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情捉笔: 脂砚斋小说批评“情本论”研究*

2020-12-09 17:19高明月
关键词:宝玉小说

高明月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4)

《红楼梦》第5回“好事终”曲曰:“箕裘颓堕皆从敬, 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1]89甲戌凡例诗曰:“谩言红袖啼痕重, 更有情痴抱恨长。”(1)本文脂批皆引自俞平伯《脂砚斋红楼辑评》, 北京: 中华书局, 1960年版。 下不赘述。曹雪芹以满腔热血, 洒落笔端, 立意要为闺阁立传, 抒发儿女真情, 因为他认为“大半风月故事, 不过偷香窃玉、 暗约私奔而已, 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脂砚斋和曹雪芹一样, 重视抒写真性情, 反对淫秽的风月笔墨, 并将淫与情区别开来, 认为《石头记》是“淫里无情, 情里无淫”, 而对比他书“则全是淫, 不是情”。 脂批中涉及“情”字的批语非常多, 如“落堕情根、 人情、 情之至、 情缘、 情僧、 情理、 闺情、 情里生情、 世态人情、 情欲、 至情至理、 奇文奇情、 情痴情种、 迷情幻海、 本性真情、 文情、 情者、 情之所陷, 情极之毒, 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 情榜, 情不情, 情情……”, 脂砚斋认为小说以“情”为本体, 写“情事”, 抒“人情”, 《红楼梦》的写作乃是“因情捉笔” “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 作为世情小说的杰出代表, 揭示了“大概之人情如是”, “情本论”贯穿脂砚斋批评的全过程。

1 文学言情之本体: 因情捉笔

晚明文学语境以“真情”为核心命题, 明汤显祖《牡丹亭·题词》曰:“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 死而不可复生者, 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毫不掩饰自己“唯情”论的主张, 提出“世总为情, 情生诗歌, 而行于神”的命题。 在汤显祖之前, 李梦阳、 徐渭、 李贽等将自我情感的抒发推崇到超越法度的层次。 同时代的冯梦龙《詹詹外史序》曰:“《六经》皆以情教也。 《易》尊夫妇, 《诗》有《关雎》, 《书》序嫔虞之文, 《礼》谨聘奔之别, 《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 岂非以情始于男女?”[2]3《龙子犹序》曰:“天地若无情, 不生一切物。 一切物无情, 不能环相生。 生生而不灭, 由情不灭故。”又云:“我欲立情教, 教诲诸众生。”[2]1认为天地万物始于情, 情始于男女, 流于君臣、 父子、 兄弟、 朋友等众生相, 有情才能生万物, 强调小说同《六经》, 以写情为主, 将情分为24类, 第一次鲜明地提出“情教”一词。 曹雪芹在第5回中借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翻阅金陵十二钗正册、 副册及又副册, 其分类借鉴《情史》的分类方法, 脂砚斋在第5回甲戌眉批云:“菩萨天尊皆因僧道而有, 以点俗人, 独不许幻造太虚幻境以警情者乎。 观者恶其荒唐, 余则喜其新鲜。”太虚幻境设“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等, 为天下痴情怨情女子各有其所, 第5回借宁荣二公之灵说出“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 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 然后入于正路”, 这里所指正路即“孔孟经济之道”, 亦是秦钟临终改悟前非, 劝诫宝玉之词。 脂批将僧道与情并称, 与冯梦龙“情教”一脉相承, 第5回有正双行夹批云:“色而不淫四字已烂熟於各小说中, 今却特贬其说, 批驳出矫饰之非, 可谓至切至当, 亦可以唤醒众人, 勿谓(为)前人之矫词所感(惑)也。”脂批反对“好色不淫”, 认为情里无淫, 《石头记》特批驳前人小说矫饰之非, 提倡以情为道, 以情悟道, 而终达到劝诫教诲人之目的。

脂批第1回有正总评曰:“文势跳跃, 情里生情。 借幻说法, 而幻中更自多情, 因情捉笔, 而情里偏成痴幻。”小说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叙述小说开端:无才补天的石头被一僧一道化成美玉, 携带红尘历经尘缘离合悲欢, 不知几世几劫后被空空道人从头到尾抄录问世传奇。 开篇即云女娲炼石、 石化玉佩、 太虚幻境, 又云神瑛侍者下凡造历幻缘, 绛珠仙子也意欲下世为人以泪偿还灌溉之情, 均是借幻说法, 故事因木石前盟而起, 还泪偿情而开端, 所以是因情捉笔, 情里说痴幻。

作者因“情”成文。 甲戌本凡例开篇即云“更有情痴抱恨长”, 脂批云宝玉既为“情痴”, 批语处又云“作者与余实实经过”, 石头的经历由情僧抄录问世, 最后由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增删题曰“金陵十二钗”,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曹雪芹实际上就是情僧的化身, 脂砚斋作为批者为此感慨:“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 哭成此书。 壬午除夕书未成, 芹为泪尽而逝。 余常哭芹, 泪亦待尽。 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 奈余不遇獭(癞)头和尚何?怅怅!” 脂砚斋批语中谈及作者写到最多的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就是“哭”“泪”, 如“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 “今读此文直欲拔剑劈纸, 又不知作者多少眼泪洒出此回也” “想作者此时泪下如豆矣” “作者有多少眼泪写此一句, 观者又不知有多少眼泪也” “逐滴泪为墨, 研血成字” “忽接此焦大一段, 真可惊心骇目, 一字化一泪, 一泪化一血珠” “读此等文章能不堕泪” “所谓此书真是哭成的”等。 曹雪芹身世坎坷, 家道衰落以至晚年穷愁潦倒, 敦敏有诗云:“燕市哭歌悲遇合, 秦淮风月忆繁华。”[3]22永忠亦云:“传神文笔足千秋, 不是情人不泪流。”[3]25张宜泉伤曰:“多情再问藏修地, 翠叠空山晚照凉。”[3]24这些都映照出作者悲遇合, 感身世, 奋扫椽笔, 滴血为墨的痛苦著书历程。

“情”是文之根。 第1回原文写道:“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脂砚斋甲戌眉批曰:“妙。 自谓落堕情根, 故无补天之用。”“青埂”意为“情根”, 《说文解字》对“情”的注解为:“董仲舒曰:情者, 人之欲也, 人欲之谓情。 礼记曰:何谓人情, 喜怒哀惧爱恶欲。 七者不学而能。 ……性生于阳以理执。 情生于阴以系念。 从心。”石头既落堕情根, 便是带着情根即“人欲”入世, 开始有“情”人生。 石头在青埂峰下闻一僧一道谈人间荣华富贵, 不免打动凡心, 即使僧道告诫它说尘世中虽有些乐事, 却“美中不足, 好事多磨”, 又瞬息间“乐极生悲, 人非物换”, 终究“到头一梦, 万境皆空”, 无奈石头凡心已炽, 苦求再三, 定要下凡造劫。 神瑛侍者亦“凡心偶炽”, 便在警幻仙子面前挂了号, 意欲下凡造历幻缘, 绛珠仙子既受赤瑕宫神瑛侍者经年灌溉, 修成女体, 终日饮“灌愁海水为汤”, 所以体内郁积“缠绵不尽之意”。 无论是石头、 神瑛侍者还是绛珠仙子, 均是动凡尘之念, 小说开头便多次谈到“凡心”, 即“人欲”, 便是动了“情”, 下凡历劫便是“落堕情根”, “通部情案”皆从石兄开始, 石头下凡是“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 空空道人“因空见色, 由色生情, 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因抄录石头记, 遂改名“情僧”,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整部书由空至空, 以情之生灭为主线, 绛珠仙子本为还泪而下世为人, 泪尽情了。 宝玉既为“情痴”, 警幻情榜评其“情不情”, 脂批第8回甲戌眉批论宝玉“凡世间之无知无识, 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 第35回有正总批亦曰:“黛玉因情凝思默度, 忘其有身, 忘其有病, 而宝玉千屈万折, 因情忘其尊卑, 忘其痛苦, 并忘其性情。”这种因情而不自惜, 因情而忘却礼法尊卑, 忘却身心痛苦, 便达到“情不知所起, 一往而深。 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的境界, 亦即情可以超越万物。

因“情”而缮此一书。 小说第8回写道:“他父亲秦业, 现任营缮郎。”脂砚斋甲戌双行夹批曰:“妙名。 业者孽也, 盖云情因孽而生也。 官职更妙, 设云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秦业为秦钟之父, 秦钟为“情种”, 情因孽而生, 故秦业即“情孽”, 秦钟因与智能私会, 为风月之情所误, 这种情, 脂批称为“情孽”, 是指“皮肤滥淫”之情, 是需要修缮的, 最后智能私逃, 秦钟病悔, 临终时改悟前非, 劝告宝玉改走经济仕途之道。 小说第5回警幻仙姑曾对宝玉谈到:“淫虽一理。 意则有别。 如世之好淫者, 不过悦容貌, 喜歌舞, 调笑无厌, 云雨无时, 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 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 吾辈推之为‘意淫’。 ‘意淫’二字, 惟心会而不可口传, 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作者将淫分为“皮肤淫滥”与“意淫”, 对于皮肤之淫, 小说用贾瑞、 贾珍、 贾琏、 多姑娘、 秦可卿、 秦钟等为例, 第48回脂砚斋署名的批语曰:“宝玉情是梦, 贾瑞淫又是梦,” 特将宝玉之情与贾瑞之淫对证, 故贬贾瑞, 正是甲戌凡例中所说“风月宝鉴, 是戒妄动风月之情”。 关于秦可卿, 小说第13回甲戌总批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作者用史笔也……其事虽未漏, 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 姑赦之, 因命芹溪删去。”对于这样的情节, 脂批用“淫丧”作为标题, 并命作者删去。 而对于贾琏与多姑娘一段, 脂批曰:“一部书中只有此一段丑极太露之文, 写于贾琏身上, 恰极, 当极。 己卯冬夜”, 认为对于贾珍、 贾琏淫浪之辈, 用此文字令其丑态毕露, 以达鞭挞之目的, 更为警醒世人。 宝玉即后者“意淫”, 是天生成的一段痴情, 是“情”的最高层次, 是属于性灵之情, 可心会而不可传达。 脂砚斋甲戌夹批对此作注曰:“按宝玉一生心性, 只不过是体贴二字, 故曰意淫。”“体贴”不仅对有情之人, 如对怡红院中的丫头们的体贴之心, 不论是与之有过云雨之欢的大丫头袭人, 还是晴雯、 麝月、 秋纹, 甚至对四儿, 凤姐的丫头平儿, 还是对与贾蔷相好的龄官, 都心怀体贴之情, 恨不能尽殷勤之意, 甚至达到忘我的时候。 正是作者描述“宝玉又是天生惯能做小服低, 赔身下气, 性情体贴, 话语绵缠”, 脂评亦曰:“凡四语十六字, 上用天生成三字, 真正写尽古今情种人也。”“体贴”还对无情之物, 譬如落花、 流水、 美人图等, 如第27回宝玉兜了落花来寻花冢, 闻黛玉的葬花吟一节, 脂批曰“惟此回处更生更新。 非颦儿断无是佳吟, 非石兄断无是情聆”, 认为宝玉是“情聆”, 由落花而想到黛玉之花容, 推之大观园诸女儿之芳踪,斯园、 斯柳、 斯人……对世之万物都心怀怜惜, 却至无可如何的悲伤。

脂批认为小说要“写情”, 称书中“宝玉黛玉之痴情痴性, 行文如绘”。 这种情应是在风月之情的层次上的升华, 第2回脂批云:“可笑近时小说中, 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 临收结时, 还必致感动朝廷, 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 明遂其意, 何无人心之至。” 脂砚斋批评当时小说中常见的才子佳人之结局, 无非是“使君父同入情欲之界”, 并将书中人物称之为“浪子淫女”, 主张小说要写真情、 纯情、 至情。

2 文学叙事之生情: 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

小说第8回写宝玉意欲探宝钗, 担心遇到父亲, 宁可绕远路, 路上遇到银库房的总领及几个管事的头目刚从账房出来, 众人哄宝玉要赏几个斗方儿字。 在“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句下, 脂砚斋甲戌双行夹批曰:“亦钱开花之意。 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这一个情节写到了两个不同的事件, 一个是荣国府的库房总管及买办在账房办事, 二是宝玉探宝钗。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价值取向的事件, 经济管家之事向来是宝玉所最不擅长, 书中仕途经济由贾政这一人物来承担, 作为正统文人科举官制的承载对象, 而家务打理日常事务之事则由贾琏、 贾珍等承担, 剩下宝玉是个最无用之人, 正如他自己而言没有什么是自己的, 除了几副字画之外。

宝玉成天忙的是对身边众女儿的怜惜, 忙这个妹妹那个姐姐, 俗称“无事忙”。 脂批此处曰“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 虽是对“钱华”这一人名谐音而来, 但又不止于此。 就此细节而言, 靖藏本有眉批曰:“沾光、 善骗人、 无星戥皆随事生情, 调侃世人。 余亦受过此骗, 今阅至此, 赧然一笑。 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 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 乃使彼亦细听此数语, 彼则潸然泣下, 余亦为之败兴。”“随”指的是随笔写来, 不是特意杜撰, 是就宝玉探宝钗路上所遇之人而写。 “事”是宝玉探宝钗之事, 此处未入梨香院仅作波澜曲折之闲文, 后文紧接宝钗第一次细看通灵宝玉, 与自己的项圈相对。 “生情”在这里本意应是调侃之情, 世家子弟年少时自照。 另一深层含义亦可指由此节开始, 通灵宝玉真相显露, 金玉良缘由此开端。 脂批认为小说“随事生名”“随事生情”, 其实批者亦是“随事生情”, 感怀人事。

就全书而言, 脂批“随事生情”有如下几个方面的涵义:

第一, 小说抒情的方法是融情于事, 借事说情。 高友工在《中国叙述传统中的抒情境界》一文中对抒情经验作了精辟的论断, 他认为抒情经验即最终的诗的形式, 是一种由意象组成的象征世界, 具有形式的、 内在的规则, 是一种理想的, 自容与自足的世界。 并谈到“相对于前述抒情本质的混含暧昧, 叙述文学须更直接地拥抱‘整体’的问题。 抒情诗乃基于‘内化’, 而叙述文学则是见诸‘外化’”[4]262。 文中谈到小说作为一种叙述文学的外化表现为用描述的情节保存众人的经验, 而且故事所展现的是可经由感官想象成的现象世界。 如果说抒情诗捕捉的是瞬间的感受和经验, 叙述文学讲述的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时间和空间里的有长度的行动系列, 小说的抒情深根于这一个个相对独立而错综牵连的行动系列中。 《红楼梦》是一部情书, 清代已有很多评论家持此论断。 花月痴人称:“作是书者, 盖生于情, 发于情; 钟于情, 笃于情; 深于情, 恋于情……至极乎情, 终不能忘乎情。 唯不忘乎情, 凡一言一事, 一举一动, 无在而不用其情。 此之谓情书。 其情之中, 欢洽之情太少, 愁绪之情苦多。”[5]54这种愁绪之情是小说的抒情自我与现实世界的必然冲突所造成的。 《红楼梦》作为世情小说, 没有《三国志》《水浒传》重大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和故事主体, 不以动作场面而著称, 整部书中包罗万象, 多是贵族家庭的日常生活。 书中有很多描述性的情节除了在故事的结构演进或者人物的性格方面有推动作用之外, 更多的指向一种抒情的本质和象征的意义, 构成《红楼梦》的抒情意境。

譬如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甲戌总批云:“饯花辰不论典与不典只取其韵致生趣耳。 池边戏蝶偶而适兴, 亭外急智脱壳, 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女夫子。 凤姐用小红, 可知晴雯等理(埋)没其人久矣, 无怪有私心私情, 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 此于千里伏缐也。 埋香塚葬花乃诸艳归源, 葬花吟又係诸艳一偈也。”“典”字应取“经典”之意, 强调情节场景描写的“韵致生趣”, 在于闲情雅兴, 并不讲究其事件是否符合经典正统, 正是“随事生情, 因情得文”。 攀高的攀高, 传情的传情, 扑蝶的戏蝶, 葬花的哭吟。 写池边戏蝶是“适兴”而为, 是为写宝钗并不是一迂女子, 也有金蝉脱壳之法。 该回开头写饯花辰园中景物时, 有甲戌夹批曰:“数句大观园景倍胜省亲一回, 在一园人俱得闲闲寻乐上看。 被(彼)时只有元春一人闲耳。”所以第27回中的闲, 是一园子的人俱闲, 故景物也是飘逸生姿“满园里绣带飘飘, 花枝招展”, 那些女孩子们都是“打扮得桃羞杏让, 燕妬莺惭”。 与大观园一回对看, 前写宫廷贵妃之闲, 下人之忙, 此回是专写大观园从主子到丫头婆子们都得以偷闲寻乐, 所以才有贵妃扑蝶一戏, 小红坠儿论帕私情一节。 然欢愉之情短暂, 愁苦之情长久, 紧接着便是黛玉葬花吟一节,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热起冷收, 饯花神一节众人欢愉闲闲之乐, 终以春红将尽, 美好事物的消亡带来的悲感而剧终。 这正是黛玉、 宝玉追求永恒的美好洁净事物的抒情自我与残酷黑暗的现实冲突的结果。

第二, 小说中的情即是事, 事即是景, 景也是情。 脂批屡屡将景与情与事并题。 第22回宝玉回想《南华经》“源泉自盗等语”, 庚辰双行夹批曰:“黛玉一生是聪明所悞, 宝玉是多事者。 情之事也, 非世事也, 多情曰多事。” 黛玉和宝玉都是情痴情种, 聪明也是因情而起, 这种情, 在黛玉而言是至纯至真的儿女之情, 对宝玉而言是更为广博的仁爱之心和向善之心。 书中很多情节都是多情而起, 譬如宝玉黛玉葬花、 宝玉私祭金钏儿、 宝玉题帕、 诔晴雯、 晴雯病补金裘、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等。 脂批常用景来指代事, 如第23回庚辰总批“前以会真记文, 后以牡丹亭曲, 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 总是争於令颦儿种病根也”, 将此回宝黛共读《会真记》、 黛玉闻曲评以“有情有景”, 第28回回前庚辰眉批云:“不言练句练字辞藻工拙, 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 反复推求悲感, 乃玉兄一生之天性。”更是直点明“景、 情、 事、 理”四字, 是对宝玉闻黛玉葬花吟心碎肠断一节而评。 第45回庚辰双行夹批“此是大宅妙景”, 第50回有正总批云:“最爱他中幅惜春作画一段, 似与本文无涉, 而前后文之景色人物莫不筋动脉摇。” 第51回有正本开始总批曰:“文中有一语出大景者, 如园中不见一女子句, 俨然大家规模。”此外还有多处涉及情与景的用语, 如“大家形景”“触景间梦”“平日之行景”“家常闲景”“即景聊诗图”“各有妙文, 各有妙景”“叙入梦景”“虚描盛时光景”等, 细究脂批对“景”的用意, 可用在人物的梦境、 人物的神态动作、 人物间对话、 日常生活场面、 人物的性情举止等, 囊括人物的言行举止心理梦境, 也包括盛大场面等。 这种景, 可看作情景, 有人物、 有情感、 有事件, 如第七回甲戌双行夹批所云“然却是天下必有之情事”, 关于“情事”一词, 后陈其泰在第16回回评中亦道“乃其带叙各种情事, 拉杂琐屑, 则亦颇见匠心。”[3]724这与作者擅画工, 具有极高的艺术修养是分不开的, 小说处处营造一种诗化意境, 如第25回宝玉远望小红, 脂批曰“隔花人远天涯近”, 第26回黛玉被晴雯拒门呜咽不止, 宿鸟乌鸦飞起远避, 脂批曰“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 原来是哭出来的”等等, 都说明小说文字在绘景绘情方面独具匠心, 细节描摹流光溢彩, 移情入景动人心魄, 加以诗词曲赋的吟唱涵咏, 使得一部《红楼梦》充满诗情画意。

脂批第53回有正总批曾曰“文心至此, 脉绝血枯矣”, 或曰“良工苦心”“锦心绣口”, 都是对作者用情用心之苦的赞评, 小说中的抒情是作者对客观世界有意识的审美改造, 其目的是达到一种心灵的自由。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 抒情诗的美学一直是内在的价值指向, 从《庄子》《离骚》到《史记》, 化身为蝴蝶的庄周、 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的抒情主人公都具有一种永恒的诗性的美, 能把读者带到一种“抒情境界”之中去。 这种诗性的美根植于含混、 模糊、 浪漫、 想象与自我的反省、 心灵的自由。 达到心灵的自由是一种真正的诗性浪漫的理想, 这就是抒情的本质。 《红楼梦》的创作如开头道士与顽石对话所言, 并不是“理治”之书, 而是希望世人“醉淫饱卧”“避世去愁”之际把玩之书, 这正是审美对于现实世界的逃离, 是用超越现实世界的感悟来进行对人生和理想的思索。 正如冯其庸先生所言, 《红楼梦》作者的根本思想“是作者对于人生的理想,是对于人应该走怎样的道路的理想,是人的爱情应该是怎样心灵契合、 晶莹澄澈的理想,是人与人之间平等友爱关系的理想,是对于人生的感叹和沉痛的反思,是对于知音毁灭的悲哀和永恒的心灵契合的追念”[6]。 这种人生的理想是作者创作的出发点和最终的归属, 所以由此衍生出来的所有故事就具有了无限的感伤情怀和咏叹调的往复。

3 文学创作之人情: 大概之人情如是

明末《金瓶梅》问世之后, 古代长篇小说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创作阶段, 小说挣脱了历史演义题材的束缚, 面向现实生活, 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刻画平凡鲜活立体可感的人物形象, 叙述家庭生活的琐屑小事, 此后至晚清, 描写世态人情针砭时弊的小说不断出现, 这一类小说被称为世情小说或人情小说。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明代“人情小说”时说:“当神魔小说盛行时, 记人事者亦突起, 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银字儿, 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 间杂因果报应, 而不甚言灵怪, 又缘描摹世态, 见其炎凉, 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7]114点明世情书写“离合悲欢”“发迹变态”之事, 描摹世态炎凉, “不甚言灵怪”而以写实为主要创作方法。 《红楼梦》第1回借空空道人与石头对话道出小说的题材性质, 空空道人认为小说一无朝代年纪, 二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 就此划清与历史演义小说的界限。 石头的话又批驳“理治之书”, 言世人不喜看。 又云野史或讪谤君相、 贬人妻女 风月笔墨的作品淫秽污臭, 才子佳人小说涉于淫滥不近情理。 最后道出《石头记》的内容“半世亲睹亲闻”, 有“事迹原委”“歪诗熟话”, 更有“离合悲欢, 兴衰际遇”, 均不敢稍加穿凿, 立意为其“真传”, 主张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在脂砚斋之前已有不少评论家都谈到小说以现实生活为描写对象, 曲尽人情。 明天花才子《快心编凡例》云:“是编皆从世情上写来, 件件逼真”“编中点染世态人情, 如澄水鉴形, 丝毫无遁。”[8]366明蒲立德《聊斋志异跋》曾云:“其文往往刻镂物情, 曲尽世态。”[8]417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六十二)曰:“其书凡有描写, 莫不各尽人情。 然则真千百化身, 现各色人等, 为之说法者也。”[8]423脂砚斋对《石头记》写“人情”“世态人情”的主旨认识深刻, 首先, 脂批指出小说的素材来源于现实生活, 生活中处处可见小说中的故事原型。 如第25回写马道婆对贾母说的一番鬼话, 庚辰双行夹批云:“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话, 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 并非杜撰而有, 作者与余实实经过。” 其指出为利而不惜坑骗害人的马道婆一类人物生活中实有。 第26回“惟有我写一张字, 画一张画, 纔算是我的”句下庚辰夹批云:“谁说的出, 经过者方说得出。 叹叹。” 其写出宝玉深处大家族, 被贾母及全家视为珍宝, 其实却是寸步难行, 毫无反抗之力的现实处境。 第16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赵嬷嬷追叙:“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 哎哟哟, 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 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 告诉谁, 谁也不信的。 别讲银子成了土泥, 凭是世上所有的, 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 “罪过可惜”四个字, 竟顾不得了。”[1]217有脂批“真有是事, 经过见过。”后文又借凤姐之口作对证:“常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 岂有不信的。 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这里借赵嬷嬷和凤姐之话铺张作势, 写出接驾的“堆山塞海”“罪过可惜”, 不仅人物反复在强调此是真事, 而且批者也适时指出“经过见过”。 小说的故事的真实性与回忆的虚渺、 人物的凿凿之言与批者的确证, 使得读者不由得也亲历了接驾的光辉场面, 真真假假, 回忆与现实掺杂, 造成一种亦真亦幻的艺术效果, 通过这种见证实事的说法, 来痛诉封建统治的腐朽奢靡。 张竹坡曾言:“作《金瓶梅》者, 必曾于患难穷愁, 人情世故, 一一经历过, 入世最深, 方能为众角色摹神了。”[8]423脂砚斋第77回庚辰夹批亦曰:“况此亦此(是)余旧日目睹亲闻, 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 非搜造而成者, 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 想遭零落之大族(儿)子见此, 难(虽)事有各殊, 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 其指出不仅批者曾目睹亲闻, 作者亲身经历, 而且零落大族子弟的遭遇大体如是, 其情理与观者皆能默契于心。

其次, 脂批认为小说描摹“世态炎凉”, 批驳世俗势利之情。 小说第1回写道“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 甲戌夹批云:“开口先云势利, 是伏甄封二姓之事。” “街内有个仁清巷”, 甲戌夹批又曰:”又言人情, 总为士隐火后伏笔。” 紧接又评“世路宽平者甚少。 亦凿。”开篇即点出“势利”“人情”, 道出时事艰难。 同回写甄士隐家破人散投奔岳父, 而岳父“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 心中便有些不乐”。 甲戌夹批曰:“所以大概之人情如是, 风俗如是也。” 后第2回贾雨村荣升太爷, 要娇杏作二房, 封肃“巴不得去奉承”, 甲戌夹批云:一语道尽。 封肃对狼狈女婿一味埋怨好吃懒做不会过活, 对新太爷之求则一力撺掇, 得到赏金更是欢天喜地, 世俗亲情也难免趋炎附势, 第2回有正本回后总评概括非常全面:

先自写幸遇之情於前, 而叙借口谈幻境之情於后。 世上不平事, 道路口如碑, 虽作者之苦心, 亦人情之必有。

雨村之遇娇杏, 是此文之总冒, 故在前。 冷子兴之谈, 是事跡之总冒, 故叙写于后。 暖冷世情, 比比如画。

脂砚斋认为“暖冷世情, 比比如画”, 指出小说描绘物质世界的名利之争, 官场的阿谀逢迎, 正是把世上许多不平的事, 尤其人与人之间的身份等级和贫富差距, 都揭露无遗。 第5回写刘姥姥欲拜访王夫人, 只能先去求周瑞家的。 甲戌双行夹批云:”欲赴豪门, 必先交其仆, 写来一叹。” 后写周瑞家的提醒刘姥姥板儿可不是凤姐的侄儿, 甲戌双行夹批曰:“与前眼色真对, 可见文章中无一个闲字。 为财势一哭。” 第24回写卜世仁对贾芸说贾芹一事, 庚辰双行夹批云:“妙极”。 写小人口角羡慕之言加一倍, 毕肖, 却又是背面傅粉法。”又写夫妻两个舍不得留贾芸吃饭。 庚辰夹批曰:“虽写小人家澁细, 一吹一唱, 酷肖之至, 却是一气逼出, 后文方不突然。 石头记笔仗全在如此样者。” 小说诸多细节都是普通平民百姓特别是亲人凋零穷愁潦倒家庭的逼真写照, 这正是小说开篇作者自述往日“锦衣纨绔, 饮甘餍肥”, 今日则“茅椽蓬牖, 瓦灶绳床”的类似经历。

再次, 脂批所谈人情, 有父子亲情, 有儿女之情, 有兄弟朋友之情, 都体现出人物的情感逻辑、 行动逻辑, 重在人物关系中挖掘文字背后的人情物理。 脂砚斋擅于在评点中抓住人物语言、 神态、 动作等细节, 分析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矛盾的关系, 指出小说的描写定要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 符合人物之间的关系, 才能产生相应的行为动作。 有正本第2回总批云”:以百回之大文, 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冒之, 诚是大观。 世态人情尽盘旋於其间, 而一丝不乱, 非聚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指出雨村得甄士隐幸遇得娇杏为妾,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两大笔尽显世态人情, 整部百回大文亦即众生百相, 各人性情、 各人局度, 都入情入理。

第22回庚辰双行夹批曰:“写宝玉如此, 非世家曾经严父之训者, 段(断)写不出此一句。”同回写“湘云虽系闺阁弱女, 却素喜谈论, 今日贾政在席, 也是拑口禁言”。 庚辰双行夹批曰:“非世家经明训者段(断)不知此一句。 写湘云如此。”既写出宝玉、 湘云世家子弟尊长敬上、 知礼明理, 又见出贾政平日不拘言笑严肃端正的性格, 众人因筵席上有贾政一人反倒拘束无言之态。

第55回有正总批谈到探春理家一节有一段长批, 对探春在贾府的微妙处境牵连人物议论十分精辟:

噫, 事亦难矣哉。 探春以姑娘之尊, 以贾母之爱, 以王夫人之付讬, 以凤姐之未谢事暂代数月, 而奸奴蜂起内外欺侮, 锱铢小事突动风波, 不亦难乎。 以凤姐之聪明, 以凤姐之才力, 以凤姐之权术, 以凤姐之贵宠, 以凤姐之日夜焦劳百般弥缝, 犹不免骑虎难下, 为移祸东吴之计, 不亦难乎。 况聪明才力不及凤姐, 权术贵宠不及凤姐, 焦劳弥缝不及凤姐, 又无贾母之爱, 姑娘之尊, 太太之付托, 而欲左支右吾撑前达后, 不更难乎。 士方有志作一番事业, 每读至此不禁为之投书以起, 三复流连而欲泣也。

脂砚斋从探春性情才干上与凤姐作一对比, 又从贾母如何待见探春、 探春庶出的身份、 王夫人对探春的复杂态度深入剖析了探春理家何以风波四起, 探春难以左右支撑的困难处境。

又如第75回写贾环“便也索纸笔来, 立挥一绝与贾政。 庚辰双行夹批云:

……竟有人曰, 贾环如何又有好诗, 似前言不搭后文矣。 盖不可向说问贾环亦荣公之正脉, 虽少年顽劣, 见今古小儿之常情, □年读书, 岂无长进之理哉。 況贾政之教是子弟, 自已太觉疎忽矣。 若是贾环连一平仄也不知, 岂荣府是寻常膏粱不知诗书之家哉。

脂批论及贾环作诗, 并不是单从贾环求长辈赞誉之词来谈, 而是从贾环系荣公正脉、 荣府的家训、 贾政严谨的家教、 贾环少年顽劣之常情、 经年读书学问累积等方面来谈, 将人物性格行为发生作为一个在众多关系网中的动态的演进过程。 脂批深入细致分析了小说在挖掘人物内心感情思想及行为动机上的范例。 人物的行为受动机的驱使, 人物形象的变化与动机的变化密切相关, 人物的言行举止与实际想法的分离也是出于动机的干扰, 英国小说家戴维·洛奇曾说过:“小说家能找到一条深入人物隐曲之处的秘密通道, 这是历史学家、 传记作家、 甚至心理分析家都无法找到的。 因此, 一部小说或多或少都能为我们提供一些令人信服的范例, 以说明人们何以会像他们那样行动。”[9]9可以说, 小说中人物的行为的发生是基于一系列的因素, 有内部的本身的特性, 也有外部的现实的因素, 脂砚斋看到了小说情节发展和人物性格与外部环境的互相牵连, 不遗余力详尽地批注, 目的在于分析小说的人情物理, 展示人类经验的错综复杂和相互纠结。

4 结 语

《红楼梦》前八十回回目中“情”字共用了27次, 另第1回原文写道“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鑑”, 甲戌眉批云:“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 乃其弟棠村序也。”可见《情僧录》《风月宝鉴》均是小说的前身, 是为“戒妄动风月之情”, 曹雪芹主张抒写真情, 在此基础上, 将主题“情”的内涵由儿女之情扩大到深刻的世态人情, 其中有闺阁友情, 父子之情, 君臣之情, 朋友之情等, 并在叙事中写景写情, 主人公宝玉黛玉设为“情痴情种”, 整部小说就是“情”文。 脂砚斋在真切理解小说主题的基础上, 深入挖掘世情小说写“情”的创作机制, 认为情是小说叙事的根源, 小说随事生情, 因情成文, 世情小说不仅描写人情冷暖比比如画, 并重在批驳势利之情。 小说“情”中含理, 情理是人物情节发展的逻辑基础, 脂批推崇小说“大旨谈情”的宗旨, 以情教人, 用情化人, 尊情为道, 循情为世界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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