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后传(上卷)

2020-12-07 06:00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原来我的小船已开行了许久,这时节正在一个长潭中顺风滑行,河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把我弄醒了。

——沈从文《湘行散记》

浦市

去浦市,最好在雨季,在黄昏。白鹭贴着幽幽江水来回飞

捕鱼的老人归来,抖抖鱼篓:从前这里热闹,鱼又多又肥!

3 条商街、12 座城门、13 省会馆、24 处通江码头、无数巷弄和窨子屋

半个江面的货船,连绵数里。两岸之间,烟火万家。上川黔,下洞庭

繁华落尽。湘西四大码头之首的浦市,安静如黑猫标点

康家洲的风浩荡而来。烟雨蒙蒙,女孩在水文站测量自己的身高

浅蓝色雾中湿漉漉的笑容,水洗过,红条石板那样润滑

无人的街道向晚,眸子忽明忽暗。唱辰河高腔的人在高处久久徘徊

当街起舞,秋风凉一片枫叶轻盈。世界在这里停顿

杂货铺早早合上门板,隔在外面的,不只是雨水的声音

曲而窄的巷道,封火墙斑驳。大院修缮完好,旧宅被绿色覆盖

锈迹斑斑的门环轻叩,路灯就熄灭了。风吹来万荷园的清香

高山坪古驿道通乾州,通凤凰。青石板消失后,秘密呈现

沅江水退,古老的码头也会浮出水面,原谅人间的错误

“那年在對岸半山腰上搭台唱戏,吃桐叶粑粑,住农家伙铺,连唱三晚!”

望着箱子岩方向,抿紧嘴唇。忽然间,眼里春潮泛滥

星光桨影。渔舟掠过枫杨林,鲤鱼跳出激流旋涡

“哗…哗…哗…”阔大的虚空里,神拍打着灰色的翅膀

灯火通明的夜,无人知晓的部分,渐渐隐去

是谁在说,“再唱一曲吧,不要怕夜长梦多”

盘古

下客车,上渡船,过明万历年间的石桥,到盘古。同学的婚礼即将开始

教室里张灯结彩,喜气盈门。宋老师咧嘴笑着,孩子们的歌声在操场荡漾

丑溪、荔溪、耍溪,三根瘦瘦的长飘带,跌落江边,溅起蓝裙子的波纹

沅江让苗乡人放了盅,追逐着爱被牵着走,雪峰山和武陵山绵延守护

五倍子、桐花、百合饱含青春期的荷尔蒙。跃跃欲试的,还有女孩的愿景

长河不尽流,空谷的回响染绿青苔。鸬鹚归来,夕阳抚摸锃亮的铠甲

少女之心在木阁楼上,柚子树下,稻草堆里。在所有想到的谷仓

四月间电闪雷鸣,巨大的冰雹,堂屋顶一块明瓦落地。家骤然明亮

竹篱笆打开四合院缓缓上升的黎明,天空中一轮皎洁的承诺

枇杷黄时,秧苗返青,伤心的唢呐声响起。这日子,她又走了

天空高远的蓝,镜中一片白云久久停留。喇叭花,举起淡红色的孤独

佤乡人不多话,话在火坑边说给亲人听。未知的语言深处,埋藏来时的路

山里大雾弥漫,小木船荡过。烟雨过客,摆渡人虔诚迎送

杨溪古城墙上炊烟又高一丈,盘瓠洞石床外,跳香人喜庆丰年

丝线编织密密麻麻的春天。童年那场雪落在长河尽头,止不住泪流

烫壶米酒喝,煮了的都是食粮。风漫过牧马岭,守林员搭眼眺望

祖父在沙金滩淘金。更早的先人行走水驿,重复向水而生的宿命

盛上满满一碗水,端放在堂屋神龛。过节了,祭上一条河浩荡的力量

“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黄昏时,短暂相拥

蒙太奇的爱,声音里便有月光的颜色和青皮梨味道

沅陵

初次进城走亲戚,蚂蚁般做买卖的人,天蓝色羽绒服飘在尤家巷深处

路灯昏暗,松木架上挂满小人书。童年忧郁的屋檐下,大伯蜡黄的脸

沅江码头泊满小客船,浑黄的洪水浪花翻卷,急速流过的树枝

吊脚楼摇摇晃晃,河街匆匆而过的板车,阳台上看水的女人

在茶楼角落饿着肚子读新买的诗集。“也在等船吗?”她替我付了船费

留下一本封皮脱落的书,粉色的衬衣,善良的女同学,天空万里无云

轮渡半夜嘶鸣,探照灯射向驿码头。沅水大桥睡了,河流之上的女神

河中小渔舟,柳树下夜钓人。城市对岸,钟声在凤凰山脚蜿蜒东流

苍老的法国梧桐,白色的花棉絮样飘。空空的街道,风在肩头轻轻吹

电影院烫卷发的姑娘隔着木窗卖票。查票的老头脸色严肃

格子发屋在图书馆隔壁,门口桂花树年年盛开。理发师有一张艺术家的脸

何师傅按摩中心迁回胜利公园,那里鸟鸣繁密。盲人活了大半生,落叶通透明白

起风了,宗教街门窗紧闭,雨丝慢慢聚拢,伞尖上有了一滴晶莹

突然好奇那些走过青石板的布衣去了哪里。这样想着,“啪”又是一滴

凤鸣塔龙吟塔鹿鸣塔,有人测过,白塔之间,直线距离五公里

快递到家时,行李旁,烟蒂满地。最后一班长途客车即将鸣笛

临江的餐厅,酒杯轻摇,晃动红葡萄酒的青春。落地窗帘变暗了

洒水车播放旧旋律,广场舞散去。路边稀疏的长椅,恋人在夜深处叹息

沅江在燕子滩拐了个弯,纳下酉水,缓缓舒展肢体

“我爱这沉默的湖水,一本深蓝的笔记”

深溪口

时间那么美,滑行在拂晓的风中,落日余辉的码头,一袭青衣低语

放下木炭撩起衣角,母亲说:要像大河样学会低头,学会独自转身

还说,吃不穷用不穷,划算不好一世穷,不能火烧泥鳅:熟一截吃一截

扫盲班回来,她用木炭写在青石板上的名字歪歪扭扭,极简极曲折

这是沅水下游初段。沅水过九矶滩达深溪口,深溪源自张家界梳坪垭

84 千米刻度上,四都坪桐车坪军大坪枫香坪沿途铺开

谁会注意到黑影一点,鹞子样从巨石上跃入?阔大的江面,除了风

除了渔夫隐藏的疼痛。从左岸到右岸,踮着脚,看不到水的尽头

荡渡船的人。看水,看漾开的波纹,柚子树金黄的影子越来越深

木桨挂在船帮的柱子上,棕绳勒出的沟,像大人肩膀深深的印痕

过卢家湾渡去乡卫生院,医生摁亮手电,用镊子从鼻腔取出玉米粒

沉沉睡去,桨声再次响起,微光苏醒。父亲向江南的炊烟处划去

江水静静流。在深溪,用鹅卵石打水漂,薄薄的快乐贴着水面飞

陀螺旋转。夏至雨后,红薯地里,一朵百合花童年独立

人民公社大礼堂,花两角钱看场电影。有人在礼堂里戴大红花

在教育局门卫室落泪,有谁还记得小学校的风琴

河流带走木排,带走机帆船上竹篙的桅杆。春天,在惆怅中流逝

冬阳下屋后大树上的柿子,红得像三妹哭肿的悲伤

王木匠在松木圆柱上弹拨最后一根墨线。雪飘过木格子窗

铜壶的水突突沸腾。山路苍茫,在寂静的世界向外爬行

北溶

杂货铺剃头铺中药铺,饭铺。满街新鲜,吊脚楼的影子重重叠叠

一九八五年夏,穿透初三忧郁的明净的眼。北溶,有区公所派出所

许多从山顶背矿下大河的人。重晶石润泽,货船跳板上嵌着长马钉

遇见一双似曾相识的眼。很想问问他住哪里?初中毕业了吗?

儿子即将高考,健身房里挥汗如雨:“为什么你那么喜欢老冰棍?”

湖面的风依然劲道,渔舟很远。梨花落着白色的梦,柳荫清凉

那些年拦溪筑坝,用水车车水灌田。生产队本子记下:九个工分

草籽花结满少女的欢喜,大枫树上挂着掏鸟窝的人

村小学的信已送达。雪铺满老屋场,放映员吃肉喝酒,脸泛红光

转弯时高举着松油火把,照亮爱情故事。静默中,黄狗吠声响亮

朱红溪从堡子界来,纳了千公坝的水桃竹溪的花双滩的山歌

缓缓流过的,还有一部模糊的无声电影

沟谷酝酿日子,阳光飘忽不定。山与山之间,蓝精灵溪水

路挂在绝壁上,犹豫着探身。清明的雨在洞上坪逗留,斑竹溪中转

门会在夜半开启,两只灯笼的红眼睛。虚空的世界,祥云缭绕

或有商船过往,有南方来信。滑坡搬迁后荒蕪的集镇,炊烟缺席

每年五月,人们从四面八方归来,赛龙舟,舞花旗,无比兴奋

面对那栋废弃多年的建筑,忽然会集体沉默

天南地北,在岸边寻找落泪的陌生人。厢房外,倚栏而立

一滴水从山里走远,我们更远,背负着重晶石矿古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