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红艳
风是故乡的特产。风从春吹到夏,从秋吹到冬,吹一个四季便是一个轮回。于是,风里的温暖便成了日子里温馨而浪漫的记忆。
风从塬根吹来时,塬上的春天灿烂得黄一片,绿一片。那时,我正在油菜花盛开的地里挖小蒜。天阔得像大海,蓝得能透出水,几朵白云浮在蓝天之下,一个三维的空间,映射出阳光的明媚。
风是一点儿一点儿拂田而来的,最开始在塬根的那座堡子上。我看见堡子挨着天,用它的土灰色衬出蓝天的纯净。堡子被古老的风打磨得有些颓废,墙皮松垮虚浮,周围荒草摇曳,但它的筋骨应该是坚硬的,因为打我记事起,它就这样坚挺而威武地矗立在塬根,而且高高在上。打堡子下面走过,整个塬上的人都可以看见你。人们似乎以它为坐标,走到堡子下面,就会有人报告路程的远近。
风从堡子那儿起程,拂着堡子粗糙的皮肤而过,爬下坡,爬过一层一层的绿,掀起一波一浪,最后到达我的油菜地。菜花使劲儿抖动起来,或者说摇头晃脑。正在采蜜的蜜蜂翅膀颤动得更频,似乎在花蕊上站立不稳,连唱歌的声音都暂停了,用尽力气不让风带走自己。我灼热的脸被风吹得很熨帖,头发却一根根飞了起来,与风儿纠缠不清。我直起腰,暂停工作,看风在地里撕扯。
终究,风儿摇下一地花粉,翻过菜花的金黄,扑向更南的田野,继续推着一层一层,或绿或黄的波浪,远远地走了。
此时,村庄涝坝里的风是守着不走的,它喜欢在涝坝里洗衣服的大人和玩耍的小孩儿,喜欢听大人们家长里短地絮叨,喜欢看孩子们泥猴一样戏水或者玩泥巴。风在涝坝边上几棵柳树的头上不停地刨,柳树不气不恼,披着满头绿,垂着条条细发,任风把它的发梢浸到水面打湿。柳枝吐着鹅黄,拂过来拂过去,顺着风的脾气宠着风。风还在涝坝的水面上撒上一层柳絮,然后轻轻地吹着柳絮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柳絮在水波之上忽高忽低、忽远忽近,似乎挺享受随波逐流的感觉。
当大地被热浪侵袭时,风有时会躲起来。比如烈日当空时,割麦的农人汗水像河一样流,却不见一丝风吹来。农人抬起头望望天,皱起眉头,只得揭下草帽卷起来当扇子扇几下;再比如碾完场,等着扬场时,风又跑了,害得农人一边咒骂一边盯着树梢盼星星盼月亮地等。
风在人们翻场时,会出来捣乱,吹得麦草衣子乱飞,吹得翻场的人睁不开眼。风暴虐的脾气在雷阵雨来临前展露无遗。眼看要下雨了,农人心急火燎地收拾着,要么在地里摞麦垛子,要么在场里盖麦粒。风脾气大得很,不是把麦垛子上的帽子吹翻在地,就是把盖麦子的塑料布吹上天去。农人和风的战斗此时最激烈。
风在人们不干活儿时却会温和下来。比如晚上,习习凉风刮过场院,刮過整个村庄,人们在场院里享受风的给予,风倾听人们嘤嘤的谈话,风跟人和谐得出奇。风在夏收忙完之后留在村庄玩耍,在这家的房前逛逛,在那家的屋后扫扫。几根麦草、几根毛草会随风走上一段,终究不会走很远,它们各自有自己的家。
风在夏天还跟着我赶集,它跟着我逛并不繁华的小街道,在街道上扬起一阵尘土,吹得商店里的纸货“哗啦、哗啦”地响,吹得有些店门“咯吱、咯吱”地摇。等我回家时,它跟着我跑着跑着就跑成了小旋风,也许是对这次赶集不满意。旋风是可怕的,听说会把人卷上天,所以,小旋风里一定装着鬼怪。我看着小旋风卷着尘土在路上跑时,吓得不知往哪儿躲。终究,小旋风一次也没旋到我身上来,也没见谁被小旋风旋上天去。
正是午后,村庄昏昏欲睡,屋后的风和我一起醒着。阳光正烈,风变着花样吹。先是呼——呼——地有节奏地把杨树朝一个方向吹,把树梢吹成个大背头,杨树头朝一边歪着,等风喘口气的时候才能把头回正一下。等一会儿,风又左一下右一下地乱吹,树梢也只得跟着风左一下右一下地东倒西歪。风累了,不再用劲儿,杨树也消停下来,只有叶子哗哗作响,闪着阳光的颜色。
风在孩子们的背篓里东翻西翻时,已经是秋天。有了秋风,树叶才哗啦啦全落了下来。风在每个树上搜刮叶子,也许它喜欢那一片一片的黄。那一片一片的黄确实诱人,叶脉清晰,叶片黄中带绿或者绿中带黄,叶边弯弯曲曲,弯成秋天的模样。风带着叶子在空中舞蹈,翩跹飞翔的姿势优美动人。飘Ⅱ阿,飘Ⅱ阿,飘累了,才会恋恋不舍地轻轻落到地上。一叶,两叶,三叶,四叶……不知不觉,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地毯。
孩子们也是喜欢落叶的,于是风和孩子们打架。风不想孩子们把落叶带走。孩子们一扫帚一扫帚地扫一堆,还没来得及装进背篓,风呼地一下全卷天上去了,于是孩子们又跟着树叶跑。等风喘气的当儿,孩子们手脚麻利地把叶子装进了背篓。风看着得胜的孩子,像猫一样呜呜地叫几声,吹着几片零星的叶子转身走远。
风在秋天还会去找高粱或者玉米,从它们的叶片上走过,是舒服的。风感觉到厚实。风看到夕阳把光彩送给金黄的玉米和红着脸的高梁。风还看见我的父亲古铜色的皱纹里涨满了笑意,它从父亲手中握着的镰刀刃上跑过,在高粱地和玉米地里钻进钻出,但它应该摇不动高粱和玉米的身躯了,所以只能在它们的缝隙里窜来窜去,掠走一点儿粮食的香味。
当颗粒归仓时,田野上真的空了。风在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枝上眺望,在一株株枯黄的草尖上徘徊。风最后在空旷的田野上发呆。
刮西北风的时候,我们穿戴厚实。风带着刀子,风走了一年,仍然感觉空落落的,它觉得在冬天应该报复一下谁,其实,它也不知道应该找谁。它在干冷的冬天呜呜地刮,刮过一程又一程,又似乎走了很远很远,回头一望,村庄上的炊烟就在眼前。风呜咽着,丢下刀子,抱着炊烟守在了屋顶。
炕热得烙屁股,烟直直地伸向天空。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似乎有风,又似乎没有风。风其实贴着人们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儿取暖。或者,它就在村庄的烟火里过冬。
风应该是懂我的,不论什么时候回家它都在。我喜欢听风的声音,风的声音里带着乡音。
责任编辑: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