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倩 (哈尔滨音乐学院)
“民族音乐对于实地考察的重视,只有通过研究者在实境中的视察和体会,才能与局内观取得相对‘近经验’的共鸣和认知”②。真实有效的田野工作是真正地进入到局内,接触所调查的对象,体验当地社会文化语境下的民俗、仪式表演等事项,甚至是与研究对象成为相互信任的朋友。
田野考察的过程其本质上为人与人的交往(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这一过程可以简单描述为研究者以局外人的身份带着局外人的观念及提前预想好的目的进入到局内,通过与当地人的接触体会和了解他们的文化、生产生活方式、观念等(“资料”收集)。人与人的交往程度或者说熟悉程度基本是随着时间延长及共同的经历积累而逐渐深入的。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正是在交往不断深入的过程中建立的。田野工作者想要获得大量的、真实的资料信息就必须要与研究对象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
《吹破平静—晋北鼓乐的传统与变迁》的完成是建立在充分的田野工作的基础上的,张振涛老师及其同事、学生从2003年开始先后到晋北的大同市阳高县、朔州怀仁县和应县、浑源县、忻州市及繁峙县等市县进行考察。五年中不断地游走在晋北的农村、县城中。长期的田野实践给与他们丰富的经验。形象地说就是几个善于与农民打交道的学者和一群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的交流碰撞。而这一次次地碰撞正是作者获得对于这群人的音乐文化传统和变化深刻认识的基础。
这里的“双方”指的就是学者与研究对象。从研究视角来看,在《吹破平静—晋北鼓乐的传统与变迁》(以下简称“《吹破平静》”)一书中,作者既关注了研究对象的感受同时也记述了研究者一方的体会。一方面,从当地人的角度出发记录当地人的风土人情;另一方面,用研究者自身的体会来“现身说法”。文中多处提到作者的感受,第一章最后的结语中作者这样写到:“无论如何,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激动、又感到恐惧。我激动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能更好地解读乐器家族更新换代和世界潮流同步变化的角度,也恐惧地发现了这件乐器对于人类全部音响概念的颠覆潜质。”③这样的写作方式无疑拉近了读者与作者之间的距离。
从民族志写作的角度来看,叙述与议论在文章中各自发挥不一样的功能,各有所长,在《“吹破平静”》的写作中将两者各自的优势合为一体。而在叙述中又包括对于某一事项的记录,对研究对象行为、观念的叙述(观念或者说“思想”的部分更多的是通过对其行为进行分析而得出)及作者自己的真情实感的描述。笼统地来讲就是兼顾双方的民族志写作,这种契合人类学研究所倡导学者真实情感的表达。
在《吹破平静》绪论的开始部分作者便提到了本书的中心话题是记录变迁,那么变迁背后的原因和意义必然也是其重点关注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也就是对民族志的深化分析。下面将列举两点“新”变化来说明这一过程。
在晋北的庙会或是丧葬仪式中在院中演奏的阴阳显然比在门外的鼓匠有更高的地位。其原因则是因为阴阳身上所具有的信仰的成分。在伊利亚德的《神圣与世俗》一书中在说明显圣现象时提到人们在解释某些征兆时引入绝对的成分,从而能够消除一些相对性和困惑。神灵是绝对的,人类总是相对的,神灵不会像人类的发展这样迅速的变化。村民对于鬼神都有一颗敬畏之心。因此,相对“近世俗”的鼓匠总是比更“近神灵”的阴阳更易发生变化。对于鼓匠来说,评价乐器、乐队、乐曲的标准来自雇请他们的主家,一切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受到恩主的欢迎”④。
电子乐器的加入,打破了乐班原有的乐器配置结构,同时,使得音响结构和效果发生了变化。使用得最普遍的电子乐器当属电子琴,电子琴在整个乐队的演奏中,主要是用作和声的铺垫和节奏提示。乐班成员演奏电子琴的水平并不高,更加倾向于在音色和节奏上变换、调配。只要会弹奏几个简单的和弦,往往就可以加入到乐班的演奏中。从乐班、鼓匠的角度来看电子琴的,至少可以为其带来以下两点实惠的好处:1.为乐队增加一种新兴的,未曾听过的音响,给人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符合人对于新鲜感的追求,同时也满足鼓匠紧跟时代和“虚荣”的心理,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鼓匠;2.电子琴的演奏并不是很难(相对于乐班对这一乐器的演奏水平要求而言),能够很快加入乐队演出,增加整体的竞争力。前面提到过鼓匠在仪式中承担的功能最主要是面向世俗(娱人),同时,由于受雇于主家,在经济上存在雇主与雇工的关系的事实使得鼓匠必须在更大的程度上迎合主家及观众。一定区域内的鼓匠乐班间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出于这样的目的他们在乐器配置(增加电子乐器如:电子琴、电子鼓等)、乐曲选择(增加人们喜欢听的一些流行歌曲)、演奏花样(只用唢呐哨片吹奏旋律、甚至直接拿话筒演唱等)、肢体动作等创新,以期达到提高竞争力,在群众中或得更好名声的目的。
20世纪后半叶晋北地区民俗活动中的鼓的规格发生了变化,向着越来越大的方向发展。其背后是国家力量推动着。传统乐班与戏班的表演场所,限于私家的生活空间和庙会空间,面向的公众规模较小,所需要的鼓的规格不会很大。⑤1949年之后新的国家政权建立,更大的公共表演场合将鼓乐班从其原本的演奏空间中拉出来,继而面对更多的听众。所以,音量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鼓的规格的变化。
“如同音乐文化人类学在人类的音乐行为中透视两重属性一样,我们也在一件乐器上发现了两重属性:一种是艺术属性,一种是社会属性”⑥。艺术属性我们都比较熟悉,社会属性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第一,国家和政府的角度。鼓越做越大的发展趋势一方面符合国家宏伟壮阔的气势。另一方面,地方政府借用民间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宣扬政绩。为了表现新面貌、新气象总会将这类艺术重新包装。鼓作为民间响器,将其形制做大,可以彰显地方发展成果和经济实力。第二,民间社会角度。鼓的变化从民间社会的视角去看,可以辨识出民间向国家靠拢的膨胀心态。国家的强大召唤着地方紧紧跟随时代的步伐,地方政府官员直接承担着带领地方发展致富的任务,引领地方民众响应国家号召。这样的急切心态很好地外化为具象的响器规格。
在“变迁”的背后反映的是“近世俗”的鼓匠为适应社会而做出的自身调整和国家在场两个因素。
扎实的田野工作,关注双方的民族志写作,叙、论结合的写作方式以及记录变迁和对背后深层原因的精妙而准确的分析都是《吹破平静》这本书及其研究的独特之处。作者一行人的研究工作为大家提供了民族音乐学研究的范例,在三个步骤中(摘要中及标题文中所提及的)特别是最后的深化分析部分,对于变迁的记录分析为后来者的研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
注 释:
① 皮尔克·莫伊萨拉.音乐中的文化认知——尼泊尔古隆人音乐的延续与变化[M].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7:24.
② 曹本治.思想~行为:仪式中音声的研究[J].音乐艺术(上海音乐学院学报),2006,(03).
③ 张振涛.吹破平静——晋北鼓乐的传统与变迁[M].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62.
④ 同上,第49页
⑤ 同上,第62页
⑥ 同上,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