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白
(哈尔滨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19世纪40、50年代起,中日两国分别遭遇了鸦片战争与黑船事件,受到西方列强的压力被迫打开国门。国家主权受到侵犯,既有的政治、思想体系与技术能力无法在新时期像过去那样发挥作用。面对外界的巨大压力,中日两国开始求变,分别形成了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运动。在随后的中日甲午战争中,两个东方大国进行了双方间第一次近代化的战争,中国的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失败,激起了戊戌变法等维新运动。而戊戌变法及其他改良,维新活动的不断失败最终使中国人放弃了对旧制度的改良与维新,转而通过辛亥革命彻底的摒弃了封建王朝和君主主义,并最终走向新民主主义革命。
而日本在甲午战争以及随后的日俄战争中的胜利巩固了明治维新的改革成果,同时也令日本军方的影响力极大的增强,为日本逐渐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埋下了伏笔。几十年中,一方面,中国的革新进程在不断遭受曲折,积贫积弱的现状没有得到质的改变,国土富饶辽阔而国家缺乏保卫自己的能力;而日本则通过明治维新和数场内外战争的成功跻身列强并培育了浓厚的军国主义氛围。在各种内外因素的驱动下,日本于1931年发动了九一八事变,中国军民奋起抗击,在长达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后,终于与国际反法西斯同盟的盟友一道战胜了日本侵略者。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变化,两个都曾以自然经济占绝对支配地位的东方后发国家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这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对于中国、日本乃至欧洲在近代化过程中出现“大分流”的原因,多年以来已有很多学者从多个角度进行探讨。如沈其新从文化角度探讨近代化模式2;石晶从政治体制角度比较两国政治体制及面对近代化变革时的不同3,刘金才则从社会价值与伦理价值取向上寻找中日近代化的区别4。本文将从经济基础的角度入手,分析两国最终走上不同道路的原因。
尽管在19世纪中叶以前,中日两国都是自然经济占绝对主导地位,自给自足,相对封闭的国家,但双方在自然经济上有着巨大的体量差异和配置差异,由量变带来了质变。秦汉时期,关中及成都平原发达的农业生产在秦灭六国及七国之乱中建立,巩固中央皇权时发挥了巨大作用。随着生产条件与自然条件的变化,黄河、长江流域先后成为中国的主要经济区,而且对中国的其他区域有巨大的优势。尽管在中国各个朝代的末期,大一统政权都会逐渐走向分裂,但是黄河、长江两大流域的势力总能通过其人口、生产力和动员能力的优势在分裂时代占据优势,在几代人,甚至仅仅一代人的时间里,这种优势转化为胜势,使中国大部重归统一,重新建立起集权的中央政府。也就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种现实使中国封建政权的稳定绝对依赖于农村、农业和农民的稳定。“郡县治而天下安”,反过来说,中国的封建社会最担忧的是变化会破坏自然经济的稳定性,冲击社会经济与思想。最终在清朝后期形成了“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守旧主张,这种主张的后盾就是中国庞大的体量。即使在鸦片战争等一系列失败之后,清政府中仍然有大量顽固的守旧派拒绝变革,就连相对支持改革的洋务派也说“中国文物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用其人。”相关主张最终可以被归纳为中体西用,试图在不触及“体”的情况下富国强兵。在外部势力已经对中国造成压力和威胁,而中国又试图尽可能地保持旧利益集团的利益的情况下,中体西用确实是一种看上去更能保证稳定的做法。然而甲午战争的失败证明了维持腐朽落后的“中体”,则不可能有效地“西用”。
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的对手日本也曾是一个以农渔业生产自然经济为主的国家。与中国依托大河流域建立起庞大的农业体量不同,日本的地理条件狭长多山,广泛沿海,缺乏大江大川。日本的第一大河信浓川长367公里,流域面积约1万2千平方公里,大概是长江黄河的十分之一,中国河流中排名约20位的渭河长约800公里,流域面积约10万平方公里。农耕时代,缺乏大河就缺乏便于灌溉的平原,缺乏农业生产能力,没有足够的物质基础和后勤保障来压制地方势力,无法长期维持一个有权威的中央政府。四世纪中后期,日本也迎来了初次统一,但与秦汉时期一系列政策奠定了中国封建统一的基础不同,此时的日本社会仍然是相当原始的奴隶制社会,直至日本开始派出遣唐使,在政治文化领域广泛学习唐朝,其政治体制才有所改变。但由于两国完全不同的经济基础与社会存在,从中国传入的封建制度,儒家,佛教的思想文化都发生了变化。
封建制度上,日本天皇“万世一系”,但在朝廷及地方的权力掌控上远远弱于完成改朝换代进入稳定期的中国;儒家的思想文化及科举制度在中国形成了以自耕农和地主阶级为主要来源的儒生文官集团,在日本则形成了依附于大名的武士阶级以及武家文化;佛教在中国曾经掌握大量地产,享有税收和兵,徭役方面的特权,在经过一系列斗争,尤其是“三武一宗”灭佛后,佛教在中国逐渐不再作为一个对皇权有威胁的势力存在。而在日本,中央政府始终缺乏与宗教势力全面斗争的能力和决心,通过掌握大量地产,佃户乃至僧兵,日本佛教曾多次走上政治军事舞台的中央,经过千百年的分别发展,中日两国已经形成了两种不同的佛教。
种种迹象都表明,中国和日本其实原本就不在同一条轨道上。只是在自然经济占绝对主导的封建时代,日本根本就没有其他路可以走。随着西方国家率先完成工业革命,带着坚船利炮和新的思想与挑战出现在东亚,近代中日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就像古代中日两国的政治体制,文化与宗教逐渐走上不同道路一样。
19世纪以前,东亚地区存在着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国际体系,即“东亚朝贡体系”,中国凭借着强大的经济体量,相对发达的文化与政治影响力对周边国家形成影响,周边国家或主动或被动的从中国吸收各方面的发展成果,接受中国皇帝的册封,成为名义上的藩属国和朝贡者。中国则为它们提供保护,并在朝贡体系下允许各国获得经济利益。但到了19世纪,西方工业革命蓬勃发展,中国则走向了“历史周期律”中的衰落期,清朝政府政治上腐败,军事上无能,社会矛盾不断聚集,科技水平已显著落后于世界发达水平。在这种情况下,英国通过鸦片战争叩开了中国的国门,也宣告“东亚朝贡体系”走向衰亡。
与中国的闭关锁国类似,1633年起日本德川幕府曾先后五次颁发锁国令,形成了相当严密的锁国政策,仅在长崎保留了与中国及荷兰的贸易,此外一些地方大名可以和朝鲜等周边国家进行特定的贸易。由于种种历史的与现实的因素,日本地方大名就有一定的独立性,在德川幕府早期,幕府的力量和威望充分时,锁国令执行的程度也比较高;而到了德川幕府末期,美国通过黑船事件强行打开日本的国门。黑船来航不是偶然的孤立事件,随着工业革命的不断发展,欧美列强在远东的军事与商业投射能力也在不断增强,帝国主义希望将远东也变为其殖民地,纳入正在不断发展的全球市场。欧美列强打开日本的国门仅仅是时间问题。然而与反应缓慢,得过且过的清朝不同,日本对于“开国”的反应极为强烈。
被迫“开国”令德川幕府的威望大受打击,同时来自外国的商品也冲击了日本的自然经济,破产失业的小农和小手工业者成为幕府潜在的反对者。萨摩土佐等西南藩抬出“尊王攘夷”的口号挑战幕府权威,并最终倒幕成功,使日本走向了明治维新。在一系列的改革与斗争后,日本迅速崛起为一个近代化强国,并开始走上对外侵略扩张之路。与此同时,中国则通过洋务运动试图寻找一条较为平稳的出路,继续维护旧的思想体系和国际关系。两条不同的道路最终导致了甲午战争的爆发。甲午战争的结局宣告了明治维新的成功和洋务运动的失败,中日发展完全分流,如前文所述,这种分流原本就已经发生,只是战争无可辩驳的结局令它完全展现罢了。
明治维新之初以“尊王攘夷”号召“攘夷志士”参与倒幕运动。这个口号包含着明显的排外内容,当然还有“大政奉还,王政复古”,明确的表现了倒幕运动最初并不寻求建立一个近代化的,开放先进的日本,而是更贴近中国儒家政治对复古和保守的追求。但是与中国守旧派有能力在鸦片战争后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中国革新不同,日本的守旧势力在倒幕运动与明治维新中对中央的影响力始终有限,最终在西南战争的失败后彻底丧失地位。究其根源,是因为最有可能主张封闭复古的封建地主阶层自身掌握的土地,财富与人口太少,甚至出现了统治阶级陷入贫困的状况,反而成为期待变革的势力。如太宰春台在《经济录拾遗》中说:“近来诸侯,无论大小,皆国用不足,贫困之甚,借用家臣俸禄少则十分之一,多则十之五六。”“若犹不足,则向江户、京都、大阪之富商大贾借金,年年不止。”
造成这一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封建地主们自身掌握的土地财富就很有限,二是幕府为了削弱地方势力实行了诸如“交替参觐制”等政策。“交替参觐制”使得地方大名每隔一年就要带数百随员到江户“觐见”,为了维持排场和礼数,数百人一年的消费非常巨大。日本复古国学的大家本君宣长对此感叹“无益之费,和汉古来未闻”。
处于地主阶级上层的诸侯(大名)财政困难,依附于他们的中下层地主,武士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福泽谕吉在《旧藩事情》中写道“下级武士若家有三五人或老人,则岁入不足以衣食。”在幕末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收入主要依靠禄米的武士更是在商品交换中处于不利地位,进一步加剧了整个阶级的危机。经济地位的变化使得原本属于统治阶级,应该是旧体制中层支持者的武士们实质上已经变成了被统治者,变成了旧体制的反对者。大量中下层武士的参与使倒幕运动的力量迅速增长,压倒了幕府势力。
而中国的情况完全不同,通过科举制度,中国最守旧,最反对变革的地主阶级几乎掌握了从地方到中央的全部职位和全部权力。清朝皇室本身就是全国最大的地主。在这种背景下,尽管“中体西用”的口号看上去还比“尊王攘夷”先进半步,但当日本大刀阔斧地进行维新时,中国的洋务运动却无法再深入下去。这就是社会的经济结构决定了上层建筑,使之在特定的时期只能进行有限的改良,而不能依靠自身的内在力量寻求变革。至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相继失败时,中国的官僚地主阶级也没有出现整体性的贫困和破产,也就不会全面地支持革新,遑论像武士阶层一样成为维新的急先锋。在这种大背景下,百日维新遭到守旧势力层层阻挠最终被扼杀,而明治维新自上而下的改变了日本。
正如恩格斯在《致约瑟夫·布洛赫》中所说,“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和我都从来没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一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经济基础的因素至关重要但并非唯一的,上层建筑,以及基于人们意识而催生的实际行动同样具有重要意义。
中国苦苦摸索救国道路而不得,逐渐丧失主权,越来越深地沦为半殖民地。在此过程中,中国的自然经济并非自主自愿地被解体了,中国的经济环境与社会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随后不断的斗争中,民族资产阶级开始走上时代舞台,在他们的背后,无产阶级的队伍也逐渐壮大。为中国迎来马克思主义,走向新民主主义革命奠定了基础。新的思想与中国国情,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相结合,产生了毛泽东思想,领导着党和人民进行了不屈不挠艰苦卓绝的斗争,使中国得以扫清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以全新的姿态走向新中国。
而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迅速走上近代化道路,在甲午战争及其后的日俄战争中大获全胜。不仅摆脱了西方殖民者的觊觎,还跻身列强,成为帝国主义横行时代的侵略者。军事冒险的成功在巩固了明治维新的成果的同时,也使军国主义狂热根植于维新后的日本社会。这种军国主义氛围与明治维新遗留的封建残余相结合,使得日本的强大不仅没有成为日本及周边国家和平与发展的保障,反而不断地伤害周边邻国,最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玩火自焚遭到毁灭。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启示和教训。首先,正如邓小平指出“改革也是一场革命”,它不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革命,但同样不能对封建残余等严重落后于时代,严重阻碍社会发展的思想,意识和行为妥协。保留过多封建残余的改革,不是一场革命的改革,最终就会如同明治维新一样自掘坟墓。我们的改革,是在保持“四个自信”基础上进行的改革,绝不能抛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走到封建主义或资本主义的错误轨道上;
其次,改革要与社会现实相适应,这样才能事半功倍。中国革命与改革的众多经验教训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结合中国的实际,实事求是。无论是对过去苏联的理论与经验教训,还是现在欧美的理论与经验教训,都要结合中国的实际进行吸收。避免盲目学习所谓先进经验却水土不服的情况;
最后,我们的改革,我们努力的起点和终点,应该是符合人民利益,符合人类利益,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主旨的。中国是在和平与发展时代走和平崛起道路的负责任大国,中国的崛起不仅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也符合世界人民的利益,为周边乃至世界人民带来和平与发展的保障。这要求我们与历史上走帝国主义,霸权主义的列强不同,我们要同时警惕内外两方面存在的帝国主义思想、冷战思维、零和博弈理论。不受内部和外部敌对势力的干扰,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