辽宁沈阳铁西区的作家,在文坛,在小说界刮起了“东北风”。他们和一些东北青年作家一起,给今天的文坛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三剑客”形成现象,一是因为他们写作的小说实力强劲,题材和地域接近,引起了大批评论家的注意;另一方面,他们的小说获得了新时代很多年轻人的拥趸,在流量明星和文学名家们的推荐下,读他们的小说正在成为年轻人的时尚。在文学,尤其是小说式微的今天,这殊是不易。
在中国当代文学历史上,曾经出现过河北文坛的“三套马车”和广西文坛的“三剑客”,在当时也都引起了很大的影响。而今天,“铁西三剑客”的出现,却是有些不同,他们似乎吹响了文学新时代的号角。
“三剑客”中,双雪涛出生于1983年,班宇出生于1986年,郑执出生于1987年。他们出生的年月,正是文学在中国影响最大的时代。20世纪80年代中国人对于文学寄予了充分的热情,每个青年都是文艺青年,诗人和作家是青年人的青春偶像。现在看来,这种文学的热度在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当年的文学青年,今天的中年大叔大婶们在感慨文学影响力式微的同时,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在现代社会中,文学产生80年代的热度绝不应该是常态的。当时中国现代传媒尚未形成巨大的市场,娱乐和艺术欣赏渠道不多,人们又有那么多的心里话想倾诉和传播。
20世纪90年代文学延续着辉煌之后的影响力,并且和影视充分嫁接,新世纪互联网大潮来临之后,应该说文学才真正走向衰落。似乎小说写得越来越好,读的人却越来越少,甚至影视剧也很少在新的小说里寻找营养。
在今天,爱好文学的人们都明白:文学是可以充实自己,也给这个世界带来内涵的,但今天如果以此为谋生的手段,那安身立命的可能性比去影视剧组做群演都难。这个看法,在当年韩寒退学想写小说谋生时,老师们担忧的眼神里就存在了。韩寒成功了,但他只是个案,不影响命题残酷的正确性。
20世纪末,作家马原等人就敏感地提出了,人类进入了“读图时代”,感觉到了文字创作影响力的减弱。从那时开始,好莱坞电影的引进,电视对于日常生活时光的占领,乃至互联网大潮让我们的生活日新月异,尤其技术进步和普及使得影像的制作和欣赏都完全没有了门槛,在人人都可以收看短视频,制作短视频的今天,人们有什么理由去看小说呢?从表意的丰富性和感染力来说,文字不如影像更加丰富和直接。一个朋友对我说,在21世纪,影像的意义就像是20世纪的圆珠笔。凯文·凯利则预言未来的时代,是“读屏时代”。
这些看法和感受,相信作为“80 后”的“铁西三剑客”比我们更敏锐。他们是看着影视长大的,他们知道影视的力量,他们当然不会排斥与影视的合作。那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写小说呢?
80年代文学的辉煌曾使得无数人拥有过文学梦想,甚至在其后的若干年,很多人在官场和商海上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还愿意出本文学作品的集子,算是梦想的延续。有时一个开饭店成功的个体户,也会把自己的诗集当成名片向客人和朋友们赠送。
但是对于“铁西三剑客”来说,他们是清醒的,他们成年时,热爱文学的身边人已经很少,他们也只是喜欢读书和时常写写。他们三个走上文坛之前几乎都没有经受上几代作家那种向杂志投稿、退稿、修改、发表的经历,那是一种以文学为梦想的行为。双雪涛的小说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受此鼓励,后来坚定了文学道路;班宇是在写乐评间隙,写了练手的小说,获得了大奖;郑执则是高中时就出版了小说,成名作《仙症》甚至并未在杂志上发表,是参加文学大赛获得大奖后才火起来的。他们的文学之路,都有些偶然,甚至有些像是一部“超级文学男生”的综艺。但不管评论家还是读者,大家认可的,是他们作品的实力。
他们选择小说表达自己不是偶然的,在影像和新媒体发达的时代,他们觉得还有些东西是影像不太适合表达,或者表达不好的,那些东西或许跟灵魂更近,跟思考更加相关。
当文学的影响力式微的时候,当文学快凉透的时候,走进这阵营的,一定不是来蹭热度的,他们的心在这里,他们的能力也在这里。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跟90年代的一些文学现象不一样,他们对文学基于热爱和表达,他们更会融入影视和其他叙述的技法,他们也会更加重视在这个时代与读者的双向交流,把读者和观众当成自己文学产品的用户。
他们不会拒绝任何让文学传播的平台,他们也会不断创新文学的形式。他们还在不断努力,不断变化,现在就对他们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让子弹飞一会儿,让“铁西三剑客”们写一会儿,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