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峰
儿时,吃喜酒是顶重要的事。平时见不到油水,吃不到肉,我们都瘦得皮包骨头,裤脚管空荡荡的。好不容易盼到吃鱼吃肉,要补足一年的油水。
办喜酒一般在新年。新年天冷,食物不容易坏。屋里酒席放不下,院子里加搭油布棚。棚下还有临时垒成的灶头,边上有门板搭靠的台子,放锅碗瓢盆。屋子是五开间黑瓦平房,木窗栏,花玻璃,白墙。桌子一律是临时从乡邻借的红漆方台,拼四条红漆长凳,又气派又喜气。
那年乡下还没通电,黑灯瞎火,点的是“洋油灯”(煤油灯)。玻璃灯身,连接贮油的瓶子,棉芯子歪歪斜斜通到上边,用火柴点着,亮了。开头灯光很暗,手指捏了小圆盘旋钮,顺时针方向调,再调,增亮了,亮多了。办喜酒人家用的却是汽油灯,系上纱布成灯泡形,用力向装有汽油的灯身里打气,那汽油便喷到纱布上,点燃后,纱布越燃越亮,亮起白色的小火球。特别的亮,像照明弹。灯一亮,厅堂便满壁生辉,墙上也人影绰绰了。
菜端上来,一桌坐八人,有大人和小孩。母亲教育我,长辈夹了菜才能动筷,不能嘴对着菜说话,不能夹最后一筷菜,这些是常熟人的规矩。阿芹家的不懂规矩。碰到跟这家人同桌,抢食。油爆花生看上去温吞,到口里却烫嘴。第一次吃到花生,好吃,香脆。
小孩嘴馋的是冰糖葫芦,这东西甜得要命,过后三天嘴里还甜的。那时我们喜好一切甜食,即使糖精也当作宝贝。浒西小学的女老师豪情万丈地向学生许诺:等解放了台湾,就有吃不完的糖,到时甜煞你们的嘴巴!
通常人声涌动,院门口鞭炮老响,冰糖葫芦就端上来了。没料到,汽油灯忽地灭了,有汉子赶快过来打气,瞎灯黑火,只听一阵戳盆子声,等到灯点亮,桌上盆子空了。
吃饱了,我便到屋里看新娘。新娘子端坐椅子,脸孔低垂,手摊在膝盖上,动来动去,好像没地方放。她身穿红袄绿裤,脚踩绣花鞋,发髻别了一朵红花,脸面涂了胭脂。往后,新娘就是一个村的了,是连亲带眷的乡亲了,这让我心里美滋滋的。
新娘子身后是一张抽屉,台上有盏洋油灯亮着。台脚有栏板,放着汤婆子、脚炉、热水瓶;靠屋内是一张椐树洞床,雕有鸟雀呼晴五谷丰登的图案,床身有小抽屉,还有脚踏板。床后摆着两只红漆子孙桶,簇新的,闪着桐油光。
屋里窗下有时会有脚踏车,系了红绳,亮晶晶的,猎人眼球。男人羡慕地瞧着,小孩子会按一下响铃。有脚踏车,那就表明嫁妆丰足,新娘娘家是好人家。多数嫁妆没有脚踏车,买不起啊。
新娘子这边,是看客站立的地方,男女老少,汉子爷们一齐厚着脸皮、光明正大地盯着新娘看。看得她脸红,羞得她低下了头。其实她夜里早来过几次啦。
可是,没有电灯,因此新娘的脸模糊的,看了半宿,其实都没有看清楚。
城里早就有电灯了,我们村里却没有。到了夜里,村落安静得仿佛睡着了,村民都早早上床,舍不得点洋油灯,没有一丝光亮。没有电灯的日子,难熬啊,没有电灯的时候,恁不方便。
1977 年,村里终于通了电,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通电那天,村里像过节似地奔走相告,欢庆光亮的到来。从此,黑夜跟白天一样明亮,真的是人间换了新天地。小伙伴跳着跑着喊着:
通电啦!电来啦!装灯了!亮了,亮了!
吊在屋堂中央的白炽灯泡,发光的透明小葫芦,太神奇了。眼睛盯久,再看其它东西,打了光圈。以前,我对黑夜的概念是暗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月光下洋油灯在风中挣扎,现在黑夜就是电灯在放电,不怕风不怕雨,照得屋子亮堂堂。电灯是个奇妙的事物,比洋油灯好用多了,我们进入了“现代化”。电灯一来,带“电”字的新事物接踵而至,那就像一个仪式的开端,不破不立。
通了电,却时常会停电。大队的马达便会突突突响起来,给村里发电,首先当然是保证村办纸箱厂的用电,因此家里的电严重不足,灯暗了一圈。到特定的时间,村民家里的电灯会眨眼,一暗一亮,三下,这是暗号,提醒纸箱厂要上工了。大队有个电站,电工师傅会使一个花招,在人家办喜事正进入高潮时,电灯突然会忽暗忽明地挣扎,主人家便急忙派人抱了喜烟往电站送。原来这是提醒主人家惦记他们,“电老虎”发威了。夏夜里,一团微弱的灯光出现在棉花田,这是捕蝇灯具。无数的蚊蝇,前仆后继地扑向光源,灯下的水盆便落满了飞虫尸体。而捕蝇灯边上的小路,被灯光照亮,吸引了田里的小动物,青蛙集体过路。
秋天收割季节,麦把子把队里的晒场堆成了小山头。晒场上,白天柴油机带动了打麦机脱离麦秸和麦壳,夜里仓库屋檐亮起一盏铁帽射灯,光束像探照灯照亮半块晒场,使得麦把子山的背面隐在黑暗中。我们就到晒场上玩捉迷藏。把麦把子搭成地道,藏匿里边。剪刀石头布,输的两个人捉人,其余七八个人躲藏。我们把麦堆当成了山,平原上的孩子没见过山,这真的是座山。是上甘岭,是五指山,是孟良崮。我们在麦把子山上玩到半夜里,在灯光的阴影里躲藏,在灯光下冲刺夺回终点。直到队长突然披衣从暗中走出来,大声吼:还不回家睡觉,集体的电要被你们用光了!
一天早上,陈校长站立浒西小学操场的旗杆下,扫了眼底下一操场的小学生,挺胸叉腰,像个大官,开始训话。接到上级通知,最近学生有新动向,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进来了,有学生偷听邓丽君,这是靡靡之音!发现要严肃查处!训完话,开始做广播体操。一阵狂风吹过,电唱机上播放第五套广播体操进行曲的唱片,被吹得滚地上,陈校长捉小鸡样地追赶。学生们笑得乐不可支,早操队伍溃不成军。
散场后,我们都在打听邓丽君是谁,到字典上查啥叫“靡靡之音”。我们本来不知道,现在非常好奇。
一天傍晚,我朝小舅家跑。小舅刚从上海旅游回来。上海外公真慷慨,小舅竟然带回来一台四喇叭收录机!
小舅穿着中山装,胸口别支钢笔,神秘兮兮地站立院落。四喇叭收录机支在水泥台上,锃光瓦亮,精巧得无法形容。小舅按了下开关,让我们对着收录机喇叭说话。我们想了想,就说:
攻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小四四王八蛋,偷队里的菜。
……
小舅说可以了,又按了下开关,我们的声音竟然原模原样从喇叭里跳出来。是我的声音吗?你的!哈哈,我的!每个人认领了自己的声音。我们的声音竟然被这稀奇古怪的机器收藏了,想听就能听,还保鲜,听一百遍也行,太神奇了。
小舅关上院门,往机匣里塞入一盘盒带,搓了搓手心,示意不要说话,听好了。他按下开关,情意绵绵的歌声便从喇叭中飘出来,飘出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我一时想不起
是一个甜美的女生唱的,那么妩媚,那么抒情,像蜜糖一样抓胃抓心。听得小伙一个个脸孔发红,都柔情似水、情意绵绵了。乡村炊烟袅袅升起,河边水草摇曳起舞。
邓丽君!有人说。
啊,就是那个“靡靡之音”!
真好听。
这样的歌曲是我不曾听到的,完全区别于田埂边高音喇叭里铿锵激昂的歌曲。但是,这样的歌曲我竟然很喜欢,竟然自甘堕落,连自己都吃惊。我想,要是此刻陈校长走过,肯定也会被“靡靡之音”迷住的,也许他会收回对邓丽君的成见。
小舅多么地迷恋邓丽君,他一定是爱上了这个美丽的女生,他用一条绿丝巾罩住收录机,好像里边真住着美人儿,要护着藏着。搁墩湾的后生双脚被粘住了,都不想走,小舅只好关了录音机,藏进屋里,出来挥手,走走走,回家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