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成都)
已有思想准备,悲伤依然不可避免!
惊闻欧阳中石先生仙逝,20多年前的一些场景便一一展开,泪水想往外涌。离京20多年来,一直未曾惊扰过他,但对他的敬仰和关切之情从未减少。
大约是1996年7月的一天,王祥之老师带着我,自首都师大南门而进,在一座筒子楼里(因每次去只按既定路线前去,从未关注过楼栋号),将我引荐给了欧阳中石先生。那是我刚刚从天津工会管理干部学院书画专业毕业,到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央国家直属机关分会上班,从事书协秘书工作。当时王祥之老师兼任了北京中韩书法家联谊会秘书长,而欧阳中石先生担任该会会长,将我引荐给欧阳中石先生,主要是让我顺便做些联谊会的秘书工作,尤其是与欧阳中石先生的联络工作。我的老师韩嘉祥、高昭业都是吴玉如先生的学生,和欧阳中石先生师出同门,除了欧阳中石先生的名望外,有了这层关系,第一次登门拜访多少有些激动,但我并没有多说话,主要负责点头,如此,已经很温暖了。通过拜访约定,以后每天下午3:00是我登门联络工作的固定时间。
与欧阳中石先生的工作交往不是很多。一般有联谊会的重要活动需要策划和做出决定时,王祥之老师就会带着我前去,以便我负责抓落实,其他时候我独自前去,主要是传递一些重要信息和材料,请示汇报一些具体工作,或者办理先生参加活动的出入境手续等为先生个人服务的锁事,其他交往也就是书法展事及笔会活动中的见面了。我在与欧阳中石等书法大家的交往中,始终都秉持一个原则,即绝不主动向前辈索要书法作品、不要求评点自己的书法、不要求给自己做示范等等,虽然我急切需要这一切,而且协会和领导对我没有这方面的纪律要求,但做人与求学之间,我选择了做一个有礼有节的人。由于我每次去联络工作,先生家里(这个住处实际上是学习、创作和教学的场所)大多时候只有先生夫人或一个学生在,所以我们的交流很直接和纯粹。大概是我第三次去他那里时,他主动关心地问了我一些情况,知道我坚持在写书法,便让我下次带字过去。我很珍惜这次机会,下一次去他那里前,认真写了一幅借鉴了吴玉如和王宠书法意味的小楷,他认真看了,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点评,只是问了我师从关系方面的情况。我向他报告了我此前的一些老师,并重点介绍了他的两位同门,他也只是点了点头,最后要求我一定要多临贴,不要轻言创新。这次没有点评的点评,让我羞愧地认识到了两个问题,一是我的书法本身差距还很大,二是急功近利的问题被无言地点评揭穿了。从此,我再未拿字给他指点,因为我一直觉得条件还不够成熟。但在他与学生讨论书法的时候,他会让学生给我倒一杯水,我会心领神会地静静坐上一会儿,有时他也会让我看看他新写的作品。虽然我自许还是能写些书法评论的主,但也还是不敢评论的,只是默默地盯上一会儿,总之,向欧阳先生学习书法主要还是听其言观其行。虽然在很多书法展览和笔会场合都有机会看到欧阳中石先生的书法原作,但更多地还是留连于他书法中美妙的形态和精绝的技法,真正震撼我的是一次在他家中的所见。那次我进门,就见一件书法作品夹在靠门边的架板上,整四尺的纸上仅写了“听涛”两个大字,落款也只写了中石两个字,章已盖好,墨尚未干。他的学生一边引我进门,一边和他讨论这件作品,欧阳先生看上去很高兴,让我也看看。我的脑海里顿时跳出“文人书法”四个字,第一次被线条本身打动。只见仍在呼吸的线条,温文尔雅,如对君子,如沐春风。
“文人书法”这个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当时书坛逐步兴起的现代书法、艺术书法等XX书法概念层出不穷的背景下、我们对书法未来进行持续探究的一个闪念。九十年代初,中国书法才刚刚经历了十年复苏,正走向繁荣,书法专业化已成大势,创新成为时代主题,虽然也有一些微弱的声音在强调传统,但对于“什么是传统,应该坚守什么样的传统”,却没有什么确定的主张,而“文人书法”这一概念的形成让我看到了中国书法专业化的真正方向。
中国书法的传统,包括《绎山碑》、《熹平石经》等为统一和规范文字及书写的政治书法传统,以台阁体为代表的科举书法传统,以龙门造像书法为代表的民间书法传统,以字绘形或绘意的世俗书法传统,以器皿铭文或饰文为代表的工艺书法传统等,其内涵十分丰富,但其生命力在于“文人书法”。“文人书法”是由各个时代的文人传承和创造的书法,对中国所有书法传统都产生着深刻的影响,又无时无刻不从其他传统中吸取营养。“文人书法”没有固有的形态,甚至在一些特定的时代与其他书法传统共存,但其根本的特质由文人这一主体而定,即书写者代表了一个时代的文化发展程度,具有社会担当的精神和独立的品格,其书写理想和表达的情怀中,充满对当下的批判和对未来的拷问,所以文人书法既有文化救赎的时代特质,又有恒远的拓展特质。中国书法历史上最经典的书法作品,如《兰亭序》《祭侄稿》《蜀素贴》等无不是“文人书法”的典型代表。
改革开放后的华夏大地,全民都在寻找自我突破,创新在各个领域都是主流,在书法界更是碾压所有话语,但这种创新更多地停留在“好异尚奇”的阶段,书法与各种文化大胆融入,将各类元素大胆重构,对传统审美大胆颠覆,制造了美术系书法、行为系书法、模仿系书法、涂鸦系书法等书法现象,为书法发展做出了大量尝试,带入了大量信息,这是积极的一面。但这繁荣的后面,缺乏冷静、深邃的思考,书法正在失去自己的精神。在这样的背景下,欧阳中石先生据首都师大书法研究所之重镇,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坚守并大力倡导中国书法之“正统”,为此,他甚至杜绝自己的学生参加各类竞争性的书法展事。很多年来,人们对他的主张都不太理解,各路媒体也没有表现出太多追随的热情,我似乎明白一些,也不是太清楚,毕竟与他的交流还是少了一些、浅了一些,现在看来,或许他坚守的“正统”正是人书并重的“文人书法”吧?
欧阳中石先生已经离我们而去,他会不会成为中国“文人书法”的最后一位坚守者?中国书法是否就此与“文人书法”分道扬镳?中国书法专业化将走向何方?我辈诚当努力,后人且看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