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个晴好的早春的午后,我的父母忙着下田干农活儿去了。临行前,他们交代我和小妹把我们家粪池里的大粪挑到苹果园去。
那天,适逢星期天,我和小妹都很体恤父母那时的辛苦,便欣然应诺着“嗯”。
我们找来家里的粪桶、粪舀,由我舀满粪桶,然后挑着走向苹果园。妹妹则负责拿着一把长柄的铁锹,陪我一同前往四五里路开外的我们家的那片苹果园。
煦暖的春风轻拂着我们红苹果似的小脸。累了,我就放下扁担歇一会儿,和小妹闲聊上一两句。她可能见我喘着粗气,额头上挂有汗滴,终于在一次歇脚时忍不住对我说:“大哥,我帮你挑一会儿?”
我怀疑地盯着她那弱柳扶风似的身材,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不行!你挑不动!”
孩提时的小妹,留着条油光乌亮的大辫子。她大辫子一甩,不乐意地噘起了小嘴。
她还小,只有十一二岁,这一副粪挑少说也有一百斤左右重,而且又脏又臭,我怎么舍得让她挑呢?可是她偏偏拗着性子,执意地放下手中的铁锹,将我手中的扁担硬是拿了过去,担起了粪桶。由于粪桶上的三角带的桶系过长,差不多和她一样高了,怎么走?如果将三角带挽起,桶系又嫌过长,还是不好走。她憋红着脸,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只好无奈而失望地盯着我。我不由分说,拿过她肩上的扁担,腰一哈,腿一直,粪挑便立即上了我的肩膀,随着我的脚步向前移动,向苹果园而去。小妹依旧拿着铁锹,一路小跑地追随着我。
我挑着粪桶,嘴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当数到一百步的时候,我的坚持与忍耐也随着数字的增长而到了极限,赶紧卸下肩头越来越沉重、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担子,歇一会儿;然后,再挑起粪桶,再默数着疾走一百步,再歇一下。如此周而复始了好多次,感觉肩头实在吃不消了,只能改为每次坚持疾走五十步。就这么五十步又五十步地一路走走停停,要不了多久,我们终于走到了自家的苹果园。
我们家的苹果园有两亩地大小,长着青青的即将拔节的麦苗,分布着一百多棵苹果树。一棵棵有小手腕粗的苹果树哨兵似的有序地排列着。它们舒展着嫩绿的枝叶,沐浴着春风,模样呆萌。我凝望着它们,在想: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开花结果;我给它们施在土里的养料,将会源源不断地输送给花果,供它们生长时尽情地汲取。我的眼前闪过雪白娇艳的苹果花;闪过散发着清香的一个个红艳艳的苹果……我的思绪在春风中放飞着,憧憬着丰收,精气神儿也就格外足,舀粪的手腕倍觉有力。小妹大概和我的想法一样,她挥舞着铁锹,给一棵棵苹果树的根部挖着一个个的小塘,也格外带劲,眨眼就见她挖出了好几个来。
两桶粪大概能浇三十棵左右的苹果树。浇完粪,我们还得把小塘里的粪用浮土盖好,这才满意地收工回家。
那一个半天,我们往返了两个来回,挑光了家里粪池内的大粪,浇了六十棵左右的苹果树。苹果园里倾注了我们的辛劳、热情与希望。
浇完粪,我们的心情是愉悦的。春风吹拂着我们脸上的汗水,我们只想高歌一曲:“我到果园走,满园的果儿熟……”
春风中飘荡着我们童稚而激情的嗓音。歌声代表着我们的心声。
春意一天浓似一天,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开了,苹果花也开了。洁白的苹果花和梨花比着洁白、赛着芬芳,引来了蜜蜂围绕着它们“嗡嗡”地争论个不休,更引得蝶儿飞来一探究竟。一个个手指头大小的青青的小苹果,在花谢后,便匆匆登场,急于表白人们:一切繁华都是过眼云烟,繁花过后,它们才是果园真正的主角!它们跟蜜蜂言欢,与蝶儿握手,在告诉蜜蜂与蝶儿:虽然花已谢,依然欢迎你们常来做客,来一起表演丰收的一幕幕盛况。
季节更替,迎来了晚秋时节。可它们的表演却是差强人意。我和小妹的辛苦,并没有得到我们想象中的那种应有的回报。我们家二三亩地一百多棵苹果树只结了极少的苹果,而且个儿小。周围邻居家的苹果树,情况也跟我们家差不多。即便如此,我们这些有苹果树的人家依然抱有信心,展望来年,一片灿烂。我给小妹鼓劲道:“现在的苹果树还小,等它们真的长大了,它们一定会结出更多、更大、好吃的苹果来!”
在我们的期盼中,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当苹果花还未开放的前夕,我和小妹又像往年一样,把家里的大粪挑到了我们家的苹果树园,挖小塘浇在苹果树下,盼望它们能带来我们想要的,实现我们的希望,结出丰硕的果实来。
可是这迎来的新的一年,我们的希望还是成了镜中花、水中月,经不住现实的考验,依旧是一场空。不光我们家的苹果树,包括附近所有人家的苹果树,结出的苹果还是如往年一样,稀拉拉地那么几个,最多长有鸡蛋那么大。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有负我们对它们的付出与期盼。
三四年后,我们家的苹果树真如我们所期望的那样长大了,树干有成年人的手腕粗,且枝条健壮,青葱旺盛,但是,但是,结出的果实依然同往年如出一辙,少得可怜!小得可怜!枉费了小妹和我每年初春辛苦地给它们施下的养分。我们,以及所有有苹果树的乡邻,在一次次希望后,最后都变成了失望,失望,还是失望!
人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终于在不断的失望中,在一个冬日里,父亲用家里的东方红拖拉机将它们连根拔起。拔起的,还有我们当年对它们还残存的一丝希望。
有苹果树的乡邻,许多人家也失去了耐性,将苹果树彻底铲除,种上了庄稼或桃树、山楂。
也有那么两家乡邻不信邪,他们认为我们这一方水土不比别的地方差,人家能长的东西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长。在这样的觀念左右下,他们舍不得砍伐那些辛苦服侍大了的苹果树,而是投入了更多的身心去研究与揣摩它们,以期结出令他们满意的果实来。我常见这两家当家的男人,围绕着他们家苹果园中的每一棵果树在转;也经常见他们在冬日里修剪着各自果园里的苹果树,在春暖花开时给它们施药……可连续几年,他们的苹果树终究是结着稀稀拉拉的不大的果实,这令他们也彻底地失去了最后的耐性与希望,不得不把他们的苹果树连根铲除。
我们大潮河这一方水土,也因为他们的铲除而彻底地告别了种苹果的历史。
淮南的橘子,到淮北就沦为枳。我们这里或许就不适宜长苹果吧?或者说不适宜长当年那种苹果吧?
当年的苹果花虽好看,可华而不实,作为果树大家族中一员的它们,终究在我们这方土地上没能占有一席之地。
我却始终无法忘怀当年那些在春风里含笑的苹果花,在家乡苏北的大潮河边,开得是那么的肆意,那么的娇嫩,那么的银白,那么的芳香……
这场景里,有我童年的身影。
作者简介:刘喜权,江苏省灌南县人,系连云港市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