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水墨人物,脱胎于传统的中国人物画,虽然与山水,花鸟师出同源,但人物画在早期的中国画发展历程中,却始终稍逊山水画一筹。早在五代时期,古人便喜爱借助山川河流抒发胸中思绪,山水画系统也已初见雏形,到两宋时期更是趋于成熟,直至明清,期间各朝各代名家圣手层出不穷,风格各异,百花齐放。而人物画却自唐代吴道子以来发展的零零散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没有较大的进展,直到明代陈洪绶独具特色的“易圆以方,易整以散”的风格出现,加之近代西方文化思想的不断涌入,人物画这才逐渐摆脱早期教育作用与宗教作用的局限性,步入抒发情感,以意写人的境界。
“以形写神”的意象审美是中国画一直以来最为显著的独特风格,中国画向来不同于西方艺术那样宛如科学研究般苛求人体的比例,明暗,体积感等等,中国古代画家向来追求精神上的表达,“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则是最好,不论线条皴擦,还是墨色晕染,皆讲究意到笔不到,神似形不似,这是中国画家坚持了几千年的审美观念,也是中国传统思想的显著体现。从这种传统审美观来看,中国画家几千年来都偏爱山水画就有理可循了。纵观世界各大文明历史,中国文明是少见的长期政教分离型文明,早在战国时期,孔子就提出“敬鬼神而远之”,使得中国知识分子很早就认识到,将情感寄托于神明身上,是一件既不理智又不划算的事。但感情总归是要抒发的,情绪总是需要表达的,因此,中国的画家们尝试开辟了一条新路线——寄情于山水之间,借山川河流,枯木乱石表达自己胸中的种种思绪。从自然中来,通过笔墨作画,让精神回归自然中去,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是自己灵魂的宿体,不用被俗世困扰,这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在这种审美观念和传统思维的引导下,中国的山水画发展突飞猛进,逐渐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大放异彩的路。
与此同时,早期人物画的处境却略显尴尬,在宋代之前,中国人物画的功能仅仅局限于宗教、教育与历史记录这几个方面而已,很少有画家会去尝试如山水画一般,通过一幅人物画来表达创作者内心的思维情绪。东晋顾恺之就是擅长运用人物画作品表达宗教及教育功能的著名画家,他的作品《女史箴图》线条细腻流畅,如“春蚕吐丝”,被誉为“高古游丝描”的集大成者。而《女史箴图》除去本身的绘画技巧价值外,内容主要描绘历史传说中的模范女性事迹,从宏观角度来看,在它的教育意义要远大于画面构图与技巧的审美意义。又如初唐时期著名宫廷画家阎立本,他所创作的《步辇图》描绘了唐太宗接见外国使节的画面,具有极大的历史研究价值。而盛唐时期被尊称为“画圣”的吴道子,则尤其擅长佛道鬼神像,笔下的各路神仙鬼魅且神态各异,姿态不凡,其作品《送子天王图》等,线条行云流水,被称为“莼菜条”勾线,但归根到底,也仍旧没能脱离“宗教”这一题材的限制。直至南宋时期,梁楷创作了第一幅真正称得上“写意人物”的作品《泼墨仙人图》,这幅作品的出现,代表在经济发达的宋代,人们的传统思维逐渐改变,中国画家终于开始尝试通过人物画去表达自己,这幅作品成为后来中国人物画与当代水墨人物画变革的精神萌芽。在宋朝的经济发展与社会环境的影响下,中国画家进行人物画的创作比例逐渐增多,并逐渐脱离固定的宗教、教育与记录题材,出现更加接近日常生活的风俗画。如宋代初年著名风俗画家李嵩的作品《货郎图》,一改早期脱离百姓生活的华贵画风,充满了生活情趣,体现了民间经济发展下的资本主义萌芽气息与作者本身的人文情怀。另一个风俗画代表则是宋代画家张择端的作品《清明上河图》,熙熙攘攘热闹的街道与来往交错的商铺行人构建出一个生动的宋代中后期大城市风光。风俗画的出现,代表中国画家真正开始尝试运用人物题材,去表达人民群众的精神世界,真正着眼于身边的日常生活,而不再曲高和寡的只顾寄情山水和天人合一,追求不接地气的“名士风流”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时的中国人物画,仍旧过分追求写意神似,人物形态公式化,放弃了外形而一味以笔墨趣味为美,确实大大限制了中国人物画的发展。直到清代晚期,战争带来的种种新潮思想,中国画家被迫接受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投影、体积感、明暗、透视等以前从未听说过的概念扑面而来,中国人物画过分追求的写意感在西方绘画的美术概念下显得外形过于粗糙刻板,绘画概念也太过随性不够严谨,而当时中国画的写意概念本身又难以与世界艺术接轨,不论是情感表达还是意象审美都太过含蓄,不具有对外沟通能力。处于文化冲击下的中国画家,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进行人物画创作,如何将西方科学的绘画理念吸收运用,在能够保持中国画传统的“以形写神”的前提下,提高审美标准,把人物主体的外形塑造得更加严谨和真实。这种迫切的需求促使不少画家出国留学,在充分学习了西方的绘画技巧之后,巧妙地将它和中国传统人物画结合在一起,其中最为突出的中国人物画改革号召者是徐悲鸿先生与蒋兆和先生。
徐悲鸿早期在西方留学,因国家积贫积弱而受到外国同学的嘲笑,这种经历使得他下定决心要使中国画走出国门,中国画不仅要传播出去,还要与世界审美艺术所接轨,这就促使传统的中国水墨艺术必然要经历一场“改革”。在这种精神的影响下,徐悲鸿带着从西方学来的造型与塑形技法回到中国,并将之融入到中国水墨创作中。1920年徐悲鸿发表了名为《中国画改良论》一文,提出“古法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在这种全新主张的引领下,一批志同道合的年轻艺术家同徐悲鸿一起,形成了全新的现实主义中国画派,并创作出大批尝试运用西方构图与人体技法的水墨人物作品,如徐悲鸿的《愚公移山》、蒋兆和的《流民图》、周思聪的《人民与总理》等。徐悲鸿号召中国当时的年轻艺术家不仅要追求古意“师法造化”,也要积极接受外来的新鲜思想,强调艺术家不应仅仅是个“画匠”,更应该是真理与人文思想的开拓者,是追求真善美的思想战士。这种经过“改良”的中西结合式水墨人物画法,以其独特的画面风格和写实体积感的人物张力,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在民族战争革命的背景下,诞生出大批通过描绘人民奋斗与战争场面为题材,表达内心爱国情怀的创作者。
经过时间的推移,中国画家逐渐发觉,只是一味地单纯将西方画法“嫁接”到传统人物画面上,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人物外形到位了,而真正属于国画中写意玄妙的部分却逐渐消失。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家长期积贫积弱的环境使得一部分中国画家无法站在合适的角度正确审视中国人物画的地位和价值,加之国际社会因素影响,国内艺术界“左倾思想”严重,艺术创作开始变得政治化与公式化,许多顽固守旧派艺术家开始坚决抵制西方的审美思想,拒绝与世界潮流接轨。终于以第六届全国美展为契机,爆发了大讨论,各种围绕“中国画究竟该如何更具现代性与多元性”的思潮辩论在艺术界风起云涌,争论不休,不少年轻画家决心改变中国画审美政治性与概念性大于人文性与艺术性的现状。“八五思潮”之后,中国美术界人物画家开始更加清醒辩证地去正确看待中国画在中西文化碰撞下发生的变革,重新认识到在公式化刻板题材的背后,中国画所带有的写意笔法与其中所包含的书法美,逐渐尝试在适当吸收西方潮流思想的条件下,创作出真正带有中国画本身玄妙味道的,适应新时代社会的人物画作品。
在全新的思想潮流下,中国画创作者开始更加大胆地从色彩、工具、技法,构图与结构上去进行变革。他们在中国社会开放后亲身了解了西方文化与美术发展史,逐渐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并真正认同西方美术的地位和审美价值,开始尝试将西方艺术创作者的自由人文精神代入中国画的创作过程中,或利用一些新时代西方艺术流派的画面构成方法,结合中国水墨画所具有的点、线、面式意象美,揉杂创作出更具民族特色和世界潮流的中国当代水墨人物作品。如田黎明的“阳光系列”作品,袁武的《走过沱沱河》、李伯安的《巩县老农》、刘庆和的《走过的路》等,他们的作品即包含传统中国水墨中的挥洒淋漓,以意代笔,又巧妙融合了西方艺术审美中的构图、抽象与自由意识,在这些当代水墨艺术家的开拓与弘扬下,中国当代水墨人物作品逐渐蕴含了创作者所饱含的对真善美的追求与对生命意义的思考,而不再仅仅是概念化、格式化的宣传社会道德与政治思想标杆。
在中西文化交流影响的作用下,许多当代中国画家的起点都是美院流派出身,接受的是西式素描与速写教育,这是徐悲鸿先生与蒋兆和先生发起并传播开的,以西式美术教育为基础,转而更好地为发展中国水墨打下基础。在经过系统的素描教学之后,创作者能够很好掌握人体基本结构,从而避免出现以前中国人物画中公式化的僵硬形象,使作品至少在人物外形上不出现大的问题。而系统的美院式教学,也能够方便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有的放矢地接触和临摹古画,将自身学到的素描速写基础,灵活运用到古画临摹中去,在实践中学会中西技法上的贯通融合。
素描教学能够很好提升创作者的造型能力,但在一定程度上,过于追求写实细节的西式教学法也限制了中国画创作者的“意象”能力。因此,在进行素描训练的同时,水墨人物画的学习过程中始终不能缺少书法教学。中国画讲究书画同源,而大量的书法练习不仅可以熟悉中国画的绘画工具与技法,也能够在绘画思维上更接近“意象”审美,不被素描速写的写实思维束缚,真正把中国书画中的意境与西式严谨理念相结合,创造出符合当代审美的水墨人物作品。
进入21世纪以来,更多年轻的画家开始尝试表达他们自己的创作思想,他们所表现出的画面审美与20世纪前的水墨人物画又有了极大的不同。从当代水墨创作者自身出发分析,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个生活在和平与阳光下的年轻群体,他们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人物画创作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所处的社会和谐、开放,充满前进向上的动力,经济高速发展带动物质条件的丰富,使得这批年轻的创作者对中国自身的传统绘画有着极大的文化自信。但同时,互联网和信息媒体的发达导致他们很早便能够迅速接触到全世界各种新潮流派与前沿思想,他们年纪轻轻却阅历极多,又没有早期艺术家的守旧传统,在各种条件的作用下,就促成了当代水墨人物画中一个全新的创作群体。他们年轻、自信、同时又大胆、新潮,在进行水墨人物的创作时,敢于运用各种各样的新技法,新构图,新思想,在中国画意笔粘连,水墨淋漓的基础上,添加许许多多或西式、或原创的审美趣味,即丰富画面效果,又表达出当代社会青年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同时在物质资源极为丰富的当今社会,人们离传统水墨画创作的文人气息越来越远,生活节奏加快,而能够像以前一样耐下心来花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功夫去琢磨一种技法画风的人更是少有,也正因如此,不少当代水墨人物作品中在急于突破创新的同时,也会或多或少地透露出浮躁与缺乏内涵,这是高速前进的社会节奏原因,也是部分画家年纪尚轻、不够稳重的原因,是许多年轻创作者需要面对和解决的一个问题。
年轻人大胆率性与潮流性,既是一个年龄的象征,也是当今世界艺术审美的普遍趋势。社会经济的飞速发展使得人民生活水平前进到一个空前高度,各种流行文化充斥在网络和现实世界,群众社会的审美需求逐渐增大,接受度上升,同时也发展出许多全新的审美思想,年轻人在社会中所占据的位置与重要性也在逐渐上升。终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变成这批年轻人的世界,而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所受到的社会影响,在改变他们审美倾向的同时,也会逐渐改变整个艺术界的审美倾向。中国水墨人物固然是自古至今传承下来的传统艺术,但并不意味着它不能够改变,不能够接受新思想,在快节奏的当今,中国当代水墨人物在维持原本水墨趣味的同时,变得更加流行和开放是艺术审美发展的必然趋势。但仍然要时刻提防过于潮流化和世俗化,中国水墨人物不论怎么发展,根本的笔法意象的内涵性质是不能够被改变的,在坚定维持民族艺术特色的同时,大胆吸收外来艺术优点,才是当代年轻艺术家的创作方式。
艺术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财富,而艺术审美的趋向变化与一个民族的时代发展息息相关,它不仅仅代表着民族主体的流行思想,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社会的前进。几百年来,中国当代水墨审美经历了历史的变化和文化的变革,当代水墨人物的审美认知也在不断的改变和发展。在面对审美认知的变化时,我们不应害怕和抵触,也不要一味盲从,而应该追本溯源,找到变化的根本原因,打开思维,提升个人修养。既要继承优秀的传统艺术思想,也要大胆吸收外来理念,着眼于水墨人物画的表现力与深刻内涵,创造出真正有思想、有艺术精神,同时能够被大众社会接受和欣赏的当代水墨人物作品,推动中国艺术的前进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