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坛坛
在盛夏的鹭岛,即便是清晨,也让人们的衣襟濡湿了。穿过游客繁多的创意园、清新的奶茶店、尘嚣方歇的夜店……快到尽头时,我们不禁都被一棵高大繁茂的白兰树所吸引。江南的白兰秀雅,开到6月便是尽头,差点儿都让人忘了它是来自南国的植物。蔣晟也仰望着这棵白兰,说它竟然是四季开花的。当下的馥郁若隐若现,倒叫人模糊了对面篮球馆里正挥霍荷尔蒙的少年们。我们站在花树下,眼前一片檀黄色的方形建筑在清亮的日光中隐没了边界,找不到入口。直待蒋晟按下“机关”,我们这才从白兰树前径直走入了他口里的“堡垒”。
这处名为“极乐场”的空间是艺术家蒋晟陈列自己作品的展厅。刚刚过了30岁生日的他年少成名、儿女双全。他潜心创作和展览的探索,希望能有一个空间来专注呈现自己的艺术作品。中国人讲“游于艺、志于道”,自古道艺一体就是个体生命中最极致的风光。作为一个以此为期望的空间,它同样需要接受最苛刻的审评:前者在美、在风格、在创意;后者在敬畏之心。蒋晟将此转述为两项设计要求:洁、静。
建筑师肖磊与蒋晟自去年合作展览以来,彼此之间已有了某种无须多言的默契。于是他在面对这栋曾经的铝厂浴室建筑时,为此次项目立下的“规矩”便是顺势而为。当时他也站在这棵白兰树下,香气成为他的指引,虽然文化、背景各异,人们的感官却总有相通。“我们不想大动干戈地‘做手术,而是顺应它原本的建筑形态,把原先各自独立的三个‘方盒子通过垂直动线的梳理和连接贯通起来,使它们彼此联系。”
于是,肖磊用檀黄色的肌理涂料将建筑的内外墙面全部统一,减去所有能够减去的装饰,隐掉所有可以隐掉的细节,此刻我们正站在一个时间感相当模糊、统一性非常强烈的空间中。通过宛如机关的转门,我们步入高度与明暗都被控制住的过厅,再往前,人才徐徐置身于明亮的主展厅中。厦门强烈的自然光从它顶部的28个圆洞天窗漏下,形成阵列,好似光线也被赋予了形体。而北面的庭院通过全落地玻璃墙与主展厅无缝连接,进一步消弭了室内外的区隔。充足但又被充分控制的光线照射在青铜、旃檀或大漆材质的佛造像上,影子也变得实在。展示于此的佛造像相对体量较大,而这个两层挑高的展厅正好为佛菩萨提供了充足的空间。
与它西面相连的狭长形展厅仿佛一首《阴翳礼赞》,只有空间两边对角线上的方形天窗与外侧墙面上的一处长条低开窗在共鸣着缥缈的光线。与其说肖磊在打造这个空间,不如说他在尽量消隐这个空间,而奉上一种由明与暗、破与立、虚与实在“一笔”之间营造出的空间感。这个空间自足圆满,同时又因为光线在一天、一年之中的自然回转而留下不露声色的时间痕迹和四季表情:晴日的显烈、阴云的沉静、雨天的氤氲……于是这种空间感又在看似闭合之中多了流动的生机。
在这里,空间被隐去,光线却被塑形;时间感被极度削弱,空间感又被彻底增强。蒋晟希望自己塑造的佛像能表达一种更平易的亲和感,“我希望它停留在你脑中的是一种抽象的印象,是在你彻底理解之后抽象化的形象。”说话间,28道光束已由斜射逐渐变得垂直、变得“坚硬”。蒋晟带我们踏上主展厅一角的螺旋状楼梯。肖磊将这个原本的折梯原地“改装”成螺旋形,不仅优化了空间,更是从形体上呼应着28个圆洞天窗的曲线。楼梯连接着二层的小展厅,这个“退一步”的空间有一种介于主展厅的明亮与一层“暗室”展厅之间的“灰度”,因而更显克制与虚静。又由于有了一种退隐的姿态,人在其中就获得了一个“觉察”的新视角。在楼梯顶部同样设置了一个圆形天窗,“有一天下雨,我走在这个楼梯上,突然就呆了下来。看到墙壁上的光影流动,我突然说我们的楼梯‘成仙了”。蒋晟在那一刻大概是乐于这样“呆住”的,就像他每次在动手为佛像塑形之前都习惯通过反复的打磨工作来让自己心下安定。我们再次环顾,今天没有下雨,整个空间只剩下明暗与明暗之间的开口和留白,它也快要消融了,只有光线下起雨来。
在那几秒钟,我们跟他一起“呆住”了。可是,步履不停,我们继续通过旋转楼梯来到二层平台,在屋顶,光线从四面八方袭来。蒋晟计划将来在这里实现各种不同的场景转换,但至少此刻这里是“空”的,只有那棵白兰树探来的枝叶和枝叶间暗埋的花朵隐隐生香。此处平台能直接通到另一栋建筑顶层的蒋晟办公室,从室内可再经由楼梯回到地面。出得门来,虽然方位不同,但所有人的视线再次回到这棵白兰树上。“啊,原来还是在这里。”大家都在心里这样轻叹,只是这一次我们能清楚地欣赏了对面那些姿态帅酷的篮球少年,他们真实的动态和热血让人微笑。
“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如果这趟微型的“旅程”本意在表达万古长空,那么我们在行动中也体会到了那一朝风月。这一次他正是和肖磊一起,尝试用视觉的语言来表达那些不可言说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