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系变革、战略塑造与近代日本的海权兴衰

2020-12-10 08:42秦立志
日本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海权海军战略

秦立志

一、问题的提出:日本海权战略转型缘何走向失控

日本作为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岛国,自明治维新以来,并没有效仿英国成为一个追求贸易自由、间接路线的海权主导国,反而试图成为陆海双料霸权。在战略对手的塑造上徘徊于中俄(苏)与美英;在地缘崛起的方向上同时追求“大陆政策”和“南洋政策”;在战略决策上寻求国家的整体安全与国内部门私利竞争的脆弱平衡。近代日本对外政策的长期特征就是缺乏大战略思维,在很大程度上理想主义支配了现实主义的战略逻辑。1941 年,东条英机对近卫文麿说:“有的时候我们必须闭上眼睛,从清水寺的舞台上纵身跳下”[1]。即使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也缺少实质性的战略规划,1902 年的日英同盟和1922 年华盛顿会议的明智妥协只是昙花一现,军事战略逐渐取代大战略运作。赢得战争似乎成为了战略目标本身,“强兵”的重要性压倒了对“富国”的追求。

日本在军国主义的道路上逐渐走向深渊:1874 年进攻中国台湾、1894-1895 年的中日甲午战争、1904-1905 年的日俄战争、1907-1910 年吞并朝鲜、1914 年对德宣战、1918 年干涉苏联内战、1927-1928 年出兵中国山东、1931 年侵占中国东北、1937 年全面侵华战争、1941 年的珍珠港事件与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等[2]。每一次的军事胜利都加剧了日本的“赌徒心态”,刺激日本不断升级国家的崛起和扩张目标,最终陷入了过度扩张。

二战的失败,让日本从明治以来的“陆主海从”和“陆海并进”转为“海主陆从”,日本的整体战略从进攻性过渡到防御性,成为一个追求商业立国和“专守防卫”的海权国家。

日本品尝到了与陆权主导的纳粹德国结盟的惨痛教训,也获得了与英美海权国家结盟的战略收益,在冷战期间和后冷战时代初期,日本将维护国家安全的大部分成本移交给了美国的霸权护持和延伸威慑。但随着日本修改和平宪法、加快走向军事大国、借助日美同盟制衡中国崛起、右倾化抬头、美化侵略战争,追求商业之剑与军事之盾双管齐下。从冷战期间的防卫型海权战略逐渐转为扩张型、先发制人的海权战略,意图打破原有的东亚海权格局态势,对中国的战略安全和崛起态势构成了挑战,加剧了东亚诸大国的海军军备竞赛困境。日本海上战略的核心不会改变,即把亚洲敌对的陆权国家遏制在日本列岛沿海,限制它们进入大洋[3]。对历史上日本的战略转型和海权竞争逻辑进行研究,有助于对21 世纪的日本战略走向提供参考。

日本的对外战略一向追求实用主义原则,尽管战略试错的代价惨重,但在国际体系的无政府状态下,日本格外相信国家自助的重要性,聚焦大国权力的地理分布变化,将地缘战略进行相应调整,并对与他国的相互依赖关系持有高度戒心①例如对美石油依赖和珍珠港事件的关联。。国家的战略偏好和政策选择是复杂的系统效应,在进攻与防御、维持现状与修正主义徘徊是历史的常态。在对影响1868-1945年日本战略转型和海权兴衰的变量机制进行分析前,我们首先回顾一下相关理论文献综述。

二、理论综述

(一)地缘政治的研究维度

“地缘政治学”(Geopolitics)的研究路径多元化,其本身既可以作为国际关系理论的重要分析变量,还是战略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地缘政治最为相关的学科包括:地理学、军事战略学、国际关系理论、政治地理学等。因此,可以借助地理、权力、战略进行综合评估。

1.地理要素

地理要素主要涉及地理位置、地理距离、领土结构、邻国效应、地形与气候、人口和民族、资源与能源、国防经济布局等,还可分为自然地理要素、经济地理要素、军事地理要素、政治地理要素、文化地理要素等。地理因素由数量空间和物质空间构成。地球的经度和纬度构成数量空间,地表空间(包括大陆空间和海洋空间)和垂直空间(包括下层空间和外层空间)组成物质空间。数量空间不能脱离物质空间而单独存在。国家的战略转型空间规模可分为全球、区域、次区域、国家、国内等,不同规模的军事、经济、政治、文化格局或结构,都需要依托一定的地理要素的分布而生成或转化。

转型的空间维度随着技术革命所带来的军事、政治、经济、社会变迁而不断深化扩展,从19 世纪末以前的大陆和海洋的二维地缘空间到20 世纪初的陆海空三维空间再到航天时代的来临形成了四维空间、信息和网络带来了第五维空间。无论是地下空间、下层空间还是外层空间,其实质都要依托大陆和海洋空间组成的地表空间,因此这些新兴空间更应该被解读为对传统地缘政治空间的逻辑延伸而不是替代。随着技术革新,尽管传统的海洋和大陆的理论与战略行为应该进行修正补充,但绝不意味着海权和陆权战略理论与实际力量的过时,传统的二维空间是其他维度空间能够发挥作用的绝对地缘支撑。

2.权力政治

透过权力政治视角,国家间的地缘空间关系可以粗略分为对抗型、妥协型、合作型、和谐型。从现实层面看,这四种形态既可以互相转化,也可以在特定时空范围内出现两种以上类型的并存。随着19 世纪末全球地理大发现在地表空间维度的基本完成,以及地下和外层空间的技术条件制约,使得全球地缘空间呈现出封闭性特征。由于不同国家所占有的地理要素不尽相同,核恐怖平衡和其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毁灭性前景也限制了传统的领土扩张模式,使地缘政治空间资源的稀缺性问题愈发明显。由于国际体系处于无政府状态,国家自助始终是首要选项,权力格局决定利益分配,进而影响规则与秩序的建构。国家所寻求的保持权力、扩张权力和国家威望,都直接或间接反映在客观存在的地缘政治空间中,如大陆和海洋空间的石油、天然气、煤炭、钢铁、粮食、淡水、战略通道、港口、基地等。尽管全球化、一体化、共同体等国际合作组织、规则、秩序、共识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兴起,但“一方之所得即为另一方之所失”的地缘政治零和博弈在诸多领域屡见不鲜。

3.战略分析

德国学者在20 世纪30 年代首次提出“地缘战略”概念,二战后,学界进一步扩展地缘战略的含义,扬弃了地缘战略中的侵略扩张思想,强调对地理因素与国家战略的互动关系进行研究,促进国家安全的维护和国际合作。布热津斯基认为,地缘战略就是“战略考虑与地缘政治考虑之结合”或“对地缘政治利益作战略上的掌管”[4]。为了避免将地缘战略概念与纳粹德国地缘战略思想相混淆,中国采用“战略地理学”来替代了“地缘战略学”,并将战略地理学划分为两大分支:大战略地理学和军事战略地理学,前者就等同于地缘战略学。雷杰认为,“大战略地理学是在大战略领域内,研究地理环境对国际政治格局、经济格局、军事格局的影响,揭示出同地缘政治学可能有关联的国家力量之间的一种动态关系,使决策者了解制定国家战略的有利和不利因素,从而正确选择战略目标,制定正确的政策”[5]。沈伟烈的定义是“地缘战略理论是由地缘政治发展而来的一种战略理论。它以地缘政治为基础,着重研究地理环境对战略的影响以及战略的地理特征”[6]。程广中指出:“地缘战略是利用地缘关系及其作用法则谋取和维护国家利益的方略”[7]。

地缘格局、地理互动、攻防平衡、战略学说、崛起路径、国内汲取资源和动员能力、国内经济转型等要素塑造了国家战略转型的动机。如果说地缘政治设置了一国行为的环境,那么地缘战略就是一国运用其力量的描述。当地缘战略与地缘政治现实偏差较大时,通常意味着国家实力的衰落和战略的失误。

(二)关于海权战略的研究文献

“诸种文明之间的地缘政治冲突算得上世界历史最为重要的内在动力机制”[8]。对大国崛起、战略转型的历史案例研究,是地缘政治分析的重要组成部分。格雷戈里·吉尔伯特(Gregory Gilbert)分析了公元前550—前490 年波斯为了征服或遏制希腊,转型为一流海洋强国的历程[9]。拜里·斯特劳斯(Bailey Strauss)研究了斯巴达从公元前431年至前404 年从大陆向海权转型的时代,驱动斯巴达进行战略转型的主要目标是为了取代雅典成为希腊海上霸主[10]。阿瑟·M.埃克斯坦(Arthur M.Eckstein)分析了古罗马从陆地强国变成海上强国的发展历程,认为与迦太基的地中海争霸是转型的核心动力[11]。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Alfred Thayer Mahan)列出了美国走向海权的驱动因素:扩展海外利益、保护海上交通线、应对其他大国海外军事基地的威胁[12]。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认为陆上大国向边缘地带扩张时,会为了建立世界帝国而发展强大的海权[13]。杰克·斯奈德(Jack Snyder)认为只顾自身利益的帝国主义集团“劫持了国家”,把国家安全利益扭曲为对其狭隘利益的追求,从而导致了德意志第二帝国和苏联时期在海上和陆上的过度扩张[14]。勃列日涅夫时期苏联发展海权的终极目标就是为了与美国争霸[15],苏联想成为海上超级大国,从而取得经济、军事和政治利益。

关于明治维新至二战以来的日本海权战略转型的研究,国内外已有诸多成果。关于日本海权战略转型的思想缘起与发展,有学者认为,马汉对日本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和走向太平洋战争的进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6]。还有人指出,日本近代海权战略形成于明治维新之际,发展于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之时,发达于两次世界大战期间[17]。追溯日本海权思想演进中东南亚认知的变迁,自海国思想形成至明治时期,东南亚就以其丰富的自然资源、独特的海上战略地位引起了一些日本学者的重视[18]。日本固有的武士道精神和扩张主义传统成为日本发展海权的意识形态基础[19]。

关于日本的海权发展最终走向与美国的太平洋战争,学界进行了系统分析:从军事上的攻防平衡讲,英国在华盛顿会议后海权走向衰落,而日本和美国海权的崛起则迅速改变了海战的方式[20]。“舰队决战思想”是日俄战争后日本海军的战略指导思想,直接改变了日本海军的发展轨迹[21]。日本海军执着于在二战前对美国保持7 成比例的思想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重要根源[22]。日本海军虽然通过偷袭珍珠港占得先机,但由于日美两国工业潜力的差距,日本海军最终不敌美海军[23]。也有人从军备竞赛的视角反思了日本的地缘扩张逻辑:日本先后处于对美海军军备优势和对苏陆军军备劣势,这迫使其放弃“北进”转向“南进”。而20 世纪30 年代后期,日本在对美国海军军备竞赛中渐趋劣势,这促使日本发动对美国的太平洋战争[24]。还有学者从战略资源的角度做了分析:受制于资源的不足,以滚雪球的方式对外扩张,实施“以战养战”的策略来增加后备力量,也由于日美关系的恶化以及对自身资源匮乏的忧患意识[25]。日美在太平洋战争前充满了对彼此的误解而错失了外交和解的机会[26]。还有学者对晚清海防与近代日本海权进行战略比较:由于日本海权目标直指中国领土,而中国仅以沿海为前沿阵地,以海防应对海权的战略错误不但决定了战争结果,而且使中国地缘战略空间完全塌缩[27]。

(三)研究假设

地缘政治的基本分析层次包括体系与单元,鉴于日本的海权战略演化在深受体系效应影响的同时,也始终权衡国内层次的变量,故作出如下假设:

假设一:体系结构的演化、以及由地理因素与攻防平衡构成的结构性调节变量,都对近代日本的地缘政治崛起提供了奖惩机制。日本通过战略冒险在违背体系规律的情况下获取了短期的战略收益,但长期来看,日本选择大陆与海洋的双重地缘突破,最终招致崛起与战略转型的失败。

假设二:日本的战略塑造能力决定了其崛起维度和面临的地缘挑战。这种能力包括:战略对手的塑造、国内共识的形成、地缘学说的吸收和运用、盟友的选择等。

假设三:体系层次的变量只有通过国家战略塑造能力的过滤,才能输出为具体的地缘战略并与他国形成互动,最终形成影响战略输出国的新的战略环境。

三、体系变革对日本地缘崛起的奖惩机制分析

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认为,体系变革可以分为渐进性(外交谈判)与革命性(霸权战争)两种方式[28]。在19 世纪20 世纪初,美、德、日等新兴列强的群体性崛起,使英国海洋霸权秩序和中国传统的“朝贡体系”开始瓦解,此外,当时大国战争缺少国际法等制度性约束,战争的合法性得到大国的普遍认同,武力即使不是作为国家解决结构性矛盾的首选,至少也是优先选项之一。国家实现扩张性收益的行动比比皆是,称霸和战争这样的霍布斯文化是国际体系的主流。这让日本频繁借助国际体系革命性变革方式的大背景,寻求战略收益大于战略损失的军备扩张和地缘对抗,而这种冒险最终因树敌过多和四面出击而彻底失败。

(一)体系结构

体系或系统(system)由结构和互动的单元构成,体系理论超越个别的实体和国家,对国际体系进行宏观的整体研究[29]。单位、规则、结构是构成国际体系的基本要素[30]。

肯尼斯·沃尔兹(Kenneth Waltz)认为,在无政府状态的秩序安排和国家功能相似的条件下,单元之间的权力分配决定了体系结构[31]。从明治维新到1945 年日本战败,日本缺少独自推动体系变革的权力地位,只能追随英国或德国进行联盟挑战,权力分配的“不公”构成了日本战略决策的重要前提条件。日本虽然处于同英国类似的岛国位置,甚至考虑到近代欧洲大陆和东亚大陆的陆上力量对比,日本还处于先天优势。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获胜为标志,日本跻身列强行列,但只能算作地区性大国而非全球性大国。早在1941 年,斯拜克曼(Nicholas Spykman)就认为,战后美国最大的威胁来自中国而不是日本,“天朝大国”拥有比“樱花之国”更多的力量潜能,远程轰炸机就可以对日本的“纸城”构成重大威胁。

按照乔治·莫德尔斯基(George Modelski)的长周期理论,日本既不是霸权国,也算不上最强大的崛起挑战国[32]。

日本在陆军、海军、教育、宪法、交通运输等领域都实现了现代化。但直到一战前夕,仍有3/5 以上的日本人从事农业、林业和渔业。日本在工业、金融、技术、资源和资本等领域仍旧落后于英国、美国和德国。截止到1900 年日本制造业份额只占2.4%,远低于美国的23.6%,甚至不如占比8.8%的俄国;1900 年日本的工业化水平排名世界第八;日本的人口总数从1890-1938 年一直位居第三,落后于美国和俄国(苏联);日本的人均工业化水平截止到1938 年排名最高世界第六;1938 年日本的钢铁产量只有七百万吨,落后于美英德俄(苏);从1890 至1933 年日本的能源消耗一直落后于英美德俄(苏);1880 至1938 年各大国的相对工业潜力对比,日本仅排名第五;在1880-1914 间,日本陆海军人数总和排名世界第七;到1914 年时,日本的战舰吨位仍旧落后于英法美德[33]。因此,在1905 年底与俄国谈判时,日本财政极度脆弱,没有能力攻打任何沙俄的战略要地。日本为这场战争支付18 亿日元,相当于中日甲午战争的9 倍,让日本国内的军工复合体及武装部队陷入崩溃边缘。

尽管到20 世纪30 年代后日本加快军国主义步伐,但仍旧难以弥补实力差距。1937 年日本的相对战争潜力为3.5%,远低于苏联的14%、德国的14.4%、英国的10.2%和美国的41.7%;到1938 年,日本的国防开支也要排在苏联、德国和英国后面;同年日本在世界制造业总产量的占比只有3.8%;1939 年日本的飞机产量远低于英国、苏联和德国;还不包括战备不充足但潜能巨大的美国[34]。美国之所以在二战中采取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也是默认日本实力和威胁不如德国的缘故。1941 年美国对日本的贸易封锁和资产冻结,使日本陆军和海军当局认识到本国的脆弱性,如果不快速夺取东南亚的资源和能源,就会经济崩溃而屈从于美国的外交压力。当然,单纯的数据统计没有考虑领导能力、人员素质、国民士气等难以量化的要素,但如果战争和军备竞赛变得旷日持久,最终获胜的天平会倾向于总体权力和潜力更加强大的国家。

一战是日本增强其相对权力地位最为迅速的时段。但是随着战后和平到来,西方国家获得了行动自由,德国海军被摧毁,英美得以将大部分舰队派往太平洋。以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围绕军备控制争夺规制主导权为例:1922 年华盛顿会议上,达成的《关于限制海军军备的条约》规定了美、英、日三国的主力舰总吨位比例是5:5:3。日本被迫放弃了“八八舰队”计划,它接受条约的重要原因是担心被美国的海军军备竞赛拖垮。1927 年美、英、日三国的日内瓦海军会议上,日本在辅助舰只方面提升比例的诉求也没有得到落实。1930 年的《伦敦海军公约》规定美英日三国的战列舰比例是5:5:3,驱逐舰比例为5:5:3.5,潜水艇方面完全平等。实际上形成了美英双极领导的海上格局,日本缺乏打破条约的实力。

(二)地理因素与攻防平衡的交互作用

日本北隔鄂霍茨克海和宗谷海峡与俄罗斯相望,西临日本海与俄罗斯、朝鲜半岛相望,西南濒东海、黄海与中国大陆遥对,南部琉球群岛与中国台湾岛相濒,东部面向太平洋。海上运输航线和海军,对于明治维新以后快速经济发展的日本而言,格外重要。

日本列岛是太平洋系列岛链的一部分,分割了太平洋和欧亚大陆一系列边缘海,包括鄂霍茨克海、日本海、黄海、东海、南海和菲律宾海。西方列强向远东投射海权有三条战略通道:欧亚大陆、太平洋和印度洋。当日本羸弱时,就成为列强在远东扩张的经济中心。而日本在明治维新初始阶段的当务之急是:保护本国领土免受从这三条战略通道的入侵,而非保护海上贸易线[35]。日本邻近东亚水域独特的岛国地缘属性,加上它在近代试图通过战略要地的获取、军备竞赛来改变或提升进攻优势,改变与西方强国在海上力量的不利差距。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日本面临的军备竞赛压力不止来自于践行马汉海权思想的美国,英国皇家海军同样不断增加拨款、并进行宣传造势,提出了英国海军的实力必须相当于仅次于它的两个强国海军实力之和的“两强标准”原则。德国、法国和意大利也开始了扩军计划。

交通运输、武器技术的革新给地理与攻防平衡的互动效应带来重大变化,作为结构性调节变量,给日本提供了“机会窗口”(Windows of Opportunities)和“脆 弱 性 窗 口”(Windows of vulnerability),前者让日本在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等一系列地缘征服活动中尝到甜头,不断增加扩张野心,后者让日本察觉到无法在与美国的地缘竞争中获胜,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不利,于是抢先行动发动了太平洋战争。

当马修·佩里制造了日本近代化开端的“黑船来航”时,东亚没有任何海军力量能够抵抗西方舰队,但让日本决定把经济和技术西方化,建立现代战争机器。随着日本海上力量的快速崛起,使维持东亚均势的域内力量与域外力量的重要性越来越偏向于前者。马汉认为,日本在亚洲的地缘政治地位与英国之于欧洲类似,日本作为亚洲近海的岛国势力,通过海权可以对亚洲大陆事务发挥权力平衡作用。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表明日本成功地将海权转变为亚洲大陆上有效的陆权。20 世纪初的大国权力变动根植于深刻的地缘政治逻辑:马汉和麦金德等人一直认为俄国是亚洲势力平衡的最大威胁,由于亚洲缺少强大的陆权制衡俄国的扩张,这就为日英两个海权国家联手对抗俄国提供天然的地理条件[36]。美国在亚洲推行门户开放政策,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在亚洲地区的传统殖民利益,都需要在东亚找到一个地区强国进行合作。

在荷马李(Homer Lea)看来,日本在日俄战争后,会不断在太平洋地区扩张,日美必有一战是地缘政治的宿命。日本的地缘政治形态使其具备区域性的海上称霸能力,前提是不被大陆扩张的诱惑分散精力。对日本而言,占领菲律宾群岛要比占领朝鲜或满洲更为重要。它有助于日本获得从鄂霍次克海到台湾海峡的绝对控制权,建立从勘察加半岛到印度洋的完整岛链,将亚洲和西方分开[37]。日本实现对马海峡附近水域的控制权,能够有效维护本国的战略安全,1281 年蒙古尝试对日本的入侵、1905 年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都葬送于此。日本海作为一个力量输出口,符拉迪沃斯托克港口就如同俄国在欧洲的圣彼得堡和敖德萨-塞瓦斯托波尔(Odessa-Sewastopol)一样被堵住,使俄国缺少进入大洋的开阔性水道。参照当时的军事技术,日本控制的天然航道的宽度都小于大炮的射程。

日俄战争后签订的条约赋予了日本极大的地理优势,沙俄割让一半的库页岛并被迫放弃向朝鲜扩张的野心。同时,沙俄不得不交出满洲南部的势力范围,仅保留海参崴作为太平洋的出口。日本的地缘威胁得到了极大减轻。盟友英国促成了此次胜利,法国对沙俄的施压也促进了和平进程。日本的快速崛起和扩张胜利,是因为欧洲从未在任何时候集体与之为敌。

而只要日本不选择攻占亚洲大陆,它邻近大陆的地理位置就像不沉的航空母舰,与域外的海权国家具备联盟基础。在马汉看来,日俄战争后,亚洲问题不再是俄国霸权的威胁,而是有必要在日本、俄国、中国、欧洲强国和美国之间维持权力平衡。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就是要在亚洲获得贸易权利、军事力量支撑的安全保障、大国协调的政治协定。

马汉早在1897 年就写信给当时还是海军助理部长的罗斯福,认为夏威夷是未来日本和美国冲突的潜在战场,日本是美国在太平洋最大的威胁[38]。在日本侵占中国东北后,豪斯浩弗(Karl Haaushofer)认为,日本在中国的扩张是错误的,东南亚的海岛和半岛可以作为日本有效的权力基地,在进攻与防御上比东亚大陆更具优势。他建议日美应该和平共处,让美国接受东南亚共荣圈(South-East Asia Co-prosperity Sphere)[39]。日本凭借工业及军事中心从外围获取事物和原材料从而与外界交换制成品的条件,能够成为泛东亚区的中心。

从战略和军事上的攻防平衡关系而言,地理因素赋予了日本防御优势。豪斯浩弗认为,由东亚弧状岛屿构成的这个帝国,就其军事天性而言更适合在自己的土地上扎根,比起军事扩张,应追求最大限度的防御能力。日本能够将精妙的海岸防御工事链和支援陆海军的重型火炮联接起来,实现在太平洋的两栖生存[40]。但日本一直以海权实力最强大而不是最具威胁的国家作为发展军备和地缘布局的样板,这让日本始终不满于地理与攻防平衡有利的态势。

随着1914 年巴拿马运河的开通,美国海军可以迅速从大西洋调配到太平洋。英国也展示了对远东海域的兴趣。美国占据的菲律宾位于亚洲地中海边缘、中国台湾附近,距离关岛不足1500 英里。日本担心美国在关岛建造一个大型舰队基地和发展菲律宾的军事设施,这会威胁到日本同南洋地区的自由往来。通过《华盛顿会议》,太平洋的距离、不设防协议和10:6 的比率为日本提供了西太平洋水域的制海权,日本被迫同意了美国远东政策的基本原则。美国的珍珠港和英国的新加坡海军港口都距离日本本土3000 多英里,在华盛顿会议的时代超出了英美的军事打击范围。

但是,自1921 年以来,西太平洋的战略局面已经因为空中力量发展而发生本质变化。海军胜利的前提是取得制空权,仅拥有海上霸权的制海权不再足以称霸一个地区。这种技术变革,赋予了日本更多的防御优势:在拥有陆基飞机的日本本土水域击败日本舰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为困难。但也减弱了日本殖民扩张的进攻优势:西方列强捍卫亚洲殖民地变得更加容易,沿岸区域行动的空中力量减小了日本在南洋树立制海权的机会。日本寻求与美国在海军总体实力7:10 的最低战略底线,也是考虑到地理因素、进攻与防御力量的对比等复杂因素的综合结果。直到发现无法通过海军军备控制条约来达到目标时,选择发动太平洋战争来避免攻防平衡态势的进一步恶化。

四、对日本战略塑造能力的评估

如果日本没有侵略中国和发动太平洋战争,那么很可能日本仍旧能成为卓有成就的崛起大国之一。而导致日本陷入大陆与海洋过度扩张的动因,体系变量只能提供可能的战略选项,给其国家战略的塑造提供环境参考,最终还是要通过日本自身的战略塑造能力来确定路线。

(一)战略对手的塑造与国内共识的形成

日本自1868 年至1941 年,先后以中国、俄国(苏联)和美国为主要假想敌,而它在海权力量的发展、地缘战略的转型,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参照对手设定的。对此,日本国内的精英集团一直有“北进”和“南进”的争论,陆军优先进攻中俄与海军优先关注美国威胁相互矛盾,甚至是海军内部还分“舰队派”和“条约派”,这种战略认知的巨大分歧,使国内不同利益部门的互信掣肘让日本有限的国力限于过度扩张。前两次对日本来说收益颇丰,此时国内尚能就战略层面形成一定共识;而第三次针对美国的战略调整则彻底失败,军事战略彻底取代大战略、文官政治不再能左右日本的军事行动。

1.对中国的威胁塑造

19 世纪中叶之前,日本并没有将中国当做实然的威胁,包括蒙古攻打日本都以失败告终。①1274 年和1281 年,忽必烈两次意图从朝鲜半岛攻打日本,但途中遇到“神风”,蒙古大部分舰只因此沉没。丰臣秀吉统一日本后,提出要渡海占领中国,建立一个定都北京的“大日本帝国”的构想[41]。他曾于1592 年和1597 年两次从朝鲜入侵中国,均被击败。直到19 世纪到来,日本逐渐认清清王朝的“外强中干”,开始图谋对中国的侵略。福泽谕吉提出:日本应与西方列强协同瓜分中国,若一国独吞中国,必然招致多国谴责甚至干涉,而多国瓜分一国则不会引起麻烦,共同承担责任,道德过错微不足道[42]。但在1868—1872 年间,日本政府并没有实施任何海军扩军计划。真正将中国树立为侵略对象,是在19 世纪70 年代日本彻底解决国内叛乱之后,日本认为“失之俄美取偿于东亚”,应“大力充实兵备,布国威于海外”[43]。

但日本缺乏海军传统,尽管萨摩藩的首领们被吸引到海军中担任位高权重的职位,但陆军与长州藩之间业已形成了亲密关系。在19 世纪90年代前,日本并不是一个海军强国。战略上重视陆军扩张而非海军、海军高级官员缺乏应有的政治影响力、财政不足、现代海军人员调配的难度较高。从明治政府成立至日俄战争,海军在和平时期的年预算只有两次超过了陆军,在1905—1914 年间,只有一次超过陆军。

1883 年日本开始实施最初的大规模造舰计划,是以对清政府作战为预案的第一份海军扩军计划。1884 年中法战争后,中国在李鸿章和左宗棠的提倡下更快速的发展海军[44],参考德国模式建立了北洋舰队[45]。1885 年后,中国增加了2艘德制战舰:“定远号”和“镇远号”。1887 年日本参谋本部出台了《征讨清国策案》,进一步形成了“大陆政策”。1888 年,西乡海相提出第二次海军扩军方案。到1889 年,拥有30 艘军舰的中国北方舰队比整个日本海军规模还要庞大,令日本恐慌。日本的陆军上将山县有朋和川上操六都督促增加陆军拨款的同时,也要进行相应的海军扩军,该时期海军与陆军的战略目标并没有明显悖离。利用舆论,海军为自己获得了不再隶属于陆军的独立战略地位。1890 年,日本通过了预算高达530 万日元的造舰计划。

朝鲜问题的对立一直影响中日关系,尽管1885 年中日签订了《天津条约》,但随着1893 年东学党的起义,让日本加剧了对朝鲜半岛的悲观看法,进而让中日走向敌对。1891 年,中国北海舰队造访横滨让整个日本震惊,这只舰队包括大型战列舰镇远号。“中国海军实力所带来的视觉冲击远比有关各国海军实力的客观描述、数字和图表更有说服力[46]。”增加了日本对中国海军实力增长的担忧,减少了日本海军扩军的国内反对声音。1893 年,日本以击沉清政府北洋舰队的主力舰为目标,建造大型军舰,至甲午战争爆发前,日本海军已拥有31 艘军舰、24 艘水雷舰。日本不惜降低国民生活水平,甚至打破与陆军军备平衡基础强行推进造舰计划。此外,日本国内藩阀政府与反对党的斗争已达白热化,为了转嫁国内危机,也是对中国发动战争的理由之一。

通过甲午战争的胜利,日本海军向国内高层展现了海军实力对于国家安全及保护日本在东亚及太平洋地区利益的重要性,提高了在国内政治的话语权。并通过中国的赔款进一步促进了政治发展和军事扩张。大幅推进了日本的海权战略转型,也增加了部门之间的恶性竞争,一直延续到二战。

2.对俄国(苏联)与美国的战略摇摆

1640 年开始,德川幕府禁止对外贸易,试图消除西方对日本的影响。直到1853 年佩里扣关和1854 年的日美《神奈川条约》,以及俄国在远东寻求不冻港,使日本意识到西方强国的海上威胁。对日本来说,沙俄东扩不只对其贸易利益构成威胁,还意味着日本海对岸、从黑龙江到朝鲜半岛最北端的整个海岸都面临着可能被沙俄控制的危险。1895-1896 年间,俄国加强了符拉迪沃斯托克的驻军和战舰配备,延长了西伯利亚铁路建设,再加上三国干涉还辽的影响,让日本担心朝鲜半岛的权益甚至本土安全都会受到俄国威胁。

随着1890 年日本国会的诞生,日本政治的多元化与民主化进程加速。特别是政友会在1905年成为国会中的重要势力,海军与政友会逐渐形成了联盟互助。国内民众受教育程度的日益提高,选举权的不断普及以及印刷媒体的出现,海军相关利益团体能够通过多渠道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去争取及协调社会各方支持本部门的目标。海军将领们通过战争胜利的功绩作为向明治晚期及大正早期索要更多拨款的理由。海军部门成功驾驭了日本政府部门间的官僚政治。在服务于部门自身的同时,促进了议会民主的合法化,显示了大众宣传及海军盛典活动所具有的政治有效性,培育了民族主义情感,从思想及实践上推进了日本帝国向南洋的扩张。

甲午战争后,“海主陆从论”冲击了“大陆政策”,海军急于摆脱对陆军的从属地位。日俄战争后,“海主陆从论”同“大陆政策”矛盾更加凸显。大陆政策的主要制定者山县有朋主张以沙俄为第一假想敌、中国为第二假想敌。以山本权兵卫为代表的海军则认为美国是最大对手。1902 年的日英同盟引发了日本国内放慢海军扩军速度的舆论。1903 年至1904 年初,日俄冲突的进一步升级,海军大臣山本认为日本是个海洋国家,不应该卷入亚洲大陆的战争,反对与俄国开战。但与俄国外交谈判的一系列失败后,日本对俄宣战。对俄战争的胜利进一步提升了海军的形象,提高了海军财力,海军和陆军部门在领袖人物、战略理念、军事优先地位、预算等方面的竞争也进一步恶化,极大改变了日本国内政治及对外关系。

山本权兵卫、斋藤实及加藤友三郎等海军领袖,与伊藤博文、西寺园公望及原敬领导的政友会建立了海军—政友会联盟,并将长州藩的山县—陆军派系视为最危险的政治对手。1907 年,日本制定了《帝国国防方针》将“守势国防”转为“攻势国防”,坚持以俄国为主要假想敌。但日本海军仍旧不断强调向南扩张的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意义。随着一战的结束,远东殖民竞争的主角变为美日两国,突出体现在对华政策和海洋扩张方面。1920 年,下院议员以压倒性优势通过了海军的八八舰队计划。

实际上,加藤友三郎深信,美国无限制的海军扩军会导致美日力量不均衡,太平洋很可能成为美国的内湖,而日本不可能赢得与美国的海军军备竞赛。海军在国际体系发挥的作用是有限的,限制海军军备竞赛和美国在西太平洋基地的军事存在是确保日本海军及国家安全最稳妥的方法。但遭到了以加藤宽治为代表的“舰队派”的反对,认为日本不能赢得对美国的持久战胜利,也不能在战时迅速打造一支舰队,日本必须在和平时期保有庞大的常规舰队,以便在对美战争初期就赢得决定性胜利,而华盛顿体系下的有限制扩军与此逻辑相悖。随着一战后日本军国主义的加速崛起,将海军置于国家大战略方针思考的人士相继被排挤或清洗,日本海权的发展越来越走向追求狭隘的战争胜利和马汉式的经济决定论。

1923 年,日本第二次修改《国防方针》,把美国作为主要假想敌,俄、中次之。尽管华盛顿体系暂时缓和了日美的海洋霸权争夺。但到1930 年代,日本相继撕毁《五国海军协定》和《伦敦海军协定》,加剧了与美国的海权冲突。到日本昭和初期,海军的崛起使陆军与海军、以及海军内部派系的对立越发频繁。在二战前的日本,这种对立不仅涉及宗派纷争及部门间的观念差异,还涉及政府拨款、学术研究及未来发展,甚至涉及到有关日本帝国未来扩张的理念。日本海军最终放弃了对美开战的抵制,认为只有向海洋扩张才能避免一场对俄战争。如果回避与美国的战争,只会成为陆军抢夺资源的借口。早在1934 年,海军大将末次信正就说:“如果能为我们带来预算,即使发动对美战争也是可以接受的”[47]。

陆军和海军之间的竞争是日本走向战争的重要因素,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对战略对手的塑造和国内动员,让日本战略界形成了对自身地缘政治身份的认知:既是海权国家又是陆权国家。海军与陆军平等的观念逐渐落实,天皇无力干预陆海军的分歧,民主化的议会协调机构反而加剧了陆军和海军之间的分歧。海军不能说它不能对抗美国,因为陆军会说没必要把预算和物资给不能打仗的海军。但海军也不能说做好了与美国开战的准备,因为陆军会说海军自己承认了不需要再增加军备。陆军对付苏联的军备和海军对付美国的军备是完全不相容的。1923 年加藤友三郎的去世、1933-1934 年的大角清洗摧毁了主和的领导层。日本的海权与陆权战略逐渐陷入失控。

(二)地缘学说的吸收和运用

地缘学说如果与国家大战略的政治目标相整合,既可能促进国家利益的实现,也可能损害国家的安全利益。但地缘学说对国家决策产生影响的前提是,该国已经具备了该学说鼓励的战略行为的内外战略环境和利益诉求。

早在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日本便出现了一些翻译介绍拉采尔、马汉以及麦金德观点的著作。1925 年,日本《国际法与外交杂志》介绍了鲁道夫·契伦的地缘政治著作[48]。在豪斯浩弗看来,全球的地缘权力曾从地中海转移到大西洋,而到一战后,正从大西洋转向太平洋,因此,他本人对太平洋地缘政治非常关注。他的“大空间”(Grossraum)、“生存斗争”(Daseinsringen)、“优势民族”(Herrenvolk)等思想对日本军事和工业领袖影响深远,日本吸收了德国地缘政治学说的很多理念。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就是日本学习德国的结果[49]。它影响了包括小牧实繁、饭本信之、小川琢治等日本地缘学者,成为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一系列重大对外战略的理论依据或政策注脚。《日本时政》《大阪每日新闻》等大众传媒都在1930 年代相继报道了豪斯浩弗的思想。但是,日本没有听从豪斯浩弗不要跟中国发生战争而是要跟它友好的警告,日本的京都学派和地政协会最终都沦为为日本对外战争和扩张的理论工具。

日本海防理论的先驱者是林子平,他在《海国兵谈》一书中强调:海国必须发展海防,这与中国兵法和日本古代军事思想截然不同[50]。此外,早期的海权思想家还包括本多利明、佐藤信渊等代表的“经世派”,提出“经略海洋”[51]。但彻底唤醒日本海权意识的是马汉的海权论。该书一经出版立即被译成日文,日本上至天皇和皇太子,下到政府官员、三军军官和学校师生,都争相传阅。但日本对马汉的盲从,不能单纯归咎于马汉海权思想的魅力,而是与日本实际的战略需要相吻合,正如马汉的舰队决战影响德意志第二帝国和美国一样,威廉二世和罗斯福个人在接触马汉思想之前就已经对海权和海军情有独钟。

日本的海军至上主义者从马汉的经济和贸易理论中推断出一种经济决定论,那就是美国在海军支持下对中国的经济渗透会导致日美战争不可避免。“没有一个地方像日本帝国海军一样把马汉的战略原则贯彻得如此纯粹”[52]。马汉的海权思想直接或间接影响了一大批日本的战略界人士:瓜生外吉、东乡平八郎、小笠原长生、秋山真之、佐藤铁太郎、加藤宽治等人。被称为“日本马汉”的佐藤铁太郎,对马汉的思想加以改造,创立了日本特色的岛屿帝国国防理论,赢得了甲午海战和对马海战。佐藤铁太郎的海军战略论和秋山真之的海军战术都是马汉海权论与日本海军扩张实践结合的产物。佐藤考察了英国全球海洋霸权的建立与其在欧陆仅求维持均势的战略关系,“如果英国在扩张海洋势力同时,走上征讨大陆扩大版图的道路,未必能建立近日的丰功伟业”[53]。进而得出结论:日本无力也无必要同时成为陆上大国和海上大国,应专心发展海洋利益和扩展海权。

但日本并不具备和美国进行战争的马汉所列出的三个海权要素:一个安全的领土位置、人力资源(人口规模、民族性格等)、物质资源(自然资源、工业规模等)。即使是佐藤铁太郎也会经常把日本的区域优势与在全球推行马汉理论的使命相混淆。近半个世纪,日本海军的绝大多数领导人不加批判地秉承马汉的理论①山本五十六对航空兵和制空权对海军重大作用的青睐倒是异类。,全神贯注于战列舰、舰队决战、忽视护航的作用、以及由马汉经济决定论推导出的战争宿命论,这种战略学说鼓吹日本海军获得对陆军预算优先权是灾难性的。到了20 世纪30 年代,日本帝国海军对马汉理论的认识已经僵化到像宗教信条一样。

(三)联盟战略

日本作为东亚大陆的离岸岛屿,周边水域和隔岸大陆事关本国的战略安全、海洋经济利益等方面。日本是东亚国家中唯一获得地区海权霸主的国家,在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上对东亚大陆高度依附,本国具有地理、战略和经济上的三重脆弱性。对联盟的依赖性既赋予了日本巨大的战略收益,同时也制约了日本独自挑战国际秩序和开展大规模地缘扩张的能力。近代以来,日本的结盟战略思想演变基本可以分为与大陆国家结盟和与海权强国结盟。

从陆权同盟战略来看,早在鸦片战争前,日本就有“日清提携论”的主张,日本作为东亚地区的离岸孤岛,试图联合大陆强国寻求抵御欧美列强的入侵,寻求中国的安全保护,但因中国的积贫积弱,未能阻止佩里扣关和其它列强对日缔结不平等条约。鸦片战争后,日本又涌现出了“日俄同盟论”的基调,希望联合俄国来共同侵吞中国,却又在马关条约签署后,由于俄国联合其它列强的施压,而被迫将辽东半岛拱手让出。在二战前和二战期间,日本选择与德国结盟,寄希望德国在欧洲的扩张可以给苏联和美国沉重一击,以便日本实现东亚及西太平洋地区的称霸,但日德联盟反倒增加了苏联进攻日本的借口,陷入毁灭性的过度扩张。总之,日本与陆上国家的结盟尝试,要么未能落实而胎死腹中,要么未能实现国家的进一步崛起和战略安全的实现,毁于过度扩张。

而反观日本的海权同盟战略则收获颇丰,“三国干涉还辽”后,日本战略界涌现出了“日英同盟论”的论调,日本在1902 年1 月30 日与英国签署了《日英同盟条约》,直到1921 年的华盛顿条约才使同盟“寿终正寝”。日本在英日同盟的护持下,得以实现1904 年对俄作战的胜利和顺利推行对外殖民扩张,没有受到其它列强的明显制衡。

五、启示

通过借助地缘政治的地理、权力与战略三个路径,对崛起大国的战略转型这一地缘政治现象的分析,结合体系变迁和战略塑造能力两个关键的变量,对日本海权战略转型的进程进行透析,扩展了地缘政治理论的解释维度,也进一步剖析了日本海权兴衰的经验与教训。对于日本在崛起进程中的过度扩张,不能仅仅归咎于发动了一场与美国的战争,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尤其是在华盛顿会议之后,国家的战略塑造能力日趋下降。尽管日本海军实力取得了长足进步,但当其他强国对日本的制衡意图与为此投入的战略实力成比例增长时,则崛起的实力并不会缓解体系压力,也不会产生安全盈余。只有提升海权力量的同时,没有明显增加其他大国的制衡压力时,新增的权力才会为国家带来足够的战略收益。随着工业革命和大众政治时代的到来,国家汲取资源和动员能力极大增强,一个国家的兴衰不再取决于一次或一系列激战的成败,不论从战术层面获胜是多么彻底,都不代表对国家崛起的战略塑造能力成功。国家的海权发展不仅是一种军事现象,而且也是一种工业、经济和社会层面的总动员。如果追求和实现海军扩军目标最终导致与美国的无限制海军军备竞赛,那么永远不会给日本带来战略安全,而是会陷入安全困境或军备竞争的螺旋升级。

海权和陆权战略都必须服从于国家大战略目标,具体的战争战术和军事技术的进步必须以服务于国家安全为最高理由,即“战略为王、战术为仆”。崛起大国的战略转型应权衡其所能产生的国际后果和体系效应,尤其是给本国与其他强国战略关系带来的深远影响。在决策过程中,越是面临严重的危机,越是要限制参与决策和高层领导的人数,但日本海军的危机管理失败了,对外没能控制和美国的危机,对内没能控制自己的下属。天皇和山本五十六都反对与美国开战,但是他们并非战略决策的主流。同时,我们也应警惕日本的军国主义复苏及其对东亚地缘格局和军备控制的影响,自后冷战时代以来,日本借助与美国的海权同盟,不断冲破雅尔塔体系的束缚,试图扩充独立的海权力量。尽管核威慑大大降低了有核国家之间、有核国家与无核国家的冲突升级概率,但是如果日本重启进攻性的海权战略路径,会对东北亚诸国的军备竞争构成连锁反应。对于日本战略行为的防范,中国不能依赖美国对日本的同盟管控(尤其是近年来美国明显在给日本的修宪扩军“松绑”)。国家的战略制定和执行都是由人来操作的,但战略决策只能是有限理性而非完美理性,国家之间应该加强安全机制和防御性威慑力量的建设。中国在与日本的战略互动中,应该注重释放善意信号和国防建设并举,建立起有效应对国际危机和军备竞争的战略稳定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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