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
不亲爱的爷爷,你好。你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写到你。几十年过去了,我早已把你的样子忘了。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曾经有过一幅黑白的画像。几次搬家,画像早已不知所终,就像魂魄和名字虽然记在族谱上,你的故事——你哪有什么故事——谁还记得呢。我还没有忘记你。现在,回想起来,你似乎老得像一棵千年树桩,脸上沟壑缠绕,头发灰白凋零,眼里全无光彩。仔细算起来,你死时,大概不到七十,比我现在大不了三十岁。我和你,像是隔着一百年,甚至更为古老。如果世上真有修仙一事,我甚至觉得足够从初生的狐狸修炼成云霄的仙人。我懒得问父亲,他就住在我附近,隔着一栋楼。我也可以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你生卒的年月。他可能也不大记得,你自己恐怕也不一定记得。你一世糊涂,生的日子你不记得,死的那天和你已经没什么关系。
那天早晨,母亲挑了谷子去晒。她知道你快要死了,葬礼上,吃的喝的要准备好。母亲出门前还特地交代,记得喊爷爷起来吃饭。不亲爱的爷爷,你怎么会知道,母亲交给我的任务让我害怕。妹妹还小,我不得不接受喊你起来吃饭的任务。你不喜欢我,从我一出生就如此。我对你的不喜欢,也不亚于你。那时,我家住的土屋,屋里本就昏暗。你住的房间在厨房边上,里面堆满了杂物,粮食和各种我早已忘记的东西。只有一扇很小的木窗子,几乎没有打开的时候,这让房间更加阴沉。你的床靠在墙上,现在想起来,除了灰色还是灰色,就像一张陈旧的黑白照片,斑驳发黄让人厌恶。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死去前,由于你长年抽劣质的烟草,你的肺早就坏掉了。你可能死于肺病,也可能是别的。在那样的年头,你这样一个人死掉,有谁会觉得悲伤呢?你死前,我已不敢看你,你像一个幽灵。我还记得有几次,母亲忍着恶心去伺候你。你的鼻子里流出黏稠的脓血还是别的什么,它们从你的鼻子上掉下来,拉成一条粗壮的血淋淋的麻绳,扯也扯不断,似乎连接着你的五脏六腑。你像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把你的身体抽空,然后死去。总之,非常恶心。床边的痰盂,里面全是带着血样的浓痰。你剧烈的咳嗽让我心惊胆战。
吃完母亲放在堂屋的早饭,我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你。我不知道你是醒着,还是只是暂时停止了愤怒的吼叫。一个快死的人,还那么大的脾气,你的咒骂和声嘶力竭的咳嗽,构成了我童年大部分的阴影。无论如何害怕,我还是要喊你吃早饭。你的屋里有着少有的安静。我站在门口,试探着喊了你一声,你没有动。我又喊了一声,你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换在以前,你该开始愤怒地咒骂我了,骂我小逼养的,让我死得远远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睡得那么安静,让我不敢相信。我猜,你可能死了。即使那么小,我也知道,死人没有呼吸,身上应该是凉的。我壮着胆子走到你的床边,那会儿,我完全忽视了你房间让人恶心的气味。我把手放在你的鼻子前,你不会知道,我最担心的不是你死了,而是怕你装死,只是为了咬我一口,然后骂我,你个小逼养的,是不是天天盼着我死?你没有动。我把手放得更近了一些,确信你没了呼吸。你没有骂我,也没有咬我,这不是你。像是松了一口大气,我几乎带着欢欣跑了出门。在晒谷场上找到母亲,她问我,你喊爷爷起来吃饭了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可能死了。母亲赶紧扔下晒谷的工具回了家。一会儿,母亲对我说,爷爷死了。屋里很快围满了人。尽管你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但你死了,死者为大。族人为你换好了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拆了门板,将你放在上面,你的头底下垫着从屋檐揭下来的瓦片。经过收拾,你的样子虽然略带痛苦,也算得上安详。我站在旁边看了你一会儿,觉得我不认识你,你不是我的爷爷。下葬那天,按照规矩,作为你的孙子,我要从你的棺材上爬过去。由于害怕,我不肯。父亲把我抱起来,硬让我从你棺材上爬了过去。看你埋到土里,我有种难以言传的自由感。从此,家里没了这个人,多好啊。甚至,第二天上学,我高兴地告诉同学,我爷爷死了。
不亲爱的爷爷,如果你早已变成神灵,如果你能感知到我现在说的话,你会生气吗,会不会降灾祸于我?按你以前的脾气,你会的。现在想必不会,据说每个神灵和鬼魂都是平等的,他们超越了世俗的人间,具有平等的智力和虚无的肉身。在人间,你吃尽了苦头,想必也不留恋。你的生平我知之甚少。据说,我的太爷爷,也就是你的父亲,算是混得不错的庄稼人。我难以想象,在那个时代,他居然是个乡村生意人,开了杂货铺。卖的什么,我不知道。成年之后,我试图搞清楚这个问题,没有人给我准确的答案,只是说反正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还不错的。因为这个,你上过学。第一次听说你读过书,你难以想象我的震惊。你怎么可能读过书?后来,我想起来,我似乎看过你拿着报纸碎片发呆的样子。大概是由于生病,你的脑子坏掉了,成为村里公共的笑料。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爷孙温馨的时刻,你给我的只有大而广之的耻辱和咒骂。即使是一个小孩,即使我继承了你部分的蠢笨,我也知道,因为你,我遭受了众人的嘲笑和羞辱。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乡村,多么缺乏娱乐,所有的残疾人都会成为娱乐的对象。这种娱乐残酷而现实,它让人接受了耻辱和歧视。你对我的称呼主要有两种,“小逼养的”和“卖逼戳的”,这两个极具羞辱的称呼,你把它给了我。你应该一辈子没有叫过我的名字,甚至,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我是你的孙子,身上有你的血脉。
前几年我回了老家,特意找到了你的坟墓。你的坟墓风水不错,前面有大片的湖泊,背后有舒缓的山坡,算是依山傍水。在你坟墓右前方五六米,有棵很大的刺槐。那棵刺槐,从我有记忆开始它就在那里。我看到它的那次,似乎并没有长得更加高大。想必是童年时,觉得它异常高大。再次见到它,我已经是快四十的准中年人,见过些世面,它的大不足以让我意外。你的坟墓满是杂草,两侧的侧柏长得不太好,倒也墨绿沉着,土地早已荒芜不堪。不亲爱的爷爷,虽然你不爱我,你还爱着土地,我还记得你肩上的锄头。我把杂草拨开,踩平。年月久了,墓碑残损了些,字迹还算清楚,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我拍过照片,应该还存在电脑里。果然是在的。墓碑上的字迹歪歪斜斜,想必出自不高明的乡村石匠之手。墓碑的上方刻着“祭如在”三个字,上面还有斑驳的红漆。右边是“山水千年秀”,左边则是“儿女百世昌”,中间刻着“故先考李公立旺大人之墓”。墓碑的右边有你生卒的信息,如果没错的话,你生于“丙辰年冬月初一”,殁于“一九八三年六月廿一日”,葬在“奶尔坟平淌地”。实话说,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研读你墓碑上的文字,也是第一次确认你的名字和葬身之地的书面称呼。算起来,你生于一九一六年,死时六十七岁。这么说来,你说不上短寿。那个年代,寿命还受到“人到七十古来稀”的控制。啊,你死时,我还不到七岁,为什么我能感受到那么强烈的恶意?不亲爱的爷爷,我在你的坟前坐了一会儿,抽了根煙,还给你点了一根。我抽得很快,你的烟灭得很慢。我没有着急,一直等着它慢慢熄灭。我没有办法不百感交集。因为你,我甚至对生育抱有恐惧。我有过童年漫长的蠢笨期,母亲为此而焦灼,她担心我和你一样,来到世间只为接受漫长的羞辱。她把这种焦灼遗传给了我。当我有了女儿,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放下心来。我的儿子,你的重孙,他来到世间,你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我不止一次祷告,也祈求过你。如果你对子孙尚有怜悯,请让你的重孙像其他人一样骄傲地来到人间。你可能听到了。谢天谢地,他很聪明,今年已四岁。你坟前的烟熄灭了,我也起身。我要去看看奶奶的坟墓,给你生下两个儿子后,她成了别人的妻子,但她永远是我的奶奶。奶奶的坟离你不远,我爱她。
偶尔谈起你,母亲总会说,也是奇怪,你爷爷虽然讨厌你,却很喜欢你姐姐,对妹妹也好一些,就是不喜欢你。我也觉得奇怪。不说上个世纪,即便此时,乡村依然多是重男轻女的,不说在明面而已。母亲分析说,可能因为姐姐见得少,他也知道算是家里的客人。由于父亲长年工作在外,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带三个孩子。田里地里,加上三个孩子,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只得把姐姐送到了外婆家。我们一年见到姐姐的日子也少。姐姐回家来,都把她当客人似的。母亲说,看到姐姐,爷爷会给她夹菜,让她多吃点儿。要是有点好菜,比如鱼啊,肉什么的。他还会夹给姐姐。平时,他不准人碰的。贫穷的八十年代,贫穷的乡村,我们一年哪能见几次肉。过年过节,家里沾了荤腥,母亲把菜摆上桌。我盯着鱼肉,筷子却不敢动。实在压不住馋虫,我把筷子伸向荤菜碗里,筷子还没有到,爷爷的筷子早就狠狠敲在我头上,嘴里还骂道,卖逼戳的,好吃。母亲叹气,只好看着我说,你到灶屋吃吧。进了灶屋,母亲拿出一个小碗,里面装了荤菜,你就在这里吃吧,别让爷爷看到,要不他又要骂人了。我有多心酸,我舍不得哭,我要快快把菜吃掉,不让爷爷看见。不亲爱的爷爷,你一点不爱我。你荒芜的脑子里连人性的本能都丧失掉了,我迷惑的是你为什么还显得有点喜欢我的姐姐妹妹?我确信你没有同情和怜悯,更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我当时并不懂得这在乡村的宗法社会中意味着什么,你大约也一样。要不然,你不會那样对我。你对姐姐妹妹的好,对比过于鲜明,这让我更加厌恶你。我还记得,我问过母亲,爷爷什么时候会死?母亲赶紧制止了我,她不是怕你听到,而是怕别人听到。尽管你是个广受厌恶的人,乡村朴素的道德却对你的家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便你是个纯粹的混蛋,你的子孙也有孝顺和伺候你的义务。这实在让人为难。为难的不仅是你的子孙,还有你的妻子,我的奶奶。
在我们这个家族,奶奶像是一个禁忌。平日里,没什么人说起奶奶的过往。等我成年了,零零碎碎听到一些,拼凑出奶奶不完整的人生版图。小时,每次说起奶奶,母亲总有些感慨的样子,说,要说女人苦,哪还有比过你奶奶的。我听得不太明白。奶奶总是干干净净的,我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下过田地,连菜园都很少去。这在乡下很少见,我以为奶奶很享福的。
奶奶从武汉到了走马村,当然不是因为婚嫁。你想想,怎么可能有民国时期的武汉少女愿意嫁到全是石头和湖水的穷乡僻壤。很久以前,有一天,走马村的一条船去到了武汉码头,卸完石头,他们正准备回去,看到了江边的一位少女。也许出于无聊,鬼知道什么原因,少女和打石头的匠人聊了起来。匠人告诉少女,从码头到走马村,要不了多久,那里有十里荷花,风景很漂亮,如果现在出发,下午就能回来,他们还要送一趟石头过来。少女上了船。到了村里,族人将她给了我爷爷。给我爷爷的原因有二,一来我爷爷不可能凭本事找到老婆,周围也没有人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傻子,更何况他的家道早已败落到饭都吃不饱了;二来,我姑爷爷乃是当时红黑通吃的恶霸,他放出话来,这个女人只能给我爷爷,否则,谁也占不到好处。爷爷因此有了老婆,我有了奶奶。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我的血液里是有原罪的,这当然和奶奶有关。如果没有奶奶,就不会有父亲,更不会有我。然而,这一切的由来,如此残忍,如此鲜血淋淋。奶奶想过死,没有死成。想过逃跑,那真是悲剧啊。我没有见过面的姑爷爷放出话来,谁要是敢放我奶奶逃跑,他就杀了谁。他有枪,这些话不是开玩笑。据说,奶奶有几次跑到湖边,见到了船,她给船夫跪下,让人将她送到武汉。船夫也跪下来,告诉奶奶,他一家人还不想死,求奶奶放过他。绝望的奶奶生下我大伯和我父亲后,终于熬到了解放。她回不了武汉,却可以趁着政府大力推行婚姻法的机会解除和爷爷的婚姻。她嫁给了同村的另一个人男人,住在垴上,我叫他“垴上爹”。他不是我的爷爷,却关照着我们一家人,像是因为娶了奶奶,而对我们有了责任。奶奶和垴上爹生了我的叔叔,他们似乎只有这一个孩子。
奶奶怎样熬过最初的时光,已经无法知晓,连想象都是困难的。关于奶奶的一些往事,据母亲说,也是听村里老人讲的,奶奶并没有对她说过。她闭上了嘴巴,成了一个不寻常的乡间老妇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老了,那时她已当了快二十年的奶奶。她少女时的样子,我哪里想象得出来。爷爷死后,奶奶找到了她的亲人。她没有办法回武汉。对她来说,那早已是一个无比遥远,无比陌生的城市。她的遭遇不仅没有获得应有的同情和理解,相反,她成了一个被嫌弃的人。几十年不见,家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何况,她还有了满堂的子孙。就算有再大的委屈和不幸,又能怎样呢?奶奶接受了她的命运。幸好,她的三个儿子还算不错,对她很是孝顺,她的晚年说得上安稳。我不知道伯父、父亲和叔叔是否有强烈的原罪感,有件事我知道的。偶尔,他们送奶奶回娘家,到了楼下,他们看着奶奶上去,楼上住着他们的舅舅,他们不进去。接奶奶回家时,奶奶一个人拎着东西到楼下,如此。后来,我在武汉念大学。在武汉四年,没有人和我说过,也没有人告诉我,要去拜访奶奶那边的亲人,我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我的堂兄弟姐妹们皆是如此。我们有一个奶奶,但我们对奶奶的亲人一无所知。他们仿佛不存在,仿佛奶奶从生到死只有她一个人。我第一次见到舅公,是在奶奶假死那次。他们坐在条椅上,抗拒冷漠,不得已的样子。村里人带着谄谀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和他们说话,像是怕说错了一样。这里面可能存在部分对城里人的恭敬,也有往事的羞惭。
奶奶假死那次,让她获得了通神的法力。一天前,奶奶落了气,家人给奶奶烧过了落气钱。由于死得仓促,家里还来不及准备棺木。女人们守在奶奶的房间里。突然,奶奶一口气缓了过来,她说,给我碗水。幸好是白天,惊吓归惊吓,都知道奶奶又醒过来了。喝完水,奶奶说,我回去了一次,我走得太累了,脚上起了两个大水泡。她对我伯母说,你去拿根针,帮我把泡挑了。伯母脱下奶奶的袜子,奶奶脚上果然如她说的一样,有两个大水泡。伯母战战兢兢地挑了。奶奶又说,屋里没人,我兄弟往这边来了,饭菜还用绿罩子罩着,凉拌黄瓜加了白糖,还有半碗西红柿蛋汤。舅公他们到了之后,有人试探着问了,果然如此。奶奶挣扎着起来,靠在床上说,棺木不错,有个角钉子没钉好,挂人,要打到里面去。等棺木回来,一看,确在奶奶说的位置有颗冒头的钉子。见奶奶说的都应验了,村人有些怕,有人问,杨奶,你还看到什么了?奶奶说,阎王爷又给了我十年寿,我又回来了。过了几天,奶奶完好地出现在村里,村里人已从最初的惊恐转化为好奇。有人问她,杨奶,你说你去阎王那里,你看到什么了,真有十八层地狱吗?奶奶闭口不答,有人问得紧了,奶奶说,这怎么能说呢。不过,奶奶还是说了句话,她说,这两年村里不太平,出了不干净的东西,要修个庙,供上菩萨。她点明了具体的位置。尽管将信将疑,奶奶的神迹和村里的不太平还是让村人动了心。那是一个多小的庙,我觉得简直不能称之为庙。它实在太小了,最多两米高,长宽不过一米五,用的还是石头。狭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对连体的菩萨。这对菩萨,让我迷惑。我看着它从一块石头变成粗糙的人形,像一对连体婴儿,涂上油彩之后,又变成接受乡人祭拜的菩萨。这个过程过于神奇,我问刻菩萨的石匠,你还能做出菩萨来吗?石匠赶紧制止了我,你莫瞎说,请菩萨,请的。小庙旁边有两棵高大的松树,一到季节,结满硕大的松果。那是小朋友们热爱的玩具。那里的松果如此之大,炸开成松塔后两只手都捂不住。没有人敢打这两棵树上的松果,只能盼着它掉下来。它们总是不肯掉下来,等掉下来时,差不多快烂掉了,早已没有了棕褐的油亮光泽。每年春夏,也只有这两棵树上时不时有甜腻的蜜蜡。那个时候,小朋友们顾不上那么多了,他们把松枝折断,小口小口舔松针上的蜜蜡。甜里带着松针的油青气,我们从来不去想它是怎么来的。小庙修好后,初一十五总有村人端着猪头或者腊肉来祭拜。点上香,烧过纸,磕完头,村人将祭品再端回去,只留下黄香冒着烟陪伴着菩萨。烟雾缭绕中的菩萨很快熏黑了,隔几年要重新上一次油彩。
醒来后的奶奶更加无欲无求,世间对她来说已没有秘密可言。她的两任丈夫都已死去,剩下她和孩子们留在人间。奶奶对爷爷不可能有爱,嫁给垴上爹也是无奈中的选择吧,至少他是个健全善良的人。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人吵架,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的,这在乡下非常难得。古老的乡下夫妻,多半在撕打仇恨中度过一生。爱太奢侈,活命才是唯一的正道。和爷爷在一起那些年,爷爷不懂得疼惜她,撕打辱骂再正常不过了。她一个大都市的女子,嫁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傻子,这本身就足够戏剧化。她身上落过多少唾沫和嘲笑,我难以想象。那么多年后,我的童年也曾为爷爷而羞耻。那么多年前,作为妻子的她,怕是连丧家犬都不如。她没有娘家,只有一个人尽可欺的无能丈夫,村里最没有地位的女人都有取笑她的资本,她能怎样?垴上爹的善良,对她的维护,至少能让她站着做人。十年过后,奶奶似乎预知死神将至,她一改以前闭口不言的习惯,搬了椅子,和村人讲她的一生。我在外地,没有听到。奶奶说,你们放心,不管先人对我做了什么,我不怪你们,我不得害你们。奶奶死去那天,吃了早餐,喂了猪。干完这些活儿,她对我堂姐说,我要睡一会儿,我累了。等堂姐去喊奶奶吃午饭,才发现,奶奶死了。她神态安详,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人。她似乎也没有想到需要孩子们陪伴,也许她真的只是想睡一會儿。叔叔和村里人在院子里打麻将,堂姐出来说,爸,奶好像走了。叔叔赶紧扔下牌,一看,果然。那天,堂哥在湖里钓鱼,村里人喊他,你还不回去,你奶死了。堂哥不信,继续钓鱼,我奶早上还喂猪了。又有人喊他,你奶死了你还钓鱼,钓个鬼呦。堂哥这才收拾了渔具回家,他想,这怕是真的了。这次,奶奶没有醒来。奶奶下葬时,堂哥提议放副麻将进去。他说,奶奶爱打麻将,一打麻将就精神了。奶奶死前,要是不精神了,堂姐就喊,奶,打麻将不啦?奶奶赶紧说,打。一场麻将下来,果然精神多了。尽管如此,叔伯辈想了想,还是拒绝了堂哥的建议,这显得太不严肃了。现在想想,要是放一副进去也挺好,奶奶在那边没有亲人,有麻将打,至少没那么孤独。
多么神奇。这么多年了,不亲爱的爷爷,我记得我参加了你的葬礼,甚至有的细节还生动活泼,连阳光和树叶我都记得。你的棺木停在屋外,边上是一棵泡桐。每天春天都开出白色的花,小喇叭一样,稠密地挂在树枝上,空气中荡漾着泡桐花的香味。有时,我会捡掉下来的泡桐花,仔细闻它的香味。偶尔,也会舔花蒂里藏着的蜜。你死时,泡桐开过花了,正是叶子多的时候。奶奶比你晚那么多年去世,我却不记得我是否参加了她的葬礼。我一点也不记得了,甚至,我忘记了她是在我多大时去世。我爱她一定比爱你更多,我对你有爱吗,这是怎么了?如果记忆没有欺骗我,我没有见过你和奶奶同时出现。尽管在一个村里,你们却像世代不曾相见的陌生人。年幼时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奶奶不认识我爷爷,那她为什么又是我的奶奶?你是我爷爷我很清楚,你和我生活在一起,在彼此的厌恶中煎熬。也许煎熬的是我和母亲,你没有痛苦,也没有爱恨,像是超越了凡俗的佛陀。你一定是最混蛋的佛陀,仇恨的言辞和行为对你没有意义,却像刀子狠狠地扎在亲人的心上。我到现在都无法原谅你,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让我长大成人。等我也有了儿子,我还能想起六十多年前,夏天了,一个瘦弱的男孩实在不堪忍受棉裤的炙热。他趁四野无人,脱下裤子,将石子放进棉裤,把棉裤砸出通风的破洞。他被揍得像个死人。后来,他长大了,作为父母双全的孤儿,大年初六,他对母亲说,我要走了,铁路上招工,我去做工。那时的乡村,没有人在正月十五之前出门,年还没过完呢。他迎着风雪出门。和他一起出门的,还有一群同样没人疼的乡下人。那个瘦弱的男孩是我的父亲。爷爷,我不能原谅你,对不起。奶奶,愿你安宁。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