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光
庞余亮是一位全能型的作家。
诗歌、童话、散文、小说。不是心血来潮,偶尔客串,而是并驾齐驱,均匀用力,最终姚黄魏紫,云蒸霞蔚。在分行与分段之间,在想象与非虚构之间,在短篇、中篇与长篇之间,他快速切换,进退裕如。
当然,他首先是一位诗人。他的第一部作品集,是诗集。非常有意思的是,名字叫作《开始》。这固然可以说是一个作家的雄心,但我更愿意相信的是,这是一个作家的初心。开始——像是前进的誓言,但也像是坚守的诺言。后来,他果然又写出了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众所周知,三四十年间,多少诗人打了退堂鼓,有的改写散文、小说;有的甚至不再写作,基本与诗歌绝缘了。但是庞余亮没有,他与诗歌,诚可谓执子之手,不离不弃,一往情深。
如果你看过他的大部分作品,那么,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根本上,庞余亮永远是一位诗人。童话自不必说,她不是诗歌的堂妹,就是诗歌的表妹,或者就是诗歌的孪生姐妹;在庞余亮的散文,尤其是他的乡村教师笔记系列中,你会发现,在散漫、琐碎的叙写之后,最终击中你的,总是一种狡黠的诗意。对匮乏生活的忍耐,,对人物个性的宽容,对赤子之心的共鸣,使得他刻板的职业生活轻灵起来、圆融起来、升腾起来。在这里,你会相信,诗歌是唯一的救赎,对于自我,对于乡村,对于青春;在庞余亮早期小说中,你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诗化倾向:意象大于情节,情绪大于人物。如果说,庞余亮的散文在表层靠近诗歌,那么,他的小说则在内在靠近诗歌,镌刻了一个游荡的、不安的、无枝可栖的灵魂。尽管后期他的笔触转向了城市生活、现代生活,他还曾写过一些历史题材的作品,但这种内质并未改变,只是人称转换,背景不同,更加隐蔽罢了。但是在他最新的长篇小说《有的人》中,他到底没有按捺住自己,把主人公直接设定为诗人,直接描写诗人在这个世界上的遭遇。不用说,这至少是某一角度、某种程度上的“夫子自道”。
所以我经常想,要了解和理解庞余亮,只要阅读他的诗歌,就足够了。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散文不过是形式上的放松。而小说,则是从灵魂出发,寻找更多的人物、更多的语言、更多的故事而已。阅读庞余亮,你完全可以避开他的《变形记》,径直走进他的《城堡》。
正如庞余亮笔下敲钟的少年、骑自行车的少年、跳大绳的少年、挤暖和的少年一样,他的诗歌同样饱含炽热童真。这样的说法也许大而无当,泛泛而言。但是你把它和诗歌狂热的年代,把它和故弄玄虚、走火人魔的朦胧诗,把它和煞有介事的哲理诗,把它和哀感顽艳的爱情诗,把它和洋洋得意的口号诗,把它和肆无忌惮的口水诗,把它和以诗为耻的时代联系起来,你便知道它的弥足珍贵了。多少人以诗歌为捷径、以诗歌为垫脚石、以诗歌为遮羞布,还有谁勇敢地踏人荒原,承认自己的卑微,不懈地锻打诗歌的技艺?
庞余亮曾经不无伤感地吟咏道:齐鲁大地上或者还有些麦子(《子日》),诗歌的道路是一条多么艰难的道路!现代诗歌打破的,不仅仅是传统的定式,更是我们的内心。太多新的东西涌人,太多的摩擦,太多的碰撞,太多的你死我活。新的东西始终未能深人人心,旧的东西依然摆脱不掉。在我们的心中,下了一场有意义或者无意义的大雪。我们的内心便是这样一块雪地,要么纷纷扬扬,分不清南北西东;要么斑斑驳驳,泥泞不堪。理想的种子不见踪影,即使寻找赖以果腹的食物,也总是困難的。我们就像一只在漫天雪花之中感到头晕目眩的麻雀,终于在这广阔世界中发现了自我,但这自我是何等的弱小,何等的无力,何等的迷惘!
我相信,庞余亮一定曾经像偷偷打钟的少年那样,面对神圣的诗歌,坐了一次从羞涩到狂喜的过山车;我相信,庞余亮一定也像骑自行车的少年那样,在诗行的平平仄仄中跌倒了,又重新爬起;庞余亮一定也像跳大绳、挤暖和的少年那样,在那些令人尊敬的诗歌同行中获得了抱团取暖的力量。他早期的诗歌是朴素的、歌咏的,那正是赤子之歌、天真之歌、向上之歌,尽管后来的风格逐渐改变,但这种基础的、内质的、初心的立足点,却从未改变,这使得他的诗歌既没有受到诗歌内部(主义、流派、山头)的污染,也没有受到外部世界(功利、时髦、商业)的侵蚀,始终元气充溢,生机勃发。
庞余亮诗歌的重要部分,是关于亲情的。他广为人知的散文名篇叫作《半个父亲在疼》,他最新的诗集叫作《报母亲大人书》。父亲的形象、母亲的形象,执拗地、经常地出现在他不同的文本中。他很多的诗歌,都像是一封封虽然披肝沥胆,却再也无法送达给父亲、母亲的书信。这一类诗歌是抒情的、哀伤的,那是儿女之歌、游子之歌、恩情之歌。你也可以把它看成是少年之歌的升级版,是诗歌对于自我成长的真实记录。“从清晨的车窗上/看见了母亲那张憔悴的脸”,“在出租车的反光镜上/看见了父亲愤怒的表情”(《在人间》)。父母亲为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又能为父母亲做些什么?
对于一个儿子来说,母亲让人亲近,父亲则令人疏远。奇怪的是,一个人出生以后,就要立即剪掉和母亲相连的脐带。一岁左右,就要断乳。母亲更多的是生理的、日常的、物质的。父亲呢,他与我们的联系,更多的是心理的、内在的、精神的。我们与父亲,同样连有脐带,同样存在哺乳关系。然而,要剪掉内在的、心理上与父亲相连的脐带,实现精神上、灵魂上的断乳,则要迟缓、隐秘得多。所以,即便是在父亲、母亲身边,诗人们都似乎有一种浓重的“游子气质”:就像睿智的哲学家那样,他们深知“离别”的必然,因此心中忐忑,怅然若失,把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都过成了生离死别。
终于有一天,父亲真的走了。终于有一天,母亲也真的走了。那更是一种更为彻底的“剪”和“断”,它在形式上一刀切掉了儿子与父母的联系,在儿子幽暗的内心世界里,从此有一扇窗户再不打开。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以后,哪一位诗人不是游子呢?不同的是,孟郊的诗篇被温暖的光辉笼罩;而庞余亮,则将父子情、母子情置于严酷的生存背景之下。不仅仅是艰苦的物质生活,还有传统的观念、个人的隐私。如果说这样的诗篇也有光芒,那么,它是更加真实的,严肃冷峻的,游移不定的。在他的笔下,父母与儿女,尤其是父子之间,如同矗立着一座仰之弥高、爬之不尽、又必须牢牢抓住的峭壁,面对自我的孤立无援,他发出疑问:“为什么我总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捱守》)他又自我劝慰道:“这是必然的,理想的小马驹/长成了丑陋粗壮的牝马。”(《白杨和马驹》)他恳求着:“握一握吧,请左手原谅右手。”(《移栽》)
始终坚持自我、不卑不亢。在亲情中洞悉生存,悲悯生命。以此为圆心,以此为内核,庞余亮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群,更为复杂的社会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他真的是一位游子:在故乡与他乡之间游走,在不同的职业之间游走,在不同的文体之间游走。在熟悉的人身上,他看到了陌生。在陌生人身上,他却看到了熟悉。生活总是一样的。富者的生活便是贫者的生活。男人的生活便是女人的生活。卑贱者的生活,也便是高贵者的生活。人们互相对立,却又互相纠缠。彼此怨恨,又彼此赞扬。事情正如庞余亮在《淮河》中所写:那条黑暗中发着幽光的淮河/看见痛苦的幸福的我/它就会鸣笛致意。我喜欢他的《在人间》《无论多辛苦……》《底层生活日记》。我喜欢他独有的简洁与留白,听听吧:一场生活结束了/必须用死来纪念/一之后是寂静,未亡人的寂静(《活着并倾听》)。
阅读这样的诗歌,总是让人从现实的云端,直落精神的谷底。落差在自然界产生了惊心动魄的瀑布,而在诗歌之中,它更深刻、更尖锐地撼动我们的内心世界,让人产生了沉痛、哀伤的人生体验。为了生活,我们奔波;为了现实,我们让步;为了理想,我们迁徙。无根是我们的宿命,漂泊是我们的使命。含混的生活啊,像某种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总是不能顺利到达我们空空的胃部。
从父母膝下,到街巷邻里;从莘莘学子,到三教九流;从眼前当下,到风云变幻,庞余亮不断游走,在诗歌中慢慢改变着自己:修辞变成了叙事,自嘲变成了反讽,悲愤变成了沉痛。
他不再急于表达,而是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让人物出来,让情节出来,让转折出来。庞余亮主要是叙事的。如果说他的早期作品中还能够偶尔发现修辞,那么,在中后期作品中,则是叙事,叙事,还是叙事。叙事使得诗歌在感情上更为亲切,在方式上更为无痕,在效果上更为顺畅。庞余亮写过一首诗歌:《微生物的低语》。叙事可能是烦琐的、平庸的、音量极轻的,因此“微”,因此“低”。但你要知道,在中国画中,任何一点细小的墨迹,都不是作者的随意而为,也绝不容观者忽视一宏大的史诗,也不过是叙事。
叙事的语气,也由自嘲变成了反讽。诗歌的一端是赤子之心,是童谣、是牧歌、是情诗,诗歌的另一端则是饱经沧桑,是机锋、是谜语、是经卷。“这些少年一定渴望着鲜艳的红领巾”(庞余亮《去养鹿场的中午》),早期的庞余亮是少年,是赤子。但他很快发现,“土豆弟弟全身冰凉”(《土豆喊疼》),很快变成了“你给他一个嘴巴,他仍嘿嘿地傻笑”(《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的“王二”。到了诗歌《理想生活》,已经充满了自嘲:屠夫之子,去个体诊所的、我昔日认识的一个女子,月光下,像蚯蚓一样沉睡的“我们”。再到《半墙记》组诗,嘲讽的语气依然如故。不过,嘲讽的对象不是自己了,而是嘲讽本身。嘲讽又有什么用呢——“这只寄居在隔壁菜场的雄鸡/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人买走”(《雄心》)。嘲讽有什么用呢一“再有脾气,也得隐忍着腰间盘突出/伏腰抄写《金刚经》”(《脾气》)。嘲讽有什么用呢——“浪费纸张是可耻的,不浪费纸张更是可耻的”(《善行》)。为了反讽,庞余亮甚至学会了用典——“无一字无来处”。他在《雄心》中引用古诗,在《半墙记》中引用老光棍的话语,在《脾气》中引用谚语,在《湍流》中引用科学術语,在《卖掉旧书的下午》引用星座占卜资料,在《雨夜读《诗·小雅·蓼莪》》中,简直是在做批注了。这些一般难以搬上“诗”的台面,异质、生硬的引用,一方面经由对比,带来了更大的空间感,另一方面建立了策略,构成了对于嘲讽的嘲讽——自我在消弭与凸显之间来回游移:虽然前进,但并不进攻;虽然后退,但更尖锐有力。
由于叙事,由于反讽,诗人的感情,也从悲愤,变成了沉痛。诗歌不仅帮助读者打开了眼界,发现了一个开阔、深邃、辽远的所在,同时也让我们发现了诗人在世间的藏身之处。很多年以前,庞余亮写下了《底层生活日记》。底层,似乎始终是他的立足之处。时间,生活,职业,都没有改变这一点。就像那谦逊的水,总是流向最低洼的地方。当然,这种底层,并非矫情的“人民”“土地”,也非政治意义上的基层、阶层,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底线(也许这会削弱诗歌的空间感,但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说法)——那么多的人无法完成引体向上,只有诗人在单杠上面,露出了他那倔强的头颅——有的诗人自我孤立,世人用人格孤立诗人。殊不知,诗人只是在众人之外自我完成。
悲愤可以理解,沉痛则意味深长。悲愤是忍无可忍,沉痛是痛定思痛。沉痛是自我疗伤的开始,是寻找出路的惆怅。诗歌的开始就像老牛反刍,诗歌的继续则像蚌病成珠。生活和内心,就像两片蚌壳,有时分开,有时闭合。不管如何,总得珠胎暗结,熬过阵痛。
在诗歌《星期之车》里,庞余亮描写了我们的分裂状态:日子与内心、善始与恶终、公共与隐私。你把它看作诗歌与世界、诗人与其他人关系的某种隐喻,也未尝不可。诗歌就是遗世独立,诗人就是和其他人格格不人。诗人在理想中呼吸,诗歌在生活的反面。读读这首《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吧:
多少年代过去了/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那个年轻人还在举他的头颅/他的专注,他的瘦削/我不知道怎样说自己/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数不清有多少人在我心中消失/我命令我安静,心可是很痛/九十年代在缓慢地转身。
这样的诗,已经把人、把事远远地放到了一边,游走到了更远的地方。人生如梦。诗人们恰巧醒来。有的诗人说:“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有的诗人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再听听法国诗人徐佩维埃尔的说法吧:“死人背上只有黄土三指/活人却要把整个地球背负。”
有的诗人游走室内,有的诗人攀登高峰,而有的诗人,则桂花树下,并肩吴刚,与玉兔一样置身月球。卫星围绕行星,行星围绕恒星。所以,有的诗歌是家常式的,有的诗歌是登临式的,而有的诗歌,则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所以,有的人写到了小的寂寥,写到了个人的痛,但有的人写到了大的孤独,写到了人类的苦。
“你要知道,愈高的枝头/总是摇晃不已”(《愈高的枝头愈是摇晃不已》)。在诗歌中,庞余亮游走得越来越远。此身游子,此心赤子。不管走到哪里,青春依旧,热血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