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五章

2020-12-07 06:00钱红莉
湖南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栾树

钱红莉

早晨散步,秋风徐徐,满目幽凉,人走起路来,特别舒豁,偶尔几滴雨,也不碍事。草丛中秋虫唧唧,蛙鸣消失了,蟾蜍也不叫了。夜露一点点被风吹干,芦苇叶子自根部一点点枯竭,濒临枯瘦,仿佛焦墨的点点勾画。秋天里,放眼而望,什么都是薄的,轻的。芒草顿枯,犹如箫声遍布,人在其中,惘惘地要落泪。这样的季节,没有了欣红悦绿,处处流于枯索幽清。

四季流转,犹如参禅。盛夏呢,好比金刚手段;一旦入秋,自是菩萨心肠了。地上的草尚绿着,但这种绿再也不是蓬勃的绿,是不出声的哑绿,是克制的绿。

秋天是克制的,如人到中年,苦的冷的历经得多了,一颗心难免荒凉苍老,唯有身体里装着一卡车的疲惫。晌午,小眠,起不来,满山遍野都是疲倦,犹如门前的野茉莉,克勤克俭开了一夏,真的累了——这样普通平凡的花,不为别的,径直一日日里开着,直到把自己都感动了吧。蜀葵差不多全部枯谢,月季仍有花骨朵,一夏开了三茬,简直是不老的神话、不死的光荣梦想。秋天成了果实的天下,小区里,柿子、石榴、无花果一日日地收服自己,渐趋饱满。到了九月就好了。微风振枝,熟果坠地,是木槿的紫白缤纷,也是糖炒栗子的幽香甜冽……银杏树上白果累累,线装书一样泛起浅黄的光。

秋天的气质散淡,不失锐气,又不张扬。

榉树叶子,每天哗哗哗往下掉,铭黄色系,锦幛一般华丽,衬得原本萧瑟的秋天有了贝壳的脆响。栾树正值花期,碎小的黄花,绛红的蕊,旗帜一样风中猎猎,美好得让人想唱几句《盗御马》: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左右镶衬赤金镫,项下提胸对成双。认镫扳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转回山岗。

前几日,天色是汝窑的淡青,衬了泾宣一样的云朵,偶有风过,慢慢的,又轻了、薄了,清淡里添了飘逸,是王献之的草书,浑然一派,尽是勃勃生气,仿如虫声沥沥……

也只有到了秋天,我们才能感知到天地均在发声。连日来都是阴的,沟渠旁,园林工人在割草,草汁的甜香沁人心脾,来来回回一趟一趟闻着,恍如置身深山泉林,有长风万里的辽阔。荒坡上,除了杂草,更多的是桑树、梓树幼苗,年年如此,确乎凭空长出来的。鸟雀们吃了桑果、梓树果,在飞翔的过程中排泄,粪便一旦落入泥土,尚未消化掉的籽实则发起芽来,于草丛里层出不穷地生长。自然万物的循环该有多么幽微和奇妙。《诗经》里有“桑梓之地”的说法,望着这些幼苗,犹如两千年岁月滔滔而来……

最大的苦恼是屋子前后草地里,油蛉开始了潮水般汹涌的鸣叫,吵得人睡不瓷实。要到霜降以后,这些小虫子们才会噤声。

人生苦多乐少,没有法子。

散步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老人,她坐在路边,面前摆了一堆豆角、山芋藤、秋茄。一杆秤被城管没收了,她就把山芋藤一堆一堆分在那里,两块钱一堆。她的这些菜就是身后的地里种出来的。开发商圈了很大一块地,捂在那儿,准备盖商业楼,这些年一直荒着。即便四周给围得密密实实的,老人们闲不住,掏出一个大的豁口,每天钻進钻出,种几畦菜。自家吃不掉,就摆在路边卖。我买了一把豆角,一份山芋藤。老人说,山芋藤放点肉丝、青椒炒炒,别提多好吃。她坐在地上,仰着头跟我聊天,微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那一刻,一口“村气”又接上来了,问她平常怎么浇水呢,她说从家里拎过来;问她怎么施肥,是不是用化肥,她说不瞒你讲啊,我家侄女在这里做豆腐,我地里下的都是豆腐渣呢。豆腐渣简直是上等的有机肥料啊。这菜吃起来肯定是甜的。她非常自豪,是的,吃起来甜丝丝的。

夜里,无睡意,随手翻书,又翻到汪曾祺《晚饭花集》,重复读了多遍,真是好。有一个短小说就叫《晚饭花》,不及三千字,淡得不得了,清清浅浅的笔风,娓娓而来,更像一小幅淡墨点画的册页,虽无《世说新语》那般传奇激烈,但堪比宋人小品,寡寒枯瘦,古中国的气质一下出来了,与明朝外销画则同,即便一张桌子用旧了,纹理尚在,仿佛可以触摸到温度,是刚刚喝了一碗热汤的家常,就是那份生活的底子与静气一下回来,把你深慰良久。

《晚饭花》里的李小龙就是汪曾祺自己。一个作家纵然到了年老,依然尚可借助文字去还原一颗远去的少年心。这世上,单纯的,都是永存的。

李小龙每天放学经过巷子里,东看西看的,石榴垂在树枝上,王玉英家的墙根边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坐在这一排花前做针线。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后来王玉英许了人家,未婚夫是钱老五。李小龙听说钱老五风流浪荡不务正业,还传说他跟一个寡妇相好,不仅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后来,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晚饭花还开着。李小龙很气愤,他觉得王玉英不该嫁给钱老五。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就这么节制,许多东西,不写出来,特别低回。

前阵,重读废名短小说系列,以及长篇《桥》,一样简淡,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无论废名,抑或汪曾祺,都曾受了古诗词极深的影响吧,只点染,不铺排,一直往内收,留下大片空白,简直是倪云林的远山图卷啊——一派苍烟枯老,飘拂了人世间淡淡忧伤,总要等到读完以后去咂摸,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肆意流泻,渐渐的,不晓得怎么了又浓烈起来,就是那种余音不竭的浑然、缭绕,令人怦然。

把小说写到单纯的境界,也是一种生命的还原吧,点点滴滴把你打动,然后有了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很淡很淡的惆怅。

午后躺下看书,若不搭一件薄被,寒意有些挡不住了。凉意像一尾鱼,慢慢在水底沉潜下来,在秋天不能有什么另外的不同。

极目而蓝的天,很远;风一阵一阵低下头去,勤敏地穿过繁枝茂叶,小提琴从高音区滑下来,季节的剧场不再喧哗,沉寂下来,慢下来,凉下来。露水一日重似一日,秋夜越拉越长,睡意始终走不远,人醒着,辗转着,默诵海子的《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这首《九月》被谱成曲,从盲人歌手周云蓬的喉咙里流出来,让人一次次地惊诧、震颤,仿佛,属于别人的都走得远了,自己的渐渐地变成虚无……

海子留下的许多抒情短诗好比辽阔的旷野,空无一人,特别适合秋天读。鲁迅的文章也适合秋天,清隽简明。活到中年开始读鲁迅,不算晚。他那些随笔,是要一个人过到三十岁以后才能有体会。还有废名,他的小说布满深秋的色泽,绝句一般节俭,露水一样干净,一滴一滴,闪烁在草尖,把整个荒野铺满。

草根渐渐枯黄,燕子飞走,唯一留下来过冬的是蟋蟀虫蛉。

每年秋深都是栾树的好日子。叶子尚绿着,也开始了花期,糯米粉兑了大量黄色素一样的碎花小朵于枝头坠着,紧随而来的是惊艳无匹的挂果生涯。栾树开花比桂花略微大一点,所有植物的花瓣皆呈围拢型,一律将花蕊抱住,唯栾树开花偏不,它的花冠呈开放型,只四片花瓣,故意留一个豁口,像小孩豁了一颗牙讲话不关风,栾树细长的黄蕊就从这个豁口间探出,花萼间一点点红。一嘟噜一嘟噜红黄相间的小碎花稻穗一样束在一块儿,远远地看,像极石涛书法里那一点,有高山坠石的劲道,把栾树枝桠都坠弯了。大约开上十几二十天的,渐渐枯谢,风来满地皆是,似仔仔细细下了一场雨,捡一朵起来,尚有香气。粉色的荚渐次登场,一日日地壮大,要不了一星期,呈复杂几何型的荚完全成型。

秋天原本空无一物,徒剩长风万里,以及栾树粉色的荚在枝头哗啦哗啦地摇——如果她们高兴,摇上一整天也不觉累。

出家门,沿途总碰见几排栾树,三五成群而立。人在飞速的车上一路看去,如看山水,真享受。一天,偶然经过合肥四里河路,这条路上的栾树蔚为壮观,株株碗口粗,粉红的荚披挂于树上,肩摩肩,拥挤得不成样子,挂久了,沉了,也累,顺势把头低下,似乎打了个盹。站在不远处看四里河路上的栾树,好比和风起了红雪,也似近在咫尺却无以絮话的故人。

杜甫《秋兴八首》里有: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深秋的栾树赏过,该芙蓉开花了。长枝阔叶间烘托着大花大朵的,简直复制着盛唐的雍容华美,尤其开在旧院落颓墙旁的红花芙蓉,活像一身唐装的人,立定了准备唱堂会,尚未开腔便夺了人的心魄,胜在了气场上。白花芙蓉呢,似一个着唐装的人戴了孝,浅浅的寡淡,更有深深的愁伤,演的是悲旦。

除了芙蓉,杜甫还在《秋兴八首》里写: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芦荻是什么,无非芦絮上有了霜意。我的经验里,不仅秋天的苇絮好,巴茅也丝毫不输,剑拔弩张的叶子,刺拉拉地割人手,不觉间恍惚生出几缕絮状白花,长着长着,见秋风来了,便低头把自己弯下,梦一般柔软,拂尘一样和顺。巴茅一般喜爱守在乡下高高的院墙上,把灰瓦青砖的屋子围起来,而烟囱耸立于屋顶,是一日三餐都有炊烟的闲适。

除了巴茅,乡下人还喜欢在院墙上栽植木槿。木槿是学名,枞阳乡下,人们称呼木槿为“墙角篱”,简直神一样的别称,特别符合木槿在乡下担当的职责。城市的车道旁也植有大量木槿,开起花来无际无涯,从烈夏一直开到深秋,有紫花,也有白花。

除了木槿、芙蓉,秋天的小白菜秧更动人。将一块地整饬一新,撒上白菜籽,覆上稻草,不出三两日,菜苗纷纷冒出,披沥几夜露水,乌青一片……黄昏,挑一担水,泼一瓢,小菜秧纷纷往同一方向倒伏,差不多等人刚离去,它们又鬼精鬼精地站直了,没一点破绽,宛如彼岸之美满。

假期前盘忖着,准备去乡下小姨家过几日,直到看林白的长篇《北去来辞》,此念彻底打消。林白运用了自己的经验写成这部长篇,关于乡村,她有过具体的描述——由于饲料养鸡来钱快,人们纷纷盖起塑料大棚养鸡,鸡粪多得随便堆在地头墙尾,将巴茅滋养得疯狂,直割人脸,人若要通过两边有巴茅的夹道,只有倒着走,才不至于被拉傷;地里的红薯叶因过多的鸡粪介入,畸形得跟锅盖一般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海红经常失眠,焦虑,不太适应城市生活,原本想着移居乡下,结果惊于“锅盖一般大”的红薯叶,田园梦一骨碌醒来,长居乡下的事再也不提。

秋天一直是梦里行路远道怀古的季节。十几年了不曾回去过老家。一年年里,听秋风如听万壑松,松涛阵阵,秋雨骑马而来——这样的景致里,想着该回老家一趟了,仿佛人未老,却提前归根似的。结果每一次都退缩——关于乡下的一切,时有耳闻,比如河面上的塑料袋或白色泡沫,村里垃圾成堆,无人过问……

潜意识里怕回去了一睹真相,书写留存在记忆里的故乡就再也不能了。

这个秋天没去成老家,还是忍不住去到一个北方小镇。沿途遍野,晚稻是饱满摇曳的金黄,密密匝匝的黄豆地、芝麻地里仿佛有珠玉的碰击声……熟悉的农作物以及无边的旷野让眼界瞬间开阔。暌违的隽逸感飞鸟一样翩翩——原来,这个星球上,不仅仅存在高耸入云的楼厦,也还有蜿蜒辗转的河流坝脚、群山环绕的村庄、陡然而起的高地丘陵。越是平坦宽阔之地,越能更好地看见天空。大雁仍在迁徙,它们银灰色的身体迎风翻飞,把天空衬得幽远。耳畔是风声,从很远的地方来,从未停歇过,吹过滔滔水流以及极目而枯的草地。

年年如此——寒露过去,地上万物开始踏上一条枯索荒凉的路——我老家抱村的小河渐渐瘦下去;遍野的菱荡吃水清浅,有月光的晚上去看,似铺了一层细雪,虽浅,也格外意深。

不是秋天有一片荒芜枯索铺了底子,到了深冬的山河没有那样好看。

白露以后,阳光一日少似一日。这样暮暮苍苍的天气,这样雾霭重重的人世,似老牛拉车,把日子辗转得悠长。

无可无不可地在家教孩子读宋诗,翻到一页是一页,其中有句: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忽然叫人顿了一顿——虽然透出了心念如灰孤寂僻冷,也丝毫无损于秋天的饱满,仿佛所有的时光里都平铺了露水,连一向暖煦的夕阳均被松荫遮起了寒意。

这时节无论走到哪儿,都看见倚着平板车卖甘蔗的老人。满满一车甘蔗被麻绳捆在一起,浅碧的叶,紫的皮,青的皮,刚从田里砍下,威风凛凛,叶子上有水珠闪亮。老人把一根甘蔗斜竖于左手,右手一把长弯刀锋利无匹,唰唰唰,十几下,一根甘蔗迅即褪了皮,象牙白的身体裸露于风里淌着甜汁,再一节一节被砍断。买甘蔗的人拎着塑料袋渐渐走远,地下甘蔗皮横陈……这是深秋健硕的一面,它来自四季深处,还将一直延伸下去。

除了甘蔗摊,我格外喜欢往炒板栗的摊前站。硕大的板栗于粗黑的沙砾中浮沉翻滚,甜香与糯香交迭,以及大铁锅被煤火久炝后生发出金属的味道,一齐飘荡在空气里为秋天颂歌——是巴赫的某支组曲,由管风琴领衔,大提琴小提琴钢琴大号小号携手并进,一直行到秋天尽头……秋天的尽头有什么呢?有清霜冷雨,有日暮柴扉前那一场场的大雪,以及一筐筐经霜的柿子。

所谓秋来霜染柿子红——柿子长到秋深,橙红欲滴。那种红是崭新的红,未曾涉世的红,透着稚子一样的单纯,鲜嫩到手指一触即破的程度。她们肉质淋漓、鼓鼓胀胀,被摆在塑料筐里,一层叠一层,就像一个日薄西山都还圆满的晚年——每回经过水果摊,不免多瞧几下,那真是好看呀。齐白石画过一筐柿子一颗白菜,叫——《世世清白》,那幅画令人爱不释手,叫你看了又看:白菜肥美,黑叶白杆。竹筐里六枚柿子,三红,三青,皆黑蒂。点睛处该是筐外那只红肚翠翅的蚂蚱,适合在《秋声赋》里跳舞,仿佛一个文眼伏笔于此。一身菜蔬气的齐木匠让我一贯慨叹,他以人世间普通的花木果蔬鸟虾虫鱼入墨,便轻易贯通了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坚篱壁垒。此岸而彼岸,来去自在,这得需要宽敞如秋空的襟怀吧。

秋天就是齐木匠的画,一幅幅地透着人世的惜怜温煦,总得让人联想到食物上去。对于糯米熟藕,我最贪恋——将糯米填塞进藕孔,两头封起,放入非铁质的容器比如砂罐里,加水、冰糖、桂花、红枣慢慢炖煮。居合肥近十年,始终没遇到过在芜湖吃到的那种口感沙糯的藕——格外感念起小城。十几年前,当值此季,大街小巷里,都有老人挎着小木桶的身影,一边走一边喊:熟藕哎……!那一个“哎”字,音拉得漫漫缓缓,几近于蒙古长调,舒卷、流利,抒情了又抒情,也仿佛一声长叹,被芜杂人世里仅存的一脉温存接住,且暖且走了这么多年。等老人被主顾招呼而止步,她将小木桶自胳膊肘间放下——木桶上方盖了一片白布——那片白布虽平常素拙,可我真是要好好写写它:不知被洗了多少遍的,鹤一样的白,白马一样的白,白成耀眼的白,兀兀穷年的白……从未见过那么白的布,洁净无瑕,纤尘不染——于那片白布前,连时光都要愣住,轻轻退得远些。

还有藕粥,胜利路菜场旁边那家最地道。粥用糯米,煮到一定的火候,混沌一片,用瓢舀起轻扬,黏稠稠的,可以拔出丝来。藕要另锅炖,是那种烧废旧木料的大灶,坐着一口高深无匹的砂吊子,藕焖在里面整整一夜。到了白天,灶下余柴噼噼剥剥,灶上香气四溢。午后坐到摊前,老人拿一柄特制的长钢叉从瓦罐深处里扎出一节藕,铁锈红色,热气滚滚,放到砧板上,当当几下,藕被切成薄片盛到碗里,再自粥锅里舀一瓢粥浇上,正正好,满满一碗,最后搁粥面上两勺白砂糖。除了糯米留在舌上的甜糯之外,藕粒粘牙,复而滚烫地一齐滑入胃囊,使得喝粥人坐在咯吱作响小竹椅上的身体及时熨帖下来,脊背也起了汗意,忽而走在萧瑟的风里,不免抖擞了精神。

卖藕粥的老人,个子小,脸庞圆滚滚,爱系一条白围腰,同样白得鲜明。我在芜湖的后几年,她不大出来主持粥摊了,全权交与儿子打理。他儿子略跛足,耳聋,口讷,黑黄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清浅的凄苦。秋风起时,我老远看见他,一个人扎藕切藕的忙碌样子分外孤单,心头有什么东西渐渐弥漫——就像开头跟孩子一起读到“夕阳无事起寒烟”时的忽然怔忡。

那时工作不稳定,常常居闲,嗜好长长的午觉,一觉醒来三四点,起床无事做,手插裤兜出去闲逛,走着走着便到了胜利路菜场。藕粥摊是绕不过去的,既然来了,还是喝一碗粥暖暖胃的好。每次都叮嘱:多放藕。从初秋孜孜不倦地喝到深冬,虽心境与环境一样枯寒索冷,但一颗胃始终暖暖的,不失为一种无以为求,同样充满了于前途黯淡中寻求慰藉的不可逆转的幻觉。

到我如今这个年纪,回首青春旧事,宛如一张褪了色的红纸,既薄脆也不鲜明,还别有一分痛感。

一个生命充满痛感,远比安逸感有益于灵魂。并非溺水而亡的彻底覆灭,而是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自拷。人应该向东晋时期嵇康那样活,一边打铁,一边不忘弹琴——打铁是肉身层面的需求,弹琴则负责灵魂层面的自给自足——即便一生中,痛感不离不弃如影随形。

前天吧,楼下乡邻外婆自枞阳来庐,赠我们六枚柿子、两只巨大的圆锥体山芋。唯独我们老家盛产此种体型山芋,比板栗还要甜香软糯。舍不得煮来吃了,一直放在北阳台的地上,不时看见它,宛如一桩颇有来历的传奇,也似一个愿景——生活是什么?生活既是低头切菜抬头收衣,也是日暮掩柴扉,春草来年绿。

一切要等到霜降以后,天地才肯真的静下来。静下来的时候,无论晨昏抑或暗夜,是可以听见自然之声的。自然之声是什么?是风吹,雾起,日光的移动,树叶离枝的簌簌,落雪一样无声——无声正是别一种声音。

王维的许多诗,起始于秋冬——因为静,呼应着秋冬的精神。他的诗中有画,有禅,仿佛没有人烟: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與醉,狂歌五柳前。写山水、柴门,风声暮蝉,以及落日下的渡口,再铺陈下去未免太过沉寂,便来了一句“墟里上孤烟”,总算提一口活气上来。这炊烟并非袅袅徐徐,也只是一脉,依然独自世外的。到结句时才真正有了人的情绪,无非醉与歌。

这个时节,去田畈,最合一个“静”字。晚稻仿佛一夜间消失的,稻桩参差,剩在田里,今日不言,明日不语,一直站着,霜来雪去。河水清浅,倒映蓝天浮云。向远的斜坡上,赤金色粉蝶围着野菊飞,野菊含苞,高粱稈倒伏,不时被经过的牛叼上几口。

这些天试图回忆落在远处的乡野生活,概因我居住的城市严重雾霾。四面八方的天空,黄沙滚滚而来,再也不见高远的蓝天。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被挖得千疮百孔的道路——连夜施工,搅拌机越到夜深越刺耳,把人的睡眠搞得支离破碎。

还是回到乡下去。

这个时节,午后的阳光特别珍贵,妇女们翻晒棉絮,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一切收拾停当,晚餐总在夜露以后。山是苍灰色,本没有什么植被,最多的野栗树,叶子枯了,顺着大风滚落下来。勤快些的,带着耙子进山,约摸半个时辰,挑两大筐落叶回家。

那样的时代,总是苦于柴火的缺乏。虽说稻草垛堆得高而阔,也得留住,是耕牛整个冬天的食粮。农历九月挖下的山芋藤被秋阳照干了,撩成把子,成垛地捆在一起,以备寒冬腊月之需。

到处砍柴,带着扁担麻绳走很远的路,砍一些野柴。沟渠边,陡坡上,春天生了蒿子,盛夏蹿个子,秋初开白花,到了秋末结一串串籽实,籽实外围裹着绒毛,镰刀稍微动一下,飘得满脸,迷得双眼睁不开。喜欢碰见蒿子,经烧。蒿子砍尽,河边的蓼也不放过。蓼生得纤细,几场风霜过后,通体酣红,盈盈一握,塞进灶里,呼啸一声了事。童年的记忆里,蒿子被认定为天下最好的柴火。如今,于城市某个角落,偶尔也能邂逅一两株蒿子,长势高壮,会多看几眼,一定埋伏着童年的喜悦。对于小孩子来说,砍一担柴火挑回来,仿佛一次成人礼——毕竟于家庭有了分担。

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屋后有一条作污水处理之用的水渠,渠边遍植美人蕉。另有一面斜坡,高而峭,种了杉,桦,柳。前几日带孩子散步,走进去别有洞天——草坡松软,爬满草根,一根根牵得长,相互缠绕一起,层次分明,高于草的是小型野蒿,更多的是稗草,结了实,走在其中,裹脚得很。孩子踉踉跄跄,奔跑喊叫,我在后面追着他录像,水渠上空有三两只白鹭飞翔——那一闪而过的白,正是自然之声。顺着孩子的兴奋劲,又领他沿着一条小河行走,一直往西。河中有大量水草,在我们老家称之为“薇秧子”的,也可能就是《诗经》里面的荇草。这种薇秧子是猪偏爱的零食。幽密地团在一起,手感滑腻,也是鱼类乐于歇息的地方。若阳光正好,仔细听,鱼咬水草梗的声音格外清晰,咔嚓咔嚓不已。斜阳夕晖里,处处斑斓翠锦——孩子的发,河边的树,经霜一样耐看。唯独河水寒些,沁入骨头缝里去。

家里订了一些有机蔬菜。霜降后吃起来格外甜,无非普通的白菜萝卜,入锅易烂。尤其萝卜,稍微煸炒几下,激点水,焖几分钟,入嘴酥烂。如今生活在都市,怕只能从有机蔬菜的味道里感应这节气的变化了。

从小我们便知道,下过霜的菜,甜。那个年代,乡野的晚餐犹以菜泡饭果腹。中午煮一锅干饭,剩下来的,到了晚上,加青菜、水煮成一锅菜泡饭。若搁点猪油和盐,更美味些。青菜特殊的鲜甜夹杂了米饭的醇香,哗哗哗叫人一下扒几大碗。如今虽则不乏海味山珍,但还有几人吃得到青菜的鲜美甘甜呢?那种味道非文字形容得来,它唯独靠味蕾传承,一代一代的,怕也早已断了。

菜园里葱茏一片,菠菜绿得淌油,芫荽的绿是浅绿,茼蒿苍绿,蒜苗拔地而起……一畦一畦,分布有序,如棋盘,每落一子都是绿的。新拔的萝卜集体躺在田间地头晒太阳。萝卜是水萝卜,圆形,婴儿拳头般大小,梨一般甜,比梨脆,做腌菜的重头菜。每家过冬都得倚仗几大缸酸脆萝卜。吃完冬天,吃到开春,甚至到了盛夏,半缸萝卜烂成泥,捞一碗蒸透,淋几滴麻油,多下饭呢!萝卜性寒,也解了酷夏的暑热。

深秋的雨中,当远远看见鹅掌楸和乌桕,会相信未曾有过的繁华在此刻一定呈现。诗人应把最美的句子献给雨中的它们,以及晚樱。晚樱的叶子汲取了鹅掌楸与乌桕的长处,介于红黄之间。还有柿叶,石榴叶,一日绚烂于一日,在路边等风雨如等故人。古人造亭,一来给驿马歇息,二来送别。送别这一场景充满了惆怅的滋味,但也别有一分诗意——故人策马远去,站在亭边的人以目光追送——最好是深秋,亭外遍植大树,叶子黄了,一枚一枚地飘零,犹如故人心境。李白一生都在旅行中,放在当今就是个背包客,在祖国的版图上孜孜不倦地行走,需要遭逢多少个深秋遇见多少落叶呢?精神上独立的人从来不曾有过孤清;再比如杜甫,他一生在贫穷线上挣扎,当年南下遇着了秋天,洋洋写下《秋兴八首》,色彩奇幻,从未有过地昂扬,这是季节赋予他的明亮吧。

早晨,拎着一袋菜走在小区青石板路上,一抬头,眼前几棵晚樱,叶落簌簌,漂亮得不知怎么形容的叶子落在枯黄的草上,可真是绚烂啊,值得捡起来夹在书页间珍藏。可以珍藏的,还有银杏叶,一枚枚脉络分明,叫人看得见秋天的血液在流淌。栾树的蒴果依然高悬枝头,只颜色变得淡些,从铁锈红到灰白,毕竟有了一些沧桑,是要等到大雪来临才会落尽。

有一句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乍读分外孤单凄苦,实则不然。历经秋色之后的树真是绚烂之极,仿佛人的盛年,处处鲜花着锦,于世间一切都怀着饱满的爱;灯下白头人,格外守住了一种宁静,或许读书,或许缝补衣物……夜,漫漶,正把人间包围。

柳树笛子一样纤细的叶层层披垂,秋风起,天地之音一点点于柳条间回荡。

深秋,应该访山,跟大树在一起过几天日子。穿过铭黄的榉树林到松树林间拾松塔,黑褐色松塔犹如一颗颗心脏,是狂热的血液在秋天流淌。把这些松塔一只一只耐心塞进土灶,焖一锅米饭,锅巴都呈现着焦黄的美学特征,散发着原始的、在童年里走了又来的香味。深秋走到哪一步都是温暖明亮的,像一个即将退出舞台的人,把最好的留在谢幕之际。

秋色之美,美在凋落与枯败之间。处处红衰翠减,芒草如雪,野菊金黄。每当黄菊开放,季节的萧杀气便出来了。是谁拿着一把杀猪刀,一点点地割,割秋风、秋雨,然后一夜间把大地上的绿全部收走,唯枯草上的寒霜、河塘里的枯荷,两两支撑。

一直向往秋天的东北,绿皮小火车穿行在莽莽苍苍的白桦林间,人依着车窗张望。秋天的白桦林是列维坦的画——高尔基说列维坦的才华不是一天天在生长,而是一秒秒在增加。还有新疆的南部,从图片上获悉,这个季节所有的树都将变得妖娆,红的着了火似的,黄的令人落泪——看着这些树别有一种痛感,是把自己点燃了给季节取暖吧,那么不顾一切地燃烧……透过树顶的,是蓝得辽阔的天空,树下水流潺潺。

也曾许诺孩子,总有一天带他去拜访大海、草原,以及一些辽阔之地。最好是深秋出发,沿著额尔古纳河进入草原腹地,再转南疆,然后往东南方向的大海……蜿蜒的额尔古纳河水是钴蓝色的,因为清澈,把辽阔的天空都装下了。

带孩子去南京秋游。站在中山陵的台阶上,正暮色四合,望远处,层林尽染,落日浑圆,山风阵阵,胸腔里鼓荡的不免有“指点江山”的虚妄,可惜“滔滔长江东逝水”是望不见了——在中国,走到哪里都逃不了雾霾的包围,但极目处参天大树多少给了人安慰。仰头,树荫遮天蔽日,法梧,雪松,水杉,乌桕,梓,枫,槐,柏,杨……远处缓坡大面积的芒草、沼泽里的残荷,都是风景。我们坐了托马斯的小火车下山,右拐一条岔道,通往明孝陵,让人恋恋,期望有机会再来。下山,路灯已亮,一对新人着繁复的婚纱,在昏黄的灯光下拍照。

车过市区,南航那条路植有四排法梧,高耸如教堂穹顶的梧桐于视觉上异常奇幻,车行其中,如穿隧道,格外幽深。那些叶子将枯未枯,风徐徐而过,仿佛为一场盛大的谢幕做着准备。南京的气质一如既往地出众,树,城墙,建筑,河流,几相辉映,到底透出了一种文化底蕴。相比较,合肥未免太土了。六朝古都的气质是沉淀下来的,并非十年五载就能打造出。十几年前,我在秦淮河边吃小笼包、鸭血粉丝。店家把醋碟放在笼屉里与小笼包一起蒸,端出来白雾茫茫,竹夹子把洁白的醋碟夹出。这个意象我一直记得。那年不是深秋,南京街道上的梧桐叶还是那么绿。我跟同事坐车穿过中华门,城墙上长满绿蒿。那一路,仿佛每一个好听的站名都饱含着历史底蕴。而今,拖家带口一起来,只是多了疲惫,似乎激情未减。

希望深秋的南京一直留在孩子的记忆里,回味了再回味。

回到合肥,问小人家此行可开心。他鼻梁起了皱纹:不开心。为什么?因为中山陵不是山,是台阶。原来,他要看见土。孩子是自然的小兽,天生喜欢泥土。而台阶,则是成人的意志,山不答应,树更不答应吧。

好,下次我们去合肥大蜀山,专门走有泥土的地方,去看看那些深秋的树。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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