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秦俑

2020-12-07 04:44洪芸
壹读 2020年5期
关键词:秦国

◆洪芸

你们——你们是我们的祖先吗?

当我朝圣般不远万里,从彩云之南的金沙江边风尘仆仆来到秦国故都,面朝秦俑,想要倾诉思慕已久的敬仰的时候,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们,是我们的祖先吗?”

那是2019年五月的一个清晨,一个绿荫遍野鲜花盛开的清晨,一个距离秦国已经2220 多年之后的一个清晨。西安的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空气温润却不用打伞。一位朋友陪我穿过古都繁华的街道,走向郊外的秦始皇帝陵博物院,走进那段属于秦俑们的波澜壮阔的历史星空。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因为上天的有意安排,我们恰好相会在这纪念劳动和战斗、歌颂劳动和战斗、鼓励劳动和战斗的五月,相会在这纪念奋争和反抗、歌颂奋争和反抗、鼓励奋争和反抗的“红五月”,走在平坦的大路上,我的脑海里突然就冒出这首歌来,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咏唱着,走过宽阔的广场,走过壮阔的碑门,走过树木苍翠花草清莹的甬道,走进秦俑们誓死守卫的家园,走进秦俑们沉睡千年的梦乡,走进秦俑们的视野。

你们——诞生在两千多年前的秦俑们啊——你们就静静地站立在我们的面前,身未卸甲脚未脱靴,有的人目光炯炯腰板直挺;有的人沉静如水面容安详;有的人肃穆端庄气韵如虹;有的人眉宇英武身材健硕;有的人诚实厚道朴拙粗壮;有的人稚气盈盈娇憨可亲……

从你们的容貌装束,我能看出你们在军队中的不同身份——铠甲严整鹖冠紧束长髯飘飘手柱长剑傲立军中的大叔,肯定是满腹韬略勇武善战的将军;——冠带紧束双眼微睁长袍过膝面容温良身形谦恭的长者,肯定是随军的文官,他的腰带上挂着砥石,他那笼在宽大的袖子中的手里应该握有笔墨和简册,随时可以拿出来写下军队的战况和将士们的功绩;——单膝跪地双手协调翘首远望的汉子,肯定是弓弩手;——目光专注腰佩长剑躬身向前双手执辔的年轻人,肯定就是车战勇士,他们不仅可以御马驾车冲锋陷阵,还可以随时拔出长剑肉搏厮杀;——身材欣长体型矫健握缰提剑准备着随时跃上战马的壮汉,一定是身经百战的骑士;——目光炯炯抬头挺胸腰板挺直右手在前昂然挺立的小伙子,肯定是执戟冲锋勇往直前的猛士。我仔细端详你们超越千年的面庞,仔细瞻仰你们傲立天地的身躯,仿佛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温情满怀。

你们既像是征战凯旋向我走来的英雄,我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骄横跋扈;你们又像是踏上征程向我告别的豪杰,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觳觫。你们直冲霄汉的精神气韵明明白白的宣示着——这是一支威武之师、正义之师;这是一条无坚不摧的大河、一座正义凝聚的山岳、一道斩劈乾坤的霹雳闪电——你们这是从烽火连天的战场归来的吗,是战胜了北狄还是拯救了周朝天子?你们这是行将远征吗,是要去横扫韩国魏国赵国,还是要去痛击燕国楚国齐国?是要去捍卫北疆,还是去开辟南天?

我认真巡视你们布局严整的阵容,仿佛看到了一个血肉之躯谱写的巨大“甲”字,前方弓弩尖兵当前横列,两翼戟士协同,战车方阵和骑兵方阵居中,还有后军护卫。试想,这种“当心突破,集团冲锋,两翼侧击,后方防卫”的严谨战阵,谁能阻挡?徘徊在你们身边,我刻骨铭心地理解了“坚如磐石”“严阵以待”“勇往直前”“气贯长虹”“视死如归”这些话语的真实含义——难怪你们是如此的自信、如此的沉静,如此的雍容,如此的震人心魄。

难道你们真的就是“暴秦”的军队?难道你们真的就是“虎狼秦”的战士?难道你们真的就是“秦人无道”的参与者和实践者?难道你们真的就是儒家的文人雅士们深恶痛绝的“残贼”?可是,不论我如何寻觅,从你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脚上,以至于从整个宏伟的军阵里,怎么都找不出一点点孔家店里的店小二们喋喋不休地咒骂你们的“昏庸”“凶残”“暴戾”等等的样子来呢?

如果——如果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是在早晨的乡间小路上踏着露珠或霜雪和我相遇,我一定会以为你就是一个享受着男耕女织天伦之乐的农夫;如果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是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摇着扇子或吟着诗文和我相遇,我一定会以为你就是一个享受着和平安宁的悠闲时光的闲人;如果你是坐着车或是骑着马向我走来,我一定会以为你是一个严守法令勤勉办事的郡守或是县令。现实的世界虽然常常阳光普照,但历史的天空肯定常常阴霾连连。面朝你们,我的时空因此颠倒,我的头脑因此混乱,我的学识因此颠覆,我的眼泪充满眼眶,我的心血因此如渭水般激荡澎湃。我只能惶恐地请问你们——真实的你们、我们和他们,到底在哪里?

轻吟《蒹葭》曲,万里朝帝京。

周秦山河在,汉唐景物新。

神交越千年,相见泪盈盈。

征夫今何在,气韵凝忠魂。

渭流归大海,骊山秀古今。

——当我在你们面前俯仰徘徊,忍泪沉吟,心乱如麻的时候,这首小诗油然浮上心头。我愿把它作为敬献给你们的祭品,供奉在你们的灵前。

秦俑啊,你们肯定无法对我们讲说,但我很清楚,你们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

你们本来只是勤勉耕种的农夫,只是为西周天子养马的牧人,是历史造就的时势硬生生逼迫着你们从强敌环伺的夹缝中开辟出一片叫做秦国的天地来。你们担负着姬周王朝北方屏障的重任;你们开疆拓土征战百年;你们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你们筑长城、开运河、建道路、修宫殿;你们安郡县、定文字、定车轨,统一钱币、统一度量衡;你们把一盘散沙聚合成一个大国;你们把统一、法治、富强、爱国、奉献的种子深深根植进华夏大地,融化进中国人的血液;你们巩固了万里江山,你们开创了传承千年的国制、文制、政制、法制、军制——面朝你们,我想知道,你们有多少心血可供煎熬?你们有多少智慧可供奉献?你们有多少体力可供消耗?你们有多少生命可供牺牲?你们的宏图大略哪里是尽头?

你们也许无法倾听,但我一定要告诉你们,我要让你们知道,自从我听说宇宙间曾经有过“秦皇汉武”的时候起,我就常常做一个梦,一个遥远的梦,一个遥远到两千多年前的梦。

我梦见,我就生活在你们的国里,我听着你们吹响“变法”的号角,唤醒了偏远沉寂的原野山乡;我看见你们骑着快马,把新定的法令传遍关中大地,在黄土高原上刮起改革的飓风;我看见你们打开函谷关的大门,让出了“客卿”“大良造”“相国”“上将军”等一个个高官显爵,召唤来一代又一代东方六国的英雄豪杰共创伟业;我看见你们奖励耕战,吸引了无数衣食无着的奴隶、农人,身怀绝技的技工、匠士前来开荒拓土、安身立命、建功立业;还有一队队富商大贾千里迢迢给你们运来铜铁、粮食、金银、海盐、战马、皮革——被西周王室抛弃的关中大地,在你们的手中变成了开创未来的人间乐土。我梦见,我跟着你们,在辽阔的田野上“废井田、开阡陌”,把一块块土地分给农人。我和你们一起开沟、翻地、播种,一起除草、浇灌、收获。白天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怎样多交粮食挣个爵位,晚上就在村旁的渭水边靠着枝叶飘拂的大柳树,听你们和对岸村子里的姑娘对唱那首经典的情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你们唱得如泣如诉,姑娘们的对唱宛转悠扬,长长的尾音化成了我故乡的歌谣:“死没良心长江水,隔断多少有情人”,此情此景,让我怅然若失,心肠酸楚,热泪盈眶。我梦见,我就在你们开出函谷关的军队里,那可是天下最强大的军队啊,人如猛虎心如铁石,军纪严明号令如山,旗帜鲜明装备精良,兵锋所向无坚不摧。我跟着你们呐喊冲锋,我跟着你们格斗拼杀,在我们面前,东方六国贵族率领的军队望风披靡,奴隶组成的战阵一触即溃。当我们扎下军营燃起篝火,吃着锅盔吞着羊肉汤喝着西凤酒欢庆胜利的时候,我们用双手拍打着大腿,用刀剑敲击着行军锅,唱起那首古老相传的战歌,嘹亮的歌声响彻云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残阳如血的傍晚,凛冽的寒风翻卷着我们所向披靡的战旗,吹散了我们身上鲜血和汗水的腥味,把我们的歌声吹向远方,吹向明天的战场。

我梦见,为了从都城咸阳直达彩云之南、滇池之滨,常頞将军率领你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在难于上青天的崇山峻岭间开辟出一条彩练般的“五尺道”,艰难地把中原文明的曙光投射到成都盆地、云贵高原,投射到我的家乡。

我梦见,我们一起伫立在咸阳宫前宽阔的广场上,等待着始皇帝宣诏。无数将士、臣民静静地伫立着,仰望着宏伟庄严的宫殿。军旗猎猎,军容整肃,人山人海,万众翘首。我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期待着那个天翻地覆的伟大时刻——“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戎臣奉诏。经时不久,灭六暴强。廿有六年,上荐高号”“二十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没有“奉天承运”之类的矫揉造作和装神弄鬼,更没有“朕是上天的奴才,你们是朕的奴才”之类的蒙骗和欺诈。光明正大宏伟庄严的国诏仿佛从天而降,冲击着我们的耳朵和神经,激荡着我们的心怀和情感。我们不用下跪,不用弯腰,不用卑躬屈膝,只是尽情踊跃,只是高举双臂尽情欢呼,“秦国万年”的呼号声响彻天宇,融汇成空前绝后的历史绝响。

你们就站在我的面前。你们坦荡深邃的目光穿越时空,射穿我的心胸,射向辽远的中原大地,射向广阔的东方大海;你们伟岸的身躯来自泥土,归于泥土,又终于冲出泥土,与你们脚下深厚的黄土高原永恒地熔铸在一起,成为了领土的象征、国家的象征、民族的象征;你们冠绝古今的创造磅礴澎湃,涤荡了三皇五帝以来层层叠叠的污泥浊水,冲刷出中华文明成长繁荣的崭新天地;哺育出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历史和文化,哺育出一个傲世独立的泱泱大国。

你们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来,你们站在这里;我来了,你们站在这里;我走了,你们还将站在这里。风云变幻,物换星移,人来人往,不论有多少历史的过客从你们面前匆匆走过,你们都不为所动,你们都站在这里,站立在自己的岗位上,坚守着自己的使命。你们也曾经倒下过,但你们终归还是顽强地站立起来,坚强地站在了这里。你们属于这里的天空这里的大地,属于这里的历史,属于这里的现在和这里的未来,你们是这里的灵魂,你们是这片天地间真正的主人。

秦俑啊,我要感谢你们。

自从你们从秦人的手上脱颖而出,你们就承载着秦人的追求和理想,就跃动着激荡人心的艺术光彩。你们的身上闪耀着秦人的思辨和哲理的光辉;你们的脸上饱含着秦人的真情实意,你们是秦人的化身,是秦人的无字丰碑。

一眠两千年,这是多么漫长的梦幻和等待啊。虽然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虽然人世间蜚短流长、历史长河奔流向前、误解和诬蔑充斥正史野史,你们却只是静静地藏身黄土地下,伴随土地映衬着天空,等待着云开雾散,等待着人性回归,等待着历史的公正判决。

现在,你们在真理和正义的感召下悠悠醒来,仿佛一缕和煦的春风,扫荡了历史的阴霾,还原出真实的秦人风貌;仿佛两千年前的信使,展现出秦人的真实信息。从你们的身上,我看清了华夏大地两千年来绵延不绝的悠悠国脉、文脉和人脉的真正源流,看清了辉煌灿烂的秦代天空和其中耀眼的星座。

我感谢你们!“他们当中肯定有一位是我的先祖。”不知什么时候,我的朋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就在我要向秦俑们道别的时候,他好像自言自语地对我说。

是的,我知道。他曾经对我说过,他的历代祖先都埋葬在这里的黄土垅中,其中还有一位进士出身拖着长辫子在云南做过大官的曾祖父。

“那我呢,他们中有我的先祖吗?”我很认真地问他。

“不好说,你的家乡在远方,隔了太多的高山大河。你和我不一样,我是这里的土著,我是老秦人的后代。”他笑意盈盈地回答我。

是的。我从秦俑群里,看到他脸庞的轮廓、看到他身材的线条、看到他的神韵和风采。也许,他的身体里真的遗传有秦人的基因,他的血管里真的奔流着来自秦人的血液;他那诚实宽厚的脾气和正义刚烈的风骨,也许就是秦人的性格。他有资格这样说。

面朝秦俑,我对他说:“我们民族的人们认为,先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老人去世了,要把他的灵魂送回到北方祖先的火塘边去,与祖先们团聚。只是传说里的那个北方,不知道是不是这里。我记得《诗经》里有一首战歌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能够拉着你这位秦人后代的手,在秦国故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想一想,也就够了。如果我能做梦,我一定要梦回秦国,和秦国的勇士们一起实实在在的做一回老秦人。”

梦回秦国——雨过天晴,在五月灿烂的阳光下,在秦国故地那棵开满金黄色花朵的石榴树旁,握着朋友的手,面朝秦俑,我许下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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