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全球性与民族性互构
——社会转型视野中的陆贵山马克思主义文论思想

2020-12-11 14:25:36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关键词:文学理论民族化悖论

高 楠(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6)

新时期以来大规模社会转型使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从20世纪80年代到20世纪末,大体走出了一段自我修复、调整方法、立足当下、重振旗鼓的蹒跚之路。进入新世纪,前辈理论家们相继在新的理论研究中息音,20世纪80年代活跃的一批中年理论研究者,在跨世纪前后这段时间里成为这一学术领域的中坚力量。他们有中国社会转型前后的生活经历与理论积累,有强烈的社会转型的理论意识。当下,这批学者也渐入老境,他们的学术成果,为进一步的理论建构作出了路标式的贡献。研究这一时段性成果,进一步开掘其理论价值,其意义不仅是理论的,更是历史的。陆贵山在这段时间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具有代表性。

一、全球化与民族化,一个悖论命题的提出

中国大规模社会转型带来的一个突出的国情变化,就是闭关锁国的、国家社会生活中不断强化的政治严苛管理的时代过去了,改革开放及经济发展、振兴民族成为时代主题。这样的时代主题引发了两种社会现象:改革开放,使西方文明、西方思想与思潮洪水般涌入国门,举国上下无可回避地卷入全球化大潮;民族振兴,使国人以民族整体性实践形态投入经济建设与文化繁荣,民族意识不断强化。于是,全球化与民族化,全球性与民族性,作为两种张力极强的社会实践过程与社会实践意识,成双结对地进入国人的日常社会生活,也因此成为重要的理论研究的时代现象。可以说,陆贵山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正是深化于这样的时代背景,并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进行文论建构的。由于这一时代背景的复杂的历史关联与鲜明的时代特色,致使在这一背景中提出的全球化与民族化问题,成为意义重要而且深远的时代问题。陆贵山主导性的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在这一问题域中展开,并以此形成理论体系。

从理论研究角度说,全球化与民族化的提法在一些学者那里是悖论性的,就是说,全球化是民族化的反向命题,民族化也是全球化的反向命题。反向命题,即立论的命题合理,则反论的命题不合理;而反论命题合理,则立论命题不合理。在这样的悖论理解中,构成悖论的各方面都把自己置于对方批判的位置,双方的合理性因可以被对方批判而合理。当然,这种批判未必实际发生,但这却是阐释与论证各自合理性的背景性根据。这里的难题在于能否把构成悖论的两个命题统一起来。就全球化与民族化的悖论化解而言,即理论地阐发何以全球化对于民族主体性来说,是民族化的全球化;而民族主体性对于全球化来说,全球化即民族主体化。这显然是一个理论难题。这就是哈贝马斯谈到这类差异性或对立性关系行为时所说的“在他人身上认识到自己的自律”①。

对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关系的化解,陆贵山指出其间的必然性及其意义:“全球化运动和本体化运动的合力和交互作用,影响着整个世界和各个民族的发展态势”[1]。这是对全球化与民族化这对悖论式结构关系体的确认及对这一关系体对于双方意义的揭示。这是一种唯有在这一关系体中才能获得的构成体双方的互促互动,双方共赢。确认这一关系体,并且不是对关系体各构成方进行相互对立的,而是彼此融通的理解,这是陆贵山处理这一悖论关系的立足点。而这一立足点的由来,则是马克思、恩格斯“世界文学”的说法。马克思、恩格斯接受了歌德“世界文学”的提法,将之扩大为世界文化的理解。对此,陆贵山指出:“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世界文学’从广义上理解,具有世界文化的意义。……主要是指世界范围内各民族之间应当摆脱和解除闭关自守的隔绝状态,把一切文学和精神产品都视为全人类的共同财富,进行交流与对话。”[1](268)这一全人类共同财富的“世界文学”的根基性强调,强调的并不是“世界文学”这一提法的现实规定性,而是它的历史凝聚的价值规定性。就这一提法的现实限定与现实要求而言,历史凝聚的价值性则是已然的价值性,是已然的历史价值的现实评价标准。这就好像一座古建筑,对它进行历史价值评价,并不涉及现实的建造它。即是说,在历史的已然中存在着作为人类共同财富的“世界文学”。经典作家“世界文学”的提法,经由陆贵山这一“共同财富”的阐释,便把全球化与民族化的现实对立关系,转化为历史与现实的时间延续关系。他引用恩格斯的话说:“随着资产阶级的发展,随着贸易自由的实现和世界市场的建立,随着工业生产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活条件的趋于一致,各国人民之间的民族分隔和对立日益消失。”[1](268)从这段引文可以看出,全球化是一个历史进程,民族分隔和对立的消失与全球化历史进程不是并列对立性的,而是历史伴随性的,民族性的弱化是历史作用的结果。陆贵山把全球化与民族化纳入到历史关系中来,体现出他在几十年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中一直坚持的三大文艺精神中的历史精神,是这一精神在解决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中的具体运用。对历史精神在文学艺术研究中的有效性,他指出:“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一切精神活动和意识形态都只有把它们置放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历史范围内、历史环境里和历史过程中,才能得到科学的解释”[2]。

对全球化与民族化的悖论说法,陆贵山在历史进程解释的基础上又进行了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解释,认为这一悖论关系从普遍性与特殊性角度解释,是一种彼此融涵的统一关系。他说:“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都具有普遍性。这是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群体或个人都具有共同的人性、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愿望、共同的理想、对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的共同的祈盼、对现代性历史变革的共同诉求、对和平的幸福生活的共同的憧憬。但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又是具有特殊性的。这是因为各个民族的自然环境、人种族群、血缘伦理、历史传统、社会发展程度、文化积淀、心理结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乃至语言符号都互不相同,各呈异彩。”[1](270)在普遍与特殊的辩证唯物论的解释中,全球性与民族性的紧张张力关系,得以涵融性消解,即任何特殊的民族性的实践活动,都涵融着人类的普遍性,任何人类普遍性的东西,又都是见诸特殊性的民族实践。从这一角度说,把全球化与民族化简单地对立为悖论关系,单纯地强调其对立性,其实是二者涵融关系的割裂与刻意强化。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角度研究文学艺术,这是陆贵山研究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所一直坚持的,这与当下一些研究者为了淡化文学理论的抽象色彩以便突出这一理论的实践属性,而主张否定文学理论哲学属性的做法明显不同。他认为,“尽管哲学的世界观不能取代具体的文艺创作、文艺批评、文艺思潮、文艺理论的观念和方法,但所有的文艺现象都以一定的哲学基础为自身的理论依托,都会找到其产生和发展的哲学根源,都可以上升到哲学高度来解析和评价。正是因为站在哲学高度思考文学及文学理论问题,而这样的哲学高度又是奠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这一世界上最先进的哲学方法和思维方式”[3],所以,陆贵山才坚持认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是多元文学理论中的主元,为全面地完整地考察文学现象及文学问题提供了先进的理论工具和思想武器。

而从全球化进程在中国展开的实际情况来说,全球化与民族化的相互关系的对抗性确实很少直接地表现出来,即便出现一些矛盾或顾此失彼,经过调整或调节,也便涵融到民族振兴与发展中去。在一些文学理论研究中存在的以西律中的情况,似乎可以归入全球化对于民族化的压抑,但实在地说,这种压抑并没有实在的实施者,即是说,并没有谁是全球化现实实在主体,这主要是研究者的研究意识问题,很多这类情况经过研究意识的反思与自我纠正便得到了解决。陆贵山从普遍与特殊的哲学角度理解与分析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抓住了问题的根本。

而在实践层面,陆贵山对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的态度,则是批判性地认同。这是因为进入实践层面,全球化与民族化便进入共时层面,历史进程的东西与普遍性的东西便都消失在现时的物质形态中,见到的或发挥着所谓全球化作用的,便只是某个具体国家、具体集团的金融、科技、文化、传播、商品、企业等等;它们传入进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全球文明,而只是为了各自的功利,当它们以全球化名义掩饰其功利目的,用全球文明的旗号去压制被传入国的民族性时,这便有了欺骗甚至掠夺性质。对这种情况,陆贵山通过马克思主义的具体分析,指出在全球化与民族化问题上实际存在着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两大阵营,前者主张一体化、普适性、同质性,后者则强调差异性、自主性、封闭性。全球化与民族化的共时性矛盾,在这样两种对立的主张中形成实践性悖论冲突。陆贵山批判世界主义与民族主义这两种倾向,指出“所谓的世界主义者大多是代表强势的发达国家的利益的普遍主义者。他们实际上是以美国为代表的超级大国的霸权主义的同谋者和执行者。全球化运动的背后,负载着他们征服世界的居心,隐藏着他们掌控全球的强权和建立世界帝国的梦想,表现着他们在经济上、政治上和文化方面的锐不可当的锋芒毕露的霸权主义。”[1](271)这里体现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于资本主义世界对外侵略扩张的霸权实质的认识,及由此形成的坚定不移的抵制。而对民族主义者,陆贵山的态度更富有分析的辩证色彩,认为“民族主义者为了维护本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有的抵制全球化运动的负面作用,有的抓住全球化运动所带来的机遇,根据本土的条件和需要,积极吸纳发达国家的先进的经济、管理、科技和文化,融入新机,以充实、丰富和发展自己。”[1](271)陆贵山的分析,既具有民族保护的警觉,又不乏抓住机遇的睿智,切合于在全球化历史进程中振兴民族的社会转型实践的总体情况。

对全球化与民族化这一中国社会转型期所提出的悖论,陆贵山从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出发,对之进行历史的、辩证的、实践的分析,不断地把这样的理解与分析导入文学理论建构,形成他的全球性与民族性互构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

二、全球性理论视野与民族性传统根基

中国文学及文学理论是全球化的实践现场,又是其民族化的现场。陆贵山作为现场思考者与参与者,从理论及实践上进行着全球化与民族化的统一,并在统一中建构他的文学理论。

(一)对于全球化的批判性接受

从对全球化与民族化关系历史的、辩证的、实践的综合性理解出发,陆贵山新时期以来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突显出两个特点:一是认真研究与思索西方文学理论传统与西方现代理论及后现代理论的纠结、矛盾,把握其中的冲突脉络,揭示其走向与实质;二是在把握全球化脉络、走向及实质中阐发置身其中又自律展开的中国文学及文学理论的民族化。这里先看第一个特点。比如对于西方的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他坚持马克思主义对西方资本主义的历史分析与辩证分析立场,认为所谓西方现代性启蒙与审美,都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展开,既是这一社会结构的产物,又是这一社会结构的能动反映。而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矛盾,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从这一西方现代性的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理解出发,他对西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中出现的各种理论观点与理论说法,如历史观点、人学观点、伦理观点、文学观点等,予以总体性把握,并概括其总体性特点。对于西学,他概括说:“西方现当代的历史理论往往表现出从不同的视域和以不同的方式否定历史的精神意向。由于战争、资本、物质、科技、权力的无比强大的力量对人的压抑,它们表现出敬畏历史、躲避历史,或诅咒历史、厌恶历史,或表现出对历史前途感到迷茫和恐惧,表现出悲观主义、虚无主义倾向。”[4]这种西方史学的特征性概括,有两个要点须予重视,因为正是在这两个要点上,可见陆贵山面对全球化的西方理论的马克思主义态度——一是历史总体性态度,一是社会规定性态度。前一种态度,透过各自不同的西方史学说法,抓住其中共具的历史总体性及造成这种总体性的社会物质性原因;后一种态度,则是唯物论的反映论态度,即西方历史展开其中的西方社会存在规定着西方史学的历史总体性。

对于西方人学理论,透过它们多元、差异互立的种种说法,陆贵山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于资本主义制度的前瞻性判断渗透其中,得出这些人学理论“多半表现出带有非理性主义特性的极端的个体化、主体化、内向化、软弱化和幻想化的特征”[4](388)。这类特征,实际是在西方矛盾重重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主体性不能自立和自助,人们不能驾驭自己的前途,也不能掌握历史命运,因此只能在虚假的精神家园的祈求建构中求得自慰与自恋。陆贵山对于西方人学理论的评价和他的史学理论评价一样,是在西方社会生活的总体性的物质规定中,概括其理论的总体特征。

对于文学及文学理论的后现代主义状况,陆贵山牢牢地抓住西方后工业社会这个总体的社会存在支点,进而分析这一总体支点在文学及文学理论中的精神体现,把近年来西方文学及文学理论不断谈及的物质力量、权利关系、科技理性,边缘化、碎片化、无序化,纳入到自己的总体理解中来。他指出,一些西方学者对欧美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持悲观态度,无视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两面性,因此一味对现代性与现代化进程进行反思、消解与批判。在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的理解中,可以看到陆贵山对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坚持,西方社会现代性在历史进程中带来的社会进步与发展——这是他对于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两面性的辩证理解,也是他判断西方后现代主义理论虚妄性的根据。

陆贵山对新时期以来全球化进程中传入中国的西方思想理论的富于批判精神的总体把握,在一段时间里曾占据主导位置的以西律中的中国文论研究状况中,体现出一种独立坚持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意义,不仅在于它对异域理论批判接受的理论转换的合理性,更在于这种批判接受的思想体系性,即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思想体系性。他多年致力于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构架的搭设,马克思主义哲学——反映论与实践论,以及马克思主义文学论,是他构架搭设的支撑,也是他这一构架的理论展开的要点。由上面的概要分析可以看出,他对于全球化的理论阐释,正是在这样的构架中展开的。

(二)对于民族化的自律性强调

陆贵山对中国文学理论民族化进程于其中的全球化,态度明朗地提出:“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决定了对当代中国历史结构和国情的定位以及当代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和文化身份的认同。对作为发展中国家的当代中国来说……一切富有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应该通过自己的创造性的精神劳动……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4](386)在这一提法中,要特别注意“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这一发展的历史阶段性的强调。因为这是他统一全球化与民族化理论建构悖论的观点。他在本文前面阐释的悖论理解的三个要点,即史学的、哲学的及实践的,都在这一强调中凝聚起来。

对这一强调,陆贵山在另一篇文章中用超前和滞后的历史观念予以阐释:“当代中国的历史结构和国情定位从全局和整体上应当界定为从前现代向现代的过渡与生成。当代中国的历史状态和已经跨向后工业社会的发达国家的历史状况存在着明显的时代反差和历史错位。从总体上说,超前的后现代主义和滞后的前现代主义并不适合于发展过程中的当代中国现实。”[5]陆贵山社会发展历史阶段性的中西差异的分析,是他所强调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在全球化与民族化关系问题上的问题式运用。西方思想理论固然异彩纷呈,固然论说严谨,固然自成体系,但理论的真理性或有效性总是以特定历史阶段的社会实践状况(包括政治、经济、哲学、伦理、审美等综合状况)为标准的。因此,当历史阶段性状况与社会实践的现实展开状况出现巨大差异性时,即便在某一理论原本生成的历史及现实实践中曾具有真理性的观念或理论言说,也会失去彼时彼处的真理意义。这便是阿尔都塞分析马克思的历史时间概念时提出的“不可见的时间”(invisible times)②的历史效应。在这样的不可见的时间效应中,中国自有的历史结构和国情定位,规定着西方的各种理论,传统的、现代的、后现代的,却都无法将其曾有的真理性或理论有效性直接移植过来,而只能通过中国民族化的转换与改造,进而被吸收为中国民族化理论建构的营养。为此,陆贵山才说,西方超前的后现代主义和滞后的前现代主义不适合于发展过程中当代中国的现实。

在这样的全球化理论理解的前提下,陆贵山对中国的民族化文学理论建构进行进一步的思考与论证。他对民族化文学理论建构的重要性阐释说:“坚守、捍卫和发展当代中国的文学的民族性是至关重要的,这涉及中华民族的主体性和自主性问题,关乎文化领域的主权的尊严、领土的完整和人口的稳定的问题。”[1](272)在2006年前后以西律中倾向在中国文学理论界呈现强势的阶段,陆贵山做如此严正的强调,显然已不止于一般的学术态度,而是一种民族精神的捍卫。而这种捍卫的理论意志,是获得于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的理论意志,是获得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支撑③。为此,陆贵山的意见是全球化为历史发展的必然,经典作家对此有精辟的阐释;同样,民族化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经典作家对此也有精辟阐释。在这种悖论关系的历史合理性与哲学合理性中,社会发展的实践性便成为使二者统一的综合性,而且,这样的综合性,如前所述,又是悖论性的,因为任何一种进入当下中国的现实力量,物质也好、科技也好、精神也好,都是某一具体国家、具体集团、具体机构的,它们都不是全球的,也都无由代表全球。因此,在这样的实践中,全球化只能是一种历史总体效应。从现实实践说,全球化与民族化是悖论性的。历史地说,全球化与民族化则是历史效应的统一。而就当下中国的历史现实而言,历史性的二者的统一,体现为民族化的现实实践。这里,实践性的选择便是面向中国当代现实生活复杂性和整体性的选择,把历史、社会现实与政治文化作为关注重点,“反对用僵化的本质主义的神话和坐而论道的唯名论的虚无主义来进行书斋式和经院化的研究。”[6]有了这样一个基点,陆贵山对中国文学理论民族化问题进行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阐释。

陆贵山认为,中国文学理论的民族化建设,要在对中国文化民族传统的深刻理解中展开。对此,他提出自然文化主义与宗法文化主义的观点,认为这两种主义是由于长期宗法制小生产农耕社会的生产体制和长期封建集权的政治体制综合作用使然。自然文化主义建立在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理解上,注意人与自然的“合”即“天人合一”。这与西方的“天人对立”形成重要差异。对“天人对立”的西方观念,陆贵山在肯定其改造自然的同时,指出其“往往以破坏自然生态为代价”。对“天人合一”的中国传统观念,他则认为,一味维系人与自然的静态的亲合关系,也会延续乃至阻滞历史的发展。他说这可能是中国封建宗法制社会特别漫长的重要原因。对宗法文化主义,他指出这是建立在与原始农耕经济相适应的宗法血缘关系的基础上,体现为以“官本位”为中心。中国的民族化,就是既要发扬自然文化主义与宗法文化主义相融合的中华民族几千年的灿烂文化,同时,应当看到自然文化主义与宗法文化主义所带来的消极作用。为此,他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全球化中的民族化建构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不应当完全照搬现当代西方学者的历史观念、价值取向和审美意识,要保持清醒的自主意识,牢牢把握当代中国的历史结构和国情定位,使各种形态的文艺创作能够促进中国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服务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5](390)陆贵山在对全球化与民族化这一历史综合论与实践的时代悖论的历史反思中,在对这一悖论的各方面的阐扬与批判中,在中国历史结构和国情定位的把握中,以及民族复兴的社会发展目标中,完成了他的统一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实践论体系。

三、史学与美学在人学中的综合

进入新时期,正是陆贵山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进入大力推进的时期,他的一系列重要论述不断地发表出来,以此奠定了他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界的领军位置。也就是说,陆贵山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建构正是伴随着中国主动迎来的全球化进程与大力推展开来的民族化进程而展开的,因此,这一文学理论体系建构,是他全球化与民族化关系理解的理论实践。而陆贵山这个领域的领军位置,又决定了这一体系所体现的时代精神取向。

(一)理论转型的锐意进取

陆贵山建构于全球化与民族化悖论关系中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体系,以宏观性为突出特征,体现出博大精深的理论气势。他概括说:“马克思主义的文论和美学事业有明显的唯物、辩证、宏观的性质”[3](31)。

在他明确提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宏观属性的20世纪末叶,正是这方面的理论研究相对沉寂的一段时间。作为文革浩劫重灾区的马列文论,浩劫之后出现两种趋向,即逆反趋向与反思趋向。逆反,就不愿再在这个理论圈里纠缠,即便仍在研究问题,但也竭力绕开先前争论不已的那些问题,如客观与否的问题、革命与否的问题、政治与否的问题,以及理论的教条与否的问题等。这些曾经金戈铁马的问题域,几乎成为冷落的理论荒原。反思趋向,主要对前几十年建构的那套既有理论及理论体系经由反思而寻找疏落、孱弱、偏颇、僵化的原因,进而修正与完善。跨世纪前后国内出版了一些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教材,主要就是进行这种反思性研究。陆贵山也在进行着这种反思性研究,并在反思研究中深入思考马克思主义及其文论思想的特征所在。这一反思成果,集中见于他与周忠厚主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概论》。该教材1998年完成,1999年出版,是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九五”重点科研课题。在这部反思、修正的教材中,第一编便提出“文艺学宏观研究”这一命题,并在导语中指出:“以马克思主义观点,从宏大视角全方位地观察、研究文艺现象,就可配称为文艺研究的宏观战略学。基于这种认识,我们力图站在学术研究的制高点上,放开视野,俯视全局,展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博大精深,在架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理论体系时,竭力勾勒出它的宏伟面貌。”④这是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相对冷落期,经由深刻反思而产生的理论上锐意进取的强烈冲动,同时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提供的广阔理论视野的坚信。

陆贵山所坚持的这一理论体系的“宏观”命题,又是在全球化视野的巡视中得出的。他从三个角度对此阐发:政治角度——他着眼于全球化进程中传入的西方女权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解构主义及一些新历史主义者所共同守持的政治立场;哲学角度——他思考于西方各种理性主义、非理性主义,包括唯心主义、意志主义、精神分析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现代主义、新历史主义、语言哲学、后现代主义等与哲学的渊源;综合与创新的历史角度——他着手于不断深入而且多元展开的全球化的综合与创新趋势,即西方历史曾发生三次重大的学术综合与创新,而“新世纪的文艺理论必然是走向综合或有必要进行综合的时代。”[3](30)由这三个全球化展开的角度,陆贵山得出结论说:“只有用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和美学所凭借的宏观辩证的思维方式对含有一定真理性的各种具体的文艺观念和美学思想进行整合,把它们放置在所属学理框架的坐标点上,才能建构成合理有机、和谐有序的思想系统”[3](31);而相对于这一宏观理论框架的,便都是“具有战术意义的微观文艺学和美学。”[3](31)在这样的“宏观”命题的锐意进取中,陆贵山建构起他“宏观”的众论之论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

(二)三个“观点”的“宏观”支撑

通过把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放置于众论之论的“宏观”位置,从而确定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全球化中的支点,陆贵山通过三个“关系”的综合性研究,使其主张获得支撑。这三个支点即“史学观点”“美学观点”和“人学观点”。这三个观点构成了他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三位一体。

陆贵山认为文学是一种特殊的历史现象,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点提供了揭示文学历史属性的根据。马克思主义见于文学的史学观点植根于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他指出:“马克思主义从‘史学观点’看文艺,认为文艺是一种带有审美属性的特殊的社会现象,只有对它进行多方面的综合研究,才能掌握文艺的社会本质的全方面和全过程。”[7]为此,他强调了马克思主义从“史学观点”看文艺的三个要点,即阐明文艺的社会根源,从文艺实践与社会实践的深刻联系中摆正文艺的社会位置,指明文艺的社会内容与思想内涵。

陆贵山就“美学观点”阐发说,虽然马克思主义经典大师没有系统的美学和文艺学著作,但他们非常重视用“美学观点”考察文艺的审美本质。他阐释了马克思主义从“美学观点”看文艺的三个要点,即从审美主体方面,经典作家非常强调审美创造主体的能动作用。陆贵山的这一阐发,能看出他对20世纪90年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界观念认识论与实践反映论争论的关注,进而从马克思主义中强化主体能动性的理论坚持。从审美主体的心理因素方面,陆贵山着重分析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于文艺活动心理特点的概括。陆贵山“美学观点”的阐释及“手段”的阐发赖于20世纪80年代全国美学大讨论的延续,从审美心理角度理解文学的独特性。他与同样处于文学理论领军位置的钱中文、童庆炳等达成共识,后者进一步形成了体系性的“审美意识形态论”。陆贵山参与了这一体系建构过程中的讨论。这是他“美学观点”提法的时代代表性的证明。

对于“人的观点”,这是陆贵山跨世纪前后格外关注的理论问题。追问这一理论关注的形成,有两个时代性的社会问题是发生重要作用的。一是中国20世纪90年代发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这一讨论有两个时代背景,其一,20世纪90年代延续下来的人们从严酷的政治生活解束出来的人的感受与思考,这是社会变革对人的欲望与个性的激发;其二,西方在全球化中传入的人文意识与人文影响——西方长期存在着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两大思潮的悖离和对峙。因此,陆贵山“人的观点”的主张,对于人文精神的讨论,既具有中国时代变革带来的文学理论建构的根据,又具有理性地面对全球化思潮的根据。他提供了一个马克思主义文艺人学的体系框架。从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的论述中,陆贵山引申出人的本质的三个要点,即历史性、现实性和具体性。进而,他从四个相互关联的系统阐释这一框架,即母元网络系统、关系网络系统、中介网络系统、存在网络系统。在阐释中,他注意把这四个系统的阐发引申到文学研究和文学理论建构中。他提出,由此建构的文艺人学理论框架,要避免狭窄化,展示全面、丰富多样;要克服平面化,向更深的本质层面钻探和开掘;要消除封闭、静止和孤立的研究,揭示文艺理论发展的总趋势[8]。

基于上述“三个观点”的支撑,陆贵山把他所建构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宏观”性质,概括为三个“三大”,即:“三大文艺关系:文艺与历史和社会的关系、文艺与人的关系和文艺自身的内容关系”;“三大文艺精神,文艺的历史精神,文艺的人文精神和文艺的美学精神”;“三大文艺理念和美学理论:为社会进步而艺术而美学、为人生而艺术而美学和为艺术而艺术或为美学而美学”[3](31)。

(三)民族化的文学理论取向——建构综合的、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

全球化与民族化这一悖论关系见于文学理论的统一,在陆贵山这里路径是明了的,即建构他所说的综合、宏大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于西方诸种思想理论的优势,陆贵山的意见本文前面已作了分析与评介。对于民族化而言,尽管更多面对的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当下情况,陆贵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优势的思路,仍与上述相一致。

陆贵山的前提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学者,是应该深刻地把握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理论真髓的学者,他们从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点”“人学观点”“美学观点”中把握的文学的本质情况,应该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所揭示的本质情况。建立在这样的应该如此的现实状况下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便是既能面对全球化的理论,也是能够承担民族化建构的文学理论。

从这一应该如此亦即理想化的角度,他分析中国古代文论传统,得出的结论便是批判性的,即“传统的中国文化作为过去时的文化对现代化的社会建设,人的建设和文化的建设,从总体上来说,显得滞后,不够直接和有利。”[6](257)基于这样的传统理解,他的意见是,如何从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高度,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合于马克思主义史学、人学及美学的批判与转化。对此,他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论与实践论批判说:“中国古代思想的核心是从根本上维护巩固封建宗法的君主制度。这种政治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特别是到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发生了严重的病变,很大程度上,已像鲁迅先生通过他的小说人物的口所尖锐指出的那样,已经蜕变为‘吃人’的文化。”[6](258)陆贵山此处所表示的理论建构取向,从他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历史阶段论的史学观点,揭示了被历史所否定的时代在其当时的种种合理性,在后来的历史阶段中,都只能以被批判身份而显身的规定性。在这样的理解中,马克思主义被赋予终极判断的身份,历史的一切时代或终极的合理性命题,都须在马克思主义这里获得终极判断。

对当下文学理论研究,陆贵山呼唤多元化研究格局,并认为惟有多元化的文学理论建构,才有文学理论全球化与民族化相统一的繁荣。为此,他对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多元建构的态势给予充分肯定。同时,他特别强调指出,中华民族文学的结构和格局历来是一体性、主导性和多样性的和谐与融通。他认为:“无主导的多样和无多样的主导都是不健全的,都是不利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的。”[1](272)与这样的文学对象的多元与主导相应,文学理论也应当呈现多元与主导相应的研究格局。由此,他说:“文论结构和学术格局中的无主导的多元和无多元的主导都是不合理的”[9]“中国作为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应该自觉地确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主导地位,通过宣扬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大力弘扬先进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10]陆贵山这里提出的观点,从中国的国情与国体说,是坚持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社会主义实践中的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地位;从文学及文学理论说,则是强调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于多元化文学理论的主导地位。

从当下中国文学创作实践角度,陆贵山提出要坚持文学创作中的马克思主义历史观。在这个问题上,体现出陆贵山以综合的、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深入文学实践层面的努力。他从如下方面使其理论观点切入文学创作实践,即关于超前的和滞后的历史观念和文艺创作,关于虚假的和虚构的历史观念和文艺创作,以及关于人性化和道德化的历史观念和文艺创作⑤。在对于中国当下文学实践的阐释中,陆贵山使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点有了现实具体化的转换,同时,也为在市场经济和大众文化繁荣中的中国文学实践,提供了一个超越的理论维度。

陆贵山对于文学理论研究的马克思主义的坚持,除了学理探索的谨慎态度和深刻理解,更有信仰在其中。这也是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得以坚持的精神特点。他置身于全球化与民族化当下时代所设置的悖论关系中,出于信仰,出于学理,建构了一套综合的、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体系。这是陆贵山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贡献。

这是一个建构中的文论体系,因此也是一个可以不断地提供理论思考的宏大体系。从进一步思考的角度说,陆贵山建构的这套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体系,有如下问题似乎可以进一步思考:

首先,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主元论提法,一方面固然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国体的根据,同时,也可以进一步开掘它的统领当下多元展开的文学活动与文学理论实践的理论建构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点、美学观点与人学观点,何以就可以在多元化的理论研究中成为众论提升的更高的理论根据,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世时的论述,无法规定与涵盖他们身后的诸多西方理论,后来的诸多西方理论也不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指导下而提出的。这里就有大量的批判转换工作。经典作家在世时,正是在对不同理论观点的批判中建构了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当下,这种因缺乏批判转化而提出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主元论的说法,就可能成为一种理论的预设。

其次,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无论是多元提升的文学理论,还是可以向多元转化的文学理论,都需要由宏观向微观又由微观向宏观的转化结构,亦即二者的中介结构。这样的结构,应该是综合、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有机构成。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曾特别强调了由一般范畴向比较具体的范畴进行转换的中介范畴。对这样的中介范畴结构不予强调,并着手进行较为细致的建构,则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有可能会成为观念的空中楼阁。

再次,如宏观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所说,全球化背景下的当代中国存在着“西学文论”“国学文论”“马学文论”。这里的复杂性在于,这三种文论经由一个多世纪的碰撞与融合,早已不是泾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马学文论”本身就是融合着“西学文论”与“国学文论”的“马学文论”,中国古代文论传统已不再是以其保守、封闭而自处灯火阑珊处的孤独伊人,它现实地活跃着,以传统在场的身份直接参与着“马学文论”的建构。对这三方互融互构的文论——其实不仅是三方的互融互构,而且就是三方在当下中国的共在现实,有必要从互构角度予以专题阐发,否则,三方成为鼎立三足,“马学文论”的主元性很容易成为一种“加冕”式的主元,而不是理论自律的主元。

①哈贝马斯分析米德的主体性理论时,提出一个使悖论统一的路途,即自我与他我这对立双方,从对立方获得自我被确认的程度,进而从中找到自我自律的尺度:“不论何时,只要一方期待另一方对他的言行要求采取‘肯定’或‘否定’的立场,那么,一方就必然已经承认另一方是能够负责的行为者。因此,在交往行为中,每个人都能在他人身上认识到自己的自律”。见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1页。

②阿尔都塞在《读<资本论>》中提出马克思强调人们总在特定的历史时间创造历史,而这历史时间,如他所说,包括“可见的可以衡量的时间”和“不可见的时间”,“不可见的时间”是一个必须从固有的结构出发来建立的复杂的时间。见阿尔都塞《读<资本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 页。

③陆贵山在论述文学的历史性时,不止一次引用恩格斯评价歌德的那句话,即“歌德在德国文学中的出现是由多个历史结构安排好了”。在陆贵山看来,这历史结构就是把文学与人的关系置于各自所属的历史范围、历史结构、历史条件下。人和民族,都只能历史地生存。陆贵山:《全球化与文学的民族性》,见《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8 页。

④陆贵山,周忠厚主编:《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概论》,花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导言》第3 页。

⑤陆贵山:《文艺创作中的历史观》,见《人民日报》2005年5月12日。《文艺理论与文艺思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89、391、39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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