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中国香港)
张君瑞用手背掩盖在嘴前,连打两个呵欠。
崔莺莺也用手背掩在嘴前,连打两个呵欠。
“该上床休息了。”张君瑞想。
“该上床休息了。”崔莺莺想。
这是春夜。月光照得芭蕉叶上的露水晶莹发光。
庭院里,雄猫终于找到雌猫,咪咪咪,看得莺莺两颊发烧,心似猫爪乱抓般难受。
崔莺莺想:“现在应该上床休息了。”
拨转身,冉冉走去床边,一屁股坐在床沿,将左腿搁在右腿,脱去左脚的绣花鞋;然后将右腿搁在左腿上,脱去右脚的绣花鞋。
张君瑞再一次用手背掩盖在嘴前,连打两个呵欠。
崔莺莺用纤纤玉指脱去衣服,那雪白粉嫩的胴体,立刻发出一种迷人的香味。
她幾乎沉迷在自己的体臭中,横在床上,用被窝覆盖胴体。
张君瑞拨转身,三步两脚,走去床边,一屁股坐在床上,脱去鞋子。
鞋子刚脱去,忽然想起一件事没有做妥,重新趿着鞋子,匆匆走去厕所解溲,蹑足回房。
再一次用手背掩着在嘴前,频频打呵欠。然后解开衣纽,将身上的衣服全部脱去。
雄猫在庭园里咪咪叫。
雌猫也在庭园里咪咪叫。
这是“一刻值千金”的春宵,连花朵也因为受了露水的滋润发出浓郁的香味。
夜风拂来,香气扑鼻。
张生上床,用被窝覆盖身体。
夜风转劲,那木窗并未闩上,在风中一开一闭,均匀地发出砰砰的声音。
张生一骨碌翻身下床,趿着鞋子,疾步走去将木窗闩上。
崔莺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脑子里充满不可告人的念头。她想着牡丹怎样沾了露水而盛开。
思想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不受时间与空间的限制,而且有一个无限大的领域。
她脑子想的种种,别人永远无法知道。
所以,崔莺莺有了许多大胆的想念。
现在,张生赤裸着身体睡在被窝里,崔莺莺也赤裸着身体睡在被窝里。
庭园里的两只猫,咪咪咪咪叫个不休。
是的,这是一刻值千金的春宵,虽然是一座庙宇,也到处是迷离的花影。
张生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崔莺莺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
窗有夜风吹竹,簌簌作响。庭园里有几处竹篁,每至深更半夜就会发出这种近似音乐的声音。
但是——
这时候的张君瑞睡在西厢;崔莺莺睡在别院。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粉墙!
蛇
1
许仙右腿有个疤,酒盅般大。有人问他:“生过什么疮?”他摇摇头,不肯将事情讲出。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讲出来,绝不会失面子。不讲,因为事情有点古怪。那时候,年纪刚过十一,在草丛间捉蟋蟀,捉到了,放入竹筒。喜悦似浪潮,飞步奔跑,田路横着一条五尺来长的白蛇,纵身跃过,回到家,右腿发红。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后来痛得难忍。郎中为他搽药,浮肿逐渐消失。痊愈时,伤口结了一个疤,酒盅般大。从此,见到粗麻绳或长布带之类的东西,他就会吓得魂不附体。
2
清明,扫墓归来的许仙踏着山径走去湖边。西湖是美丽的。清明时节的西湖更美。对湖有乌云压在山峰。群鸟在空中扑扑乱飞。狂风突作,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在摇摆中显示慌张。清明似乎是不能没有雨的。雨来了。雨点击打湖面,仿佛投菜入油锅,发出刺耳的沙沙声。他渴望见到船,小船居然一摇一摆地划了过来。登船。船在水中摆荡。当他用衣袖拂去身上的雨珠时,“船家!船家!”呼唤突破雨声的包围。如此清脆。如此动听。岸上有两个女人。许仙斜目偷看,不能不惊诧于对方的妍媚。船老大将船划近岸去。两个女人登船后进入船舱。四目相接。心似鹿撞。垂柳的指尖轻拂舱盖,船在雨的漫漫中划去。于是,简短的谈话开始了。他说:“雨很大。”她说:“雨很大。”舱外是一幅春雨图,图中色彩正在追逐一个意象。风景的色彩原是浓的,一下子给骤雨冲淡了。树木用蓊郁歌颂生机。保俶塔忽然不见。于是笑声格格,清脆悦耳。风送雨条。雨条在风中跳舞。船老大的兴致忽然高了,放开嗓子唱几句山歌。有人想到一个问题:“碎月会在三潭下重圆?”白素贞低着头,默然不语。高围墙里的对酌,是第二天的事。第二天,落日的余晖涂金黄于门墙。许仙的靴子仍染昨日之泥。“你来啦?”花香自门内冲出。许仙进入大厅,坐在瓷凳上。除了用山泉泡的龙井外,白素贞还亲手斟了一杯酒。烛光投在酒液上,酒液有微笑的倒影。喝下这微笑,视线开始模糊。入金的火,遂有神奇的变与化。荒诞起白酒后,所有的一切都很甜。
3
烛火跳跃。花烛是不能吹熄的。欲望在火头寻找另一个定义。帐内的低语,即使贴耳门缝的丫鬟也听不清楚。那是一种快乐的声音。俏皮的丫鬟知道:一向喜欢西湖景致的白素贞也不愿到西湖去捕捉天堂感了。从窗内透出的香味,未必来自古铜香炉。夜风,正在摇动帘子。墙外传来打更人的锣声,他们还没有睡。
4
许仙开药铺,生病的人就多了起来。邻人们都说白素贞有旺夫运,许仙笑得抿不拢嘴。药铺生意兴隆,值得高兴。而最大的喜悦却来自白素贞的耳语。轻轻一句“我已有了”,许仙喜得纵身跃起。
5
药铺后边有个院子。院子草木丛杂,且有盆栽。太多的美丽,反而显得凌乱。“这院子,”许仙常常这样想,“应该减少一些花草与树木。”但是,树木与花草偏偏日益深茂。这一天,有人向许仙借医书,医书放在后边的屋子里,必须穿过院子。穿过院子时,一条蛇由院径游入幽深处。许仙眼前出现一阵昏黑,跌倒在地而自己不知。定惊散不一定有效,受了惊吓的许仙还是醒转了。丫鬟扶他入房时,他见到忧容满面的白素贞。“那……那条蛇……”他想讲的是:“那条蛇钻入草堆”,但是,说了四个字,就没有气力将余下的半句讲出。他在发抖。一个可怕的印象占领思虑机构。那条蛇虽然没有伤害他,却使他感到极大的不安。那条蛇不再出现。对于他,那条蛇却是无所不在的。白素贞为了帮助他消除可怕的印象,吩咐伙计请捉蛇人来。捉蛇人索取一两银子。白素贞给他二两。捉蛇人在院子里捉到几条枯枝,说了一句“院中没有蛇”之后,大摇大摆走到对街酒楼去喝酒了。白素贞叹口气,吩咐伙计再请一个捉蛇人来。那人索取二两银子,白素贞送他三两。捉蛇人的熟练手法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坚说院中无蛇。白素贞劝许仙不要担忧,许仙说:“亲眼见到的,那条蛇游入乱草堆中。”白素贞吩咐伙计将院中的草木全部拔去。院中无蛇。蛇在许仙脑中。白素贞亲自煎了一大碗药茶给他喝下。他眼前有条影不停摇晃。他做了一场梦。梦中,白素贞拿了长剑到昆仑山去盗灵芝草。草是长在仙境的,仙境中有天兵天将。白素贞走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盗草,只为替他医病。他病得半死。没有灵芝草,就会见阎王。白素贞与白鹤比剑。白素贞与黄鹿比剑。不能在比剑时取胜,唯有用眼泪博得南极仙翁的同情与怜悯。她用仙草救活了许仙……许仙从梦中醒转,睁开惺忪的眼,见白素贞依旧坐在床边,疑窦顿起,用痰塞的声调问:“你是谁?”
6
病愈后的许仙仍不能克服盘踞内心的恐惧,每一次踏院径而过,总觉得随时的袭击会来自任何一方。白素贞的体贴引起他的怀疑。他不相信世间会有全美的女人。
7
于是有了这样一个阴霾的日子,白素贞在家裹粽,许仙在街上被手持禅杖的和尚拦住去路。和尚自称法海,有一对发光的眼睛。法海和尚说:“白素贞是妖精。”法海和尚说:“白素贞是一条蛇。”法海和尚说:“在深山苦炼一千年的蛇精,不愿做神仙。”法海和尚说:“一千年来,常从清泉的倒影中见到自己而不喜欢自己的身形。”法海和尚说:“妖怪抵受不了红尘的引诱,渴望遍尝酸与甜的滋味。”法海和尚说:“她以千年道行换取人间欢乐。”法海和尚说:“人间的欢乐使她忘记自己是妖精。她不喜欢深山中的清泉与夜风与丛莽。”法海和尚说:“明天是端午节,给她喝一杯雄黄酒,她会现原形。”……法海和尚向他化缘。
8
桨因鼓声而划。龍舟与龙舟在火伞下争夺骄傲于水上。白素贞不去凑热闹,只怕过分的疲劳影响胎气。许仙是可以去看看的,却不去。药铺不开门,他比平时更加忙碌。他一向怯懦,有了五毒饼,有了吉祥葫芦,胆子也就壮了起来。大清早,菖蒲与艾叶遍插门框,配以符咒,任何毒物都要走避。这一天,他的情绪特别紧张。除了驱毒,还想寻求一个问题的解答。他的妻子,究竟是不是贪图人间欢乐的妖精?他将钟馗捉鬼图贴在门上,以之作为门禁,企图禁锢白素贞于房中。白素贞态度自若,不畏不避。于是,雄黄酒成为唯一有效的镇邪物。相对而坐时许仙斟了一满杯,强要白素贞喝下。白素贞说:“为了孩子,我不能喝。”许仙说:“为了孩子,你必须喝。”白素贞不肯喝。许仙板着脸孔生气。白素贞最怕许仙生气,只好举杯浅尝。许仙干了一杯之后,要她也干。她说:“喝得太多,会醉。”许仙说:“醉了,上床休息。”白素贞昂起脖子,将杯中酒一口喝尽。头很重。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我有点不舒服,”她说,“我要回房休息。”许仙扶她回房。她说:“我要在宁静中睡一觉,你到前边去看伙计们打牌。”许仙嗤鼻哼了一声,摇摇摆摆经院子到前边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摇摇摆摆经院子到后屋来,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蹑足走到床边,床上有一条蛇,吓得魂不附体,疾步朝房门走去,门外站着白素贞。“怎么啦?”“床上有条蛇。”白素贞拔下插在门框上的艾叶蒲剑,大踏步走进去,以为床上当真有蛇,床上只有一条刚才解下的腰带!
9
许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说:“法海方丈已于上月圆寂。”许仙说:“前日还在街上遇见他。”知客僧说:“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和尚。”
蜘蛛精
蜘蛛精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的六个妹妹也赤裸着身体,从水中爬出。她们的衣服不见了。她们的衣服被孙悟空偷去了。光着屁股在荒野奔跑,她们是有点狼狈的。她们的脚步快得像旋转中的车轮,惊悸中仍有狂喜。在奔回盘丝洞的途中,凌乱的脚步声羼杂格格的痴笑声。这一天发生的事情都不依照规矩,她们说不出多么的兴奋。奔入洞内,封闭洞门后始获换气的机会。虽然事情出乎意料,既已回洞,心情就不像先前那样慌乱了。一个小妖怪说:“那臭猪真坏,变了鱼,尽在我的大腿间游来游去!”另一个小妖怪说:“快把唐僧蒸熟吃!”蜘蛛精说:“不要性急。这是十世修行的肉体,蒸熟以前,还有别的用处。”六个小妖怪齐声问:“什么用处?”蜘蛛精不答。小妖怪们都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却有其他的希望。蜘蛛精婀婀娜娜走进小山洞,看到吊在梁上的唐僧仍在念经。唐僧看到赤裸着身体的蜘蛛精,忙不迭闭上眼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蜘蛛精将唐僧放下。松绑。唐僧以为这是可以离去的时候了,拔腿便奔。蜘蛛精肚子一挺,肚脐吐出丝绳,摘下一段,将唐僧的手反背捆绑。唐僧浑身发抖,额角有汗珠流出。(悟空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悟能悟净你们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蜘蛛精身上的香味具有特殊的诱惑力,闭着眼睛的唐三藏不能拒绝香气钻入鼻孔。闭着眼睛的唐僧,心很慌,意很乱,只差没有喊叫。(悟空在什么地方)香气扑鼻,像酒坛被突然打破似的。昏黄不明的盘丝洞,妖氛阵阵。唐僧不敢睁开眼睛观看,但觉玉指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抚摩。(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刚才留下的印象仍深:熠耀似宝石的眼睛。白嫩透红像荷瓣的皮肤。她确是很美的。笑时窝现。(不要看她绝对不要看她……很香……那是一种奇异的香味……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她将嘴巴凑在他的耳边。从她嘴里呵出来的气息,也有兰之芬芳。(阿弥陀佛)“睁开眼来看我。仔细看看。你会喜欢的。一定会。”(不能看她绝对不能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柔唇印在面颊上。面颊痒得需用手搔。(啊哟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心怎会跳得这么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糟糕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好像在打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睁开眼来,看看我!”(不能看绝对不能看她是妖怪她不是美女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她不是真正的美女她是妖精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唇唇相印。慌慌忙忙将头偏向一边。反背受缚的手一点用处也没有。心乱如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还不来救我阿弥陀佛怎么这样香啊阿弥陀佛她是妖怪变成的美女我知道)“看看我,仔细看看!”(她很美即使闭上眼睛她的笑容仍会出现在我的脑子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玉臂紧若铁箍。唐僧被铁箍箍住了。无法克服恐惧。惊惶使他流汗。(不得了啦她的手……)“和尚,我喜欢你!”(她想吃我的肉吃了我的肉可以长生不老)四片嘴唇再一次印在一起。(糟糕她的手……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怎么可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的手伸进我的袈裟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唐僧的手被捆绑了,唐僧的脚未被捆绑。他未必能够逃出盘丝洞,却是可以避开蜘蛛精的纠缠的。他站起,想迈开脚步,立即坐下。(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么会……)她死缠着他,像攀墙藤。(阿弥陀佛我动了心了阿弥陀佛她是妖怪阿弥陀佛她想吃我的肉阿弥陀佛我怎会动心的)他侧转身子,使她的手无法往下摸。(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她知道唯独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曲背弯腰,膝盖顶住胸口。(阿弥陀佛那香气使我闻了难熬阿弥陀佛不要看她不要想她阿弥陀佛不要想她不要看她阿弥陀佛)手指像十个顽童,在戏弄中获得狂喜。蜘蛛精不是顽童。蜘蛛精是妖怪。妖怪也有希冀。她与六个小妖怪不同,小妖怪们只想长生不老。蜘蛛精希望得到更多。蜘蛛精要长生;更想上天做神仙。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吃了唐僧的精液也许可以变成神仙。蜘蛛精有野心,无论什么时候,总要比六个妹妹多得一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和尚,你头上的头发削去了,下面呢?有没有削掉?让我摸摸!”(啊哟她怎么一点羞耻心也没有这种不堪入耳的话也讲得出来阿弥陀佛她怎么这样轻佻阿弥陀佛)“和尚,大家都说你是十世修行的真体,吃了你的肉,就会长生不老;吃了你的精,会不会变神仙?”(阿弥陀佛)“就算我上天做了神仙,我也会为你生个小和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来呀,和尚!我为你传宗接代!”(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竭力控制着自己,唐僧希望进入没有自我观念的境界。虔诚向佛,在这时已无法做到。想抗拒胴体的引诱,唯有紧闭眼睛。眼睛紧闭着,那滑腻的胴体依旧出现在脑子里。这是挣扎。这是搏斗。香气不断钻入鼻孔。玉指在小腹上跳舞。战况剧烈。到西天去取经的和尚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和尚心似未理的丝。无形的防堤已失去效用。攻者猛攻。守者慌张。(悟空为什么还不来悟能为什么还不来悟净为什么还不来你们不要师父啦……)烟雾来自石罅。依稀听到微弱的瀑溅声。(糟糕她们在烧水了)水为十世修行的真体而沸腾,噗噜噜的水声,刺耳又刺心。(悟空不来我就活不下去了)水声更响,烟雾更浓。(她们烧滚了水之后会将我蒸熟)汗珠纷纷滑落(我要死了)越想越慌张,心似刀绞般难受。(真讨厌她的手为什么还在乱摸)厉声怒叱,吓得蜘蛛精缩回那只讨厌的手。(我能克邪)唐僧下了太早的结论。那蜘蛛精已将他的袈裟解开。羞耻失去遮盖。和尚的身体孕育了妖精的野心。(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这种事情即使出现在梦中也会有罪悟空你在什么地方悟能悟净你们在什么地方你们不要我了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妖精的嘴,像啄木鸟的嘴。和尚的身体,像树干。和尚喊叫。洞壁的回声不能成为阻吓。蜘蛛精的笑声犹如齐发的飞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越轨的动作。唐僧狂叫。(完了)秘密蓦地失去掩蔽。所有的防卫都被消除。是唐僧背弃了佛抑或佛背弃了唐僧?唐僧心一横,睁开眼来仔细端详这个美丽的妖精。(既是最后的一刻何不趁此多看几眼)唐僧在慌乱中睁开眼睛,见到了从来未见过的部分。(该死!我怎么会……)
他的梦和他的梦
高鹗进入曹霑的梦境。好像探险者忽然找到珍宝,很兴奋。天有一个洞,光柱插入淡灰,形成奇特的景象,使高鹗在兴奋中感到诧异。女娲笑眯眯地对他说:“没有什么不好。”语音未完,天在巨响中忽然塌了一半,高鹗大吃一惊,睁大眼睛对女娲投以询问的凝视。女娲的笑容虽已收敛,再一次开口时语调依旧轻松:“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女娲用三万多块石头补天,留下一块在青埂峰下。高鹗以为这块通灵性的石头带来了动人的故事,其实故事只在曹霑的笔尖跳舞。
曹霑常在梦中寻找甜蜜与怪异。高鹗常在梦中寻找甜蜜与怪异。贾宝玉也常在梦中寻找甜蜜与怪异。在现实生活中,贾宝玉讨厌林黛玉身上的衣服。贾宝玉曾在秦可卿的卧房里睡中觉,跟随仙姑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见到一些陌生的景物,做了从未做过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因此十分喜爱这场迷离而优美的梦。梦是思想的形象,也是愿望的另一种实现,有时荒唐,有时美得像无字的诗。所以,贾宝玉喜欢做梦。曹霑喜欢做梦。高鹗也喜欢做梦。
一次又一次,高鹗进入曹霑的梦境去认识他需要熟悉的人和事:假的人、假的事、真的人、真的事。在曹霑的梦境里,高鹗不能不惊诧于刘姥姥的眼睛会像车子般满载好奇;也不能不像刘姥姥那样惊诧于大观园的奢靡与华丽。日子一久,高鹗几乎变成曹霑梦中的一分子。高鹗未必能够尝到林黛玉泪水的咸味,却常常听到林黛玉的叹息。至于凤辣子的阴险与狠毒虽已习惯,尤二姐的吞金、晴雯的含冤而死却使他感到意外。使他更感诧异的是:走出曹霑的梦境时,他见到许多曹霑没有梦见的事情。
高鹗也常常做梦。在他的梦中,贾宝玉不是曹霑梦中的贾宝玉;林黛玉不是曹霑梦中的林黛玉;薛宝钗不是曹霑梦中的薛宝钗;贾母不是曹霑梦中的贾母……
有一天,很热,高鹗躺在竹榻上午睡。曹霑的灵魂走入他的梦境,翻开程伟元刊行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指着后四十回,大发雷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高鹗睁大眼睛望着曹霑,不但不承认他(曹霑)的梦不是他(高鹗)的梦,而且不承认他(高鹗)的梦不是他(曹霑)的梦。
移居香港后
玉堂春的腿病又发作了,这病是当年三堂会审时跪出来的。到了王家后,金龙总算有点良心,请了大夫来,打过几针盘尼西灵,就没有事了。苏三问医生:“我患的什么病?”医生说是关节炎,起因可能是淋病菌侵入关节。苏三虽然妓女出身,自问除王金龙外,从未接过客,这病菌究竟从何而来,值得研究。她苦了半生:坐牢、起解、会审,为来为去无非想赢得这冤家的真情实感。这冤家要是当真变了心,岂不恨死人也?想到这里,泪落似珠。
看看表:十二点整,长短针正在接吻,金龙还没有回来。丽的呼声播放周璇唱的《天涯歌女》,什么“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唱得她心里一阵子发酸,愤然站起,关上丽的呼声,走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照,额角上的确多了几条皱纹,怪不得金龙要变心了。这些日子,金龙生意做得不坏,由于美国的物资禁运令,他囤的热门西药,价钱起了几倍。金龙当了几年公务员,从来没有做过生意,移居香港快将三年,坐坐吃吃,几乎把带来的一些黄金美钞全部吃光。现在,总算在西药上捞回一笔,觉得香港赚钱也不像一般人所说的困难。他又到外边去寻花问柳了,许多朋友都在暗中警告苏三,说金龙是大少爷出身,脚头子不稳,手中有钱,就喜欢到舞厅去“磨地板”。苏三不爱听这些话,坚信金龙不至于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医生说她的腿病可能是淋病菌侵入关节,这一个“可能”,使她不得不怀疑金龙有外遇了。
愈疑愈烦,苏三一肚子烦闷无法宣泄,索性放声大哭。门铃响了,苏三慌忙抹去泪痕,启门一看,见是金龙,既惊且喜,惊的是他喝得醉醺醺的;喜的是他终于回来了。
苏三粗声粗气问:“你在外头做些什么?跟迷人骚货厮混?”
金龙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嘴里吐着白沫,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苏三连忙伸手搀扶,金龙有气无力说:“扶我上床!”
苏三恨透这个负心郎,见他如此狼狈,倒也有点心软了,随即将他扶上床去,替他脱鞋,解去西装。
“肚子不舒服!”金龙嚷,“快去煮杯浓咖啡!”
苏三拿着他的上装,站在床边望着他,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似刀绞般难过,走进厨房,扭开煤气炉,把咖啡壶往上一放,倒些SW咖啡在壶里,加点水。然后“检查”金龙上装的钱袋,掏出皮夹,发现皮夹内有一张四寸的女人照片和一封写得非常肉麻的情书,气得脸青唇白,眼前一阵昏黑,浑身发抖,像苍蝇吸了DDT似的。
照片上的女人,看来不过二十上下,电烫头发,袒露胸脯,一望而知,不是一个好女人。照片背后还写着“亲爱的龙哥留念”“曼丽赠”等字样;而情书的署名竟是:“你的爱人曼丽”。
這个名叫“曼丽”的女人是谁?苏三不知道。
苏三不能允许金龙爱上别的女人,却想不出办法可以叫他不变心。离婚?苏三是个旧式女子,不懂这一套;吵架?也没有什么用处。这些日子,报纸天天有自杀的新闻,自杀变成时髦玩意,但是,苏三不想太便宜王金龙。
女人家的心,最难捉摸。除了“爱”,只有“恨”,没有第三种情感。这时候的苏三恨透金龙。
咖啡滚了,苏三取咖啡杯,倒一杯,关上煤气炉,端出来。经过浴室时,站定,头有点刺痛,心一横,咬咬牙,走进浴间,倒去半杯咖啡,拿起一瓶消毒防腐剂拉素,将拉素掺在咖啡里。
然后端了咖啡,蹑手蹑脚走进卧房。
王金龙仍在床上翻来覆去嚷肚痛,嘴里吐着白沫,苏三扶他坐起,将咖啡杯凑在他嘴边:“喝吧,喝了就会好的。”
王金龙将“拉素咖啡”喝尽。
苏三刚接过空杯,门铃又响。
大踏步走去应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另外还有两个警察和两个男护士。
“王金龙在家吗?”警察问。
苏三点点头:“他在卧房里。”
警察们走入卧房,吩咐两个男护士用担架床将王金龙抬走。然后向苏三询问身份和姓名,做了这样的解释:“这个女人,她叫曾曼丽,是××舞厅的舞女,刚才你的丈夫在她家里吃饭,曾曼丽将拉素倒在咖啡里,意图谋害你的丈夫。后来,她良心发现,到警局来自首,并希望我们通知救护车来急救王先生。”
苏三听得莫名其妙,放拉素在咖啡里的是自己,怎么会是曾曼丽?望望曾曼丽,原来就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坐在救护车里,苏三问曾曼丽:
“什么时候认识金龙的?”
“一个多月前。”
“为什么要谋害他?”
“因为他对我说:他不愿做对不起妻子的事,要与我一刀子两断,我不肯,他说从此不愿再同我见面。因此,我就将拉素倒在咖啡里。”
这时候,车子抵达医院。男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将金龙抬入急救室。
苏三同曾曼丽在警察的监视下,坐在急救室的门外等候。一小时过后,医生从急救室里走出来,对大家说:“病人洗过肠胃后,已脱离危险期,没有事了。”
两个警察将曾曼丽抓去警局,留下苏三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等待。苏三暗忖:“这世界可真奇怪,当年我没有毒死沈延龄,倒吃了几年官司;现在我亲手下了毒,却连半个罪名都没有。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情 侣
夜是寂寞的。
这条宽阔然而并不热闹的街是寂寞的。
九点多了。我在一家旧书铺里买了一册杰出的书,拄着手杖,带着一种不可抵御的寂寞踯躅在街头。月亮很大,银色的流苏幽冷又缥缈。礼拜堂的尖顶浸沉在夜色里,祝福的钟声十分嘹亮。春仍寒,星星似尘。
我感到一点寒冷。
我翻起衣领。
我走进一家俄国餐馆。
餐馆里只有两三个食客,极寥落,极萧条。这里的布置相当幽雅,四壁装饰着十八世纪的宫廷画,靠壁是十几个卡座,每只餐桌上摊着蓝色的台布;每只餐桌上有一盏小小的西纱灯。灯光柔和,情调别具。角隅置着几棵棕榈树,长窗挂着卍纹窗幔,酒柜上的收音机正在播送桃丽丝黛的In A Cafe Rendezvous。我坐下了,向侍女要了一杯咖啡和两只泼洛茨基。翻开刚才买来的那册书,是海明威的小说《没有女人的男人》,我是越发寂寞了。(孤独的人有孤独的渴望,想寻找真情的哀怜吗?)
侍女端咖啡与泼洛茨基来。
“叫什么名字?”我问。
“叶凤。”
“叶凤,请你把咖啡端到那只台子上,我想换个位子,靠窗,可以看看窗外的景色。”
“先生,”叶凤表示歉意地答,“那个座位早已有人预定了。”
“但是还没有来?”
“他们不会来了。”
“既然不会来了,为什么不让我搬过去?”
“这似乎没有同你解释的必要。”
“然而我是一个好奇的人。”
叶凤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径自走进厨房,端了两盆罗宋汤出来,若有其事地端到那只空座位上,扭亮小台灯,还拿起椒粉瓶,在汤里洒了些胡椒粉。
罗宋汤是热气腾腾的。
但两只座位依旧空着。
稍过些时,叶凤将没有喝过的罗宋汤端了进去,然后又端了两盘烤小猪出来,放在空座位上,很有礼貌地在每一只盘子里倾倒一些番茄汁。
“他们还没有来?”我诧异地问叶凤。
“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她答,“他们不会来了。”
“既然不会来了,那么这丰富的晚餐是端给谁吃的?”
“餐馆能够叫付了钱的顾客不吃东西吗?”
“我不懂。”
“你不常到这里来?”
“今天是第一次。”
她微微一笑,走到厨房,端了两盘Chicken Ala King,放在空座位上,把两盘没有吃过的烤小猪收去。
我问叶凤:“这是两客很丰富的晚餐?”
她答:“三年来都是如此。”
“三年?”
“三年前他们时常到这里来进晚餐。”
“他们是谁?”
“两个年轻人:一个男,一个女。”
“正是热情奔放的年龄?”
“正是热情奔放的年龄。”
“坠入了情网?”
“坠入了情网。”
“后来呢?”
叶凤从厨房里端了两杯咖啡和两盘布丁出来,答道:“后来那个女的忽然患了无法治疗的癌症。”她把咖啡和布丁放在空座位的桌子上。
“男的呢?”
“男的就此就不再陪她来了。”
“没有心肝的男人!”
“然而那女人还是每晚独自一个人来进餐,依旧要两客。”
“多情的女孩子。”
“她的确是一个多情的女子,只是比来时要憔悴得多,她依舊每晚必到,从不间断,沮丧地独自进餐,默默无言。”
“那个男的后来就没有再来过?”
“没有。”
“谁付的餐费?”
“是那男的。”叶凤答,“自从他在医生那里证实了她的非人力可以挽救的病症后,立刻一个人跑到餐馆来,一次付清了五年的晚餐费,要求我们不论他们来与不来,或者甚至一个人来,也必须要开两客晚餐,一天也不能间断。”
“我倒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了。”我说。
“你应该喜欢他。”
“之后他就没有再来过?”
“没有再来过。”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叶凤凄然地答,“他付清了五年的餐费后,走出餐馆,一个人雇车到海边,跳海自尽了。”
“那女的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她还是每晚到这里来等待。等,等,等,一直等到某一个风雨之夜,她的病灶突发了,她带着无限的惆怅走出大门,两腿一软,倒在石阶上死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难道你愿意使一个已经绝望了的女人消失她的生之意志吗?”
“对,我们不应该让一个绝望了的女人消失她的生之意志。”
我感喟地叹息一声,付了账,站起身来,拄着手杖,若有所失地走出餐馆。大街更宁静,春寒料峭,风?过,两旁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有枯叶簌簌飘落。夜深了,只有寂寞点缀凄凉。
马场奇遇
新春大赛第二日。
早晨十点钟,我就赶到马场去看搅珠。也许是“缘分福薄”,我所购的一百多条彩票,全部“出”围,八十七个号码,没有一个不陌生。
我又接受了一次意料中的失望。
我走出搅珠房,在公众棚的看台上坐下,翻开手里的《马与波》《新马考》《马彩》和几份日报,仔细研究贴士。
十一点半,首次鸣钟。
第一场,买了二十五元“半月湾”的独赢票,结果跑了个第二。
第二场,买“必得”。“必得”素有短途王之称,外加橡皮路,理应必得,然而却跑了个第三。
第三场,买“木兰”独赢,又以一乘之差,败于大冷门“银狐”。“银狐”温拿分派二百十一元七角,派数之巨,使全部马迷吃惊了。我则呆呆地愣着计算,说是羡慕倒也十分懊悔。翻开《马与波》,上面不是明明写着:“陶柏林骑银狐,档子极配,谨防冷门。”高崇仁先生终于言中了,但我却没有中。点数口袋里的钱,一个月的稿费已输去了一半。回去吗?太早,我有点不服输;不回去,万一将稿费全部输光了,明天的伙食将拿什么去开?我非常踌躇不决。正在踌躇不决时,忽然有人轻拍我的肩胛。
“先生,你的彩票落在地上了。”
回头一看,是一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女人,蓝旗袍,湖色织锦缎短皮袄,身材修长,瓜子脸,柳眉,凤眼,英格丽·褒曼式头发,左颊有一颗迷人的酒窝。
我接过彩票,以为是我刚才购买的“木兰”独彩票,然而不是。那竟是一张五元的“银狐”独彩票。
“谢谢你,”我说,“这不是我的。”
她说:“这是你的,我亲眼看见你手里落下来的,拿去吧,快去领彩!”
我踟蹰着,她将彩票塞在我手里。
于是我意外地收获了二百十一元七角,计算一下,除去刚才三场输去的一百五十元,还赢五十余元。
我拿余下的五十元买了“基士卓”的独彩票,“基士卓”一路领先,转入直线时,忽然横跑,奈何,奈何。
四场跑毕,中间有一个半钟点休息。我独自一个人走到“园餐馆”去午餐。餐馆里食客很挤,我终于在角隅处找到了一个空位,刚坐下,竟发现“她”坐在我旁边。
“运气好吗?”她问。她微微作笑着,左颊的酒窝很迷人。
“没有输赢。”我答,“你呢?”
“赢了一点。”
我向侍者要了两客“马场胜利饭”,然后问她:“很喜欢赌赛马吗?”
“这是我的职业。”
“职业?”
“我每次来总赢几个钱,虽然不多,但是总赢。”
“我不相信。赌马全凭运气,说是一定有把握可以赢,是谁也不能置信的谎话。”
“你不相信吗?”
“我不相信。”
“那么回头我同你一起去,只要你肯听我的话,我保险你赢。”
“好的。”
于是我们匆匆吃完了午餐,付了账,—同走进马场。
“第五场,你看应该买什么?‘可能好不好?”我问。
她答:“什么都不买。”
马赛开始了,我心里想买“可能”,因为她不主张买,所以没有买,结果“可能”居然跑了第一,我着实有点懊悔,心里不住埋怨她。
第六场,我想买“十七号烟”,她说这是披亚士杯赛,宜看不宜买,所以又没有买。结果“十七号烟”又获冠军,悔极。
第七场,没有买,第八场依旧没有买,我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买彩票,如何能赢钱?我实在熬不住了,我推说要到厕所去,偷偷到票柜上去买了五十块钱“恒星”的独彩票和五十块钱“恒星”的位置票,回到看台,她微微对我一笑,没说什么。马赛开始,“恒星”得了个第五,独赢位置全部落空。我输了一百块钱。时已五点敲过,还有两场,我问她:“第九场买什么?”她依旧说不买。我实在沉不住气了,径自去买了一百五十块“好警察”的独赢,因为新马实力悬殊,位置派彩数目必定很少,所以没有买位置。而结果呢?恰恰相反,“好警察”只获得了位置。我又输了。
我心里非常纳闷。
她问:“又输了?”
“可以赢的,不买;买的不赢,哪有不输之理?”我承认说话时语气太重。
但是她却毫不介意,她问我:“你还有多少?”
我说:“只剩五十几块了。”
“把钱交给我。”
“交给你?”
“我不是保险你赢钱吗?”
“然而这已经是最后一场了。”
她没有说什么,我把钱交给她,她关照我坐在看台上占位置,她自己到票柜上去买票,十数分钟后,她笑嘻嘻地走上来,我问她买几号,她没有回答我。
马赛开始,她态度非常镇静。
结果是“凌风”第一,骑师是从未获过第一的黄金财。我问她:
“怎样?”
她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里取出—张彩票,我仔细一看,居然是十九号,温拿,五十元,这一下,可真把我呆住了。我说:
“钦佩你的眼力!”
她笑了:“快去领彩金。”
“你这里等我,我请你去进晚餐。”
她点点头。我兴高采烈地持了彩票去领钱,一共是四百三十一元,除去输的,还净赢一百多,我收了彩金,高高兴兴地走到看台上,但是她已经走了。我在看台上到处寻找,一直到观众散尽,还是没有找到她。我只好一个人怅惘地走出马场,搭车回家去。
在渡輪上,我想着刚才的种种不觉失笑了。伸手到口袋去掏烟,却掏出了一张字条,字条上是铅笔写的字:
“首先,我应该坦白承认,我在地上拾到的是一张当票,我知道你处境不好,所以换了一张银狐的独彩票给你。赌钱绝对不能稳赢,除非不赌。现在乘你去购票的时候,我写了这张字条,同时将你的当票也一并附奉。在最后一场,我将购买一套独赢票,这样庶几就不会落空。所以你赢了,但是事实上,你赢的仅仅是我的施舍而已。”
秋
薄云忽卷忽展,月亮像章回小说里的千金小姐,闪躲在屏风背后,偷看厅上的来客,一会儿露面,一会儿不见。冷街,行人稀少,沥青道上的落叶,在秋风里打旋,宛如一群芭蕾舞女。我面前出现一座旧式的大宅,高高的墙内永远没有笑声。我老早就听说这里的主人身体太坏,长年躺在床上,因为耐不住寂寥的煎熬,买了个年纪很轻很轻的女人。
夜已深。大宅第的后门,在风中自开自闭,谅必是故意的疏忽。于是我发现了一对大眼睛,闪呀闪的,像黑暗处的萤火虫。
我紧握她的手,她浑身哆嗦,好像风中的树叶。
庭园里有株大槐树,坐在树下长椅上,并肩相依,不能忘记旧日的稚气,风掠过,最易想起耳边的诺言。那是我们都不很懂事的时候,两个小孩子,经常潜入这破损的后门,也许是怕给别人发现,总是爬到这株大槐树的顶上,远眺太阳的手指拨弄海水。
回忆有如漏光的相片,给人以含糊的轮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彼此都失去了爬树的兴致。于是渐渐疏远,于是有了陌生感,于是这爬树的伴侣出嫁了,嫁给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子,因为她的父亲在赌台上输了一副牌九。
谁说往事似烟,废园的野草却长青不枯。我顺手采一朵小花给她,她用叹息慰我痴心。
“这些年来,”我说,“想起你就悲伤。”
“这些年来,”她答,“常在悲伤时想起你。”
淡淡的脂粉掩饰不了病态,枯槁的容颜却有点像夹在大辞典中间的牡丹花,压扁了,失去鲜艳,失去醇香,仍旧保有另一种美丽。
这美丽使我杌陧不安,我的欲望永无休止。爱与恨是两种太浓的感情,在无可奈何时,它们教人只想捉住自己揍打。
“你恨我?”她问。
“我恨自己。”我答。
“为了我将你遗忘了?”
“为了忘不了你。”
垂下头,翘起小嘴,捉揉衣角,浸沉在烦恼中,痛苦着自己,把痛苦当作一种享受。我则尽量保持情感的平衡,强自追寻弹性的宽恕,哀愁最浓,惆怅最深,心境之荒凉如同厌世老妇。我问:
“为什么不说话?”
她不说话。
“生气了?”
她不说话。
“到海边去走走?”
她不说话。
“时间已不早,我应该回去了?”
她不说话。我茫然站起,迈开两步,回过头来看她时,她合上眼皮,滚下两滴眼泪。
我有意让她在宁静中想想。如要洗刷难言的辛酸,宁静倒是一剂特效药。
(为什么不跟我私奔?我想。)
(因为我不能。她的思想回答了我的思想。)
人与人之间唯一真实的东西便是精神上的“感通”,所以思想的对话,无疑是传达的最佳方法。骤然浮起一句古诗:“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生命的秘密。
秋夜很静,夜潮拍岸,似泣似诉。
走出后门,面对大海,景色像一幅画。如果文字无法贯通一阕交响乐的美丽,它也无法表露一幅杰作的素质。造物主的杰作,只有本身。一切美丽的存在就是美丽的本身,不能加,不能减,丝毫借假不得。幸亏时光不会倒流,否则万物一定会朝旧岁月里疾步奔跑。
我回过头来,想看看“过去”的履痕,却发现她凭倚在门边正在谛听我那渐去渐远的脚步声。
发霉的情感忽然跳下海去,隔了大半天,才浮起一个淡淡的漩涡,漩涡里有个深秋的月亮。
风言风语
1
“老王,告诉你一件事情。”
“温志雄上个月带妻子儿女到澳门去度假,在‘澳门皇宫赌轮盘,竟然赢了五千元。走出来时,因为过度兴奋,不留神,跌了一跤,额角擦破,流了不少血。”
2
“老陈,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上个月带他的情妇到澳门去度假,在‘澳门皇宫赌番摊,赢了一万元。”
3
“老冯,告诉你一件事情。”
“温志雄上个月带他的情妇到澳门去度假,在‘澳门皇宫赌大小时赢了三万元,走出海傍街,身上的现款竟被一个扒手全部扒去!”
4
“老周,告诉你一件事情。”
“温志雄带情妇到澳门去,在‘新花园赢了五万元,返回酒店的途中,被三个彪形大汉,打得头破血流。”
5
“老李,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带情妇到曼谷去寻欢作乐,结果被几个黑人物打得头破血流。”
6
“老张,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到新加坡去接洽商号,结识一个马来女人,正在酒店里如胶似漆时,那个马来女人的丈夫忽然走来将他毒打一顿!”
7
“老孙,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在吉隆坡勾引良家妇人,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幸而及时送去医院,要不然,真是不堪设想了。”
8
“老钱,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以考察商业的名义,到意大利去玩女人,成天吃吃喝喝,玩得非常高兴。有一天,在酒会结识一个放浪不羁的贵妇,因为想尝异味,施出浑身解数,弄得那位贵妇神魂颠倒。贵妇为了讨他喜欢,送十万元美金给他,要他长居罗马,不再返回香港。温志雄舍不得妻子儿女,怎样也不肯答应。那贵妇实在喜欢志雄,因此又加十萬,他依旧摇头拒绝,结果被人揍了一顿,弄得非常狼狈。”
9
“老赵,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
“温志雄在蒙脱卡罗结识一个法国贵妇,一同前去赌场,赢了十万美金。”
“不,不,你弄错了,”老徐说,“事情的主角不是温志雄,而是周志强!地点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并不是蒙脱卡罗!他没有赢到十万美金,他在赌轮盘的时候输了三万五!”
点 菜
李氏夫妇请麦氏夫妇在酒楼吃饭。
坐定,伙计拿菜牌给他们。当他们细阅菜牌时,李太问:
“有西芹吗?”
“有。”伙计堆上一脸笑容。
“西芹炒什么?”李太问。
“炒带子。”
“不好。”
“炒生鱼片?”
“不好。”
“炒腰花?”
“不好。”
“西芹炒牛肉。”
“好的,就来一个西芹炒牛肉。”李太接着便问,“有什么煲仔菜?”
“今晚最靓的就是青衣头煲。”
“不好。”
“试试我们的羊腩煲?”
“不好。”
“啫啫鸡?”
“不好。”
“罗汉斋煲?”
“好的,来一个罗汉斋煲。”李太干咳两声,又问,“有什么海鲜?”
“石斑、笋壳、青衣。”伙计答。
“石斑有多大?”
“十八两一条。”伙计答。
“太大了。”
“蒸一条十两左右的,好不好?”
“太大。”李太说。
“蒸一条六七两的?”伙计问。
“太小了,除了石斑头,没有鱼肉可吃。”
“不如蒸块鲩腩?”
“不好,不好,”李太说,“煎一块糟白咸鱼吧!”
伙计用铅笔写下李太点的菜之后,再一次堆上一脸笑容:
“要不要汤?”
“有什么汤?”
“我们这里的北菇凤爪很出名。”
“不好。”
“鲍鱼炖鸡?”
“不好。”
“生鱼片连汤?”
“不好。”
“海鲜豆腐汤?”
“不好,”李太加强语气说,“不如来一个例汤!”
十 年
一九五九年
司徒植与毕绣英要结婚了,走去北角一幢大厦里租一间梗房。包租婆周太,过的是单身生活,丈夫在婆罗洲做工,每个月寄钱回来。
那是一间10×10的梗房,不能算大,也不能算小。司徒植在中环一家商行做事,收入不多,即使这样一间梗房,也占去了薪水的三分之一。
结婚后,一对新人搬入新居,心情都很愉快。司徒植是个白领,过的是朝九晚五的生活。毕绣英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将家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包租婆周太很奄尖,常常为了一些芝麻绿豆点儿的事情与这一对新人吵起来。譬如说:绣英在厨房里起油锅,油沫星子溅开来,周太就会厉声责骂,说她不小心。
绣英对周太非常不满,一再要求司徒植搬到别处去居住,司徒植总说一动不如一静,要她逆来顺受。
有一天,落雨。司徒植公毕回家,经过客厅时,那周太好像被人刺了一针似的叫起来:
“你将我的地板弄脏了!”
司徒植受到这样的责备,说不出多么的不舒服。回入房内对绣英说:
“我们下个月就搬!”
从周太处搬出来,司徒植夫妇在铜锣湾的新住宅区租到一间梗房。
包租人姓孟,实际就是这层楼的业主。孟氏夫婦是一对乱花钱的人,穿得好,吃得好,处处要表现他们的财富。这样一来,与省吃俭用的司徒夫妇形成强烈的对比。
不止一次,绣英对司徒植说:“还是搬到别处去居住吧。”司徒植总说一动不如一静,不赞成搬。
有一次,孟太见司徒植下厨帮绣英端饭菜,遂用揶揄的口气对他说:“天天吃咸鱼,营养不够。”
司徒植听了这种带刺的话语,决定搬了。
一九六九年
司徒植中马票,多了十几万财富。绣英对他说:
“十年来,为了住的问题,伤透脑筋,现在既已中了马票,第一件事就该买一层楼。”
司徒植不反对。
打开报纸,查阅分类广告。绣英忽然惊叫起来,用手指点点一则小广告:
“这不是孟先生的那层楼!”
司徒植仔细阅读广告内文,不能没有诧异。
“他们为什么要将那层楼卖出来,难道嫌小?”他问。
“其实,”绣英说,“那层楼是不错的,我们不妨走去看看。”
两人雇一辆计程车,前往铜锣湾看楼。当他们见到孟太时,孟太心一酸,流了眼泪。绣英忙问究竟,孟太抽抽噎噎,说孟先生嗜赌成性,在秘密赌档输了十几万,吞下过量的安眠乐自尽。
“现在,”孟太边哭边说,“两个孩子还小,都在求学年龄,我要是不将这层楼卖掉,日子就不能过了。”
司徒夫妇终于将这层楼买下。
买了楼宇,少不免髹灰水。髹好灰水,买些新家具,两人搬入新居。
住了一个月,绣英说:“我们只有两个人,尾房空关着,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将它租给别人。”
司徒植同意这样做,走去报馆刊登分类广告。广告刊出后,有人走来睇房。绣英走去应门,将门拉开,不由猛发一怔,原来那个走来租房的人竟是奄尖的包租婆周太。周太说她的丈夫在婆罗洲爱上一个马来女人,不再寄钱回来!
(选自《恒报》)
六只狗的名字
走出巴士,随着人潮向“天星码头”走去。
有人踩了他一脚。劳勃李怒往上冲,正要跟那人吵嘴,想不到竟是公司的女同事邓玲玲。
邓玲玲穿着一袭彩色迷你裙,打扮得十分花枝招展,看起来,像极时装模特儿。
“对不起。”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
劳勃李立刻接受她的道歉,满面堆笑。
走上渡轮,并排坐在一起。劳勃李取出烟盒,递一支给玲玲,“答”的一声,扭亮打火机,先替玲玲点火,然后点上自己的。接着话盒打开,谈天气,谈电影,谈商行经理的脾气。
邓玲玲进入商行做工,还是几天前的事。他们虽是同事,从未交谈。
渡轮抵达港岛,搭客们纷纷站起。邓玲玲打开手袋,取出太阳眼镜,戴上。
这是星期六的上午,写字楼的气氛犹如人造咖啡,完全不是这个滋味。表面上,大家都在忙碌工作;实际上,魔鬼已在内心的交战过程大获全胜。大家都在研究马经与狗经。
劳勃李喜欢赌马,也喜欢赌狗。他计划下午到“快活谷”去赌马,赢了钱,第二天搭乘水翼船到澳门去赌狗。作为一个白领,劳勃李必须为自己安排丰富的娱乐节目。
望望正在打字的邓玲玲,心似觅食的麻雀,扑通扑通一阵子乱跳,暗忖:“如果能够与邓玲玲在一起的话,就可以有个愉快的周末了。”
他写了一张字条,请杂工交给邓玲玲。在字条上,他这样写:
“中午请你到‘皇都去饮茶?”
邓玲玲看了字条,笑得很媚。
中午,他们在“皇都”饮茶。邓玲玲很美,美得像画报的封面女郎。
饮过茶,雇一辆计程车,前往“快活谷”。劳勃李手里有一份报纸。第一场,根据马经版贴士,下注冷选“猎神”,赢了钱。然后根据老八提供的心水馬,买中冷门“好时光”。当他们走出马场时,劳勃李赢两千多元。
赢了钱,心情愉快。两人走去渡海小轮码头,过海,到“新声”去看《玉楼春晓》。这部电影的故事是陈旧的,演出却相当不错。邓玲玲喜欢这部电影。
散场,到“帝国夜总会”去吃晚饭。他们已厮混得相当熟悉。劳勃李有了喝酒的兴,邓玲玲却怎样也不肯喝。这样一来,企图以酒作为武器的劳勃李,依旧无法征服千娇百媚的邓玲玲。他必须改采别的方法。
从夜总会出来,已是深夜十二点。劳勃李送邓玲玲回家。邓玲玲住在尖沙咀区。
分手时,劳勃李对邓玲玲说:“明天到澳门去赌狗,我有可靠的贴士。”邓玲玲点点头。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港澳码头搭乘水翼船前往澳门。坐在水翼船上,邓玲玲问:
“有些什么可靠的贴士?我也想赌几场。”
劳勃李掏出记事簿,有如念经似的将几只狗名念出来:
“第一场笑口常开,第二场势如破竹,第四场雌虎,第六场铁汉,第七场最迷人,第十场有得顶。”
邓玲玲听了,咯咯笑了起来。劳勃李问她为何发笑。她说:“将这六只狗的名字重新排一下,就变成这样两句:(一)雌虎笑口常开最迷人;(二)铁汉势如破竹有得顶!”
意想不到的事
那时候,赵氏夫妇与他们的孩子啤仔向林家租一间梗房。
有一天,啤仔与林家的两个孩子打架,额角打破了。赵太对老赵说:
“这里住不下去了,还是搬吧。”
“搬去什么地方?”老赵说,“过去,我们向钱家租房住的时候,还不是因为啤仔与钱家的孩子打架,才搬到这里来的?”
“依我看来,向别人租房住总不是办法。现在到处是新楼,不如租一层楼,自己包租,免得受别人的气。”赵太说。
老赵同意妻子的看法,马上拿起日报,查阅分类广告。
在尖沙咀区租了一层新楼,面积四百呎,两房一厅。赵氏夫妇决定将那间较大的梗房分租出去。
老赵走去报馆刊登分类广告。
广告刊出后,有一对姓欧阳的夫妇走来租房。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亚森。
“这样就好了,”赵太对老赵说,“我们这层楼的大租是三百六,现在将那间梗房租给欧阳夫妇,每个月可收一百八十元租金,我们的负担比过去向别人租房时更轻!这个算盘打得不错。”
老赵点点头:“是的,这个算盘打得不错。”
过了一个月左右,啤仔与亚森为了争夺一只洋娃娃,打得头破血流。
由于两个孩子的吵架,使赵氏夫妇与欧阳夫妇也吵了起来。结果,欧阳夫妇决定搬走了。
欧阳夫妇搬走后,赵太对老赵说:
“这一次,我们刊登广告时必须注明‘欢迎无孩夫妇!”
老赵同意妻子的建议,走去报馆刊登广告时,注明“欢迎无孩夫妇”。
广告刊出后,走来看房的人不少,都是有孩子的。赵氏夫妇立定主意:除非无孩夫妇,否则,宁愿将那间梗房空置。
好不容易来了一对无孩夫妇,姓徐,对那间梗房相当满意,只是嫌租金贵些。赵氏夫妇当即将租金减少二十元。
徐氏夫妇的感情并不好,搬进来之后,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将吵架当作吃饭,仿佛不吵就无法生存似的。
他们常在半夜三更吵架。赵氏夫妇常在半夜三更被他们吵醒。日子一久,老赵忍无可忍,对妻子说:
“这样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还是叫他们搬吧。”
赵太点点头,事情就这样决定。
徐氏夫妇搬走后,赵太对老赵说:
“这一次,我们应该在招租广告中注明‘欢迎单身士女。”
老赵同意妻子的建议,走去报馆刊登广告时,注明“欢迎单身士女”。
广告刊出后,有个姓杨的单身男子走来租房。他的经济情形似乎相当不错,赵氏夫妇索取一百八十元的租金,他就付了一百八十元。
“这样就好了,”赵太对老赵说,“从此不再为那间梗房的事伤脑筋了。”
但是,事情并不如赵太想象中那样单纯。那姓杨的单身男子搬来后,几乎每晚都带着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
没有办法,只好叫他搬走。
“这一次,”赵太对老赵说,“我们必须将那间梗房租给单身女子!”
广告刊出后,有一个浓妆艳服的单身女子走来租房。赵氏夫妇认定这是理想的房客,宁愿减低租金,将那间梗房租给她。
一个月过后,赵太终于叫那个单身女子搬走了。理由是:她在无意中发现老赵与那个女房客在乐宫戏院看电影!
商 人
老周不是一个有钱人。
结了婚,在绸缎公司做工。绸缎公司是他岳父开设的。
岳父患急病死去,老周成为绸缎公司的老板。
老周做了绸缎公司的老板后,生意越来越淡。
周太焦急异常,对老周说:“阿爸在世时,公司一直是赚钱的;现在,你当了老板,公司的生意越来越淡,不但没有钱赚,而且还要蚀本,这样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
老周耸耸肩:“我的做法,与你父亲在世时的做法完全一样。他能赚钱,我不能赚钱,什么道理,我不明白。”
“时代不同了,用旧方法做生意,不可能赚钱。”周太说。
“你有什么新办法?”老周问。
“我没有什么办法,不过,别家绸缎公司都赚钱,只有我们蚀本,这就证明我们的做法不对。”
老周拿不出新方法,绸缎公司继续蚀本。情形一天比一天差,使周太忧心如焚。
“这样下去,总不是一个办法,”她对老周说,“不如将绸缎公司顶给别人吧!”
老周既然不善经营,将绸缎公司顶给别人,不但可以不再亏本,而且还有一笔整数可收。老周需要这笔钱用。
于是将绸缎公司顶给一个姓唐的。
老唐将这家绸缎公司顶下后,立刻找出老周失败原因:老周将价格定得太高,使顾客们都走到别家绸缎公司去买货了。
因此,为争取顾客,老唐将所有货品的定价全部减低,打七折。
刚减价的时候,生意頗有起色,不但不再蚀本,而且还有钱赚。老唐沾沾自喜,常常对伙计说:
“那老周不善经营,蚀去不少钱;由我接办,情形马上不同。”
过些时日,绸缎公司的生意又不好了。老唐这才认真焦急起来,只好再来一次大削价。
由于同行竞争太烈,老唐虽然采取“薄利多卖”的方针,刺激了一个短期,结果还是蚀本。
没有办法,只好将绸缎公司顶给一个姓马的。
老马将这家绸缎公司顶下后,情形果然不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凡是想买绸缎的人,十个倒有七个会走到老马的绸缎公司选购。
不足一年,老马赚了几十万。
为了扩充营业,老马在港九各地一连开设三家绸缎公司。
有一天,老周在皇后大道中遇见老唐,谈起老马的情形,两人好奇心起,决定走去绸缎公司找老马!
“我们两个人开设这家绸缎公司都弄得焦头烂额,你怎么会做得这样发达?”老周问。
老马笑嘻嘻地说:“我的做法很简单,把每尺五块买进来的货品,用每尺五块钱的价钱卖出去。”
“这样,你怎么能够赚钱?”老唐说。
老马笑嘻嘻地答:“也许你们还不知道,我这里的缝工特别贵!”
到香港仔去看扒龙
这是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那天下午,商行因为周转不灵,宣告结业。老杜收到薪水袋后,见到那封油印的信时,心烦意乱,差点流泪。
没有办法,只好提着公文包走出商行。
这是农历五月初四,中环比平时更加挤迫。人们都在赶办节货,提着大包小包,走来走去,显得很忙碌的样子。
坐在电车上,老杜心里乱糟糟,精神很不安。今天早晨,他允诺三个孩子买些粽子回去的,现在连吃粽子的兴趣也没有了。
“但是,”他想,“这样做法是不对的。我失业了,心情不好,是必然的事,却不能教三个孩子也陪我不高兴。三个孩子失去母亲后,很可怜。明天是端午节,应该让他们过一个愉快的节日才对。”
想到这里,电车驶抵湾仔,老杜在修顿球场那一站下车,穿过马路,到龙门茶楼去买了四只裹蒸粽与八只枧水粽回去。孩子们是喜欢吃粽子的。
买好粽子,又走去电车站搭车。回到家里,故意堆上一脸笑容,借以掩饰心事。
孩子们见到粽子,兴高采烈,要将粽子当晚饭吃。老杜说:
“今晚还是吃饭,明天早晨每人吃一只枧水粽,中午每人吃一只枧水粽与裹蒸粽。”
孩子们点点头,接受父亲的安排。不过,大宝却趁此提出要求:
“爸爸,明天是端午节,带我们到香港仔去看扒龙舟!”
“今年中区也有赛龙舟,要看,可以到中区去看,何必走去香港仔?”
“我们从来没有在海鲜艇上吃过东西,听同学们说,海鲜艇上的海鲜很好味。”大宝说。
老杜倒也有点踌躇不决了。他并非不想让三个孩子过一个愉快的端午节,但是,到香港仔去吃一顿海鲜,花费相当大,商行不结束,还不成问题;商行既已结束,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不能随便浪费金钱。
可是,二宝与三女却同时嚷了起来:
“爸爸,明天是端午节,带我们到香港仔看扒龙舟,吃海鲜!”
老杜乜斜着眼珠子对那帧挂在墙上的亡妻遗像一瞟,觉得失去母爱的孩子太可怜,咬咬牙,答应带他们到香港仔去看扒龙舟。
三个孩子听了父亲的话,高兴得手舞足蹈。老杜拿了干毛巾与内衣裤走去冲凉了。当他冲凉时,想起商行的事,心里说不出多么的难过。
“怎么办?”他想,“我不是一个有钱人,要是不能在短期内找到工作的话,日子就无法过了。我自己吃苦,不要紧,但是这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总不能教他们跟着我吃苦。明天是端午节,后天必须马上出去找工作。”
冲过凉,觉得很疲倦,躺在床上,合上眼皮,养神。虽然心事重重,却一下子就睡着了。
半个钟头过后,醒了。三个孩子站在床边,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
“做什么?”他问。
“明天,我们不到香港仔去看扒龙舟了!”大宝说。
老杜直起身子,坐在床沿,加强语气问:
“为什么?”
二宝与三女扑倒在父亲大腿上,抽抽噎噎哭了起来。老杜睁大眼睛对大宝投以询问的凝视。
大宝抖声说:“你睡着的时候,三妹替你挂衣服,见到了商行给你的那封信!”
多云有雨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多云,有雨,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下午两点钟,亚花与男友吵架后冒雨奔回家中,打电话给森仔,约他四点钟到“皇室”去看《花样年华》。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多云,有雨,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下午两点一刻,森仔接到亚花的电话,约他到“皇室”去看《花样年华》,欢欣若狂。收线后,走去牌桌边,好声好气向正在打牌的母亲拿钱,母亲手风不顺,恶声恶气说:“不给!”森仔不能拒绝亚花的约会,只好冒雨出街。当他见到一个肥婆撑着雨伞在小巷中行走时,立即拾起石块,用力猛扑肥婆脑袋,抢走她的银包。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多云,有雨,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下午两点半,肥婆撑着雨伞到街市去买菜,在小巷中行走,被森仔用石头打破脑袋,晕倒在地,流出很多很多的血。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多云,有雨,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下午两点三刻,老黄冒雨出街,经过小巷,见晕倒在地的肥婆,虽然感到惊讶,却不报警。他未吃中饭,肚饿,要赶去酒楼吃平价点心。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七日,多云,有雨,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下午三点十分,疾风迅雨,一名警察经过巷口时并没有注意到巷内的肥婆,只是自言自语:“天文台的一号风球已经挂了几十个小时!”
(选自刘以鬯《迷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