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狗日的粮食》中的杨天宽形象

2020-12-08 02:15杨炜彤
青年文学家 2020年32期
关键词:爱情

摘  要:一直以来,对刘恒《狗日的粮食》的解读中,天宽都是作为瘿袋的附属品出现的,他以懦弱的形象,反衬出瘿袋的泼辣能干,但实际上,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发现,杨天宽其实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好男儿,甚至可以说,他是那个物质和思想极度匮乏的年代,洪水峪唯一的有觉醒意识的人。

关键词:杨天宽;重读;爱情;半觉醒

作者简介:杨炜彤(1995-),女,汉,黑龙江哈尔滨人,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32-0-03

虽然作为一家之主,但《狗日的粮食》的主人公从来就不是天宽,而是瘿袋。整部小说以瘿袋被天宽以200斤粮食买走为开端,围绕着瘿袋为粮食生又为粮食死的劳苦一生展开。相对于瘿袋的泼辣能干,天宽木讷而呆板,整部小说,天宽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有两点:一是花200斤粮食把瘿袋买回来,使后面一系列围绕着瘿袋的故事得以展开,二是在瘿袋丢了粮票后,“做了一次真正的男人”把瘿袋打了一顿,间接造成了瘿袋的死亡,使故事得以收尾。

人物形象研究的焦点大多在瘿袋身上,不少论文,夸她“刚强、倔强、仁义”,而对天宽的评价多半是消极的认为他窝囊、懦弱、无用,没有男人应有的气概,靠着女人讨生活。可通读了全篇之后,我却认为天宽是一个深爱瘿袋的男人,并且是整个洪水峪唯一一个对除了“吃饱”之外有更高追求意识的人,只是这样的意识在严重的饥荒面前不值一提,所以并不能称之为“觉醒”,于是我称天宽为“洪水峪的半觉醒者”。

一、天宽是否爱瘿袋?

多数人把天宽和瘿袋的感情视为一场交易,一场用200斤粮食换回来的远不能被称为爱情的交易。

在故事的开场确实是这样。故事发生在解放后不久的洪水峪,即使人民是翻身当了主人,分得了一份田地,但是生活还是很贫穷,食不包,穿不暖,甚至娶不上女人都是这个村子的常态。而瘿袋就是天宽用跟人家借的两百斤谷子买来的女人,在此之前,她已经被转卖了六次。此时,对于天宽来说娶个女人传宗接代要比填饱肚子重要,但他从没想过的是,这个女人却凭借着难以想象的顽强生命力,和对粮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不仅实现了他传宗接代的愿望,还使他和他们一家在艰难困苦的年月中活下去。

1.建立在“性”上的爱情

性就是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冲动,是人的自然属性,是产生爱情的最直接、最原始、最有效的方式,特别是在不讲物质条件和门当户对的年代,“性”是维系夫妻生活最稳定的纽带。

天宽对瘿袋的第一印象是“丑狠了”,但这一印象在进村前就消失殆尽了,连杏花身上最丑陋的瘿袋,也成为了“他舍不下的一塊乖肉了”。

沟通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的桥梁就是“性”。作为一个火急火燎的光棍,天宽对“性”的需求是不言而喻的,不然也不会在那个口粮极为短缺的年代,借200斤的谷子,千里迢迢的背到市集上,为自己讨个老婆。即使瘿袋的相貌并没有让他满意,他也没死丝毫把瘿袋再卖出去的想法,他心里想的是“总归是有了女人”,盘算的是“老炕的主意”。所以,当天宽和瘿袋在“草棵子里呼天叫地地做了事”后,再看待瘿袋就截然不同了。

阿里斯托芬说:“人类为爱所驱使,爱使两个人合二为一,从而医治人类所受的创伤,爱是为了恢复完整,爱是为了恢复原始状态。”虽然对于天宽和瘿袋来说,爱是建立在“合二为一”之后的,但两个人却实从此之后彼此慰藉和温暖。这之后,天宽的那盘老土炕上不再寂寞,这个叫瘿袋的女人也填上了他心头的一个空当。

而对于瘿袋来说,天宽也给与了她前所未有的认可与肯定。“我让人卖了六次……你想卖就是七次,你卖不?要卖就省打来回,就着镇上有集,卖不?”这是瘿袋对天宽说的第二句话,带着女人特有的试探。我们可以相信被卖了六次的瘿袋或许已经绝望了,但我们同时相信,在她看似轻飘飘满不在乎的语气背后,她希望得到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对她本身的肯定。天宽的回答无疑是一种认同,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希望,辗转了六次,终于有那么一个人不再视她为异类,她也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很难说建立在性关系上的爱情是否是真正的爱情,但我们可以肯定的是,“性”改变了天宽对瘿袋的看法,也使天宽从心底里产生的对瘿袋的好感,而在接下来的充满了磨难的岁月中,两个人的关系才真正的从“性”上升华,成为真正的爱情。

2.患难之际的真情

当时对人构成最大的威胁就是粮食的短缺,所以,瘿袋对粮食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迷恋和向往,生产粮食和寻找粮食也成了她一生中最主要的内容。没有孩子之前两个人还能有余粮,但是随着孩子的相继出生,家里的生活就一天不如一天,逐渐笼罩着粮荒的恐惧。为了填饱肚子,瘿袋使出浑身解数,生活的全部内容都是围绕着粮食而展开。下地干活用的力气比男人都大,自己家种的粮食不够吃,就想尽办法倒腾粮食。偷叔伯兄弟家地里的南瓜,邻居家的葫芦,在大队干活时总能想办法带些吃的回家,这样的蛮不讲理和胡搅蛮缠让“天宽在乡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但他心里有数,女人待他不薄。两口子熬日子,有这个就够了”他看到了瘿袋对他和对家庭的不计一切的保护 ,他也明白瘿袋“只是嘴坏些,有了孩儿,肚子一紧瘪,她的手便也坏了。”

瘿袋是泼辣的,这种泼辣不仅体现在对外人凶悍,以千方百计地换得粮食,她对天宽也是泼辣的,与对外的泼辣不同的是,这份泼辣建立在爱和信任上——她知道天宽是不会再转手把她卖了。她对天宽的吼骂总是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亲昵,当她看到天宽因“性子纯”,被村里人欺负,把人人不要的地给了他,便跑到猪棚上骂街,骂完了村干部再看到哀怯怯给自己递水的天宽,忍不住又责骂起来,“你哑啦?尿挤不出一星,屁崩不来一个,怂的你!我下去你上来,你给我吃喝,给我日他欺人精的祖宗……”

瘿袋的嘴如同刀子一般,句句剜人,“屁话,饱日不思饥,你不怕我还怕日后饿煞哩,他吃自己种去……”“瞎了你的!我闻骡子屁都不嫌,你看一眼就嫌它?你自己拉!自己拉一锅能熬的来,能煮的来……”她甚至还打人,谷子和豆子都曾看到“父亲让巴掌抡的转圈,好一阵挣扎才稳下来,”说她“嘴伤人”也好,说她“心伤人”也罢,可瘿袋的所有蛮横,归根结底都源于对于天宽所给与的认同所报以的感激,作为回报,她要用尽自己的一切办法,来换得天宽和自己组成的这个家的完整。

天宽是一个懦弱的人,心眼好、老实,却可这样的宽厚在洪水峪是无力的,在“粮食争夺战”面前他不能给瘿袋更多的帮助,更别提跟瘿袋站在统一战线一起骂街了,但他的懦弱又同样是另一种慰藉,这样的懦弱,是厚爱,是宽容。“这里男人打老婆是一顿饭,常事,她来了就造出天宽这货,让老婆揪住耳朵在院里打悠儿。这又是西水的习气,人们简直近不得她,当她是西水的母虎。”天宽对瘿袋的骂不还口,百依百顺形成了一股温情,这股温情是建立在感激、宽容上的,但却是因为爱才看得出她的一切付出,我们可以假想倘若没有爱,又有哪个男人能因自己妻子对其非打即骂的态度而心怀感激呢?

两口子在“一天不曾怠慢”的在日复一日的吃啥里失去了一开始的激情,不再建立在“性爱”之上,无论月光把瘿袋的粗皮照得多白,天宽都失去了兴致,“贴肉的事算是淡了”,但取而代之的虽然吵吵闹闹但依然相知相守的温情,成了在艰难的日子中相濡以沫的爱情。这时,两个人的爱情才真正的从性中升华,并脱离开了性,成为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感情。

3.抱憾一生的悔恨

瘿袋的死没对洪水峪的人造成任何影响,除了天宽。

“孩子们可没什么债务,他们几乎将母亲忘却了。认真会想一番,也无非更加肯定那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老辈人虽爱讲瘿袋的故事,但语调却沉在“谷子”上,那代人的人生究其意义不过“粮食”二字,瘿袋的死甚至为他们带来了饱餐一顿的好處。

但天宽不同,他心怀内疚、后悔、遗憾,当他耗尽了灯油回家时,看着自己的娘们食了苦杏仁时,他“也有吃的意思了”,当他听到瘿袋在他耳旁说出生命的最后五个字“狗日的粮食”的时候,他只能悲哀又赞同的点点头,爱怜的在女人头发上摸最后一把。每每深夜只剩下他一人独自苦想“明天吃啥”,他更深一层的明白了瘿袋的不易,“夜里头赤条条翻身,被里的空儿叫他心痛”,他对一向凶悍的老伴儿,最后的评语竟是“仁义”二字。“他一辈子没有逞过大男人的威风,也许试过一次,但只要一次便要了老婆的命。到承包的田里做活,时时要拐到坟地里去,小心拔土旁边的野草,他好悔!”

天宽对瘿袋的感情,在瘿袋自杀后似乎一下子达到了巅峰,从一开始建立在性上的男女之爱,到困难时期的相濡以沫,再到现在,他突然更懂瘿袋了,懂她为了他自己和这个家庭这些年来所付出的一切辛劳,他明白了她一个柔弱的女人,要千方百计地找粮养大六个儿女时的苦难,可残忍的是,他和瘿袋已阴阳相隔了。

二、天宽是否有觉醒意识?

1.模糊的觉醒意识

天宽是洪水峪唯一一个有独立心理活动人,也可以说在整本书中只有天宽有真正的心理描写,心直口快的瘿袋没有心理活动描写,嬉笑怒骂都拿她短促的西水音一股脑儿的嚷出来,洪水峪的村民们没有独立心理活动描写,他们想“只知道天宽娶了个瘿袋婆,却不想生得这般俐口”,“这个女人是西水的母虎”,都是群体性的心理活动描写,仿佛所有人的思想都是整齐划一的一般。

但天宽不同,他的木讷不善言辞反倒滋生了他暗地里漫无目的、无休止、自由自在的种种想法。“这个女人是混种,以后的日子怕难得好过。但凭怎么骂,女人还是女人,身条儿和力气都不缺,炕上也做得地里也做得,他要的不就是这个么。”“他心里有数,女人待他不薄,两口子熬日月,有这个够了。”“他只明白,女人起初只是嘴坏些,有了孩儿,肚皮一紧瘪,她的手便也坏了。不能说,他嘴打不过她,手打怕也吃力。况且养活一堆活口,女人的本事,哪一样都是有用的。”天宽虽然木讷,却是一个细致的人,他总能发现生活点滴的变化和细腻的情感。他发现“女人日渐憔悴。如虎也似病虎了,急躁中添了忧伤。瘿袋有了皱儿,再也不似亮亮的粉红气球,骂人时也鼓不起来”。

这些想法都是在围绕瘿袋,而且多半都是为瘿袋蛮横不讲理开脱,作为一个朴实的农民,他从未把这些想法表达出来,也从未当面对瘿袋表达过感激和爱意,可就像文章说的“他心里有数”,瘿袋的好与孬在他的心理活动描写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他的心理活动却是模糊的,他有思考的意识,只是浑浑噩噩的、漫无目的的闲想着,无法超越现象得出本质的最终结论。最典型的一处例子就是天宽和瘿袋最后一次做爱,半中间的时候瘿袋忽然就问了一句“明天吃啥?”天宽就愣住了,“‘吃啥?自己问自己,随后就闷闷地拎着裤子蹲下。好像一下子解了谜,在这一做一吃之间寻到了联系。他顺着头儿往回想,就抓住了比200斤谷子更早的一些模糊事,仿佛看到个吃啥?”他对人和粮食的联系,只是好像解了谜,在他朦胧的想象里,他仿佛看到再他花200斤谷子换回瘿袋之前,村里人为了粮食忙忙活活的样子,虽然他的想法到这里没有打住,可却无法在得出最终的结论了,他无法深究人和粮食的关系究竟怎么样才算正常的、健康的,当然作为一个并未走出过洪水峪太远的村民,这和他自身的身份、阅历都是相关的。

莫里哀在其著名的剧作《铿吝人》中有这样一句名言:“人不是为了吃饭而活着,却是为了活着而吃饭。”粮食本来是人用以维持生命的手段,但是在洪水峪,它却成为所有村民的生存目的,是所有人生命的全部,“当手段和目的发生倒置后,人的悲剧命运就不可避免”,天宽虽然没能认识到这一层,但他能意识到村里人忙活一辈子的也不过“粮食”二字,便可以称得上是“半觉醒”了。

2.求解不出的怒火

在无法得出结果之后,天宽的心中就会有一股无名的怒火。

天宽看见女人日益憔悴后的一段心理描写。“天宽呆想:操心操够了吧?看六个孩儿个个饿相,大的小的都有舔鼻涕的病,心里就有了火苗,燎着熏着朝上顶。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顿,揍死它!”

这是天宽在文章中的第一次发火,发的是闷火,只是在心里燎了燎,想了想就不了了之了,并不像他第二次发火动手打了瘿袋那样,造成了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可在我看来,他这次闷火却比他第二次的爆发更为重要——这代表着,他和瘿袋不同,和全村人不同,他不仅仅把吃饱作为人生的全部信条,除了生理需求外,他还有着更高层次的需求。

吃是人最基本的生物本能,粮食也就成了人生存的最基本需求,但在物质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人们对食物的需求不断膨胀,以至于粮食成了人生活的全部。对瘿袋来讲就是这样,她一生都在为粮食活着,为了粮食被转手倒卖了六次,为使“天宽家的坟上没有新土”千方百计收集食材,为丢了粮票而一命呜呼。对洪水峪的村民而言也是这样,老辈人叨叨念念的瘿袋的故事无非也就一直在强调,瘿袋是用二百斤谷子换回来的。

可对天宽来讲却并不是这样,按理说,他该对自己家的坟上并没有产生新土,孩子们虽不健壮但也健康长大而感到知足和欣慰,但他没有,他察觉到妻子日益衰老的容颜,连瘿袋也有了皱,不再像亮亮的粉红气球,他对孩子们因为饥饿即使是鼻涕也要吸到嘴里的饿相产生不满。除了食,他还有更深层次的需求,他还想要更深程度的幸福感,但他却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出来,这自然就在他的心里形成一股无名的火。

更引人深思的是,在天宽的心理活动中,“他想逮上活的揍一顿,揍死它!”,这里作者用了它而不是他。可见天宽真正想打的并不是他饿相邋遢的儿女们,而是那个让人饥饿却也无能为力的外部社会。

三、结语

新写实小说最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真实,这里的真实表现在文本对种种琐碎的生活细节不遗余力的描写上,而这些凡人琐事的细节描写,无不道出人生的烦恼和不幸,展现出浓厚的世俗气息和小人物身上挥之不去的卑微感。刘恒虽然试图赋予了这些人物努力超越困境的反抗意识,瘿袋“半世里逞能扒食”,在缺粮的时候,她想尽方法寻找粮食以延续生命,在生命最窘迫的时候,挖鼠洞、淘驴粪,偷邻居家的嫩葫芦等等,可谓是费尽心机和粮荒战斗,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围绕着粮食艰难的过活,洪水峪乃至大时代下的所有人,都为粮而生又为粮而死。可以说,刘恒残酷而又冷漠地勾画出了人类因为陷入欲望陷阱中而无法自拔的生存困境,写出了人的“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他对生存是持悲观的态度的。

但刘恒毕竟又不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虽然他悲观地展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但他又达观地塑造了天宽这一人物,虽然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觉醒,看清粮食和生活的关系,但他的存在无疑又给了读者一种人其实是可以超越生存困境的希望,在悲觀与达观中徘徊,或许是刘恒写作时的真实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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