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语世界里的创伤叙事
——严歌苓作品《密语者》分析*

2020-12-09 17:19王志红常旭青
关键词:格兰密语记忆

王志红, 常旭青

(1.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 山西 太原 030008; 2. 中北大学 组织部, 山西 太原 030051)

《密语者》是严歌苓发表于2006年的一部中篇小说。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 一位美国丈夫在网络深处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与自己的中国妻子搭讪, 开启了两人一发不可收的密语交往。 作品围绕两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疏离关系和密语世界里的倾心交谈将两位主人公不为人知的过往完整呈现。 许多读者都将其视作是探讨女性情感世界的一部作品; 也有读者看到了其中后女性主义的反思、 寻找与再认识; 还有读者把它看成是一个游走于美国主流文化边缘的中国女性移民关于跨国婚姻伦理的书写。 细读文本, 不难发现在现实与密语交替进行的叙事策略中, 作者其实是要完成一场关于创伤的叙事, 包括作为事件的创伤、 主体创伤后的反应。 其叙事策略帮助创伤主体实现了创伤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连接沟通, 开放性的叙事结局呼应了创伤的偶然性和断裂性特征。

1 作为事件的创伤

“创伤性事件是指那些严重威胁安全或躯体完整性的、 引起个体社会地位或社会关系发生急骤的威胁性改变的、 引起灾难性反应的事件。 其共同特点是使个体感觉到强烈的恐惧、 无助、 失控和毁灭的威胁。”[1]创伤标志着生命原有的统一性和完整性被破坏, 并导致了某种难以感知的本质性改变, 打开了一个新的意义世界,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把创伤理解为事件。

在《密语者》中, 人物的心理分裂、 情感疏离、 价值观冲突等表征背后都隐藏着对创伤事件的记忆和因此而造成的心理阴影。

1.1 乔红梅: 集体创伤与童年经验

女主人公乔红梅的创伤记忆始于她出生的那个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偏僻落后, 但是它同样参与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些大事件: 1937年11月的一个傍晚, 在日本兵进村挨户搜寻士兵、 粮食和少女时, 村里三个姓氏的女孩子们全都躲进了村里的稻草垛下。 一个日本兵发着脾气朝一个稻草垛捅下了刺刀, 拔出来时刀尖上有鲜血, 在初冬的夜色里冒着细微的热气。 就这样, 所有日本兵围住了村里20多个稻草垛, 刺刀从四面八方捅进去, 没有一刀不见血, 然而稻草垛下一声不出, 一动不动。 日本兵放火烧, 火虎啸狮吼地烧起来, 稻草垛依然不动, 无语。 那个雨夜, 全村213个少女, 从6岁到18岁, 全死了, 其中包括乔红梅的小姑和两位姨姥姥。

“创伤在种族、 集体、 代与代之间的传递, 使创伤记忆可以重复, 融入一个民族或集体的文化记忆中。”[2]乔红梅, 甚至乔红梅的母亲, 都不是那场不寻常的抵抗的见证者, 但创伤记忆在代与代之间传递, 她们成为了创伤记忆的继承者。

1977年, 乔红梅11岁, 小村庄同样没有缺席中国历史进程中另一个大事件, 而且还烧死了滞留在村里的一个男知青: 其他知青都走了, 村里只剩一个19岁的男知青, 这个男孩常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 吹累了就对村里的孩子们讲南京, 上海, 美国。 这一年, 红梅从这个男知青那里听到了许多故事: 美国有个林肯, 英国有个培根, 还有个拜伦和雪莱。 但是不论他向孩子们讲什么, 都会用他所讲的来参照村子的渺小、 可怜、 无知。 “就在他开始认命时, 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他被烧死在一个稻草垛里。 谷场上的几个稻草垛一夜全烧成了灰。 因为有人看见他诱拐了村里的女孩, 不止一次, 他和女孩们消失在柔软的稻草里。”[3]101这些女孩里, 包括11岁的乔红梅。 在全国人民对那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件的集体记忆中, 乔红梅有了她关于自己出生地的独特的童年记忆。

集体创伤的记忆通过代际传递作用于乔红梅的个体意识, 童年经验裹挟在大时代的集体记忆中独特而复杂, 这些因素间接或直接作用于她的自我认知和身份构成过程, 形塑着她的人生选择。

1.2 格兰: 一位父亲无法澄清、 不敢面对的伤痛

乔红梅的丈夫, 格兰·汤普逊教授, 出生于美国的富裕家庭, 耶鲁大学英文系本科生, 哈佛大学硕士生。 因父亲留下的遗产在投资顾问的手里运作良好, 他便在修了一年博士课程后半途而废做起了公子哥儿。 从断断续续的密语叙述中我们了解到, 这位公子哥儿在后来娶妻生女做了父亲。 然而, 正是“父亲”这一角色彻底击碎了他原本舒适惬意的生活。 小说并没有交代是何原因, 女儿接受了心理医生的催眠治疗。 心理医生将女孩催眠状态下的线索断章取义、 拼凑、 推理、 破译, 最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这位父亲在女孩五到六岁时开始强暴自己的女儿。 女孩的母亲也配合着那位急于成名的心理医生捕风捉影, 以女儿的名义把这位父亲送上了法庭。 官司打了整整三年, 诉讼费使这位父亲几尽破产, 大量媒体的介入和社会舆论也使这位父亲身败名裂。 冲动的父亲失去了理智, 他把女儿从学校劫持出来, 藏匿了几个月, 并因此彻底失去了女儿的监护权。 之后, 对人对己失望过度的父亲给女儿留下一封遗书之后, 独自开车到新墨西哥州的沙漠深处, 服安眠药自杀了。 警察没有找到尸体, 因为沙漠上有野兽和秃鹰, 什么都可能发生。

当然, 这位父亲并没有真的自杀, 而是用了当时很多美国人都在用的消隐法, 制造了自杀的假象, 而他本人则来到了当时刚刚打开国门的中国做了一名语言教师。 这期间, 她遇上了乔红梅。

弗罗伊德说:“一种经验, 如果在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最高度的刺激, 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 从而使心灵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 我们称这种经验为创伤性的经验。”[4]216

这一无法澄清的巨大冤案不仅完全打乱了格兰·汤普逊原来生活的连续性, 而且他在之后的生活中也丧失了与人进行沟通的勇气, 并对“身为父亲”产生了心理恐惧, 这些都表明这次经历对格兰而言是创伤性的。

在这一创伤事件中, 受到创伤的不仅仅只有格兰·汤普逊, 还有他们的女儿。 这个七八岁的女孩被洗脑, 被操控, 创伤在她身上也同样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女郎又大又深的眼睛周围已布满细密皱纹, ……这双老气横秋的眼睛, ……创伤给予她的奇特成熟, 使表情和面孔满拧。”[3]178

2 创伤主体的创伤后反应

造成创伤的因素很多。 米歇尔·巴勒夫在《美国创伤小说的实质》中提出创伤文学研究应该同时关注主人公的个性特点、 家族史、 文化背景、 地理位置、 个人所处的时代等因素。 因为这些因素“影响并决定了主人公在面对伤害事件在他自己的意识中留下的记忆, 这就是创伤的实质”[5]170。 而且, 这些复杂因素不仅决定了主人公受伤害的程度, 还影响和决定了主人公怎样走出伤害造成的阴影重新塑造自我, 这便是创伤主体的创伤后反应。 乔红梅和格兰在密语世界里再现的创伤记忆以及在现实生活中的创伤症候正是人物个性特点、 家族史、 文化背景、 个人所处时代等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

2.1 乔红梅: 对未知的无止境追求

在社会学意义上, 创伤常常被分为集体创伤和个人创伤。 集体创伤强调创伤事件对于曾经主导集体的一种精神或一种联系的破坏。 集体创伤会缓慢作用, 不知不觉地潜入到创伤个体的意识中去。

在村里213个少女集体绝迹之后的第二年, 乔红梅的母亲出生。 村子里原先的生活秩序已不再。 村里的人们不再把女孩子看成是“赔钱货”, 而是开始重女轻男, 争着把女孩子送进镇上的学校去读书, 村子里也形成了女孩子远走高飞的风气。 乔红梅的母亲因为家境太差没能去镇上念书, 一心希望生个女孩, 把她送到镇上去念书。 乔红梅出生的时候, 作为历史性创伤事件的抗日战争早已结束, 但她一出生, 就背负了这次集体创伤事件的结果——母亲和她自己两个女人的梦想。 因此, 乔红梅比村里任何一个女人都走得远, “她是方圆几百里, 上下几千年唯一考上军事外语学院的女孩儿。 那年她16岁, 是考生里最年轻的一名。”[3]175

乔红梅之所以走得比村里的女人都远, 还因为村里的那位男知青。 男知青对外面世界的描述, 使乔红梅心里充满了向往, 成为她长大的盼头; 男知青对小村庄的鄙视, 让11岁的乔红梅心里充满了耻辱; 目睹了男知青被烧死在稻草垛下给这个女孩带来的是惊恐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诸多情绪充斥在她心里时, 11岁时的乔红梅就相信, “她会比村里任何女人都走得远——比那些去上海、 南京的棉纺厂做了女工的女人走得远。 比50年代跟着土改队走了的女人走得也远。 比60年代考上同济大学的女子走得还要远。”[3]175她做到了, 而且她一生的努力似乎都是要远离那个村子, 摆脱和它的关系, 为此她还对丈夫以及许多人撒了谎, 为自己捏造出生地:“内蒙、 西藏都行, 都远比那个缺见识、 缺胸怀的小村庄强, 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 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3]96

从小村庄到南京的军校, 从军校到北京, 从北京到美国, 这个过程中乔红梅完成了跨越区域、 跨越婚姻、 跨越国别、 跨越种族等女性构想中的种种可能。 然而, 这些过程中的人都不过是她探求未知途中的驿站, 谁为她打开一片新鲜的未知, 她会稍作停留, 当未知变成了“不过如此”, 她便会伺机而待, 再次出发去寻找更广阔的未知:“我还想看更大的地方, 我指的是未知的。”[3]106

对未知的无止境追求造就了乔红梅平静的外表下有着一颗从不安分的心, 这种内外矛盾的挣扎使她养成了啃咬指甲的习惯, 但她咬指甲不是因为紧张, 恰恰是因为无事可期盼的平静。

背负着母亲和自己的双重梦想, 乔红梅具有了要强的性格, 认准了的事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去追逐。 她不断地追逐未知, 开创新的局面, 哪怕追逐的过程惊天动地。 然而, 她却总是在得到之后很快陷入懈怠:“她总是以为有更大更好的世界在前面, 有更理想的男人等她去爱, 到后来, 发现不过如此。”[3]163军事外语学院, 不过如此; 北京, 不过如此; 建军(乔红梅主动追求来的第一任丈夫), 不过如此; 格兰, 也不过如此。 这颗不安分的心虽然对丈夫格兰封闭了, 却浑身充满邀请, 屈从于感觉, 渴盼着新的遇见。

知识分子的矜持和教养让她表面上懂事、 性情甜美, 为人做事的分寸感也很好, 却在内心深处苦苦挣扎, 忍受着丈夫的浮华幽默和美国生活的千篇一律; 一面维持着贤妻的模样, 一面在潜意识里谋划着租一处房, 离婚、 出走或偷情; 一面是与密语者私语的愧疚, 一面又经不住这种新奇未知的诱惑; 编造了关于自己身世的谎言, 却不堪重负, 渴望倾诉。 她把曾经撒过的谎和掩埋最深的秘密统统告诉了密语者, 不仅因为密语者为她打开了一片新的未知, 更因为她渴望一场从头开始的、 建立在最高诚意上的情谊。

乔红梅对创伤的多元反应势必会造成她作为创伤主体的多重人格, 她的生活是有秩序的, 然而她的意识却是混乱的。 因此, “她其实没有家园, 始终在漂移无定的途中”[6]。

2.2 格兰: 沟通恐惧和过度警觉

“我有一个秘密, 不知该如何告诉你”是格兰一开始所面临的困境, 他采用躲在网络里和乔红梅搭讪的初衷可能只是想向妻子讲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以及围绕女儿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选择这样的方式恰恰体现了格兰对正常沟通的恐惧。

个人创伤是指一种个人化了的、 具体的创伤体验。 出于冲动, 格兰采取了最直接的应对办法, 将女儿从学校劫持出来, 藏匿了几个月。 这直截了当的沟通结果使他彻底失去了对女儿的监护权, 给他自己造成了更大的伤害。 格兰在遭遇了围绕女儿的创伤事件带来的震惊、 害怕、 孤独、 脆弱之后, 他的生活也被划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区域, 勇于选择直接沟通的他从此胆怯了。 作为密语者, 他对乔红梅说:“沟通风险太大了, 针锋相对、 一针见血的沟通能让几个人幸存?”[3]167他深知, 即使在创伤中幸存下来, 创伤那梦魇般的存在也需要极大的勇气去承担和面对, “幸存者得多么坚强, 多么智慧, 又多么豁达”[3]16? 于是在之后的生活中, 他打着美国式的哈哈, 用这种说笑的非沟通方式来填充生活中沉默的间隙, 以免真正的沟通发生。 正如他作为密语者向乔红梅坦承的那样:“说笑堵死了沉默所含有的无数可能性; 沉默本身不就是一种会意?大胆沉默下去, 会意才可能滋长。 你丈夫却已丧失了胆量去沉默。”[3]133看到被自己惊唬到寝食难安的妻子, 他几次想走出文字的掩体, 拆穿这场戏, 告诉妻子, 自己就是那份“灵性的懂得”, 却都临阵怯场, 一次次从直面沟通面前逃脱。

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PTSD)是指:“遭受过强烈的精神创伤或经历了重大生活事件后发生的延迟性精神病理性反应的一类应急障碍。”[7]13“过度警觉”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症状, 这一症状表现为“持续不断地预期将面临危险”[8]。 这种症状在格兰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而且还无可避免地对他周遭的人际关系造成了损害。 根据凯如斯, 创伤的延宕性使得创伤经历只有在另一个地方与另一个时间的联系中才能完全地显示出来, 格兰对“身为父亲”的恐惧在得知乔红梅怀孕的消息时得以完全显现。 他对孩子的过度警觉不仅让乔红梅困惑不解, 而且给乔红梅带来了进一步的情感伤害。 在得知乔红梅怀孕的消息时, 沟通的恐惧和对“身为父亲”的恐惧双重挟持, 他的心情过于沉重, 反应过于负面。 处于“不过如此”状态中的乔红梅以为孩子可以为他们的关系开启新的一页, 但格兰的反应让她对自己惊心动魄追求来的婚姻彻底失望。 打掉孩子后格兰的反应导致了乔红梅歇斯底里的发作和发泄, 她甚至想到了死。 最终, 她从100片阿司匹林的诱惑中挺了过来, 但再回到格兰身边时她已是另一个女人。 至此, 乔红梅对格兰关上了心灵的大门, 夫妻间的疏离日渐加深。 尽管洞悉结局的读者在密语叙事的线索中早已感受到了格兰是多么娇纵、 懂得并深爱自己的妻子, 但围绕乔红梅和格兰的现实叙事中读者看到的却是夫妻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做着各自的事情, 互不干涉, 有的只是例行公事的拥吻、 寒暄, 日常沟通经常通过冰箱上的字条来进行, 深层次的沟通几乎没有, 这也使得网络深处的密语具有了必要性和可能性。

3 创伤叙事的策略和意义

对于创伤主体而言, 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中: 创伤世界和平常生活的现实世界, 两个世界很难沟通。 创伤者需要不断地言说和倾诉, 才能获得心理的平衡。 所以, 在心理学家看来, 帮助创伤主体找到恰切的语言或途径, 将创伤性事件和盘托出, 是一种有效的创伤治疗方式。 小说将密语叙事和现实叙事交替进行, 一方面为创伤主体找到了恰切的言说与倾诉的语言和途径, 另一方面实现了创伤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沟通与对话。

网络深处的密语书写为两个现实世界中的创伤主体提供了言说倾诉的合理途径, 使两位创伤主体借助于文字这种无声的吼叫方式展开了各自的自我救赎。 因为书写创伤就意味着要复活创伤经历, 这种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创伤主体分析并“喊出”过去, 将创伤世界里扭曲的自我释放出去。 乔红梅正是通过密语世界里的创伤书写成为了一位坦诚的忏悔者, 将现实生活中撕扯着自己的多重自我暴露出来, 求得了现实中的自我和创伤世界中的自我之间的沟通与理解, 重新认识了自己:“面前是一个温和身躯, 无论它是男是女, 都是仁慈的, 不见怪的, 表情含而不露, 像所有高深的神父或心理大夫。 她对着不可视的身影倾诉, 感到自己不会被仲裁, 只会被接受。 一时间, 她忘了忏悔者是她自己, 而接受她忏悔的人是电脑深处的密语者。 她只觉得这两人谈得很好, 一个站着, 一个跪着。 人白天扮着各种角色, 假如没有此刻的原形暴露, 不是要活活憋疯。”[3]138

格兰作为密语世界里的主导者, 也实现了自己的多重言说: 展演了自己的创伤, 吐露了自己的秘密, 表达了对妻子的懂得与深爱, 了解了妻子心中的秘密格档。

对于创伤的展演, 除了密语世界的创伤叙事, 严歌苓让现实叙事不断涉足密语叙事的线性情节, 使叙事中有了风景意象、 时间倒错、 创伤闪回等非线性情节, 呈现出叙事者思想中的无意识、 混乱、 解离等对创伤经历的回应。 密语世界里的创伤叙事和现实叙事创造出的时间裂缝和情感鸿沟, 一方面验证了创伤经历在创伤个体身上呈现出来的实质性意义和效果, 另一方面帮助叙述者放慢脚步将创伤记忆和分裂的心理行为重新组织并表现出来。 正是创伤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话使乔红梅最终相信密语者所经历的创伤事件不仅存在过, 而且仍然作为一块内伤, 时时作痛地存在着; 格兰也终于明白是沉重和扭曲给了这个谜一样的妻子独特的仪态。

4 创伤叙事的开放性结局

无论是肉体创伤还是精神创伤, 都是不可预测的偶然和意外, 它们突如其来地打断创伤主体的生活, 造成不同程度的生命破损。 心理学意义上的创伤治疗, 包括了一个必经阶段:“哀悼、 回忆、 加工和整合创伤性记忆/故事的阶段。”[9]创伤文学研究者也一再指出创伤主体需要在反复的讲述中, 重现创伤、 理解创伤, 从而反思过去, 厘清和过去的关系, 以明晰“我是谁”的问题。

虽然在弗洛伊德的创伤机制里, 看似孤立、 偶然、 不可理解的创伤症状都可以追溯到必然性因果链条, 并以此找到治愈创伤的切入口, 从而治愈创伤。 但休谟经验主义的认识论却质疑了因果关系的必然性。 经验主义认为知识是建立在经验之上的, 除非我们经验到了宇宙的全部, 否则我们无法拥有必然的知识。 实际上, 休谟经验论所强调的就是经验自身的多样化和差异性。 米歇尔·巴勒夫也曾批评传统的创伤研究模式过于单一, 并不能充分表现创伤文学中的复杂性。 他认为不同类型的创伤产生不同的创伤经验, 因此, 进行创作研究需要引入不同的视角。 从这个意义上, 作为事件的创伤与创伤治愈之间不再局限于线性的因果关联, 而是呈现无限差异的网络效应状态。 造成创伤的因素很多, 对创伤的反应也是多元的。 相互差异的多元反应在这个网络中交叉、 共振, 激发出具有无限可能的生命。 这也是为什么创伤的治愈是曲折、 迂回、 反复的过程。

严歌苓显然也对弗洛伊德的必然性因果链条心存质疑。 在《密语者》中, 创伤叙事一旦得以完整呈现, 她便用一个名叫“end up(结束)”的酒吧颇有深意地结束了这部中篇小说, 将终于明白密语者是谁的读者晾在了惊愕之后的恍悟之下; 将乔红梅悬置在了准备向格兰摊牌后奔密语者而去的无结局之中。 创伤展演之后, 创伤主体的创伤修复能否得以顺利实现, 我们不得而知, 只是在一个全新的局面面前充满期待: 乔红梅已完成了对一个理想男性的验证, “她心里生出那么多柔情, 要给这个饱受创伤的人”[3]179, 只是不知他就是自己的丈夫; 格兰对妻子有了全新的认识, 冰箱字条上“我有极重要的话要与你谈”[3]180表明他终于想要开启一场真正的沟通, 会不会再一次临阵逃脱, 不得而知。 格兰始终少一个“a”的“disappoint”(失望)或许代表了他对人对己并没有完全失望, 而这不完全的失望或许就是他走出创伤、 重塑自我的期待和动力; 长大后的女儿渐渐意识到父亲可能是冤枉的, 这一醒悟让父亲和女儿的联结成为可能。 “成年后的女孩认为人不可能完全忘却一段巨大创伤(不管弗洛伊德怎样假设人类记忆的抹杀力), 假如这样的创伤能被忘却, 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发生过。”[3]126尽管格兰从女儿身上还是感受到了尚未完全放下的戒备, 但隔阂也正在慢慢弥合。

如果严歌苓将这场创伤叙事的结局如读者所愿下个定论的话, 便会将创伤的偶然性归结为一种必然性, 从而便消解了创伤所带来的断裂性特征。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讲, 一个全新的开放局面更具有现实意义, 既与当前社会形态的多样化相适应, 也为创伤主体留出了足够的成长空间。

创伤是一个现代性话题。 创伤叙事中的创伤主角不仅仅表达特别的个体创伤经历, 同时也参与集体经历的历史性事件。 因此, 创伤记忆是一种特殊的文化记忆。 《密语者》的创伤叙事体现了严歌苓中国、 美国的双重文化体验。 再现创伤, 关心创伤既是对人类生存状况的了解, 也是创伤作家揭开过去的伤口, 重新审视曾经的伤痛, 完善自我心理建构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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