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明伟 (中国音乐学院)
唐代诗人杜甫曾写到:“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诗文描绘出音乐代给人的美妙之感,而这种美感是如何创造出来的呢?张前认为“音乐是一种表演艺术,在表演方式上与非表演艺术很不相同……必须通过表演这个中间环节,才能把艺术作品真实地传达给欣赏者。”[1]这段话说明了音乐艺术创作活动的特殊性,音乐创作活动比文学创作活动和美术创作活动多了一个音乐表演的创作环节,音乐创作过程因此变得更为复杂。如何正确理解一度创作、二度创作、三度创作的关系是音乐工作者面临的问题。
张前认为音乐的一度创作成果表现为“以乐谱为存在形式的音乐作品”[2]。“音乐作品的表演……一直被人们称作二度创造。”[2]“音乐的三度创作,则是继二度创作后,音乐的聆听者能动地接受音乐音响文本的过程。”[3]这些描述清晰地说明了音乐活动中的一度创作、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这一过程体现出一种线性的发展逻辑。从音乐创作到音乐表演,再到音乐欣赏,其逻辑看似合理,但是,如果将此逻辑具体演绎到音乐创作中,却不能完整解释音乐创作过程。
关于一度创作,张前先生以乐谱创作来阐释一度创作活动,并将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分离开,形成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的二元对立。笔者对此观点存疑,首先,在实际的音乐创作活动中,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不一定都是渭泾分明的,这一特点体现在传统民歌的音乐创作过程中。民歌是“某个民族在古代或者近代时期创作带有自己民族风格的歌曲,是指每个民族的传统歌曲,每个民族的先民都有他们自古代已有的歌曲,这些歌绝大部分都不知道谁是作者,而以口头传播,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的传下去。”[4]由此可见,民歌的作者是否通过乐谱来传承并不确定,因此,难以把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分清楚。
例如,二胡曲《二泉映月》的创作过程。众所周知,阿炳是一位盲人,他在创作《二泉映月》的时候,并没有将《二泉映月》记录与乐谱上,而是以演奏的形式直接进行创作,此曲乐谱由其他音乐专业人士后期记录下来的。那么,二胡曲《二泉映月》的乐谱是否可以确定为一度创作?答案是否定的。有的音乐创作活动(特别是传统音乐创作)并不是首先以乐谱的形式呈现,而是由演唱、演奏的表演形式直接呈现出来,再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播。一度创作概念适用于以记谱法产生以后的西方音乐创作为语境,但是,对于记谱法产生以前音乐创作活动和创作过程没有以乐谱方式呈现的音乐创作活动,并不适用。因此,如何界定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需要进一步澄清,即:二度创作始于“音乐表演与音乐创作相分离”[1]之后,即:记谱法产生以后,而且只适用于首先将创作乐思记录到乐谱的创作方式。
在音乐创作过程中,二度创作(音乐表演)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二度创作一方面再现和加工了音乐作品,另一方面直接影响音乐欣赏者对音乐作品的理解。
张前认为二度创作是“对一度创造的成果,即乐谱为存在形式的音乐作品,进行认真的研读和准确的解释,并以此作为表演创造的依据……它的本质意义不仅限于对一度创造的传达和再现,它还必须能够体现出表演者独特的创造性。”[2]这种观点仅仅适用于记谱法产生之后的以乐谱为依据的音乐创作活动,对于记谱法产生之前的音乐创作和表演,或没有依据乐谱进行的音乐创作和表演,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的逻辑并不适用,在这种情况下,张前所谓的一度创作消失了,音乐表演成为了真正的“一度创作”。传统音乐多为集体创造,题材大多来源于生活和劳动,创作过程脱离乐谱,人们一边创造,一边演唱,一边聆听,而后又在这一循环中不断完善。人们在创作民歌的过程中,既是创作者,又是演唱者,还是聆听者,这其中蕴含着“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思想。亦即,在传统民歌创作过程中,一度创作、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的线性逻辑都是不适用的。
近年来音乐学界一直在争论一个话题:通过精准的乐谱教授音乐与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教授音乐哪个更合理、更先进?由于时代环境和历史原因,人们大多会认为依据精准的乐谱来教授音乐更科学。此外,近年来也有很多学者提出,这种以西方记谱法为依据的教授方式过于客观,并不能很好传达音乐作品的思想。不论怎样争论,传统音乐的艺术价值早已得到人们的充分认可。由此可以得出一个观点:口传心授并不是一种落后的音乐教授方式。口传心授不仅可以保持传统音乐的特色,还能充分结合教授者和学习者的再创作,融入更多的时代精神,传统音乐可以通过这种传承方式不断的传承和创新,在这一过程中,创作、表演、聆听、判断是共时存在的,这种循环往复的音乐创作活动方式在传统音乐传承和创造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另一方面看,口传心授的音乐教授方式也有可能不利于传统音乐的传承和创新。随着全球的工业化不断发展,流传的传统民歌越来越少,缺少了精确地记谱方式,对保留过去的传统音乐存在诸多不利影响。从西方传入的乐谱虽然能够记录传统音乐,将其文本化,但却过于客观和固定,人们很难根据精确的乐谱对传统音乐进行创新。
由此可见,将口传心授和乐谱教学适当结合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将二者结合兼顾了“传承”与“创造”。
关于三度创作,学者们也有不同的观点。谢嘉幸在著作《音乐的“语境”——一种音乐解释学视域》中认为三度创作:“作为解释学复原活动的聆听、体验和感悟,实际上是人对音乐文本的接收过程。由此可见,音乐的解释学复原已是传统意义上‘二度创作’后的行为,包含着‘视界融合’的创造性的复原过程,即一次后于‘二度创作’的‘创作’。”修海林、罗小平在著作《音乐美学通论》中指出:“音乐表演再创造的音响空间设计与录音制作加工”定义为“三度创作”,其内涵更多指向音乐表演过程中的舞台音响和灯光等的加工和设计。李亮、王燕在文章《音乐的三度创作及MIDI技术的发展》中认为:“三度创作是指音响师利用传声技术、录音技术、立体声技术、数字音频技术等科技手段,对音乐作品进行再加工的一个创造过程。”其内涵表述侧重MIDI技术的运用。
通过上述三个观点可以看出,学者们从不同的维度对三度创作进行理解和阐释。谢嘉幸从哲学解释学“视界融合”的视角阐释了三度创作,修海林和罗小平从舞台表演的角度理解三度创作,李亮和王燕以多媒体音乐制作和加工为视角理解三度创作,更多的融入了技术理性话语。可见,关于一度创作和三度创作的理解和阐述并没有形成一致的观点,这反映出了音乐创作过程的多维性与复杂性。
张前认为音乐表演“创造性的再现作曲家的音乐作品……影响和提高听众的音乐审美能力与情趣。”[5]这给音乐表演赋予了崇高的使命。好的音乐表演可以提升音乐作品的艺术表现,而不成熟的音乐表演也能让一部好的音乐作品失败,这毋庸置疑。前苏联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一交响曲》首演并不成功,这给拉赫玛尼诺夫的打击很大,从那以后,他没有再进行交响曲的创作,却写下了举世闻名的钢琴协奏曲。法国作曲家比才的歌剧《卡门》首演很不成功,评价很不理想,比才为此事意志消沉,并在三个月后郁郁而终,而《卡门》却在比才去世以后,成为了全世界上演率最高的歌剧之一。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的歌剧《命运之力》首演也不成功,引起了观众的不满,演出结束后,威尔第匆匆离场,可谓是落荒而逃。
以上的例子充分证明了音乐表演在音乐创造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音乐表演成功的必要条件是音乐创造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这需要音乐表演者在乐内素质、乐外素质、专业技能三个方面的素质。
乐内素质,包括:音高、音色、音强、节奏、音程、曲式结构等音乐知识,除此之外还应具备良好的音乐记忆力。乐外素质,包括:历史、政治、社会、伦理与价值等的文化知识。专业技能的素质,“通常是指专业基本功的掌握。比如:声乐的发声方法、气息的控制、吐字行腔;钢琴演奏中的触键运指、音色、力度、踏板运用等。”[6]
充分具备音乐表演素质是音乐表演者成功的基础,完美而高超的表演技巧是音乐表演者成功的必要条件,深厚的人文思想、丰富的人生体验、广博的文化知识和艺术修为是音乐表演者获得成功的可靠保证。
音乐表演是音乐艺术创造活动中的一种特殊形式,文学创造并没有音乐表演这样中间环节,读者可以直接面对作家的文字进行理解和创造。音乐创造相较文学创造有着更复杂的创造过程和更多的模糊性、空白性,因此,音乐要比文学更艺术,而音乐表演正是音乐创造更为艺术化的关键因素之一。
对一度创作的理解,有一个前提和假设,即:音乐的创作活动以乐谱为出发点,乐谱记录创作乐思——音乐表演——音乐鉴赏是一个封闭的线性逻辑系统。上文提到,在不以乐谱为出发点的音乐创作过程中,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难以厘清。以传统音乐创作活动为例,乐谱并不是音乐创作活动的出发点,音乐创作活动从始至终都循环再创作集体与生活环境不断交互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乐思创作和音乐表演同时发生,并通过人们的鉴赏进行再创造,体现出:创作乐思与表演——音乐鉴赏——再创造的开放的循环逻辑系统。
在以乐谱为出发点的封闭创作系统中,一度创作成为了绝对的存在,即,乐谱生成后不能修改,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只能单方面受到乐谱所反映的信息,这使一度创作在这套关系中拥有绝对权威,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只能站在一度创作的从属地位,在遵循一度创作原则的基础上进行适当的主观意志发挥,而不能超越一度创作。在这种关系之中,一度创作可以得到充分的再现和保障,这确立了一度创作者的核心地位。这种情况下,二度创作的首要任务是忠于乐谱,其次才是做有限的创造,三度创作广泛存在与听众之中,在这一关系中是被动的,也是最为丰富的。三度创作并不能直接影响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音乐评价虽然可以对音乐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但只能影响在这之后的其他一度创作和二度创作,这是由音乐艺术的“时间性”和“不可逆性”决定的。
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音乐的创作活动需要以一段连续的时间为物理条件,人们不能用几秒钟的时间创作一首优秀的音乐,也不能用碎片化的时间中完整表演一部作品,更不能在不连贯的时间内欣赏好一首音乐作品。因此,音乐创作活动必须考虑时间性,需要一段连贯的时间。但是,一度创作、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却不一定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发生,这就形成了音乐创作活动的“时间错位”。伽达默尔用“视界融合”来解释这种情境,一度创作、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在不同的时间段产生了一种融合的错觉,音乐的艺术性在这一融合过程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现实时间不能逆转的物理特性决定了音乐创作活动具有“不可逆性”,因此,三度创作难以直接影响到二度创作和一度创作。
与此不同,在传统民间音乐的创作活动中,音乐创作和音乐表演在时间性上基本一致,人们通过音乐鉴赏可以对音乐表演和音乐创作给出及时的反馈,并直接影响到音乐的再创作。在这一循环过程中,音乐作品还会与时空环境不断的交互,产生出新的音乐。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一度创作、二度创作和三度创作会在无尽的循环中传承和创新,直到这一循环被打破为止。
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道:“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音乐艺术的魅力在诗人笔下描写的惟妙惟肖。而音乐如何带给人美感,是音乐人需要不断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