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怀抱几曾开

2020-12-07 15:57撰文曹放
厦门航空 2020年6期
关键词:郭嵩焘先知左宗棠

撰文_曹放

他平静地微笑着,目光矜持而傲岸,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孤独……我久久地凝望着他,郭嵩焘!这是一张老照片,摄制于1878年,他以中国首任驻英兼驻法公使的身份,出席巴黎万国博览会。这张照片尺幅不大,约略三寸见方,但却极为精致考究,采用的是伍德伯里照相印版,影像清晰,细节丰富,还呈现出轻微的浮雕感。2020年5月8日,薄暮时分,湖南湘阴, 走出郭嵩焘纪念馆,我又在郭嵩焘文化广场低回徜徉……

晚清,朝政昏暗,天下大乱。内忧外患中,湖湘子弟铁血担当,他们东征西讨,南北纵横,扶大厦之将倾。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这一众湖湘俊杰中,还有郭嵩焘!29 岁进士及第后,他襄助曾国藩,组建湘军,筹饷练兵,剿灭太平天国。他就任翰林院,入值南书房,参赞天津海防。他历任苏松粮道、两淮盐运使、广东巡抚,政务、军务、财务、洋务,晨兴夜寐,左支右绌……虽然多次愤而去官,但他的才干器局,却早已名重庙堂与江湖。

刹那,国事惊变!1875年,英国官员马嘉里因与云南当地民众发生冲突,惹得众怒后被杀害。英方不依不饶,大清王朝不得不决定派遣要员赴英“谢罪通好”。慈禧太后精挑细选,殷勤召见郭嵩焘,“此时万不可辞,国家艰难,须是一力任之”,赞赏,劝慰,勉励。“时难方艰,无忍坐视”,郭嵩焘慨然应允,毅然就道。1876年12月1日,大雨阴寒,一艘外轮冒着浓烟驶出了上海港,由此,郭嵩焘,作为中国第一位驻外大使,开启了自己生命的传奇,这是一道诡谲、魔幻而又精彩、伟大的生命传奇。

《使西纪程》,一部中国晚清官吏开眼看世界的心路历程,一部中国封建士子向世界先进文明的由衷礼赞!郭嵩焘出使英法,勤谨躬良,仰观俯察,究天人之际,品物类之盛,他每天挥笔记录,终于,《使西纪程》,一部旷世之作宣告问世!他的一系列观点,那是怎样的振聋发聩呀:西洋文明历史也有两千多年,视洋人为夷狄实乃愚昧无知的虚骄;西洋诸国人民与国家同利病,故国运长久,这是其强盛之本,西洋政教优于中国;中国要强盛,第一要务是要对政治制度加以改革;中国必须对外开放,虚心学习西方的立国之本和富强之术;对于西方的挑战,不能一味主战拒和,应该讲究应对之方,探究能否得理并据理力争。他将《使西纪程》抄寄了一份上报总理衙门,并由同文馆出版发行,如石破天惊!郭嵩焘惨遭围剿了……

杀气最重的是翰林院编修何金寿,他奏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请求将《使西纪程》毁版。更有腹背受敌,郭嵩焘的副使刘锡鸿居然身后补刀,指责郭嵩焘“三大罪状”:“游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居然穿了外国衣服;“见巴西国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为小国主致敬?”——见了外国国王居然起立致敬;“柏金宫殿听音乐屡取阅音乐单,仿效洋人之所为。”——听音乐会居然仿效洋人拿节目单。这位副手甚至还得出英国与中国在地球的两端,我们在上面,他们在下面,所以我们处处都是相反的论点。最令人悲凉的是,晚清的社会精英、国之栋梁、郭嵩焘的好友们也大多“昏顽”。晚清经学大家王闿运,辛亥革命后还做过清史馆馆长,居然对郭嵩焘和他的《使西纪程》痛切而不屑,“殆已中洋毒,无可采者”。山西道监察御史李慈铭,为人刚直,不避权要,文章锦绣,著述丰富,他的《越缦堂日记》被誉为中国日记的绝响,然而,他却痛斥郭嵩焘对西洋“极意夸饰”,根本不相信西方国家“法度严明,仁义兼至,富强未艾,寰海归心”,并痛骂刻印此书是居心不良。晚清名臣张佩纶,也就是民国才女张爱玲的祖父,号称“才高八斗、敢于任事、正气凛然”,竟也奏参一本,不仅要求禁书,而且要求撤回郭嵩焘。守旧的势力太强大了,一片唾骂指责声中,郭嵩焘任期未满,出使驻外仅仅一年零七个月后,就黯然归隐乡里。

郭嵩焘,孤独的先知!他的卓越,不在事功,而在见识;他的魅力,不在心机,而在器局……湖南宾馆,楼宇巍峨,庭院广阔,花树葱茏。2020年5月9日,一个云重天阴的早晨,我与湖湘文化当代泰斗唐浩明先生散步请益。湖湘文化的精髓是什么?我谈到了我的理解……是家国大义的血性担当,是真知创见的不倦求索,是慷慨人生的自信高歌……浩明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我又谈到了郭嵩焘。我以为,郭嵩焘最让我钦敬的,是他卓越的见识和不曾分裂的人格。他的见识远远地超过了他的官场同僚和学界硕儒,远远地超过了他的祖国的时代,他以“东方最有教养者”的形象,逼近了世界文明的最前沿。他摆脱了心机的盘算和利益的纠结,极力维护着人格的统一,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方圆有度,进退从容,呈现出官场上难得一见的光风霁月。浩明先生听后深表赞同,沉吟良久,他又喟然一叹:郭嵩焘,孤独的先知!

郭嵩焘的眼界之所以超越了他的祖国的时代,最重要的,是他开眼看世界。他应邀考察过欧洲最先进的伦敦电气厂,他还试打过贝尔1876年才发明的电话,这是中国人第一次接触电话。甚至,他还旁听过英国下议院的辩论……一个人,特别是国之栋梁,如果总是禁闭在个人与皇权利害得失的圈子里,总是与世界主流文明隔绝,那么他就不可能有自由的思想,就不可能有丰富的人生趣味。开眼看世界,使郭嵩焘有了先知般的预见力。他认识到,“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国适与之反”,中国的事情,“阻难专在官”。从英伦返国途中,船到香港,他曾上岸与正在香港主编《循环日报》的王韬晤谈,王韬认为五十年即可使中国实现伟大变革。郭嵩焘“潇潇风雨怃然于心”,他深知天步艰难,认为中国需要差不多三百年才可能走出秦汉以来累积深厚、流极败坏的政教,非这样漫长不能指望振兴。他认为,武器及制造业,有贤者担当,也许三五十年勉强能“望见其涯略”;以百年之力或许可以“涤荡旧染”,实现百年树人;但真正的改变在于人心风俗,必须持之以恒,再积百年之力……的确,郭嵩焘是孤独的,这是先知者的必然命运,因为在人类文明的探险中,他们远远地超越了自己的时代。

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他在人类精神的险峰上攀登,有过多元文化的体验之后,有过对广阔的外部世界充分了解之后,如果再去囚禁他的心灵,那么他一定是傲岸的,他不会苟且,更不会轻易地屈服。他的灵魂可能苦闷,可能孤独,但在浊世的洪流中一定会显得更加高贵。“我是一个真正的独行者,从未全心全意地属于过我的国家、我的家乡、我的朋友,乃至我最亲近的家人。面对这些关系,我从未消除那种疏离感,以及对孤独的需求——这种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与日俱增。”这是爱因斯坦的一段话语。每当读到这段话语,我就会想到人类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先知,即如中国的晚清时期,就有《海国图志》的魏源,《瀛寰志略》的徐继畬,以及《使西纪程》的郭嵩焘。爱因斯坦继续阐发了这种孤独感的价值和意义,“一方面,它能让人清楚地意识到,这将使自己与他人的相互理解和支持受到限制,但我毫无遗憾。这样的人无疑要失去一些天真无邪和无忧无虑。但另一方面,这样的人才能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他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避免让自己内心的平衡置于这样一些不稳固的基础之上”。深夜,湖南宾馆1740 室,品读着郭嵩焘,我深深地仰天一叹,人类的先知,他们的心灵,他们的命运,都是相通的呀!

辞官回国已经很多年了,生命的晚钟隐隐传来,郭嵩焘蛰居在故乡的养知书屋里。他想起了老友曾国藩。当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朝野震动,九州告急,是他力荐曾国藩出山组建湘军,这养知书屋的匾额还是曾国藩题写的呢……他想起了老友左宗棠。当年一张状纸把左宗棠告到朝廷,不可一世的左师爷头颅岌岌可危,是他请求同僚潘祖荫上疏皇帝“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由此左宗棠柳暗花明……曾国藩,左宗棠,这些老友们都先后离世了,郭嵩焘一阵黯然。沉默,枯坐,良久以后,他又一次捧起当年在伦敦拍摄的照片,老了,更老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几多感慨涌上心头……“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岁月沧桑,冰河铁马,他充满了大浪淘沙后的自信。信笔写下这四行诗句后,意犹未尽,他又纵笔写道,“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蒙昧的人心,浑浊的世道,可叹、可叹!我这烟雨一生,那豪情万丈的怀抱,几曾迎风散开过呀!郭嵩焘,你这《戏书小像》,绽放着多少骄傲与自信,又隐忍着多少孤独、苦闷与悲凉啊!一生怀抱几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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