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沉鱼

2020-12-11 02:49:54叶嘉枕上浊酒
南风 2020年34期

文/叶嘉 图/枕上浊酒

她在信里说,自己愧为人君,愧为人母,唯一不愧的就是他,可他却正好与她相反,他这一生,谁都不愧,唯独对她,他愧对终生!

楔子

慕康五年六月,晏国为陈国所灭,帝晏沉鱼自觉无颜面祖,于露瑶台纵身而下,沉于露瑶湖底,终年二十有四。八月,陈国太子陈琅大婚,其妻萧明珺肖似已故晏帝晏沉鱼,次年夏初,萧明珺诞下一女后吞金自尽,其故不明。

(一)

慕康三年的初夏,露瑶台刚刚落成,晏沉鱼闲时便会上台凭栏远眺,只是没有人知道她在眺望何处。

这一日,晏沉鱼刚躺到美人榻上准备养一会儿神,前方的军报便被人送了上来。

女官卢媛将军报递给晏沉鱼,眉目含笑道:“恭喜陛下,此乃捷报!”

其时,晏沉鱼披散着墨发,着一身月白纱衣倚在榻上,美得仿若出尘的仙子一般。她并未因为“捷报”二字而面露喜色,只是眨了眨困顿的眸子缓声回道:“朕乏得很,你念给朕听……”

军报历来言简意赅,卢媛很快便将其读完,而后便退了下去。她一边走,一边回想着方才所见之景,晏沉鱼的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只有在听见“陈琅”二字时方才起过半刻微澜。卢媛定了定神,在心里猜道,看来这位陈国七皇子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果然,一炷香后,晏沉鱼便下了旨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前线,将陈琅带回京中。

十五日后,紫安殿的拔步床上人影高卧,晏沉鱼屏退众人,缓步踱至床前,伸手将床幔挽起,而后在床边轻坐下去。

男子刚刚呕过血,宫婢觉得他是俘虏,自然不会上心照料,拿着帕子粗粗地替他擦拭一下便算了事,因此,他的嘴角上还残着殷红的血,也是这一点红,衬得他那张清隽的面庞苍白如纸,若非晏沉鱼搭在他心口的手下还能感到些微跳动,她都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晏沉鱼静坐了好半晌,才命人宣召太医进殿。

“他的情况如何?”

“回禀陛下,他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方才昏迷不醒,只需养足气血,不日便可醒来。”

陈琅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晏沉鱼不知他伤在何处,只好开口询问。

“他的胸口中了一刀,左腿为流矢所伤,好在两处都险险地擦过要害处,并无性命之忧,只要调养得当皆能痊愈,至多不过是阴雨天时伤处会隐隐生疼罢了!”

良久,晏沉鱼终于点了点头,留下一句“好生治着”后便施施然地起身离开。

太医摸不透晏沉鱼的心思,本不敢对陈琅太过上心,这会儿得了晏沉鱼这四个字,对待陈琅的态度自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于是,在太医院的精心治疗之下,不过七日,晏沉鱼便得到陈琅已然苏醒的消息。

(二)

那时,晏沉鱼刚从朝会上下来,陈琅虚弱地倚在软枕上,眼看着穿着繁复朝服的貌美女子由众人簇拥着缓步朝他走来,冕旒轻轻地晃着,令他看不真切她的眼。

可待晏沉鱼近前,陈琅反倒不再看她,缓缓地垂下了一双眸子,而后弯着嘴角勾起一丝唏嘘自嘲的笑意。

十年前,他是弱国庶出的质子,她是强国嫡出的王女,十年后,他沦为令人嗤笑的战俘,她却已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常言不是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可到了他们这儿,怎就不灵验了呢?

晏沉鱼站在床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每一丝变化,她见他笑,自然不明所以地问他缘故。

可他不答,只是抬起头来看着她,眸色淡淡的。

晏沉鱼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也不喜欢他这样的沉默,当下只觉有一团火要窜出心口,责问的话正要出口,她又突然想起,他已昏迷近月不曾说话了,想来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罢了。

如此一来,晏沉鱼终于消了火气,命人搬了一张圈椅放在床头,她理了理曳地的裙摆方才端正地坐了下去。

“你既不能说话,朕也不强求,你且听着便是。”

“若是依着我朝的律法,你这样的战俘之身,就算不死也该流放西北垦荒。可你的身份又着实有些不同,即使再不受你父皇喜爱,但到底还是一国皇子,尽管朕还没有看出你剩余多少利用价值,但朕依旧选择留你一命。只不过,这一命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完,晏沉鱼便朝候在身边的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随即递上一只药瓶。

晏沉鱼起身接了过去,而后走到床边坐了下去。

她微微俯身,便将唇贴至陈琅耳边。

“朕要将你留在宫中随时监视,可你那一身武功实在无法让朕放心,朕思来想去,也只有这药能解了朕的顾虑。”

陈琅闻言心底一惊,猛地转过头去看她,于是干枯的薄唇就那样狠狠地擦过晏沉鱼那细嫩白皙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粉痕。

晏沉鱼并未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而表现出寻常女子的娇羞之态,她仿若未觉般直起身来,镇定自若地与陈琅拉开了距离,而后将瓶中的棕色药丸倒了出来。

晏沉鱼伸出手轻捏着陈琅的下颌想要迫使他张口,他虽全身绵软无力,却始终牙关紧闭不予妥协,两人对峙许久,晏沉鱼心下一横,索性将药放入自己口中,而后俯身贴上了陈琅的唇。

陈琅始料不及,还未缓过神来便已吞了下去。药力很快便开始发作,陈琅不过恨恨地看了晏沉鱼几眼,便被浑身上下传来的剧痛所吞噬,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眸。

晏沉鱼眼瞧着陈琅上半身的衣裳被体内发出的清汗浸了个湿透,她犹疑半晌,一边听着陈琅那低沉痛苦的呻吟,一边朝身旁的太医问道:“他不会因为熬不过便断了气吧?”

太医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回道:“请陛下放心,臣以项上人头保他性命无虞。”

晏沉鱼安了心,悠悠地吐出四个字:“如此,便好……”

(三)

当这一年的盛夏降临人间之时,陈琅也早已能够下地行走。晏沉鱼将陈琅安置在冬青阁,门外派了重兵把守,除了晏沉鱼召见,陈琅出不得大门半步,而别人也踏不进门槛半分。

那一夜,晏沉鱼因为南征楚越的胜利而心情大好,命人在露瑶台上设宴庆贺,席间并无外人,只有晏沉鱼的几位侧夫作陪。

晏沉鱼的酒量不深也不浅,待到月上中天之时,晏沉鱼才显出醉态,开始说起胡话。

“朕知道,你们一直在怀疑朕留下陈琅的动机,也一直担心陈琅会威胁到你们的地位,朕今夜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你们不用担心,那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已被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朕贵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万民,又岂会将心思放在那一个如废人般的战俘身上?”

座下三人闻言大惊,连忙离座拜跪道:“臣等不敢作此想,陛下误会了。”

晏沉鱼的脑袋晕晕乎乎地,听见他们矢口否认,心中倒生起气来。

“朕知道你们一定不会相信,反正陈琅也在宫中,朕这就派人将他寻来,到时候我俩当面对质,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其时,陈琅已经躺下歇息,被人敲开房门后,陈琅连换件衣裳的工夫都没有便被人急急忙忙地往门外拉。

尽管是盛夏时节,可夜里的露瑶台上依旧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跪在台下的三人听见脚步声,皆回头望去,只见陈琅穿着一身素白单衣缓步走上前来。陈琅如今虽然因伤消瘦许多,但身材依旧挺拔颀长,再配上那张如玉般清隽的面容,远远望去,仿若天上的谪仙一般。晏沉鱼将这样的男人留在身边,怎能不叫人想入非非?

陈琅走到晏沉鱼目力所及之处后便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看跪在旁边的三人,又抬头看了看醉眼迷离的晏沉鱼,终究没有选择说话,只是傲然地站在那儿。

晏沉鱼没有要陈琅给自己行礼,她提着一只白玉壶踉踉跄跄地朝陈琅走去,陈琅看着她那一双踏在冰凉石砖上的莹白玉足微微蹙起了眉头,晏沉鱼脚下虚浮,稍不注意便被石阶绊了一跤,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时,离她最近的陈琅上前接住了她那柔软的身子。

晏沉鱼借着他的力气才能虚站着,而后拉着他的衣袖,似在赌气道:“陈琅,你告诉他们,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告诉他们……”

晏沉鱼的话仿佛惊雷般轰然间在陈琅的脑中炸开了花,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朝陈琅奔袭而来,令他差点扶不住轻如鸿羽的晏沉鱼。

是啊!尽管当年的他与她便已存着云泥之别,可在最初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样的不堪回首。

(四)

晏沉鱼与陈琅相遇那年,一人九岁,一人十二岁。

其时,陈琅刚刚被送入宫中为质,因为身份尴尬,陈琅不愿去人群里扎堆,总是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看书。

那一日午后,天气突变,倾盆大雨顷刻间倒了下来,陈琅没有雨具,只好躲进假山的山洞里避雨。不多时,一个穿着小宫女服色的孩子突然跑了进来,与陈琅撞了个满怀。

“你是谁?”二人不约而同地出声问道。

晏沉鱼的额上被撞起一个小包,若是平时,她早已娇气地“哇哇”大哭,可此时,她看着眼前这出奇好看的小哥哥竟生不起他的气来,只是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陈琅看着晏沉鱼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蓦地想起了远在陈国的妹妹,心头一软,便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拿开晏沉鱼捂在额上的手,柔声问道:“疼不疼?”

晏沉鱼狠狠地点了两下头,陈琅见状心中更不是滋味,于是便轻轻地给她的伤处吹了吹气,晏沉鱼个子娇小,抬起眼来时正好看见陈琅那温柔的动作,晏沉鱼如何都没有想到,就是那短暂一眼,铸成了她后半生逃不脱的劫数。

大雨下了两个时辰,晏沉鱼的肚子饿出声来,小脸涨得通红。陈琅低头看了看她那绯红的脸颊,忍住心中的笑意,仿若无事般地从一旁的书袋里取出一包糕点。

他自己拿了一块,将余下的伸到晏沉鱼面前。

“我有些饿了,你也要吃些吗?”

晏沉鱼咽了咽口水,伸出小手也拿了一块,而后眨着星子一般的眸子向他道了谢。

分别之际,陈琅向晏沉鱼表明身份,并告诫她日后不要与他人说起今日之事,担心她会因他的身份而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晏沉鱼心中感动,本想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他,但转念一想,又担心他知晓后便会刻意保持距离,于是,晏沉鱼便告诉陈琅,自己不过是个御膳房的小宫女,不会有人在意她的言行举止,让他不必为她多虑。

后来,那个小小的山洞就成了晏沉鱼与陈琅之间的秘密。晏沉鱼常常给陈琅带稀奇名贵的零嘴,因着那御膳房的名头,陈琅从未生疑。而作为回报,陈琅则会教晏沉鱼读书习字,只有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陈琅才会暂时忘记自己的窘境,寻到片刻的安宁。

只可惜,这样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人无情地打破了。

晏沉鱼十岁的生辰宴操办得十分热闹,可陈琅依旧没有资格前去参加,当然,他也不屑于去,他默默地备了一份小礼物准备送给同样在这一日出生的御膳房小宫女“鱼儿”。平日里晏沉鱼贪玩,大家也不会束着她,可在这样隆重的场合上,晏沉鱼的行动便没有那般便宜了,待晏沉鱼赶到御花园的时候,陈琅已经在那儿等了近三个时辰了。

晏沉鱼感到十分抱歉,可陈琅却未责怪,只是将手中的礼物递了上去。

晏沉鱼惊喜地看着他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陈琅看着晏沉鱼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知怎的便觉耳根像是被火点了一般,只好以手掩唇,轻咳着点头。

晏沉鱼欢欢喜喜地伸出手,可就在她即将接过去的时候,盒子被人一把打翻,里面的玉镯滚了出来,摔成了两段。

晏沉鱼惊诧地回过头去,只见晏帝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正要开口解释,晏帝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而后对着陈琅冷声道:“你既入他国为质,便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你若想借朕的女儿来摆脱这样的困境,你想必是打错算盘了。朕的女儿,命贵至极,岂是你这样的庶出质子可以高攀得上的?”

晏帝的一番话将陈琅打的遍体鳞伤,晏沉鱼只听见他怔怔地看着她,勾着嘴角嘲弄地呢喃道:“鱼儿?晏沉鱼?同日生辰?想不到沉鱼公主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心思,陈琅虚长几岁,实在惭愧……”

晏帝可不管其中有何缘由,牵着晏沉鱼便往回走,晏沉鱼不断地回头看陈琅,却只能看见他那落寞的身影以及眼中的清冷,在那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晏沉鱼知道,陈琅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后来也确如晏沉鱼所料,自那日起,直至陈琅成年归国,陈琅都没有再与她说过半句话。

(五)

晏沉鱼彻底醉了过去,身子一软,手上便没了力气,于是,白玉壶应声而落,酒香四溢。

那巨大的响声拉回了陈琅飘飞的思绪,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犹豫片刻后终是选择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三人见晏沉鱼不省人事,自然不会再存惧意,他们随即站起身来,阻拦陈琅的去路。

“陛下金玉之体,岂是你能抱得的?”说着,其中一人便上前伸出手来想将晏沉鱼接过去,可谁知晏沉鱼揽着陈琅的脖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陈琅仿似局外人般看着那人与晏沉鱼“斗争”,在晏沉鱼取胜的那一刹那,陈琅才朝三人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而后抱着晏沉鱼稳步走下露瑶台。

陈琅将晏沉鱼送回她的寝宫,替她盖被之时,方才发现她的脚被那碎裂的玉片划出一道口子来,隐隐地渗着血。这样的伤落在陈琅身上自然不值一提,可落在晏沉鱼身上已是不小的事情了,但若为此惊动太医院,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流言来。想到这里,陈琅放弃了叫人的念头,利落地从腰间取出了止血的金疮药来到床尾,他担心上药的时候她会疼得乱动,于是只能将她的小脚轻轻地握在掌心,女子体凉,那一霎,陈琅只觉像是捧着一块上古的寒冰玉,通体生凉……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知情的人都缄默不言,晏沉鱼也想不起自己醉后干了些什么,只知道自己的脚被碎片划了一下,左右是小伤,晏沉鱼也没有深究,于是,那便成为极为寻常的一个夜晚,再也没有人提起。

慕康五年三月,一身穿夜行服的人影自御书房闪出,而后轻车熟路地避开宫中层层巡防进了冬青阁,黑色的面巾被摘了下来,露出了陈琅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是的,陈琅的武功并没有被废去,不是因为晏沉鱼对他手下留情,而是因为那个递药的太医本就是陈国留在晏国中用来里应外合的细作。

这些年来,陈帝暗中厉兵秣马,想要彻底覆灭晏国,称霸中原。当年,陈琅入晏国为质时,陈帝便在晏国安插了不少眼线,因此,陈琅与晏沉鱼的那段故事,陈帝一清二楚,甚至,作为旁观者,陈帝比陈琅更加明白晏沉鱼的心思,因此,陈帝断定晏沉鱼始终没有对陈琅断情。于是,陈帝便以陈琅生母性命为要挟,要陈琅在慕康三年的陈晏对战中假败被俘,从而潜入晏国宫中伺机窃取机密军报。

这一年多来,陈琅都是这样在夜深人静之时,飞走于御书房与冬青阁之间,将晏国的兵力部署摸了个底朝天。在陈琅的情报输送下,陈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日便将起兵伐晏,而他,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陈琅换下夜行服,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准备上床歇息。可谁知,刚阖上眼睛,便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陛下驾到”……

陈琅愣了愣神,随即起了身。房门刚打开,作为陈国留在晏国众多细作一员中的卢媛便屏退众人迎了上去,附在陈琅耳边耳语。

陈琅闻言低声怒道:“他们竟敢对她下此虎狼之药?”

“陛下一心在您身上,他们不过就是用来填补礼数的摆设,可到底不是寻常出身,如何甘愿这样一辈子呢?”

“陛下饮了两口便觉出不对劲,生生将人赶了出去,属下见陛下实在是熬不过,这才自作主张,假传圣意,将人送了过来……”

陈琅挑开龙辇上的幔帐,只见晏沉鱼双手抱臂,蜷缩着身子倒在榻上,神志已经不甚清明。

陈琅见状,不可抑制地心口一窒,上前将人抱起便往屋内走去。

青纱帐内,陈琅抱着晏沉鱼那灼热的身子,看着她那湿红的眸子开口确认道:“晏沉鱼,你要看清楚,我不是你那些名义上的丈夫,你真的要与我……”

陈琅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晏沉鱼的吻封住了唇,一番缠绵过后,陈琅听见女子细弱娇媚的回答:“我知道你是谁——陈琅,一个自九岁起闯入我生命中便再也没有被我放下的人。”

晏沉鱼的话音刚落,陈琅便用内力吹灭了房中的烛火,低头吻了下去……

两个时辰后,陈琅将沉睡中的晏沉鱼抱上了龙辇,回头朝卢媛吩咐道:“我本打算过两日再走,但经过今夜这事儿,我担心会横生变故所以决定过会儿便换上侍卫服混在换防的队伍里出宫。以她的灵慧,一旦知晓我的离开,便能猜到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到时,不知她会气成什么样子,你……多看顾她些便是。”

卢媛听出了陈琅言语间的无奈与苍凉,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唏嘘,却也只能恭敬地回道:“属下遵命。”

陈琅转身回了房,微怔地看着床上落下的点点红梅,心头上早已愈合的伤口在那一瞬间泛起难忍的痛意,陈琅眼眶一红,终究是滴下泪来。

(六)

次日晨,晏沉鱼夜访冬青阁的消息便传遍了阖宫上下,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另一个更为震惊的消息便传了出来,那就是被软禁一年有余的陈国七皇子陈琅人间蒸发般地消失在了冬青阁中。

晏沉鱼一醒来便得了这个消息,她怔怔地坐在床头,明明有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滴落下来,可她竟还笑出声来,卢媛见她情况不妙,刚想命人去宣太医,晏沉鱼便生生地喷出一口血来,而后双眸一闭,整个人歪倒下去。

陈琅的动作很快,在晏沉鱼封锁边境的旨意抵达之前便借着人皮面具的帮助下回到了陈国。

经过这一次,陈帝才发现,陈琅是众多儿子中最像自己的一个,也只有陈琅才能守住自己即将打下的这片江山,于是,那空悬多年的太子之位终于定了下来。

慕康五年四月,陈国太子陈琅领兵伐晏,一路上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仅用了两个月便攻进了晏国国都。

陈国大军破城之日,晏沉鱼着一身白衣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登上了露瑶台。她坐在围栏上,从晨光微熹等到了薄日黄昏,终于,在一片死寂之中听见铠甲与军刀刮蹭后传出的响声。她微微一低头,便看见了刚从修罗场上走来的陈琅,他那一身漂亮的银甲被晏国将士的鲜血染了个透,晏沉鱼看着那刺目的红色,腹中顿时翻涌起难言的恶心,身子微微地晃了一下,她不知,那一刹,陈琅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陈琅独自上了露瑶台,晏沉鱼听着身后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回头,但是她在他即将靠近她的时候出声阻止了他。

陈琅不想刺激她的情绪,顺从地停了下来。

“自古成王败寇,我能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我自找的,与人无尤,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陈琅,答应我吧!放过那些还活着的人好吗?日后,他们也都是你的臣民!”

陈琅不喜欢她这样像是在交代遗言的语气,出声回道:“你若下来,我便答应你不伤他们性命。”

晏沉鱼弯起嘴角笑了笑,终于转过头去看陈琅。

“十个时辰前,从我踏上露瑶台的那一刻起,我便没想过再活着走下……”

“晏沉鱼?!”陈琅怒极道。

“陈琅,你不必如此,今日你我若易地而处,你会与我做同样的选择!你也不必用那些人的性命来要挟我,因为晏沉鱼九岁时便知道,陈国七皇子陈琅是一个心系万民的仁厚之人,所以,你是不会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的性命来开玩笑的……”

陈琅被晏沉鱼噎得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晏沉鱼沉默了片刻,而后看着陈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对他道:“晏沉鱼是晏国的王,晏国既亡,晏沉鱼又岂有独活的道理呢……”说完,晏沉鱼没有给陈琅任何反应的时间,便纵身跃了下去,陈琅即刻飞身上前,却也只拂过晏沉鱼那飘飞的衣袖,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只看见露瑶湖上溅起一阵巨大的水花,迅速将他的鱼儿吞没其间……

(七)

两个月后,陈琅大婚,世人皆知他的太子妃是大族之女萧明珺,可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位萧明珺便是曾经的晏帝晏沉鱼。

那一日,晏沉鱼很快就被陈琅救了上来,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连番上阵,终是留住了晏沉鱼的性命。可晏沉鱼因为那亡国之痛羞愧难当,始终不愿醒来面对陈琅。陈琅因此伤神不已。可就在陈琅被折磨地快要奔溃之时,大夫诊出了晏沉鱼的喜脉,那一瞬间,陈琅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喜极而泣。

他将晏沉鱼抱入怀中,轻抚着她那尚未隆起的小腹,而后贴着她的耳轻声劝道:“沉鱼,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你生来良善,连蚂蚁飞虫都不愿伤害,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这样放弃腹中的骨肉,对不对?”

说完,陈琅就一直看着晏沉鱼,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的眼角便渗出了泪珠。

陈琅要给晏沉鱼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便与朝中大族萧氏做了一笔交易,陈琅许萧氏登基后的丞相之位,而萧氏则将萧明珺的名分让给晏沉鱼,真正在萧明珺仅作为晏沉鱼的替身与陈琅完成迎亲拜堂的仪式之后便被送出东宫,新婚之夜,与陈琅同床共枕的则是仍在昏迷的晏沉鱼。

因为萧明珺自幼养在深闺,出入皆戴面纱,是以并无几人知晓萧明珺的面容,如此,自然也没有人会怀疑晏沉鱼的身份。大婚次日,陈琅便对外宣称太子妃身染风寒卧床不起,恰到好处地避开了一连串的繁文缛节。

七日后,晏沉鱼醒了过来,也如大夫所料那般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于是,陈琅便将早先编好的那些故事说给晏沉鱼听,那些经过反复推敲过细节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也令晏沉鱼终于相信自己就是萧明珺,是陈琅深爱着的妻子。

那一日,陈琅扶着已有九个月身孕的晏沉鱼去御花园赏花,不知怎的,两个人便走到了幼时初遇的地方。晏沉鱼看着那假山后的小山洞觉得心慌不已,脑仁一阵又一阵的发疼,她还来不及对陈琅说一声“难受”,整个人便无力地倒了下去。

陈琅担心晏沉鱼会因此恢复记忆,在她昏睡的六个时辰里一直忐忑不安,直到晏沉鱼醒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状态后他才安下心来,起身前往书房处理公务,然而,就在房门阖上的那一刻,晏沉鱼倚在床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呢喃出声道:“孩子,娘亲知道自己是谁了……”

隔月,晏沉鱼诞下一女,陈琅将女视若珍宝。

那一日,陈琅抱着女儿去看晏沉鱼,一行人路过御花园,陈琅想为晏沉鱼折些花摆在房中,于是便逗留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晏沉鱼的贴身宫婢快步走上前来,给陈琅递上一封晏沉鱼的亲笔信……

当陈琅赶到晏沉鱼的寝宫时,晏沉鱼已经走了。她静静地躺在那儿,仿若生时一般明艳,陈琅执起她冰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素腕上的那只用金子镶补起来的玉镯赫然展露在他的眼前,他怔怔地看着它,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能是泣不成声。

她在信里说,自己愧为人君,愧为人母,唯一不愧的就是他,可他却正好与她相反,他这一生,谁都不愧,唯独对她,他愧对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