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让
好心朋友常为我在海外闯荡十几年、未能在国内打拼而表遗憾,好像我被埋没了似的。其实利弊难分,各有各的得失。
在海外见闻宽阔了,我才能写出陈仪、许寿裳的不平,写出徐悲鸿的感情世界,发现徐悲鸿1924年在法国画的《赵夫人像》油画。我有机会成为顾毓琇的忘年交,与林语堂女儿林太乙的交往,更不用说我被休斯敦美术馆和加州圣地亚哥人类学博物馆邀请举办我的版画展,以及我能知道蒋彝与徐悲鸿的一二。还有我去大洋彼岸远距离对故土亲朋师友深情思念的散文。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不少默默无闻地怀着一种族类的本能,在民间进行着文化交流的人与事。那并非国与国政府外交间的或社团间的被媒体宣传的文化交流事情。
简单列举几个例子。
学者但孟新、胡南海夫妇,十余年来一直与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学的艺术学院合作,接待了中国无数的作家、艺术家的讲座、演出、展览等文化交流活动。他们付出了大量精力与财力,不为名利,是责任,是甘心情愿而为的。
我在休斯敦认识的秦振安先生,1923年出生在皮影之乡的河北省滦州,自小年月浸润,对家乡这一特有的民间艺术达到了入迷入痴、梦魂相系的地步。小学时组织、带领影社演出。一声炮响日寇入侵,先从家乡到北平入育英中学,后考入辅仁大学化学系,再转到大后方重庆的中央政治大学,最后干脆投笔从军,服役十几年后在台湾退伍,方想起当年热衷科学救国,又辛苦地半工半读取得了淡江大学化学系的毕业证书,等于重读了一遍大学。此时已47岁,竟携带家眷,远渡重洋赴美深造。五年后终于取得了博士学位,之后服务于贝勒医学中心的研究工作。他曾无限感慨地说:“别人此时都该退休了,而我才拿到学位和工作。”1982年他真的退休了。从此,他拾起儿时迷恋的皮影技艺,在异国他乡孤身一人演出,又著书立说,介绍传播中国这门独特的艺术。他不为别的,觉得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陶醉,更是缓解血肉相连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的方式。
居费城的张纪渝女士是一位出生在四川、国民政府中央议员的千金,随家迁居台湾,后赴美攻读学位,继而成家立业。由于工作关系,结识了不少领养中国儿童的美国夫妇,很自然提出了一个教育中国儿童认祖的问题。不是她提出来的,而是领养中国孤儿的夫妇们提出的要求,又很迫切,这促使了张纪渝要成立一个中文学校的想法。她寻找志同道合者,竟成立了一所“顶好中文学校”,她任校长,数年来坚持不懈,成绩斐然。
被领养的中国孩子来这里上学的达到90%。为了能督促辅导自己领养的孩子,父母不只是陪读,也来学习。学生160名左右,教员二十余人(包括义工),竟获得华盛顿政府的嘉奖。张纪渝也说,不是为别的,纯粹是一种责任和热情。
朱继荣老教授(字友全)的事迹更令我敬佩。他是美国东海岸康州新伦敦(New London)最著名的私立康涅狄格学院中文系主任。这是美国大学里首创的中文系,是他的功劳,并且以他命名成立了一个“朱继荣亚洲艺术研究室”,学校还给他做了一件铜雕头像作为纪念。他说:“先让,这都是学院要做的,不是我要求的。”我相信。
数十年中,朱继荣个人投资和募捐,收藏了宋、元、明、清以及近代名家作品一百六十余件,藏书甚丰。十年前他近九十岁时谢世了,可是,至今国内外又有几人知道他呢?
朱继荣本来是企图政治救国的。1945年抗战尚未结束,他被选赴美深造。到了成家立业后,他陆续在各大学里教中文,直到改行作画、办画展、讲中国画史、中国诗词、编齐白石教材,与当时在美国的画家王济远、汪亚尘、王季迁、王方宇等相交。张大千惊讶他在中国绘画上的成就,赞称“三百年第一人”。
朱继荣走到这一步,是生活所逼,是兴趣所使,也是血液中流动的故土基因和那无法泯灭的思想情怀使然,就这样他不遗余力地在异乡宣扬着本族文化。
我在海外感受到这些宣扬中国文化艺术的朋友都是默默贡献的、真诚的、无为的、本分的、实在的、自觉自愿的,同时是无名英雄,这令我深受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