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一群人

2020-12-08 02:15盛洁
青年文学家 2020年32期
关键词:铜川余晖泡面

作者简介:盛洁(1997-),女,汉族,江苏江阴人,扬州大学在读法学硕士,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

连日冰凉刺骨的阴雨过去之后,太阳才出现,不浓不烈地照耀着瑟缩在宽厚棉衣之下的行人。唯有温暖的晴天,人们才肯慢下脚步,生活也就多了有条不紊的烟火气。我遇见老赵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时候。

那时候我拖着和我一起逃学但是胆小怕事的妹妹半拉半扯地从正在施工的工地经过,两个人吵吵闹闹,好不热闹。他蹲在废弃的木料旁,沐浴在阳光下,“吧嗒吧嗒”地抽着香烟。亮光之下,我只看见他幽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两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烟气后不甚分明。

我气急败坏地扯了一下妹妹,发狠叫道:“若你再拉拉扯扯,回去我告诉家人就说是你逃的学。”力度大了一些,她跌在了布满灰尘的工地旁。“哟,别看着小,脾气还挺大的。”他在妹妹声嘶力竭的哭声中终于发了话。他刚想站起来,顿了顿,在地面上按了按自己的香烟,火红的星子闪了闪,熄灭了。

烟气慢慢散开,我看清了他的脸。

很典型的农民工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皱巴巴的脸,一笑起来满脸布满了沟壑,阳光仿佛也瞬间被“吸”了进去,黝黑的脸庞便不是哑光的黑,而变为高光的黑了。他的裤子脏脏的,从裤脚至膝盖布满了大块小块的黄泥,就连膝盖往上也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泥土。他好笑地看着我,伸手扶起了妹妹。“带妹妹不是这么带的。”他左摸右掏,掏出来一块包装纸鲜艳但皱巴巴的糖果,明显已经放了许久。我有些嫌恶,但仍恶作剧般地迅速塞进了妹妹的口中。嘴里被塞了东西,她迫不得已地停止了哭泣。“对嘛,小孩子最爱吃甜了。”他洋洋自得地笑了起来,这一笑露出了因为抽烟而牙渍斑驳的牙齿,更加丑陋了。我拉着妹妹想要离开。

“喂,丫头,这次我抓到你逃课,你就想这么走了吗?”他自作调皮地朝我眨眨眼,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你想怎么样呢?”

“我家有个像你们一样大小的儿子和女儿,但我认字不够,给他们写写信也不能,好不容易你我有缘,你帮我写写信件如何?”

“我凭什么帮你?”

“就凭你高中校服胸口的校徽,我便认得你哪个学校。”

我瞬间如泄了气的皮球,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他又嘿嘿地笑了,伸出宽大而粗糙干硬的手掌摸了摸妹妹的头,然后掏出另一块糖果送给了我。

在回去的路上我便丢了。

第二天中午,阳光灿烂,我如约来到工地临时搭建的用餐棚中。他在吃着泡面。“哧溜哧溜”的吸面声混杂着工地外“叮铃哐啷”的收拾钢板声,人声鼎沸的交流声,他在别人的烟雾缭绕下,心无旁骛地吃着面。阳光照射下,周边的浮沉清晰可见。他看见我便将我带了出来,远离了吸烟的人群。他随意地在地上铺了报纸,让我席地而坐,搭起了几块木板,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塑料袋中崭新的信纸拿出铺开,手掌在上面摩挲了好几下,告诉我说可以写了。他边说边为我打了一份三菜一汤的饭,很贴心地在饭菜上盖了一层塑料盖。他说工地尘土飞扬,怕饭菜被污染。然后他在我旁边,依旧大口大口嘬着热气腾腾的泡面。

他在信里向家里问好,主要关心自己的儿女是否好好学习,问及自己的父母和妻子是否安好,在信里也提到了我,只是说我是好孩子,愿意为他写信,希望儿女能向我学习,今后努力考到大城市来。写好之后,他将泡面盒拿开了些,手在衣角上擦了几遍,拿起信纸,告诉我字写得很好,他非常满意。然后我们一起封了信封口,他前后将信封摸了数遍,终于依依不舍地将信封给了我,让我放学之后投递。接过写好的信时,信封里上还带着他胸口的余温。

夕阳逐渐西下,落日的余晖温暖地照耀在我们的全身,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说他姓赵,很普通的姓和名,就像普通的芸芸众生一般,容易消失在人海里。“当然,好歹我的姓是《百家姓》中的第一位啊。”他乐呵呵地打趣道。家在铜川,妻子是个老实的农民,在家里带着一对儿女,儿子上着中学,女儿还小,大龄得子,父母康健。

“那你为何还背井离乡在外面那么拼?”我有些不解,毕竟他不出来打工,家里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想像城里人一样,让女儿多开阔开阔眼界,然后给儿子买个房,让他也走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到激动处,他点燃了一根烟,又可能忽然想到我还在旁边,瞬间按在地上掐灭了,但是他黝黑的脸颊上犯出了通红的色彩,在余晖的照射下,更加熠熠闪光。

“你看,这背后即将建好的高楼,都是我们这些人盖的。我从陕西盖到了江苏,”他不无骄傲地说道,随后声音突然低沉了下去,他重重叹了口气,“可是什么时候,我才能让自己的孩子住进我盖的楼呢?”他自言自语道,随后大概觉得我这个小孩子也不懂,朝我摆了摆手,连声道“不谈喽,不谈喽。”夕阳的余晖继续温柔着,美中带着点忧伤,也许美里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愁。

我只帮他写过两三次信,都是絮絮叨叨地在说些琐事和向家里问好。而等高楼建好,这帮工人这一阶段的任务便也完成了,他们仍旧像往常一样,消失不见了。没人记得高楼建好前的这一群忙碌的、在尘土飞扬里工作的人,更不会有人记得这一群人里有个姓赵的陕西铜川人。

我也只是偶尔看着冲入天空的高楼才会想起这样一个人。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我在火车站与他见过一次。大学放了寒假,我拉着行李箱,準备回家过年。人群之中他背着大包小包,肩头扛着硕大的麻袋,肩膀微微向下倾,依然是风尘仆仆的普通农民工的样子,只是裤脚少了黄泥。我大声喊了喊他,他仍旧像当初一样对我笑了笑,随即掐灭手中的香烟。

“这回回家我就不出去打工了。儿子青春期叛逆得厉害,女儿倒是很乖顺,只是成绩不好,升学还是有点问题。我想回家陪陪他们,毕竟他们的成长中已经太多时光缺少了我的参与了。”

“铜川现在建设得不错,我心里也有愧,建设了外乡这么多年,还没有好好建设过家乡。”他不紧不慢地说到,声音有些嘶哑,但是眼睛仍然清亮,像我当年初次见他一样我不知该从何说起,而离别的时刻也来得异常快。他朝我挥了挥手当作告别,涌入上车的人群之中,我的视线便逐渐模糊,再也看不到他了,他仍然像相见的时候一样,来之于众生,然后又消失于众生。而我,又何尝不是众生中的一份子?有时候我想:大概人的出生环境是最难更改的,人与人之间的命运到底不同。但即使人的出生环境无法选择,像老赵一般的普通工人不一样充满着热血去奋力一搏吗?像老赵一般的普通人大概都是存了美好的愿望才会愿意背井离乡去建设别人的家园吧。也正因为有了他们,我们的祖国和我们的各个城市才会越来越好。

大学毕业后,我去陕西玩了一趟,也到达过铜川。铜川仍在快速发展着,一座座高楼等待着拔地而起。我看着忙碌的工人,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干劲,我心想这里一定有像老赵一般的农民工说不定也有老赵。

冬日正午的太阳即使猛烈也让人洋溢着幸福。我相信他们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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