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比较视野下本土与异域纪录片中的柬埔寨形象

2020-12-09 14:21
文化与传播 2020年6期
关键词:柬埔寨题材纪录片

一、引言

纪录片作为较为真实的影像资料,可以很好地记录历史,也会经常充当一个国家塑造本国形象和解构他国形象的角色。追根溯源,从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工厂大门》和《火车进站》那里,我们可以看到纪录片自诞生之初就具有纪实性。而后,经由弗拉哈迪的《北方的纳努克》以及格里尔逊倡导的“纪录片运动”,纪录片的史料价值愈发明显。因此,本文将研究不同国家的话语体系下纪录片这一符号系统中的柬埔寨国家形象。

本文选取纪录片的时间段为2000年至今,既保证了纪录片数量的丰富性,又确保了它的时代性和代表性;所选纪录片的视角主要包括法国、日本、美国、中国。选取这几个国家是基于以下思考:第一,柬埔寨进入近现代以来,曾沦为法国的殖民地,因此无论是在创作量上还是可信度方面,法国以柬埔寨为题材的纪录片都更具研究价值;第二,日本也曾在 1942-1945 年占领过柬埔寨;第三,朗诺执政的高棉共和国时期是柬埔寨历史画卷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而美国作为支持朗诺右派的外来国家,很大程度上参与了红色高棉政权的夺政和执政史,因此美国的相关纪录片同样具有考察价值;第四,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和柬埔寨保持着友好的睦邻关系,以柬埔寨为题材的纪录片政治色彩相对较少,是一个较为客观中立的旁观者,因此其纪录片的视角会更加客观、广阔。且同为东方国家,地缘优势使得其文化相通,因此中国纪录片对其的写照更能反映其文化底蕴。本文旨在通过对比分析柬埔寨在本国与外国的相关纪录片中的形象建构,为纪录片在塑造国家形象方面的运用提出一些粗浅的建议。

二、自我建构与他者叙事

(一)关于柬埔寨纪录片主题的内容分析

柬埔寨本国的纪录片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潘礼德系列和非潘礼德系列。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潘礼德先后斩获过一次奥斯卡奖、两次法国电影凯撒奖、三次欧洲电影奖、两次柏林国际电影节奖以及五次戛纳国际电影节奖等,他是柬埔寨首位奥斯卡提名者,是世界上最知名的柬埔寨导演之一。柬埔寨电影早在1960年就已诞生,也曾一度呈现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势头。但伴随着1975年红色高棉的夺权,柬埔寨的电影事业也遭到极大的破坏。由于潘礼德不幸地亲身经历过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所以在他的影视作品中,绝大部分都是围绕“红色高棉统治”这一主题进行叙事的,其中尤以纪录片为甚。另一方面,柬埔寨出品的纪录片中,除了潘礼德的几部作品在国际上得到了广泛认可,其他作品的影响力几乎都很微小。鉴于上述两项原因,本文将以是否出自潘礼德之手作为柬埔寨纪录片分类的标尺。

“由于经过红色高棉统治后的柬埔寨人口年龄偏低,有四分之三的柬埔寨人对红色高棉的历史毫不了解……潘礼德第一次对红色高棉题材电影的执导残酷而直白——《S-21:红色高棉杀人机器》,最终该影片影响了柬埔寨的历史进程,红色高棉统治者承认自己进行过大屠杀。《残缺影像》的出现,是潘礼德再次将红色高棉的历史带到公众的眼前,唤醒集体记忆,从而引发相关社会和内容的思考。”[1]潘礼德创作的纪录片中,几乎全部是以“红色高棉”为主题的,如《S-21: 红色高棉杀人机器》(2003)、《放逐》(2006)、《残缺影像》(2013)、《无名冢》(2018)、《辐射》(2020)等。这些影片,或以真人口述重演、或借先进的数字技术进行仿真模拟,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以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为中心主题。

除了“潘礼德系列”的纪录片以外,以时间线、知名度为筛选依据,柬埔寨可圈可点的纪录片还有以下几部:《舌尖上的柬埔寨》(2005)、《Behind the walls of S21》(2007)、《我想让你们知道》(2009)、《我仍然坚持》(2014)、《他们先杀了我父亲:一个柬埔寨女儿的回忆录》(2017)、《再见,白楼》(2019)。这些纪录片中,虽然有美食题材和发扬柬埔寨传统歌舞文化这些新颖的题材出现,但总的来说,红色高棉仍然是柬埔寨纪录片中占比最大的题材或背景,例如《再见,白楼》(2019)这部象征着柬埔寨在国际影坛重新崛起的纪录片,它的叙事主线是以金边地标建筑白色大楼为参照系,去观察捕捉平民大众的普通生活,它在对未来发出思考之余,仍然摆脱不了那段沉重的国家历史记忆。

(二)他者叙事中柬埔寨的形象建构

柬埔寨曾在1863年沦为法国的保护国,直至1953年11月9日才得以独立。在长达九十年的时间里,柬埔寨的民俗、风情应该是给法国这个殖民国家留下深切体会的,可是看完法国以柬埔寨为主题的纪录片,并未看到太多关于柬埔寨风俗习惯、美景美食、人文建筑等正面文化的描写。在比较出名的柬埔寨题材的纪录片中,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主题——红色高棉。无论是潘礼德在法国出品的《杜赫:炼狱魔王》(2011),还是别的导演执导的《金梦》(2012)、《Scars of Cambodia》(2014),都是围绕红色高棉展开的。除此之外,还有《纸包不住火》(2007)、《柬埔寨房间:安托万·D阿格塔实录》(2009)等纪录片较为有名,它们虽然不是讲述红色高棉,但它们或以金边贫民窟里面妓女的悲惨遭遇为题材,或者是表现在狭小房间里人的身体的照片。总之,这些纪录片整体都是充斥着灰暗、阴郁的调子。

无独有偶,同样曾占领过柬埔寨的日本也有将纪录片的触角伸到柬埔寨。其中《柬埔寨:波尔布特政权 150 万人的屠杀》(2005)通过采访波尔布特政权的二号领导人农谢,再现红色高棉政权的黑暗历史,并提出反思。还有同样题材的《人民公敌》(2011)较出名,这部历史片虽然是日本 NHK 电视台制作的, 但实际上它的拍摄者是一位柬埔寨本土记者。父母深受红色高棉运动的迫害,这是桑巴一辈子无法磨灭的痛苦记忆。带着这份沉痛的心情,他将一辈子的心血投入到了追寻历史的真相。

美国出品的与柬埔寨相关的纪录片,也可以分为两类:一是与红色高棉相关的,二是除此之外其他题材的。《微小的声音:柬埔寨儿童的故事》(2008)、《地球边缘之旅之柬埔寨》(2001)、《别认为我忘了:柬埔寨失去的摇滚乐》(2014)、《柬埔寨之子》(2014)、《穿越时空的情歌》(2018)。这些纪录片或以红色高棉那段历史为背景,抨击恐怖的政治清洗活动对这个国家的伤害,或者深入到红色高棉曾经的据点,思考红色高棉的历史遗留问题。后者例如《伟大的吴哥窟》(2001)、《溯流之河》(2013)、《发掘系列: 丛林庙宇吴哥窟》(2017)。这几部纪录片的主题或以生态自然为主题,或以吴哥文明为主题。总之,是稍微脱离了“红色高棉”这个主旋律,而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中国的相关纪录片主要有《血色黄昏》(2008)、《吴哥窟之美》(2009)、《亚洲天堂》(2012)、《英雄的人们:访问柬埔寨解放区》(2017)、《魅力柬埔寨》(2018)、《贫民窟金属躁响》(2018)等。其次除了《血色黄昏》是以红色高棉为主题以外,其余纪录片呈现出多样化主题的特点。

通过上面对各国相关纪录片的梳理,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一是柬埔寨没有发挥好纪录片对国家形象塑造方面的作用。在主题内容的选择上,柬埔寨本土纪录片带有沉重的历史烙印,缺乏文化多样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关于吴哥文明的话语表达,作为东方四大奇迹之一存在的吴哥窟,早在五百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但直到十九世纪,法国博物学家亨利·姆欧来到此地探寻植物品种时,这一文明古迹才被发现。而柬埔寨本土也没有关于吴哥文明的文献资料,相反,记录下这一伟大文明的却是中国明朝的周达观。前者或许可以归因为文字、印刷等技术条件的限制,但到了近现代,世界愈发一体化,影像数字、互联网技术在全球蔓延开来之后,柬埔寨仍然没有重视对于它的影像传播,反而是美国、中国的相关纪录片会介绍吴哥窟和赞扬吴哥王朝的繁荣盛况;二是除了中国的相关纪录片取材丰富、主题多元以外,其它国家的纪录片主题单一,无法跳脱“红色高棉”这一题材,这就造成了他者叙事中的形象固化和错误定位。三是同样的取材空间,呈现的故事和表达的主题却完全不同。例如同样以贫民窟这一空间为叙事背景,法国《纸包不住火》(2007)看到的是贫民窟妓女的悲惨人生,而中国《贫民窟金属噪响》(2018)看到的却是孤儿追寻音乐梦想。

三、他者与自我叙事存在差异的原因

(一)本土叙事的历史和文化烙印

柬埔寨的历史可以用“内忧外患、屡遭入侵”来概括。在古代,柬埔寨长期处于越南和泰国的轮番控制之下;到了近现代,又不幸沦为法国殖民地和被日本占领;在取得独立之后的当代史上,却遭遇了红色高棉政权的统治。这一系列的国家苦难史无疑会对本国的影视作品尤其纪录片的创作产生影响。在题材选择上,受到本国“内忧外患”的历史特点影响,纪录片的阴郁色彩浓重,且多以苦难的历史为主要题材,美食、建筑、风景类很少。同样作为历史文明古国的中国,得益于连续的、稳定的、统一的政治环境,文化市场也呈现出精彩纷呈、千姿百态的繁荣景象。体现在纪录片上,题材丰富多样,多以正面内容为主。尽管是历史题材,也是中性色彩,没有那么沉重阴郁。除此之外,柬埔寨存在着一种庇护制社会关系,影响着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庇护制政治文化的核心是忠诚、服从、依附等等。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人们天然排斥挑战传统,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们纪录片题材的严重单一化和浓郁历史风。

既定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国家或民族在艺术创作上的内容选择,除此以外,润物细无声的文化也会左右创作主体的题材偏好。西哈努克国王曾说过著名的“二轮理论”——柬埔寨好比一辆马车,由两个车轮支撑。这两个车轮一个是国家,一个是佛教。佛教对柬埔寨的影响程度可见一斑。在纪录片的本土创作方面,柬埔寨的佛教文化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不一样的解读视角。作为柬埔寨的国教,佛教文化中的因果、轮回、业报、造化等思想深入人心。人们甘于自己的命运,接受苦难的折磨。由于文化背景不同,我们无法推己及人。或许对他们而言,通过纪录片再现那些苦难的历史是一种解脱,这符合他们“隐忍、和解”的性格。

在创作手法上,由于深受佛教文化影响,他们对美的追求是含蓄的、不声张的。在题材选择和创作手法上,柬埔寨本土的纪录片喜欢表现相对原生态的东西,不喜欢剪辑、故事化等二次叙事的主观因素介入。潘礼德的作品尤其能反映本族文化传统。相较而言,外国喜欢把关于记录柬埔寨的纪录片变得充满故事性,以吸引受众。这种对影像叙事原生态还原的执着所反映出的,不仅仅是创作者个人的创作理念,更是渗透在他所在国家或民族骨髓深处的文化因子。正如米开朗琪罗·安东尼奥尼曾说的:“我们得干预彩色电影,去除它惯性的真实性,以当时的真实性取而代之。”[2]

(二)他者叙事的话语权力运作

关于外国以柬埔寨为题材的纪录片之所以侧重表现红色高棉历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其一,历史语境的缺席。柬埔寨的吴哥文明盛行辉煌时,影像技术还未诞生。作为当时的主要记录手段——文字,并不能很好地承担起记录本国文化的历史责任。这就导致外国对于当时的文化盛况无从考究,而红色高棉是当代历史,自然留下了许多与之相关的影像资料。其二,文化差异造成的文化误读。柬埔寨作为东南亚的国家,属于东方文化体系,法国、美国等用自己的西方文化体系去解读柬埔寨的文化现象,一定程度上会造成文化误读。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的:“认为东方仅仅是人为建构起来的—— 或者如我所说,是被‘东方化’了的——相信观念、文化、历史这类东西仅仅出自想象,将是不严谨的。西方与东方之间存在着一种权力关系,支配关系, 霸权关系。”[3]

在外国视角下的审美类纪录片中,可以发现,外国对于柬埔寨的建筑、美食等文化分支的展现大都停留在表层,并没有进行深层次的表达与挖掘。

(三)历史纪录片的真实性问题

关于纪录片的真实性问题,一直以来饱受争议却无盖棺之论。美国的实验电影人苏·弗雷德里克对于纪录片的真实性曾有过这样的表达:“一旦进入构建影片结构和剪辑电影素材的阶段,就开始了用自身观点塑造它的过程。”[4]可见纪录片要做到零添加、零主观参与是很难的,那么只有将真实性看作一个变量。尽管对于纪录片的真实性尚无一个统一的衡量标准,但它依然是我们比较柬埔寨自我叙事与他者叙事的一个重要着眼点。

对于“红色高棉”这段历史的呈现,柬埔寨本土的纪录片总体上更“写实”。自我陈述较为单纯客观,或因为个人经历而倾注心血,或因为“家国观”而身负使命感,总之,他们的目的很单纯,就是重构当年的历史,例如《红色高棉杀人机器》(2003)为了逼真地再现当年的监狱状况,导演说服当年的监狱看守者,重演当年的角色。这种以口述历史、情景再现、细节表现组成的纪录片的基本结构颇似弗拉哈迪所说的“感触的动机与浪漫再现的真实。”反之,他者叙述主要考虑的不是家国情怀,而是受众的市场需求,在注意力经济的引导下,外国纪录片多会运用奇观化的处理方式,弱化历史的真实性,增加影像纪录片的故事趣味性,从而为观众展现一个“打造的真实。”

四、柬埔寨纪录片发展的困境和出口

(一)多角度开发题材

柬埔寨本土纪录片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取材过于单一,且多以严肃沉重的历史题材为纪录片主题内容,这对于国家形象的内塑和外构都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首先,对国内观众而言,无论是那些从黑暗年代走出来的幸免者,还是有幸避过一劫的局外人,他们都不会是冷漠的旁观者,同宗血脉使得他们可以对这些历史感同身受、义愤填膺。在这样的前提下,纪录片市场构成如果失衡,灾难性历史记录片的独占鳌头势必会影响到国民整体的情绪和记忆,长期处于悲观色彩的笼罩下,或许是造成柬埔寨民族气质忧郁沉静的原因之一。其次,在国家形象的对外传播方面,这种单一的历史纪录片题材也是充满了弊端。抛开人类本质的同根性,在一定程度上讲,异质文化已经消解了大部分国外受众群体的移情能力。在这种情况下,不但无法吸引受众的注意力;而且异文化群体容易对柬埔寨产生负面的刻板印象。

要解决这一问题,有两点需注意:一是开发多样化的纪录片主题。除了人文历史纪录片以外,柬埔寨可以开发恢宏静谧的吴哥窟建筑、神秘浓郁的宗教文化、极具特色的美食、热带雨林的自然景观等多元主题,充分利用好本国的自然资源和人文遗迹。二是在制作人文历史题材的纪录片时,打造以文化认同为基础的民族认同感。以“积极向前看”的态度拍摄光明、昂扬的柬埔寨。倘若能够结合本国的文化去剖析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再贯之以本民族、本国独有的风俗、传统,较之平铺直叙的灰白色调纪录片,这种饱满丰盈的彩色调纪录片无疑更能适应观众的需求。

(二)处理好编导的主体意识

作为柬埔寨这片文化沙漠上的一个电影大师,潘礼德虽然也获得了许多斐然的成就,但就这个“领头羊”的个人创作所反映出来的问题,恰恰是整个柬埔寨纪录片领域的桎梏。潘礼德因为个人经历,创作的纪录片无法走出单一的题材。无论是原因,还是结果,他都极具典型性。要解决这个问题,实际上就是要求编导把握好自己的主体意识在影片中的参与程度。很好的一个例子是柬埔寨也有一个以美食为主题的纪录片,但并未收获像中国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那么多的关注。抛开国际影响力等因素不谈,就纪录片本身的叙事结构和叙事手法,也是值得反思的。作为一部表现美食的纪录片,过多的画外解说词是否消解了主题本身的魅力等等。严格意义上讲,所有纪录片都存在编导的介入,只是程度和形式的不同。那么,为了更加真实地还原历史,导演就要安排好自己的创作空间与观众的想象空间,减少过于个性化的主体意识参与,做一个“观察者”而非“参与者”。

(三)本土化与国际化的关系处理

从对外传播方面讲,柬埔寨本土的纪录片在国际上的传播内容、传播力度、受众范围、口碑效果都还未尽人意。从创作内容方面分析,柬埔寨关于国外题材的纪录片很少,受政治、经济、国际影响力等多种客观因素影响暂且不谈,但在本国创作题材的选择上,是一个偏向主观化的问题。因此,柬埔寨对于纪录片的创作,在做好本土个性化表达之外,也应将目光投向国际市场,积极开发国外题材。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无论是自我叙事、他者叙事还是讲述他者的故事,都要处理好内容再现方面的虚构与真实、题材选择方面的垂直深入与多元拓展、叙事策略方面编导主体意识的把控等多种可变量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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