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歇尔论“正常”状态
——理解《经济学原理》的一个新视角

2020-12-10 15:00罗卫东
关键词:马歇尔经济学条件

罗卫东 程 晨

(浙江大学 经济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一、 引 言

《经济学原理》(以下简称《原理》)是英国伟大的经济学家A.马歇尔于1890年出版的代表作,是产生了广泛、持续、深入影响的经济学经典。在经济学研究日新月异、飞速变化的现代,这部历经130年风云变幻的名著依然有着众多读者。马歇尔对经济生活全面深刻的理解、审慎的学术处理范式、优雅通达的叙事,是这部著作历经多年魅力不减的重要原因。

马歇尔在一生中对《原理》进行了8次修订,他对经济活动的“正常”状态的思考和阐述贯穿其中。他非常看重经济学术语及概念,并在以下几个场景中集中使用了“正常”这一概念:对经济学性质与方法的评论;对正常供给与正常需求的情境化论述;对静态和过度抽象的理论的局限性的讨论(1)本文统计参考的文本是:Marshall A.,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Eighth Edition), 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 2013。在原文中,“normal”与“normally”共出现了332次。马歇尔对“正常”的使用存在几个高峰:第1版序言中使用了11次;第1篇第3章集中论述了该词,达25次;第5篇是马歇尔经济分析的核心部分,其中使用该词多达143次;第6篇使用了109次;最后是在附录八,讨论报酬递增的情况下静态分析的局限性,在短短6页的篇幅中使用了23次。。

他的“正常”说来源于古典学者的“自然”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区分了自然价格和市场价格[1]49,李嘉图也赞同斯密有关自然价格的理论[2]73-76。马歇尔沿着这一研究脉络,将其发展成了“正常价格”与“正常利润”,初期旨在消减“自然”一词中包含的形而上与主观意愿的部分[3]105,而后,还根据经济现实与学科发展赋予了“正常”更加丰富的理论和方法论含义。随着马歇尔本人思想与经历的变化,他对“正常”概念的定义也发生了变化,并日趋成熟。

然而,随着新古典经济学确立正统地位,“自然”或“正常”条件的分析被希克斯的时际均衡框架所取代,基于均衡性的抽象演绎分析获得了极大的发展,数学工具的使用更大大加深了理论抽象的程度[4]642。对马歇尔思想的理解随着这种经济理论的变化趋势不断窄化,熊彼特指出,一个无视历史和现实背景的、被简化了的马歇尔盛行于大学的日常教学工作中[5]69。Hart将后来的主流经济学家称作马歇尔“忠心但不忠实的追随者”[6]161,因为剥离了现实感,马歇尔的思想将失去赖以生存的基础。如果仅以现代均衡框架为前提评价历史上的经济学家,那么,无论是“自然”说还是“正常”概念都失去了意义,这也是主流经济学对马歇尔“正常”概念及其包含的丰富的现实性缺乏讨论的原因。在研究马歇尔的价值理论的文献中,Frisch[7]、Bharadwaj[8]等人提到了“正常”与“市场”或“偶然”价格的差别,不过他们着重于讨论当偏离“正常”时,情形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Whitaker肯定了“正常”作为一种理论装置在马歇尔的分析体系中所起的作用,并将“正常”视为一种与“实际倾向”相联系的概念,他认为“正常”概念有两个作用:一是针对特定的市场和情况,提供一种预测性与解释性的工具;二是对竞争经济中相互依赖的哲学层面的思考有所启发[9]。不过,这些内容仅是他在讨论马歇尔的时期分析时的一个“注脚”,并未进行具体的论证说明。总的来说,《原理》中大量关于“正常”的论述并未引起多少关注。

本文将立足于马歇尔的文本,对“正常”概念进行梳理和解读,挖掘其理论构建中丰富的现实性,希望对理解《原理》以及马歇尔的理论与方法有所帮助。

从理论层面看,马歇尔赋予这一概念丰富的含义,不仅仅局限在古典学者的“波动重心论”[10]427,还加入了更多现实与情境化的意味。例如,他将时间这一关键因素引入理论假设,让经济学可以根据具体的事例选择“正常”条件,从而具体分析不同的经济问题。再如,马歇尔所称的代表性企业,即“正常企业”,与马歇尔有机的、动态的、演化的经济学目标息息相关。

从方法论层面看,“正常”是经验现实与抽象理论之间的桥梁,它从某些经济现象中共同的、普遍的、本质的特征入手,构建出一种“正常情况”,它既与纯粹的现实本身分离,又争取最大限度地保留现实的本质,它是马歇尔经济分析的基础架构,这种基础与经济学家的想象、观察和知识相联系,与纯粹的数学并无多大关联。因此,与马歇尔一贯的调和方法论一致,他认为对“正常”的构建需要归纳,所进行的理论分析同样也离不开演绎。

二、 经济学术语与“正常”的定义

马歇尔认为,经济学需要用大众可以明白的语言来表达,这是它与自然科学的不同之处。但日常用语本身丰富的含义会使得单独使用这些术语引起某些误解。所以,经济学家必须依靠限定性修饰语或上下文的说明,来表达正确的思想,另外,对术语的正常用法的选择,必须经过实际使用中的考验[11]62。他清楚地认识到,要给经济学中的概念下定义是非常困难的,社会经济现象是一个互动性的社会过程,要同时把握现实的丰富性和理论的分析性并非易事。

马歇尔在1879年出版的《产业经济学》中,将“正常状态”等同于“自由竞争(2)此处的自由竞争不是现代经济学语境下的完全竞争,马歇尔并无严格定义的完全竞争概念。中那些不受扰乱的行动所带来的状态”[3]103,但在1890年出版的《原理》中他推翻了之前的说法,转而反复强调正常状态并不一定是自由竞争的结果,针对特定的研究对象和范围,所起作用的各种经济力量不是固定的,正常状态应当是具体情境下的倾向。《产业经济学》是马歇尔夫妇早期合著的一本简单的经济学教科书,马歇尔本人显然对此书不甚满意,特别是在《原理》问世后,这种不满愈发明显[12]277。马歇尔夫人玛丽·佩利回忆道,《产业经济学》由于内容过于简短而招致马歇尔的厌恶。马歇尔表示,经济学的表达方式绝不是单一的,更不会是简单的,因为简单和透彻很难同时兼顾。他特意在《原理》的第1篇花费不小的篇幅反复告诫经济学家们必须放弃使用一整套术语的想法,而是要通过上下文和限定条件来阐述不同的问题。凯恩斯认为,这表明马歇尔对经济的复杂性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13]251。

马歇尔对经济学术语的讨论可以总结为以下两点。第一,经济学需要用日常的语言表达,这有两方面深层含义:一方面,马歇尔沿袭了经济学具有不脱离日常生活的古典文学传统,用日常的语言来贴合日常经济生活及日常经验;另一方面,经济主体可以承担被教育的角色,这样,经济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可以与经济主体之间产生互动,这是自然科学所不具备的特征。第二,经济学是情境化的研究,对某一问题的讨论一定有其背景和条件,说明这些条件对经济分析而言是至关重要的,“正常”这一装置恰好体现了这一点。

马歇尔在《原理》第1版的序言中就直言,正常动机常被默认是包含家庭情感在内的,不仅如此,他认为在日常生活中有规律的动机都包含在正常动机之内,所以,经济学并未排除任何有规律的利他动机。他认为,那种“以一个‘经济人’的活动为内容,建立一种抽象的经济学”[11]2的尝试,“没有获得成功,甚至也没有彻底实行过”[11]2。他反对所谓的不受道德力量影响的“经济人”假定。

在明确了经济学所研究的人类动机的范畴之后,他表明《原理》所研究的是“正常的活动”(normal action),即“一个产业集团的成员在一定条件下会有的活动”[11]2,此类正常活动和行为拥有一系列限定条件,即特定的地点、特定的时间,以及某一特定社会阶层的成员。马歇尔提醒道,在现实中,正常的行为和不正常的活动之间没有明显的差别,正常价值与“偶然的”或“市场上的”价值之间也没有明显的区别。这是马歇尔的一贯立场,与他的“自然界没有飞跃”观点,以及连续性原则一脉相承。如同“正常”动机一样,“正常”活动所考虑的经济条件是现实的,它不应当是虚构的。在这一层面上,马歇尔受到了诸多误解,因为他的最终分析形式在与他所构建的经济学大厦的现实的动态的基础分离之后,被后来的经济学家们简化为一个静态均衡模型,但马歇尔绝不会认为这是经济分析的全部,事实上,他多次表示,这仅仅是经济学初级阶段的第一步,并且应当谨慎运用它。

还需说明的是,马歇尔的“正常”活动着眼于个人,但不限于某个人的特性之中,也就是说,虽然“正常”拥有一系列限定条件,但其根源仍要具备一定的规律性。正如马歇尔所言,社会规律或经济规律之所以成为可以研究的东西,是因为它们对社会不同阶层有着比例大致相同的影响。马歇尔还澄清了常见的对“正常”结果的两点误解:第一,正常的结果与事实和倾向有关,“即使在自由竞争最占优势的地方,每一事实和倾向的正常状况也包含非竞争的一部分,甚至与竞争无关的重要因素在内”[11]40。第二,经济学中的正常活动并非是道德上公正的结果,经济学家所研究的可能是一种可悲的倾向性结果。例如,在大城市中的“最穷困的居民的正常情况是缺乏进取心”[11]40,他们没有摆脱悲惨环境所需要的各种力量,正是在这一层面上,马歇尔对经济学抱有一种特别的关切,因为他相信经济学“可以提示一种道德或实际的教训来改变那种性质,从而改变自然规律的作用”[11]41。虽然所研究的经济现实可能是悲观的,但正因如此,经济学才可能对人类的进步发挥积极的作用,这也是马歇尔转向经济学研究的初衷。

三、 虚置于现实之上的抽象

相较于《产业经济学》中“正常”的抽象含义而言,马歇尔在《原理》中赋予“正常”更加丰富和广泛的情境化含义,对“正常”活动的定义也从纯粹的自由竞争下的结果转变为不局限于任何抽象理论的一系列现实条件下的倾向或结果。这里的“一系列现实条件”包含了特定的时间、地点及主体,是现实情境下的产物,下面试举两点加以说明。

(一) “正常”企业

马歇尔在《原理》中对“正常”的经济主体进行了不同维度的讨论,它们分散于文中的不同章节,他所定义的“正常”将一定条件下的经济现实囊括其中,试图对经济生活的不同面向进行分析。从个体来看,每个人的感知能力不同,将感知的外延缩小到大多数人可以感受到的部分,就是最为规律性的基础部分,所以,马歇尔所定义的“正常”的经济个体是排除特异性的。从企业来看,在企业盛衰交替的产业部门里,要研究这一产业中企业的“正常”活动,首先需要从产业部门中抽象出一个理想类型,它可以代表产业中具有一定量的内部经济和一定量的外部经济的企业,再从这个代表性企业估算出这一产业部门的正常生产费用。马歇尔把这种企业称作“代表性企业”:“已具有相当的历史和相当的成功,它是由正常的能力来经营的,它能正常地获得属于那个总生产量的外部经济和内部经济,而对于它所生产的货物之种类,货物之销售情况以及一般的经济环境,也是要加以考虑的”[11]372。

在《原理》出版后,“代表性企业”引起了许多争论。Sraffa认为,马歇尔暗示代表性企业是一个真实的企业,但现实中往往没有对应的东西,这是一个含糊的表述,在描述生产状况时还会引起混乱[14]89-92。Pigou肯定了马歇尔使用这一概念的积极意义,但他用一个偏离马歇尔本意的“均衡企业”替代了“代表性企业”[15]。Robbins[16]和Shove[17]分别在各自构建的语境中抨击了这一概念,因为从完全竞争的静态观点来看,这一概念显然与他们所认为的“马歇尔主义”相悖。在众多批评声中,一些学者也从动态与现实的角度声援了这一概念。Robertson将代表性企业视为马歇尔价值理论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他强调了企业也是具有生命周期的,他认为Robbins看到了橡树和山楂树是不一样高的,但忽略了橡树之中也有高低[14]80-89。Jenner认为,“代表性企业”是马歇尔研究动态力量中的重要一环,它暗含了产品替代和生产方法变动的影响[18]。Metcalfe认为,马歇尔是在建立市场秩序的过程中定义了这一概念,秩序的变化性决定了“代表性企业”并不适合静态需求理论[19]。

显然,不论现实中是否可以找到一家这样的企业,不可否认的是,马歇尔所定义的“代表性企业”是具有现实意味的。“代表性企业”或“正常”企业作为研究对象,是与该产业发展相联系的,产品的升级换代以及生产方法的变革都会通过影响内外部经济,进而影响“代表性企业”的长期成本曲线。在这一过程中,“那些运用现有观念可能获得的经济”[20]141是包含在考虑因素内的。马歇尔暗示“代表性企业”是一家具有现实意味的实际厂商,但他也表明,在讨论中不可能包括所有的现实条件。所以,与“正常”概念相类似的是,马歇尔企图用“代表性企业”将相对抽象与相对现实的部分连接起来。一方面,马歇尔以“暂时不谈这种依存性的所有进一步研究”[20]34为前提,用“代表性企业”来刻画某一类型产业的生产费用,因为一定程度的抽象研究可以帮助我们使概念具体化,“代表性企业”是在“最一般的形态上考察正常需求和正常供给的均衡”[20]33。另一方面,也是常常被人忽视的地方,是马歇尔赋予了它动态与现实的意味,因为现实必然是动态发展的,所以抽象的静态分析一定只能是具有有限意义的初级阶段。马歇尔的竞争不是在给定的企业上发生的,而是在这样一种代表性企业上发生:“这样一个工厂的规模,虽部分地取决于技术和运输成本的变动,但在其他情况不变条件下,是由产业的一般扩展所决定的”[20]140。“代表性企业”与现实的复杂力量相关联,它与内外部经济的变化相联系,是经济系统运转中的重要一环。此时,将“代表性”与“正常”的含义放在现实中可能发生的效率的变化中理解,就会发现马歇尔持续不断地对现实经济生活中的增长与动态过程予以关注。

除了描述“正常”企业,马歇尔也常常对分析中的其他“正常”经济主体加以界定。当马歇尔谈到生产效率时,他假定了一个具有正常效率的劳动者,他以放牧员为例,采纳现实中农户计算的结果,认为一个具有正常效率的放牧员能增产十六只羊,这里的“正常效率”和特殊效率相对应,所指代的是有代表性的生产结果[20]190。当他研究行业的效率和报酬时,他表示所讨论的工厂业务正常,经营管理能力也正常。当他论述地租理论时,正常的耕种者是指在当地具有正常能力和正常进取心的耕种者,进而分析了在正常收获的情况下可能发生的情况[20]314。这些对“正常”主体的界定来源于一系列条件下的现实状况,并非凭空想象的抽象定义。

(二) “正常”所包含的时期

马歇尔将时间要素引入经济理论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21],“时期分析”(Period Analysis)是当时经济学最重要也是最持久的理论创新,它标志着经济学家在统一框架内整合各种现象的能力有了显著的提高,并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片面强调生产成本或效用的不同价值方法之间的冲突。到《原理》时,这一分析已经具备了相当强的丰富性和普遍性[9]。

在马歇尔的“正常价值”理论中,“正常”一词的范围因所述时期长短而有所不同。在日常生活中的各个场合,通过上下文我们可以理解“正常”的特殊用法。同样,在经济科学中,我们也应当就所能预期的时期长短赋予“正常”一词以不同的含义。马歇尔区分长期短期的标准不是时钟(自然)时间,而是所探讨的问题中经济力量的“运作”(社会)时间。当一些影响供给或需求的因素持久或频繁地发生并产生影响时,就应当作为影响正常价格的要素进行考察。马歇尔对此有一个简单的分类:(1)市场价格,其供给是现货,或即将生产出的商品;(2)短期正常价格,指的是几个月或一年的短期,其供给来源于现有生产要素下所能生产的商品数量;(3)长期正常价格,可能是几年内的长期,在这一时期内,生产要素有足够的时间发生变动;(4)代际的长期正常价格,在这一时期内,人口、知识、资本都在逐步变化[20]68。

如前所述,“正常”理论类似于构建一种理想类型,在虚置于现实的条件中研究某一类问题。马歇尔指出,当“正常”一词指短期时,置于其他条件不变的范围内的因素包括:第一,变动非常迅速,能很快相互抵消的那些要素;第二,由于变动所需的时间太漫长,在所述时间内不会产生很大影响的因素。以渔业为例,当其他肉类缺乏使人们对鱼的需求增加时,鱼的短期正常供给价格是指能迅速把劳动和资本吸引到渔业,让日常捕鱼量达到那种供给量的价格,也就是说,短期内,需求量的增加会提高正常供给价格。而当我们所考察的是长期的正常供给价格时,就会发现影响价格的原因多种多样,并且会造成许多不同的结果。仍以渔业为例,假定缺乏其他肉类变成习惯之后,对鱼的需求量会维持很长时间,如果鱼源没有枯竭的迹象,那么,使经济正常的原因充分发挥作用之后,就能够以比较低的价格生产出更多的供给量,因为规模经济可以使正常成本降低。所以,当“正常”一词指长期时,鱼的正常供给价格也会随着需求的增加而减少[20]59-61。

当在正常供给价格前加上限定语“长期”和“短期”时,产生变化的是决定边际成本的因素。在短期内,现有的生产设备被视为几乎固定,直接成本起着最重要的作用,补充成本对其有着间接影响。在长期内,商业组织、机器设备、专业才能都有足够的时间得到调整,长期供给价格就取决于生产者期望得到的收入。

不过,就像“正常”与“不正常”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一样,“长期”和“短期”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划分,马歇尔反复强调,“自然在现实经济生活中并没有划出这种分界线”[20]67,它是连续的,现实的经济生活也是如此。马歇尔在书中大量使用这些术语,并将它们置于重要地位,仅是为了研究关于它们各自的一般性命题,而非人为地画出一些分界线。

取舍“正常”一词所包含的条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经济学家或企业家的常识和直觉,一部分是根据往常的经验和对现实的考察来判断事物的状态,另一部分可能需要根据现象进行某些符合现实逻辑的推演。现实充满了复杂与未知,“一个人如果相信自己的常识和实际直觉,就比那自以为研究了价值理论并断定它很容易的人,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经济学家”[22]334。

四、 方法论意义

(一) 静态与动态

马歇尔对方法论的讨论是很克制的,他的动机是提供方法论的说明,而不是提供方法论的哲学系统。他对“正常”概念的关注与论述,是他调和不同方法论之间冲突的一种尝试。他认为,对近代生活的“正常状态”的研究,类似于经济力学,更像是某种静态的分析。但他紧接着说,“本书始终是研究引起发展的种种力量,它的基调是动态的,而不是静态的”[11]9。这正是我们研究马歇尔“正常”概念的基础,因为包含在看似抽象、简单、规律性的“正常”活动之中的,是现实中动态变化着的经济条件,是不同的人、时间和地点与倾向。经济学家应当注意到这些现实变化,而不是追求简单假设和逻辑推演。

《原理》的大部分篇幅所探讨的都是长期正常价格,马歇尔指出,这些研究离不开正常条件和长期结果这两点。他认为,许多人对边际成本分析的地位产生质疑,是因为他们错误地把正常条件和正常价值的论点应用于非正常条件或特殊条件之中[20]89。他认为霍布森对边际分析的批判就忽视了这一点:经济学和物理学一样存在连续不断的变动,急剧的变动可能会发生,但对此我们应当分别处理,“取自急剧变动的例证不能真正说明正常稳定的进化过程”[20]95。

在纯静态的假设下,生产和需求是割裂的,两者并无作用与反作用,需求价格表一成不变,各成本要素由“自然”规律决定,受固定习惯的支配,在这种世界中,长期正常价值和短期正常价值没有区别,此时,它与古典经济学家的“自然价值”类似。不过,上述人口不变的纯静态假设显然和真实世界相去甚远,我们可以进一步放宽假设,例如,假设人口和财富以大致相同的增长率变化,土地充裕,生产方法和商业状况不变,人的性格不变,在这种状态下,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最重要的条件的性质仍然相同,虽然在数量上有变化,但其相对关系相同。用这样的方法,我们可以逐步接近现实生活,局部研究某些作用与反作用,这对解决一个大问题非常有帮助。

静态均衡理论可以视作正常供求分析的第一阶段。但显然,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始终存在,特别是马歇尔意识到了时间对经济学研究造成的困难,现实中的时间不是机械前进的,前进运动很少适用于倒退运动,这种不可逆性带来了巨大的挑战[20]448。因此,仅仅有静态均衡是远远不够的,“正常价值问题属于经济动力学”,原因是“有关经济静止(静态是其中的主要的假设)的一切意见都只是暂时的,只是用来说明论证中的特定阶段,一俟完毕,当即抛弃”[20]56。因此,他认为静态分析只是用来逼近真实世界的一种临时的抽象工具,这只是将社会看成一个有机体的开始。

(二) 演绎与归纳

马歇尔指出,“如果我们的讨论中几乎包括全部现实生活条件,那么,问题就难得不能加以解决;如果我们只选择几个条件,那么,关于它们的那些繁琐而微妙的推理,将变成科学游戏,而不是指导实际工作的工具”[20]141。如何把握现实与理论,是每个经济学家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不过,他显然更加警惕理论过度演绎的危险:理论的“限界经常为那些特别是从抽象观点来研究它的人所忽略,以致有使这种理论完全定型的危险”[20]141。

“正常”概念作为理论术语的一部分,其含义具有一定弹性,这种弹性源自它所代表的现实条件,而作为理论分析的一部分,演绎也是纯理论必不可少的分析工具。马歇尔承袭了李嘉图、约翰·穆勒的演绎法,他所使用的局部均衡分析的方法大大推动了理论模型的发展,成为形式化主流经济学的基础。他用“正常”概念构建了“正常的供给条件”与“正常的需求条件”,从而形成“正常价格”与“正常利润”,这些概念简化了经济学的叙事,在抽象理论的分析中发挥了基础作用。但如前文所述,马歇尔所定义的“正常”并非仅仅是经济力学,它是虚置于现实之上的抽象,来源于情境化的现实经济生活,它离不开对真实世界的观察,是在一定的情形下针对某一类问题的研究,因此并非蕴含普适性的社会科学规律。

在马歇尔生活的时代,已有许多人指责经济学脱离了现实,还将它称为“英国人的错误”[23]153。马歇尔认为,这显然受到了人们的误解。他指出,经济学发生的变化并不是来源于发现了推理或归纳的重要性,而是由于发现了人是一种随着情境而变化的生物,知识的增长更加凸显了这一发现的重要性,并且正在迅速而深刻地改变人性[23]154。“科学的规律必须同它们研究对象的发展有一个相应的发展”[20]409,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在不同国家不同时代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因而经济学不可能存在一个自然普遍的科学规律。如果说现代经济学追求的是某种科学的一般性规律,那么,马歇尔的“正常”状态则类似于某种条件概率,它来自对情境化现实的考察,在这类概念中,条件是先于某种规律而存在的,这样得出的“正常”状态及其因果律可能缺乏普遍的“科学性”,但在准确性和现实应用性上却更好。马歇尔在《原理》中反复强调的现实条件以及历史化、情境化的叙述,无疑都表明他试图从真实生活与不同的发展阶段来讨论形式化的经济原理。

不过,虽然相较于西尼尔和杰文斯,马歇尔对历史学派是同情的,甚至是推崇的,但马歇尔绝不是一个唯历史论者(3)19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马歇尔曾对历史主义十分着迷,他当时的笔记记录了大量经济史和经济组织的材料,他还学习了德语,以便更好地了解德国历史学派学者的作品。《原理》中的历史章节集中于附录一。关于马歇尔对历史主义的看法,可参见Groenewegen P., A Soaring Eagle: Alfred Marshall 1842-1924, Cheltenham: Edward Elgar, 1995, p.164。。他认为事实或历史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它们只会按时间序列呈现,只有在物理实验室,条件才能准确复刻。那些声称事实或数字会自己说话的理论家是危险的,因为说话的仍然是选择这些事实或将这些事实分类的人,他们或许是无意识的,但也可能会陷入“后此谬误”之中[23]168。所以,“归纳方法和演绎方法是相互包含的,历史学家常常进行演绎推论,而即使最擅长演绎的作者至少也要以观测到的事实为基础”[24]338。

马歇尔的“正常”概念可以看作其方法论调和观点的一个映射,它来源于具体情境的抽象,兼具现实性与抽象性,包含静态与动态的双重含义。通过这一装置,他试图在《原理》中构建一个既不过度演绎,又颇具现实意义的经济分析体系。

五、 结论与启示

马歇尔常常被人称作伟大的折中主义者,这也成为他被人诟病最多的地方。而事实是,基于复杂的经济现实,人性的倾向与经济行为的动机也是复杂的,没有任何一种方法或理论可以宣称一劳永逸地解决经济问题。正是这种复杂性,使得马歇尔不得不运用大量术语反复说明经济学的相关概念与方法。正如他对“正常”的繁复说明一样,构成“正常”状况的条件是基于情境化的现实之上的抽象,这种情境化的现实包括时间、地点、经济主体等要素,而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分析除了具有静态的特点,其本身就是动态分析的一部分。通过对“正常”这一概念的梳理,我们可以见微知著地了解到马歇尔对经济学理论与现实的一体两面的强调。

在罗宾斯的《经济科学的性质与意义》出版之后,主流经济学接受了经济学作为研究稀缺手段配置的科学定义,而希克斯的《价值与资本》则将马歇尔的理论改造和发展成了一个以完全竞争为前提假设的静态模型,“正常供给”和“正常需求”等含义丰富的术语彻底变成了现代主流经济学意义下的供给与需求。自此以后,无论是古典学说中的“自然”,还是马歇尔所强调的“正常”,都已在主流经济理论中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般均衡的理论框架,在这一框架中,此类概念连同作者所赋予它们的丰富内涵都失去了意义。这是经济理论的一个重要转变,这一转变的内容和意义没有引起多少讨论,“但在经济理论的应用中,它与19世纪末经济理论本身发生的变化一样有意义”[4]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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