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伟
(广州中医药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州 510403)
2018年上映的美国科幻电影《黑豹》创造了首个黑人漫威英雄形象,并假想了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非洲国度。这部由黑人主创的影片一经上映就在美国黑人群体中掀起了观影狂潮,不但获得美国电影年度票房排行榜第三的佳绩,在观众和影评人中间也好评如潮,并于第91届奥斯卡颁奖中一举斩获三项大奖。美国影视、体坛名流如威尔·史密斯、勒布朗·詹姆斯等都赞不绝口。史密斯认为其“粉粹了很多长久以来虚假的好莱坞信仰和范例”[1],说出了黑人的心声,是一次影像的革命。国内外研究者也把影片与美国流行思潮“非裔未来主义”(Afro-futurism)联系起来,认为影片颠覆了从《人猿泰山》以来的西方中心主义视角下的非洲叙事,并力图摆脱主流影片对黑人形象类型化的刻板描绘,打破了种族关系处理的单一模式,展现出一个由黑人自己塑造的黑人影像奇观。
1994年马克·迪尔在《黑到未来》("Black to the Future")一文中提出“非裔未来主义”一说,要求打破西方中心主义在科幻叙事中的统治地位,并提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宇宙观和世界观。[2]一反非洲文化在当今世界文化格局中的弱势地位,非裔未来主义设计了一个假想中的未来世界景观。在这个乌托邦世界格局中,非洲才是世界的中心,其科技、文化高度发达,主宰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进程。《黑豹》的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虚拟的非洲国家瓦坎达。万年前的一次陨石坠落带给了瓦坎达一种神奇的金属——振金。振金的开采利用使与世隔绝的瓦坎达成了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影片通过特效呈现出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非洲未来世界,从而颠覆了好莱坞的影像殖民主义,将非洲景观与科技幻想结合起来,可谓黑人争夺影像话语权,自主言说非洲文化的表现。
与片中精心设计的科技意象相比,本文更关注影片中黑人身体的影像表征。身体是文化的客体,权力形式往往被“铭刻”在身体之上,身体被文化代码“文明化”[3]276,在社会表征和建构中扮演着重要的符号功能。罗兰·巴特指出,身体是“神话话语塑造的产物”[4]20,其意义被内化在日常生活话语系统中。福柯则强调权力话语对身体的规训作用,认为身体不但受到官僚政治机构——医院、监狱、疯人院的规训,而且受到大量以各种分散分布的形式——如关于性的话语的规训。[3]286阐释身体自然构造外的符号意义,可以给现实社会文化意义的发掘提供重要参照。作为美国电影中重要的文化表征,黑人身体也铭刻着多重权力话语的印痕。 本文将美国电影中的黑人身体看作一个表意符号,研究其文化塑造的过程中被赋予的“黑人气质”,追溯“黑人气质”表征的变化和发展及其背后的文化政治内涵。
如果说,“男性气质”“女性气质”这样的词体现了本质主义的社会性别想象与建构,那么美国电影中类型化的“黑人气质”和“黑人形象”则体现着主流意识形态对黑人身体的塑造和规训。1915年《一个国家的诞生》面世,这部里程碑式的电影,将美国白人臆想中的黑人形象首次具象化地搬上了银幕。片中性欲过度的带有威胁的黑人男性身体意象,体现了白人面对黑人男性身体的文化焦虑:自黑人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雄性”黑人就代表了对白人男性的威胁。“自然—野性—兽性—兽欲”是思维的一串连锁反应,催生了关于种族的陈词滥调,“黑人在白人的集体潜意识中被刻写为‘生物性的’(黑人等于性、强壮、擅长运动、有力、拳击手……野性、动物、魔鬼、罪恶),强烈的性特征和过分的性欲”[5]81。黑人形成了对白人妇女的性威胁,这决定了黑人的身体必须被规训、被管制。这就造就了《一个国家的诞生》中关于黑人身体的影像修辞:要么富有奴性,温顺善良,被剥夺性特征;要么具有威胁,试图玷污白人少女,被处以极刑。片中白人女孩弗洛拉宁死不辱,跳崖自尽免受黑人性侵,更是将黑人男性身体妖魔化了。美国南方的种族隔离就是为了“防止白人妇女(白色的圣洁)和黑人男性(粗野的超级肉欲)有私通的企图”[5]82。对黑人身体的影像化贬损深化了南方固有的种族偏见。
自1932年起,《人猿泰山》系列电影在全美大获成功,泰山的冒险故事在美国文化中长盛不衰,因为这些故事“击中了深深根植与每个人心中的一个幻想:重拾的天堂,回到本源、无知和自然”[5]40。而《泰山》系列电影的叙事内核,则是二元对立式的种族主义文化逻辑:代表着自由优雅的女主人公被失落丛林中的白人泰山俘获,两人坠入爱河,共同开始美妙的历险。而那些身着奇装异服、外形可怖、暴虐的食人族非洲土著,无疑成了泰山历险中理想的敌对形象。那些黑人搬运工形象在探险途中是永远的受害者,“他们像畜牲一个紧接着一个排队前进,腰间缠着布,头顶着箱子,他们像苍蝇一样成群死去,死于疲惫不堪、致命的跌落、野兽的袭击和野蛮者的暴行”[5]50。与泰山那健硕、灵活优雅的白人身体意象形成强烈反衬的,是黑人进攻者那怪异可怖的身体,和黑人奴工那孱弱的身体。这样的身体政治修辞“将非洲人当作奴隶、野蛮人、次等人,以便让一个白种人的绝对权力合法化,用暴力来维持丛林,乃至整个非洲的和平”[5]49,片中对黑人身体的贬抑,为白人殖民主义提供了一种影像化的辩护。
20世纪60年代的民权运动对黑人身体的影像化再现产生了重大影响。黑人明星西德尼·波蒂埃代表着一种新的黑人银幕形象。在银幕中,他衣冠楚楚、待人真诚、心地善良。面对种族主义的侮辱与暴力,始终坚忍正派,演绎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黑人男性形象。然而波蒂埃高贵的外表也被刻写着另一种种族主义铭文。在《炎热的夏天》和《猜猜谁来吃晚餐?》两部电影中,波蒂埃的身体自始至终都被困在西装革履的符号牢笼中,他必须隐藏起黑人的身体,包括黑人的性欲,才能获得白人的同情与认同。《猜猜谁来吃晚餐?》中波蒂埃扮演的医生来到女友家中,向双方父母宣布订婚的消息。其间这对“黑白配”保持着尽量少的身体接触,影片也暗示两人并没有性经历,因为医生坚持,只有得到女友父母同意,才会与之发生性关系。波蒂埃的“禁欲”或多或少地消除了女友父母的戒心,最后爱与宽容战胜了种族主义。波蒂埃的成功,正是因为他隐藏了黑人的身体威胁,被刻写为一个“升华了的男人”[5]77,同时也被剥夺了性欲,成为一个“阉人”。讽刺的是,正是因为他坦然接受了身体的规训,才让他得以被白人群体接受。他成了白人臆想中的理想黑人形象,一个“提供给白人主体观看的客体”[5]78。
如果说波蒂埃的隐忍和禁欲使他成为理想的被“驯化”的黑人身体意象,那么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黑人剥削电影”则将被妖魔化的黑人身体作为一种抵抗的武器。男性黑人的雄性身体特征被强化,刻意去印证白人的潜在焦虑,以塑造一种僭越的身体意象。其中的代表作《斯威特拜克之歌》把黑人的性征放大,突出其身体的颠覆性。在此,电影在性与身体的隐喻中表达出的不仅是话语权的争夺,更是对黑人身份问题的思考。然而讽刺的是,影片虽然在黑人群体中获得巨大反响,却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白人对黑人身体的臆想——强大却不道德的性能力。
劳拉·穆尔维提出,叙事电影的愉悦来自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在凝视中男性被赋予“看”的权利,女性则沦为男性观看的对象和客体。“观看”的主体位置带来的不仅是欲望的满足和愉悦,也交织着权力符号的运作。[6]如果说银幕中的黑人男性暴露在白人的权力凝视之下,被迫接受白人对自己身体的塑造与规训,那么黑人女性身体,从银幕上一开始亮相,就处在种族主义和男权主义的双重阉割之下。作为性别的“他者”,黑人女性无法在银幕中充当男性凝视下的欲望客体;而作为种族的“他者”,这意味着她们身体意象必须被放逐,被淡化,被剥夺性特征。《乱世佳人》中的奶妈形象,很长时间以来就是对黑人女性身体的贬抑修辞的具象化。她那畸形的肥胖身体、浓重的南方黑人英语和忠诚善良的品质,造就了黑人女性银幕形象的类型化:丑陋、肥胖、忠诚。与对黑人男性妖魔化的性欲过度的身体相比,黑人女性身体被剥夺了性特征和“女性气质”,沦为双重意义(性别和种族)上的“他者”,一个永恒的既缺席又在场的符号能指。托尼·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深刻地批判了白人中心主义影像对黑人的文化殖民:11岁的黑人女孩佩克拉由于自己深黑色的皮肤无比自卑,整日幻想成为杯子上印着的秀兰·邓波儿那样的女孩,她厌弃自己的身体,因为黑人女性的银幕形象是那么丑陋,就像她自己。而玛丽·简的糖果纸上印的秀兰·邓波儿那张“微笑的、白人的脸,金发微乱,蓝眼睛从一个干净舒适的世界望着她”。她幻想吃了糖果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貌,成为招人喜爱的蓝眼睛女孩。白人/黑人身体的对立式影像书写,是白人至上身体政治的表征,造就了黑人群体的身份认同危机。
黑人身体的影像体现了好莱坞世俗神话建构的意识形态特征。罗兰·巴特曾说,神话是一种“言说类型”[4]110,神话话语的建构首先在于一套符号表意系统的建立。而身体作为社会关系和话语实践的产物,为群体身份认同提供了物质基础。通过影像,好莱坞电影将黑人身体建构成本质主义的“黑人气质”。这种影像殖民主义修辞无形中为美国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提供了一种合法性。影像表意的直观性更是将这个文化建构的“黑人身体”嵌入黑人群体的集体无意识中,白人的凝视不仅剥夺了黑人身体的话语权,也导致了黑人身份认同陷入困境。
《黑豹》中光怪陆离的高科技意象,将观众带入漫威宇宙许诺的视觉奇观中,然而真正具有独特表意功能的视觉空间,则在于科幻意象与非洲民俗风情的并置。瓦坎达的空间造型充满了非洲符号特征,从服饰、图腾、舞蹈、身体语言到民俗仪式,无不体现着非洲身份与科技意象的并行。
福柯虽强调权力话语对身体的规训,却也提出身体同样会反抗、僭越权力。[7]27在主人公特查拉继承王位时,在宏伟的瀑布顶上,各个从属部落成员全体出席,身着各式非洲民俗文化的服饰和身体标记,可谓一场非洲元素的影像化狂欢:民俗服饰、人体彩绘、烙疤、纹身、身体穿孔一同登场:埃塞俄比亚苏里和摩尔西族的唇盘、南非莱索托牧羊人的纹饰披毯、马赛族妇女的串珠布料和金色腰带扣……服装和时尚不但是审美代码,也是身体交流的代码。身体标记更是富有独特的文化仪式意义,有助于身体的“社会化”,把自然的、无声的身体变成积极的、具有象征意义的交流符号。[3]300此处围绕身体的非洲民俗意象可被视为一次视觉抵制:在好莱坞经典电影中有关非洲意象的修辞得到了修正和重述。经典好莱坞电影如《人猿泰山》中的“遭遇非洲”叙事都是透过(白人)主人公的视角观看非洲民俗。暴露在观众的凝视中的,不是怪异、落后、偏狭的,就是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可供意淫式想象的非洲自然景观和身体意象。《黑豹》则将这种民俗文化的再现缝合在对主人公视角的认同之中,体现出强烈的主体性意识。片中最具有身体表意功能的服饰,莫过于特查拉的“黑豹战衣”了。其中不但承载着漫威宇宙的科幻想象(可承受打击、子弹甚至爆炸),也吸收了非洲人的审美内涵。黑豹战衣上满是凸起的三角暗纹,服装设计师Ruth Carter认为,三角形是最能代表非洲文化的几何图形和审美精神,它使得“黑豹”特查拉成为非洲精神的象征和载体。
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是,尽管瓦坎达科技发达,有着漫威宇宙中的各种武器,但是登位前的对决依然是原始的身体对抗,主人公们必须脱去上衣,手持长枪和刀进行肉搏战。文化“他者”的位置决定了黑人的身体始终被困于世俗神话打造出的符号囚牢中,被迫接受权力话语的刻写与塑造。而要摆脱神话话语的规训与压制,只有回归到前历史文化时期的原生命状态,才能洗去被刻写在身体上的标记铭文。两次瀑布上的武力对决,就是身体回归本源的一次狂欢化的僭越之旅。此时展现出的黑人男性身体意象超越了“性欲过度的有威胁的”身体的类型化刻写。在民俗元素仪式化的衬托下,男性主人公们雄健、伟岸的身体在舞蹈般的动作中,冲出了影像中扭曲的“黑人气质”的符号化牢笼。两次对决中,特查拉与对手身体的对比也颇耐人寻味:登基仪式上,从属部落首领姆巴库在一片野兽般的嚎叫中越众而出,戴着怪物头盔,身着兽皮的他几乎像是从《人猿泰山》中走出的非洲野蛮人,这是一个西方人臆想中的野性的“未驯化的身体”,而“黑豹”特查拉此时则体现出对身体更娴熟的把控。尽管在身体对抗上居于下风,他依然能凭借优雅灵活的动作优势取得胜利。这无疑是对黑人身体的一次修正性言说:黑人那黝黑、野性的身体外表也可以被意志完美把控。而第二次决斗中,对手“杀人狂魔”(Killmonger)埃里克脱去上衣后,那一身完美的肌肉上,赫然是无数隆起的疤痕:他每杀一个人,就会在身上刻上一个标记。幼年丧父、惨遭遗弃的他从小目睹了黑人被种族歧视和欺压的现实,视武力为解救同胞的唯一途径。这是一个被暴力和复仇扭曲的“失控的身体”,它尽管强大,却避免不了被打败的命运。而“黑豹”特查拉则代表了理想中的男性身体:不但健硕伟岸,而且优雅灵活,具有自我把控力,敢于自卫,却不具有侵略感。
自影片上映以来,“黑豹”这个片名被许多观众和影评人视作对历史上民权运动组织“黑豹党”的致敬。而就“黑豹”特查拉身体的修辞化表意看,这更像是一种围绕着“黑豹党”的修正性言说。美国历史对黑豹党的评价毁誉参半,原因在于其激进、暴力化的“以暴制暴”的抗议口号和行为。民权运动期间,加州大批身着蓝衬衫、黑裤子、黑皮夹克和黑贝雷帽等“标准制服”的黑豹党成员身背枪支满街游荡,挑战警察权威。后来在种族矛盾激化中甚至持枪硬闯加州议会大厦,引起了全美暴力抗议的升级和扩大化。在白人种族主义的想象中,这无疑再次印证了黑人野蛮、暴力的本质。《阿甘正传》就通过阿甘的视角,将黑豹党的身体暴力具象化了:在黑豹党总部,阿甘被粗暴地搜身和言语侮辱,而珍妮更是遭到一位黑豹党领袖的辱打。这一代表性的影像表述进入了人们的历史记忆中,黑豹的意象和对黑人的暴力,自然地联系在了一起。而《黑豹》中的身体修辞无疑是对这类文化刻写的抵抗和僭越。
影片对黑人身体神话的重塑并不局限于男性身体,也体现在女性身体的建构中。在以男性观众意识为主导的影像表意结构中,康奈尔提出的“霸权式男性气质”和“被强调的女性气质”[3]301很有参考意义。康奈尔认为文化中占统治地位的性别符码是由电影、广告建构的。“男性重行动,女性重外表,女性利用她们的外表,而男性利用他们的‘在场’”[3]301,这一观点指向观影过程中“看与被看”权力模式,对女性气质的强调正是要突出男性身体的神话。男性强悍勇猛的身体往往通过战斗来表现:“战斗的狂喜得到赞美,杀戮被当作确认男性完整性的手段。”[3]301经典好莱坞电影中的黑人女性身体被剥夺了性特征和“女性气质”,沦为了双重意义(性别和种族)上的“他者”。而《黑豹》一反好莱坞传统动作片中身体的性别化表意,刻意突出黑人女性身体的战斗爆发力。瓦坎达女子皇家卫队成员们身穿红色战袍,剃光头发,手持长矛(一个男权的符号),在战场上英姿勃发,勇武过人。这无疑是对康奈尔描述的“被强调的女性气质”的僭越和颠覆。
马克·迪尔在《黑到未来》的开篇中引用了奥威尔的话:“谁控制了过去,就等于控制了未来;谁控制着现在,就等于控制了过去。”[2]179科幻电影的叙事空间尽管表现的是遥远的未来宇宙景观,却往往影射着现实社会的矛盾斗争和潜在焦虑。长久以来,西方中心主义在科幻叙事中占统治地位,无论是未来世界、遥远星系还是史前文明想象的再现,都是西方视角下的影像殖民。经典科幻电影对“外星人”的身体建构中,往往隐藏着西方中心主义社会的“他者”文化编码,将那些“非西方”的面部特征和身体形态编入“外星人”形象中。从《星球大战》中披着阿拉伯式毯子的危险的“沙人”、面部扁平操着东亚口音英语的贸易联盟领袖、带有非洲口音的呆萌的两栖生物岗根人,到《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的蓝色共生体外星人,这些对异族外星文明的身体特征描绘都负载着西方文化对其他种族文明的潜在焦虑和隐秘幻想。
《黑豹》中一个突出的身体修辞策略,是对经典电影中白人/黑人身体二元对立模式的颠倒。如果说“黑豹”特查拉那健硕伟岸又不失优雅灵活的身体,是对被符号化的“黑人男性气质”的消解,那么片中的白人身体书写无疑也充满了政治表意内涵:白人FBI探员罗斯由“霍比特人”马丁·弗里曼扮演。身材矮小、略显笨拙、言谈滑稽的“弱男”罗斯无疑颠覆了好莱坞主流叙事中拯救世界的白人英雄形象,他失去了主角光环和对影片叙事的把控,成了非洲文明的一个外来者。他中弹后被瓦坎达高科技救醒后,苏芮公主的“别乱碰,殖民者”无疑是对他闯入者身份的嘲弄与调侃。获救后的罗斯在特查拉被打败后毅然决定帮助王母和公主夺回政权。此时的他不得不脱去西装革履,披上非洲传统的毛毯:白人身体此时处于非洲元素的塑造中。最后的决战中,当特查拉一行与埃里克的部下肉搏战时,罗斯则留在虚拟机舱里试图阻止被派出的瓦坎达战机,终于不无笨拙地驾驶飞艇完成了任务。通过罗斯这个白人形象,影片象征性地修正了“白人英雄拯救异族危机”的电影叙事神话。一个相似的情境曾出现在科幻巨制《阿凡达》中:白人士兵杰克·萨利由于下身瘫痪,其意识被移植于外星身体中作为共生体存在。而正是他,驾驭着异族身体从悬崖上飞下,征服了令潘多拉星球人闻风丧胆的可怖骑兽“魅影”,并振臂一挥,率领纳威族人奋勇抵抗,打退地球入侵者,恢复了潘多拉星球的生态平衡与种族繁衍。
影片中的大反派形象,盗取振金的黑市军火商、白人尤利西斯·克劳,无疑是早期白人殖民主义的象征再现。他明偷暗盗,不择手段地从非洲攫取资源和财物。他觊觎瓦坎达丰富的振金资源,却对他们的黑色皮肤表现出鄙夷之情和优越感。对克劳的身体书写中有一处颇为意味深长:他断了一臂,在断手处接上了由振金制成的榴弹炮。这暗示着白人殖民者掠夺非洲资源并加以利用,从而更好地控制非洲。他不完整的、机器化的肉身(一个典型的符号化能指)也暗示着他被异化的白人身份。肉身的毁灭是文明腐朽的外在表征,而白人/黑人肉身的对比与置换主题,在近年来的美国影片中频频出现,可谓一个颇具文化征候意味的身体修辞。《逃出绝命镇》中住在郊区的美国中产阶级白人一方面表现出对黑人的歧视,一方面却觊觎他们强壮的身体。面对着年迈和疾病的威胁,肉身即将毁灭的他们将大脑移植于黑人身体中,成为黑皮白心的不死僵尸。这暗示着后种族主义时代白人对黑人身体的隐秘幻想。在此,克劳的“技术化的身体”也成了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身体表征:随着技术的“入侵”,白人/西方的身体逐渐被碎片化、赛博化,消逝为后现代社会中变化不定的符号万花筒。
如前所论,好莱坞大片中往往刻意对黑人男性身体进行淡化、丑化处理(肥胖的、粗鄙的、带有性威胁的),将黑人身体囚禁在符号化、理念化的牢笼中,从而建构白人身体美的神话话语。影像文化对身体乃至身份的塑造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而《黑豹》恰恰通过颠倒黑人/白人的身体表征来挣脱符号化的身体枷锁,表达出强烈的生命政治学诉求。
一个颇具文化征候意味的现象是,《黑豹》虽然在美国国内票房表现优异,并在观众和评论界引起强烈反响,在亚洲票房却“水土不服”,与《复仇者联盟》系列的其他漫威电影在亚洲创下的票房纪录形成了强烈反差。在“豆瓣”等国内主流影视交流网站上,观众评价也普遍不高。多数影评都将影片的市场成功和获奖与其“政治正确”的表述联系起来,认为其“满足了白人左派对非洲的原始幻想”,是一种“安抚策略,借一个童话乌托邦,实现少数群体的大型狂欢……由此消解少数群体现实反抗力”。[8]这样的评论过分强调了电影工业的资本属性,既无视本片幕后的黑人制作团队,也忽略了影片的文化建构意图。国内也有研究者从非裔未来主义视角看待《黑豹》的科幻意象,颇有启发意义。然而笔者认为,片中真正达到文化抵制与僭越功能的,在于对黑人身体神话的修正与重述。种族主义的身体修辞长期统治着电影工业。文化“他者”的位置决定了黑人的身体始终被困于世俗神话打造的符号囚牢中,被迫接受权力话语的书写与塑造。身体的视觉抵抗和僭越往往是弱势群体在话语权争夺中的文化策略。曾几何时,中国内地和港台功夫电影令国人热血沸腾,“东亚病夫”的耻辱标签也必须通过新的身体神话构建来粉碎。从这一点看,《黑豹》的身体修辞无疑体现着黑人群体身体意识的觉醒和强烈的生命政治学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