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潇 图/水色花青
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上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一定是不断地在对自己缺失的东西进行着找补。
顾青杨喝下了小半碗白酒,此时脸上已是烫烫的,慢慢地陷入了回忆。
早年在师范学院上学的时候,顾青杨和马芊笠是一个班的。入学后的不久,顾青杨就注意到这个平时不怎么来上课,喜欢独来独往的女生。
物质就像复杂多变的天气,由于分布不均,常常让有的人生如滂沱的大雨,而有的人生如艳阳温暖。但其实,这都是表面的,人类所担忧的永远是内心深处难以填满的空虚。
所有人都跟这个女生保持着距离,又由于她本身性格冷漠不羁,更是让人觉得很另类。
但顾青杨却觉得,在她身上有一种吸引他的特质,那种特质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有几次,顾青杨从洗手间出来,走过楼道的时候,都看见她斜靠在楼梯口抽烟。
烟雾腾起的背后,那张脸美丽而破碎。
她总是喜欢穿大一号的衬衫,穿平底鞋,头发剪得很短,但很时尚。
顾青杨当时还没有那个勇气主动和这个女孩靠近。
更没有勇气走上去,告诉她,女孩子抽烟不好,或者抽烟影响健康之类的。
后来,有可能是因为女孩感觉大学生活太过无聊,选择进入了文学社。
那一天她犹疑不决地跑进文学社的临时办公室。
“你们还需要人吗?”马芊笠站在门口,礼貌地问。
顾青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和她说上话。
“当然,需要。”
“你想加入文学社?”
“是的。”
“马芊笠看着他的眼睛,他由于紧张目光转向了别处,但又觉得似乎该问些必要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选择加入文学社?”
“我是看到这首诗来的。”
“哪一首?”
马芊笠拿出手机,开始翻相册。
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普及,能用上彩屏就很不错了。
顾青杨根本就没用过手机,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将玫红色的翻盖手机凑到顾青杨的眼前,精致的吊坠在眼前摇晃,翻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她点击确认键,屏幕上的照片中影影约约是一首诗,上面写着。
“一树梨花兮一溪月
一寸红尘兮锁春暮
溪月春暮兮年年有
香雪红尘兮何处寻”
顾青杨看到是自己的诗,当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再问出点其它的问题。
“你平时喜欢看书吗?”
“不喜欢。”
“你有喜欢的作家吗?”
“目前没有。”
“那散文、诗歌、小说,你最擅长哪一种?”
“好像都不怎么擅长。”
可以说这一次面试糟糕极了,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和新奇,那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
顾青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下面的话。
“好吧,恭喜你,被录用了。”
加入文学社以后,马芊笠的生活变得比以前充实,她和顾青杨的交流也会多很多。
顾青杨上学晚,比马芊笠大一些,马芊笠感觉顾青杨做事特别认真,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每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会无比的安心。
那个时候,正是马芊笠家庭矛盾最突出的时候,他常常会和家里人吵架,也许是平时压抑太久,也许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交流。很晚的时候她都会很晚的时候打电话给顾青杨,长时间地聊天。
那个时候还没有手机,就连BB 机都是有钱人才能用的起的通讯工具。
远方若有亲戚朋友打电话来,首先是打到学校的传达室,由传达室的大爷负责通知到各个寝室,再让呼叫的人过一会再呼过来。
每次马芊笠打来电话,基本上都在晚上十点钟以后,顾青杨常常是脱下白天因为跑社团活动而湿透了的汗袜,从并不太保温的开水瓶里倒出一点温热的水正准备洗个热水脚的时候,就听到门外的赵大爷敲门。
顾青杨只能立即披上外衣,脚也顾不得洗了,趿着一双薄薄的棉布拖鞋,便跟着老赵佝偻的背影哆哆嗦嗦地溜进了传达室,本以为很快就可以接完电话回去睡觉,但一聊起来就感觉有很多话要说,顾青杨总是担心她有什么想不开,总是希望将方方面面都说道,唠唠叨叨地像一个老人。
数九寒天,冰冷的泥土地面将寒冷从棉质拖鞋底往上传,一会儿就让顾青杨感觉到脚底冰冷异常,整个身体几乎都被冻住了,只有在电话这头小心地跺着脚,还不敢让对方误以为是他不耐烦了。
有时候对面的马芊笠说着说着还会开始哭。
关键是哭也不打紧。也有时候声音太大,即使他竭力地捂住听筒,也被老大爷听了去。
那情况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顾青杨是做了什么拐骗娘家少女的事情。
这个时候,老大爷就会在旁边,专等顾青杨接完电话之后,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怎么了,和小女朋友吵架了?”
“啧啧啧,我说啊!这小女生要哄的。”
不知道为什么,顾青杨一听到这语气就有点受不了,上一周吃的饭菜都可以吐出来。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水已经冰凉了,他只有将就着洗洗,上床睡了。
赵大爷嗜烟如命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顾青杨下课时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传达室的小桌子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卷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等学生都去上晚自习之后,他便开始支起自己的小锅,有时候是炖排骨,有时候是炒辣椒,香味飘得到处都是,一副对生活异常满足的样子。
他有点羡慕这个老年人,生活得自然惬意,并且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年人就觉得有一种亲切,最重要的是他掌握着全校师生的信息通道。
所以他每次接完电话,都会掏出一根老师给他的纸烟交给老赵。
老赵的眼睛里散发出看到果实丰收一样光彩。
“好东西呀,好东西!”
“学校老师给的。”顾青杨有些得意。
赵大爷拿到烟之后,总是先放到灯光下看看,然后放在鼻子上闻闻,点燃吸了一口之后。
“嗯,气味纯净,是资格的好货!”
最初的时候,顾青杨只是将马芊笠当作是自己的普通朋友,到后来稍有闲暇的时候,忍不住地也会想想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朋友。
马芊笠家境优越,按理说,她应该过得比所有的人都快乐。因为当所有人都在为过年时需要回到很远的家乡而烦恼的时候,她只需要花十分钟就可以自己开车回家,或者叫司机来接;当所有人都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还够不够而担忧的时候,她可以一个电话就拿到相当于别人一年的生活费;当所有人都在为过冬天有没有足够的棉被而担心时,他可以天天住在星级酒店的温暖套房里开着空调盖着薄被入睡;当所有人都要为毕业后能不能找到一个好的工作而忧虑时,她只要愿意,就可以直接接手家里的事业,众多的商界名流和富家子弟都抢着和她结亲。
这一切看起来本来应该是富丽璀璨的生活,而在她的人生里却是无比的暗淡,因为她没有母亲,骨子里就缺乏一种完整。马芊笠拥有的第一辆车是别克,就是那种走一公里要耗费其它车两公里油的车。
在那个年代,一般都是走路,拥有一辆自行车就算是条件非常好的了。
她常常一个人在市区豪华的大房子里,感到孤独,深夜开着车来学校接顾青杨,但每次顾青杨都会说。
“你快点回家吧,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况且,你家人不会担心吗?”
“不会,她们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很忙。”
“那你不回家也不是办法啊。我送你回去吧,这样安全一些。”
“那你可以不走吗?”
顾青杨呆了一下,对马她的这个问题有点吃惊,思想极度保守的他还是摇了摇头。
“这样不好。”
“算了,知道你也不敢。”
“这令人厌烦的生命,何时才能早点结束?”才刚过二十岁的年纪,就表现出了如此对生命强烈的无望,仿佛已经早早地度过了余生。
“我只有在和你一起的时候才会感觉到有一些快乐。”
“是吗?那我以后应该多多陪陪你,不过,你也不要想得太窄了,人生还有很多快乐的。”
以顾青杨当时木讷的性格,完全理解不到马芊笠的意思,他固执地以为马芊笠是要把他当做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只有最好的朋友才能这样相互依赖。
马芊笠感到孤独的原因还有另外一层,她本身成绩不好,很多人在背后说马芊笠是通过她爸的关系才进入这所学校,靠得就是家里的钱。
那个时候,像马芊笠这样的家庭少之又少,所以,平常人家的孩子莫名地就会和她有一种距离感,不能说一定能上升到阶级划分,但物质就像一睹看不见的墙,自然而然就把她和别人孤立了。
在加入文学社以后下,马芊笠也爱上了文学和写诗。
但她却承担了另外更重要的功能。
每次文学社搞活动的时候,学校审批的费用远远不够,顾青杨总是会为经费发愁,而这个时候,她总会有其它的办法拉到经费,让活动顺利举办。
这样,顾青杨在学校师生中的地位越来越高,因为当其他社团抱怨活动经费不足的时候,学工处的老师就会说:“你看那中文系的谁谁谁,每次经费还不是就那么多,可别人把文学社的活动搞得有声有色的嘛。”
所以顾青杨在获得推崇和荣誉的时候,对马芊笠自然是异常感激。
两个人的关系,起初还像朋友一样,马芊笠没有责任感,不爱学习,嗜酒、泡夜店,这些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一个女生致命的缺点,在他看来却觉得这是她最真实的地方,他相信通过他能够帮她把这些习惯都改过来。
谁知道这背后有没有隐藏着爱呢?
后来顾青杨开始会为马芊笠担心,如果哪天马芊笠没来上学的话,他总会一遍一遍地在传达室拨打她的电话,即使对面传来的永远是嘟嘟的声音。
这个时候,马芊笠很可能在头一天夜里泡酒吧喝醉了吐到凌晨一点,然后三点才睡去根本没有醒来,因为这些事情学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马芊笠是一个问题学生。
在那个年代,人们不能接受性格太过张扬的人,只能一定程度上接受守旧的人。而这也没什么奇怪,好比人们习惯了守旧,碰上新式的,就以为那是张扬了,甚至是放荡了。
而马芊笠每次醒来后,看到顾青杨拨打的很多未接电话也总会给他打过去,顾青杨也常常会对马芊笠发火。而马芊笠在这方面则非常会拿捏之间分寸,温顺地听着他在电话那边愤怒地发泄。
发泄完了之后,顾青杨又会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是不是又喝酒了之类的。”
“嗯!”
“身体不舒服的话要去拿药,喝了酒后要吃点稀饭,要不要我过来看你?”
“不用了,我没事了。”
就算顾青杨对她有再多的责备,但每次在学校里见到她那眼神中的悲伤和憔悴的面孔,以及在见到她脸上挤出一个抱歉而苍凉的笑容的时候,他心中所有的冰霜和责备都被融化了。
但爱情不像吃西餐,可以一人一份,自己吃自己盘子里的,要多要少都可以由自己决定。
美好的爱情常常会引来不速之客,刈婉霞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新时代爱情观的开拓者。
她从踏进学校的那一刻,从第一堂西方美学课的时候,就对那个留着中分长发,穿着卡白衬衫,有着瘦长的身材的青年所吸引。
顾青杨儒雅和文绉绉的气质和符合了她对异性的所有审美。
虽然有很多诗社的新成员都给顾青杨写过爱情诗。但他骨子里却不喜欢这种爱情,他想要的爱情一定是不一样,那是能够真的感动自己的。
所以,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上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在他以后的生活里,一定是不断地在对自己缺失的东西进行着找补。
刈婉霞的大胆倒追是很少见的,先是上课总会寻找到各种理由和他坐在一起,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难题需要去求助他。
食堂排队打饭、取包裹、电影院、文学社,连发新书的时候,刈婉霞都不忘将顾青杨的书一起带了,笨重的书籍,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她仍然咬着牙帮他悉数带回了教室。巧合看起来顺其自然,实则是别有用心。
刈婉霞曾经主动给他织过一件毛衣,后来他也回赠了她一部最喜欢的诗集。但在他心里始终认为,相比较于刈婉霞的心思缜密,她更喜欢马芊笠的简单,尽管他知道自己与马芊笠的家庭条件的悬殊大到令人难以想象,但他都不在乎。
后来,顾青杨突然在学校接到一个电话说想找他去谈谈。
在马馠树的车里,只有他和司机两个人。
顾若涵上车坐下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馠树助学基金的创始人。”
顾青杨彻底惊呆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意外看到这个资助了他这么多年上学的人。
但这样豪华的轿车,没有多少言语专职的司机,让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当她明白这一切之后,对眼前的这个人有着深深的感激和崇敬。
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内心的想法。
他顿了顿,想了很久才问道。
“那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你和我女儿走得很近,但是我不看好这件事情。”
“为什么呢?”
“不看好就是不看好,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可不可以努力让您接受?”
“没有那种可能性,你们之间不可能。”
老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又一种不容打断和至高无上的权威。
因为在老人的眼中,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和领取自己集团公益基金支助的学生产生感情,无论怎么样都接受不了这件事情。
他觉得商人看重利益是对的,这在意志范畴,与道德无关。
那个时候,在顾青杨的心目中产生了激烈的挣扎,就像攻城略地的双方,一边是自己的恩人,一边是自己向往的爱情,应该要怎么取舍。
爱情一定要得到家人的祝福吗,馠树集团在当地的势力很大,他甚至想到过私奔。说到底,他是什么也不怕的。
在他的心目中也陡然升起过彻骨的恨意,但这种恨意很快被另一种情愫所占有,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老人花白的头发,慢条斯理儒雅的说话,他觉得自己怎么会这样想,这是资助他上了这么多年学的人啊,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劣。
另外,对于一个贫困的大学生来说,自尊是凌驾于生命之上的。
爱一个人就要希望一个人好,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爱一个人就需要为她着想,大爱的爱情哲理此时在他心中起到了指向性的作用。
他只能将他对马芊笠的那种爱深深地埋藏起来,自保地停留在那个令人舒适的心理位置。面对需要承受太多的压力,践踏自尊,忍受伤痛才能够得到的爱,他选择看似成全实则放弃的结果。
卑劣委屈地在一起,还是高尚地独自离开,他选择了后一种。
所以他只能把这种爱变成一种信仰,只有信仰不涉及到占有,不涉及到利益,无关于悲喜;只有变为一种信仰之后心里才不会痛,才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并且可以跟随自己的一生,永远不用担心失去,而这些,爱是不能的。
在那天晚上,他在宿舍楼的窗台上坐了一夜,看着天空中明亮的大星子像碎银一样铺洒在天际,浮动在昏黄苍凉的夜幕上,像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一样,但又是那么的遥远。
他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是至高无上的,但在别人的心里却是一文不名,到底人是为了生存下去需要利益,还是因为追求利益而需要生存,这是一个永世也无法探寻的逻辑悖论。
他一时间弄不清楚人生于天地之间到底是为了什么,追求爱、感情、还是金钱?
四周有薄薄的风拂过面颊,将夜的宁静裁剪成一丝一丝被吸入了嘴里。
夜更近了,远处有清越的音乐,像是遥远处有人吹笛,他听得入迷,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床上睡觉。
几天里,他都没有接马芊笠的电话。他想也好,就这样忘记吧!
一周后,不知道被什么原因驱使着他再次拨通了她的电话。
但电话那边没有预想的那种热切,只是淡淡地说道:“芊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请你吃顿饭。”
马芊笠放下手中的电话,就开始倒腾自己的化妆品,乱七八糟地抹了一脸之后正想要细心地勾勒一番,但发现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慌忙套了件棕黄宽松的桃领细线毛衣,穿着当时款式时髦的牛仔裤就下了楼。
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有刻意控制但未完全消散的不快。
马芊笠的微笑遇冷。
“芊笠,化这么浓的妆,不嫌麻烦吗?”
“哦,不麻烦啊,我也是刚学的,是不是让你等太久了!”
“也不是等待的问题。”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画这么浓的妆,相比较于艳丽,我更喜欢你的真实。”
马芊笠用尽心思在他面前打扮的漂亮一些,她甚至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在等待着对方的夸奖,而结果恰恰不是这样。
顾青杨句句是刺,这刺既刺痛对方也刺痛自己。
马芊笠听到这里的时候,脸渐渐沉了下来。
两个人并排走了很久,无话。
那天晚上有风,马芊笠穿的略薄,颈部以下一大片的皮肤裸露在外面,瑟缩着身体,鲜红的唇彩和素净的毛衣极不搭配,她的身材又高,像一支风中颤动的芦苇。
“青杨,真的抱歉了,我以为你会喜欢的,这些都是今年最流行的款式,不好看的话,下次不用了。”
“哼!”
顾青杨冷笑一声。
“对呀,流行款式,一只口红的价钱可以抵我一学期的生活费,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没有这个意思。”
马芊笠极力的辩解。
“你有没有这个意思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你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吗?”顾青杨激动地说道。
“你是在责怪我这么长时间没有和你在一起了吗?对不起,我有好几次去你宿舍找你,你室友又说你不在。我心里就想着也许是上次惹你生气了,可能你不愿意见我了,我就给你打了很多个电话,但是你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会即时回我电话了。”
“我想,你是不是真的要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哪知道就在我快要完全失望的时候,你又主动给我打来了电话,我不敢对你之前的对我的冷落态度有所介怀,同时我又很害怕耽误太长的时间,所以就这样来了。”
“但不管怎么样,都是我不好,真的是非常抱歉!”
马芊陌的低声下气并没有求得他的原谅。
“你为什么只知道道歉,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顾青杨忽然有点厌恶。
“对呀,我为什么总是道歉?以前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道过歉,错了就是错了,从来不会后悔,也不会道歉,我活得好好的,但现在,就算没错,也要道歉,道了歉还不一定会求得原谅,却把自己活得一塌糊涂。我这一生的傲气都败在了你身上,你将我的自尊踩的粉碎,而我还想献给你一颗完整的心。”
马芊笠惨然地笑了笑。
她终于知道,顾青杨今天晚上约她出来是故意找事的。
一辆小车打着两束明亮的光线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飞驰而过,微风吹过来,有几片叶子落下。
确实,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他却不能告诉她,如果这是一个会令人感到伤痛的压力,那么这个压力就让他来承担吧。什么爱不爱,痛不痛,真正的爱是不需要在一起的。如果相爱的那一天就注定了离别的那一天,爱是为了最终的离别,那么相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彼此忘了吧。
马芊笠索性大胆上前一把挽住他的手,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做着最后一丝挣扎。
她将嘴唇凑到他的肩膀前,小声地说了一句。
“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温柔的气流,吹进了他的衣领,他再也不好再生气。
他感觉到她的手指温暖纤长,而她则紧紧地将顾青杨的手掌握住,故意将脸转过去,不经意地看路边的湖景。
那一瞬间,顾青杨有一丝心痛。这些天来他把自己孤立起来,在黑夜里,在内心深处,他不可能改变这个结果。
他将马芊笠的手指掰开,又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了马芊笠单薄的肩膀上。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顾青杨不再像以往那样不断地照顾着芊笠,而是只顾埋头吃饭。
但马芊笠神经大条到丝毫没有发现不对,只觉得他是原谅她了,不然为什么会给自己披衣服。
他可能是真饿了,她不应该让他等这么久的。所以,她想通过不断地给他夹菜弥补自己的过失,然后高兴地看着他吃。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顿饭可能是他们的第一次和好,也是最后一次的告别。
“我们喝点酒吧!”顾青杨开了口,他以前很少喝酒,一是因为喝酒要花很多钱,另外他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但今晚的饭菜让他吃的仿佛索然无味,又仿佛想要点什么,来慰藉心上的失去,浇灭心中的压抑。
他的所有要求马芊笠都尽量满足。
“但是说好了,你不许付账!”
那天晚上,他没有喝多。因为就算他内心受到了再大的创伤,他的生命里也没有为他带来那种与生俱来的放纵。
相反,马芊笠倒是喝了很多,压抑很久的话也终于说了出来。
“顾青杨,你觉得我漂亮吗?”
他点了点头。
“你觉得,我没人追吗?”
顾青杨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有很多问题。我的生活不自律,爱泡夜店,不爱回家,不爱学习,但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至今为止,除了你,我连手都还没有让别的男人牵过。”
“我坏,我抽烟,我喝酒,我纹身,我孤傲,但自从遇见你之后,你没觉得我都在改吗?我以前看不懂你写的诗,但我业余报了培训班,买了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哲学书籍,那些艰深晦涩的字眼看得让人头皮发麻,我就捧着各种各样的参考书籍逐字逐句地查,你只知道我在酒吧喝酒到凌晨,你不知道我在家里看书到凌晨。”
“你不喜欢纹身的女孩,我就用刀子将之前的纹身一层一层地刮掉,一整层皮肤都被刮掉,你知道我有多痛吗?”她说着挽起袖子,露出手腕鲜红的皮肤,之前一只彩色的蝴蝶被她硬生生地刮掉了,露出血肉模糊的手腕。
“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又要来扣启我的心门?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拼命融入你的生活,而你就像是一阵风,把我冰冷的心吹暖了,但马上又要不着痕迹的消失,可这颗心谁来怜悯?”
她的声音痛苦而哽咽。
餐厅雅座里有古朴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黄金,有几缕黑色的长发垂在脸侧,修饰出了好看的脸型。她的眉心有一颗黑色的痣,深埋在黛青色的眉毛里,脸型修长地像苇叶一样的好看,她的睫毛闪了几下,眼泪就止不住地从大大的眼角上滴落下来,像有三月的桃花在飞。
顾青杨将手边的餐巾纸递了过去,内心一片潮湿。他的眼睛红红的,喉咙里干得难受,心酸一阵阵袭来,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出心中的苦恼,说出马馠树找过他的那些事,以及马馠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他觉得只要说出来,所有的误会都解开了,马芊笠也不用那么伤心。
但他又想,就算他告诉了她实情,凭着她的叛逆,肯定要和她自己的家庭决裂。这样一来,她不但得不到家庭的祝福,长久以来也让她处于为难境地,他不想让她那样。
所以他还是咬了咬牙,紧绷着嘴唇,没有启齿。
“好了,你说完了吗?”
“完了。”
“说完了,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想回到那个天天让我感到冰冷的地方。”
她努力做着最后一丝坚持。
顾青杨只能按照她的意愿送她去酒店。当他将她放在宽大整洁的床上的时候,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嚷着口渴。
顾青杨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扶起她,尽量往她嘴里灌了一些,看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之后,才慢慢地关上床头灯准备一个人回宿舍。哪知道黑暗里伸出手来一把拉住了他。
“别走,我怕!”
马芊笠的手心潮湿,但异常温热,热得让他难受,但他还是慢慢地平静下来,连衣服也不曾脱下,躺在一侧抱着她睡了一夜。
后来,马芊笠能够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就连他的室友都很难见他一面,更别说她了。
他不再关心马芊笠的生活,也不再关心她的成绩。他只是没日没夜为他的文学社操着心,通过承办大大小小的活动累到让自己心灵麻木。
但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被老师和学生们都非常看好,即将要当选学生会主席的时候,他竟然辞去了文学社长的职位,也不再写诗。
另一方面,马芊笠觉得,她对待这一份感情,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
她将自己关在巨大的中式别墅院子里,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一些纷乱的杂事。家庭的矛盾,感情的伤痕,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对生活开始绝望。院落里桂花的香气熏得她恹恹欲睡。
成都潮湿多雨,淅淅沥沥的雨从青色的仿古黛瓦屋檐上跌落下来,在院子里打碎,点点滴滴触及自己的心跳。隔壁有人拉琴,大提琴低沉的曲调,就算和雨水交融,也能奏出华丽哀婉的曲调。
她将漏了的心跳重新找回来之后,恍若隔世。家里有很多保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父亲很少回家。她知道他此时正在另外一个家里,那个女人就是比他小了二十多岁的曹娟。
对着一大桌子的饭菜,她就像在吃一块块塑料一样,吃着吃着就开始哽咽的难受。
98 年的时候,教育局开展内蒙援教工程,顾青杨报了名。
“你真的要去内蒙吗?”
“刈婉霞的声音冷冷的,像冬天里的结成的寒冰。”
“是的,我觉得我这一生就是献给教育的,我希望看到边远地区孩子们的笑脸。”
“可以后我们怎么办?你现在放弃大城市分配的工作,到内蒙去援教,几年之后,再回到这里,一切都变了,而你的事业会有多大的发展?”
“不会变,因为我根本就没准备再回来。”
“多好啊,不会回来。”
“你知道,我是没有家的。信仰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你这样固执地决定一件事情,有没有想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