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一
天似乎更蓝、更清澈,它将迅速浑浊下去,变得呆滞、低矮和肮脏;举头望天总让人疑心,在上面的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腐烂。但现在很好,天气闷热,空中回响着热气嗡嗡的震动声。收割过的麦田又干净又荒凉,低低的麦茬齐刷刷贴着地面,不像去年那样高而杂乱。那些还未收割的麦田黄里泛青,它们仍在等待,当某一场不知来自何处的热风突然吹动,麦穗上的麦粒将立刻在风中变得坚硬和饱满。但现在麦田里的稻草人干瘪地歪斜着,身上的布条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布条上微白色的鸟屎在阳光下闪亮。
我们低着头,耷拉的手臂上挎着筐子,筐里放几个麦穗,偌大的筐底裸露着,背上的输液瓶随着走动一晃一晃,影子抽搐在脚下,它远比我们的身体短小,黑得像一小截木炭。我们像稻草人一样沮丧,比我们的影子还要沮丧。
这是十五天麦假的第七天,我们是一群拾麦穗的小学生。每年村里割麦子的时节学校都要放假,我们的任务是每人拾十五斤麦穗,交给学校作为学费。
我妈说啦,多拾的麦穗,我可以拿去向走村穿巷叫卖杏子的小贩换杏吃,就像去年一样。
但是今年,收割过的麦田荒凉得令人难以置信,每一块麦田都如此,干净得像没有写上作业的纸页。我们已经远远离开了村庄,到了邻村的地界,邻村的麦田也一样。拾不到麦穗就拔点猪草吧,可是麦田甚至田埂上,往年茂盛的荒草也难得一见。
我的输液瓶子已经没了,是刚才一伙人去邻村杏园里偷杏时破的。每年杏子黄时我们都要去偷摘,从我跟别的孩子去到我带他们去。但是刚才的事,现在想来还让我们心有余悸。看守杏园的和善的老头儿不見了,他是公社的看守员。现在不同了,杏园被承包给了个人。我刚刚爬上树捉住一颗杏,就被暴起的一声凶狠喊叫吓得摔下树来。抓贼啦!我听见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是我的瓶子。丘陵下面一个男人骑着马飞也似的追上来,一条大狗冲在马前。他们好像一步就可以跨在我的面前。我慌忙爬起来逃窜,还来得及看到我碎裂的瓶子栽在地上,里面灌的放了糖精的水我一路舍不得喝,现在被土一下子吸干了。我爬起来的当儿还听见了泥土吸水时发出嗞的一声。
谁去拉屎?张发明弯腰捡起几块土坷垃说。他弯腰时,用绳子挂在背上的输液瓶中的糖精水咕嘟咕嘟响。我忍不住抿了抿嘴唇,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了,疼得咧了一下嘴。
没人搭理张发明。实际上,可能大家都懒得说话。张发明放下筐和水瓶,拿着土坷垃跑到田埂下面去了。他跑得很慢,像担心屎会抖落到裤裆里一般。中间还扭过头来,不放心地看他的麦筐和瓶子。他这一扭头提醒了我。
张发明的头从田埂边上低下去的时候,四个人的眼睛迅速盯住了他的瓶子。张发明的爹是信用社的干部,他瓶子里的水分外甜——昨天他为了向我要一只知了,特意让我喝半瓶水作为交换。那甜的滋味,好像刚刚才尝过似的。这时候我觉得我渴极了。我说,咱们把他的水喝了吧?
他回来怎么办?闷蛋说。
兵兵挤了挤眼睛。咱们给他尿满。他说。
大家兴奋起来。张发明的头在田埂边上挪动,他开始用土坷垃擦屁股了——我们慌乱地把他的瓶子摆好。瓶子里的液体微微有些发黄。放瓶子时,我感觉到瓶子的温度比刚才要暖和一些。站起来又瞅,瓶里的水好像也比刚才多了。但张发明已经轻快地向这边跑来。只好这样了。闷蛋没尿准,洒了出来,地上洇湿了一点,闷蛋把自己的筐放在上面,他突然笑出声来。兵兵捅了他一下。
我们使劲地装作若无其事。 为了诱使张发明喝瓶里的东西,我主动呷了一小口。但是,我喝了之后他仍然不喝。我差一点扑上去揍他。我伸出去的拳头被兵兵拉住了。
咱们再找机会收拾他。回村子的路上,兵兵悄悄跟我咬耳朵。
黄昏的时候我们玩起了捉迷藏。轮到张发明藏起来我们找了,兵兵说,走。
我们拿了一块西瓜皮,溜进张发明家的茅房,放在茅房口,指望张发明进去时摔个狗吃屎,最好他一下子摔进茅坑里。做完这些,我们飞快地跑出来,继续玩。一会儿工夫,传来张发明的妈妈恶毒的咒骂声。我和兵兵心照不宣地对视着,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为什么不是张发明而是张发明的妈呢?
暮色涌动起来,天低下来,紧挨住村子里房屋的屋脊,数不清的蝙蝠在天上低低地飞。我们脱下鞋子往天上扔,据说瞎眼的蝙蝠会钻进空中的鞋子里去,随鞋子一起掉下来。我们深信不疑,像深信偷吃了盐的老鼠会变成蝙蝠一样,尽管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蝙蝠倒是飞近鞋子,但还是飞走了,满天上扑棱着蝙蝠的翅膀,我们在地上到处寻找鞋子。
玩腻了这个游戏之后,我们突然对一口刚打的旱井产生了兴趣。井上面用稻草虚掩着。拨开来看,里面黑黝黝的,井沿上趴了一堆小孩子的脸。不知谁挤了一下,闷蛋趴住井沿的手松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声音长久地在井中回响。
干什么!
一声暴喝,我吓得一哆嗦,差点失手摔了下去。井沿上一圈的小脸刹那间仰了起来,是兵兵拐腿的爹。快滚开!栽进去你们的小命就没了!他骂。
大家哄然散开,在远处站住,又拢在一起,看兵兵爹蹲下去,用草继续虚掩着旱井。然后一拐一拐地走了。
我们决定玩一个刺激的游戏,看谁敢从井上面跳过去。我挑衅地看着张发明:你敢?
张发明嚅动着嘴唇,说,你敢,我就敢。
兵兵先开始跳。他的个子最大。我们看见他两腿一并、一弯、跃起,稳稳地落到井对面。我望望井沿,铺在井口上面的稻草很长。
轮我跳了。我觉得头皮发麻,觉得张发明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充满了嘲弄。我蹲下去,摸那些稻草,看下面哪儿是实的,从哪儿开始是虚的。那些稻草,好像长得不着边际。
我站在实的稻草上面,闭了眼使劲一跳。我眼前晃动着黑乎乎看不见底的井。我飞了起来。我往下落。
我的脚站在了井的那边,在一刹那间我知道我完了。我的脚后跟是空的。
有一声尖叫我差点喊出来,是兵兵硬生生把这一声堵了回去。他在对面拉了我一把。他使劲拉的时候,我觉得井中那个看不见的什么东西,那个捉住我的脚后跟使劲往下坠的东西,迅速离开了我。
我站在井那边,叉着腰。我很牛,望着张发明,努力从鼻孔里吹出气来。我说,你敢吗?你这个胆小鬼。
张发明低着头,转过身去,我家该吃饭了。他说。
胆小鬼!说话不算数!!兵兵喊。我们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张发明慢慢转了回来。有什么不敢的?哼!他说。
天已经黑了,黑里透着一丁儿亮,那亮光像不甘心似的。我的眼前晃动着张发明,他走到井前,我低头看井上的稻草,看见一圈更黑的东西。张发明晃动了一下。他的动作像是在并腿,但是他大喊:妈呀!然后他消失了。我听见闷闷的咚咚声,然后是很大的一声,咚!这声音从很深的地方传上来,四下里回荡着。
一切突然静止了,再没有声音。一切消失。
当夜我在噩梦中梦到那个坠井的人是我。那是一个没有止境的下坠的梦。下坠、下坠,除了下坠再没有任何别的物事,别的声音。很多年后,我开始恍惚地觉到,那个坠井的人其实就是我自己。
是闷蛋爆发的哭声惊醒了我们。大人们来了。恐惧如此强烈,以致我忘记了当时发生的事:大人们飞跑着拿绳子、下井,又怎样把张发明救上来。我们看不到张发明的脸。我们被勒令在墙角站成一排,脱下裤子撒尿。村子里的人们深信童子尿可以救人命。
我在兵兵和闷蛋中间站着,什么东西剧烈地抖动,或者是他们或者是我,或者是我们站立的地面。背后的墙在吸我,我想顺着墙往下溜。快尿!快点!大人们的声音像打雷一般轰鸣,每听到一个字我就打一个哆嗦。我紧紧靠住闷蛋,他软软地往一边倒,他抖动的裤腿湿淋淋的,他早就尿裤子了,现在尿不出来。耳朵嗡嗡作响,但我一滴也尿不出来,眼前大人们手里的尿盆巨大。我流出水来,是眼睛里的泪水,水欢快地哗哗流动,我的眼泪如此丰富,比尿水多一百倍一千倍。
二
张发明没有死,可能真的是那些尿水救了他的小命。他从此变得傻乎乎的,大人们说,张发明的脑子摔坏了,就像熟烂了的西瓜,里面的瓜水咕咚咕咚响。他在学校里的成绩,以往总好得让我们心口疼痛,现在我们怀疑,他以前成绩真的那么好吗?
张发明,你站起来!李老师在课堂上拿着张发明的语文本大喊:你可真有本事,你又发明了一个字!
张发明将在十年以后,每天将他妈揍得鼻青眼肿,每天向他妈要媳妇;他妈将在以后每天咒骂她不生孩子的儿媳妇,张发明漂亮的、从山里买来的媳妇,将在一个夏日的中午喝农药悲惨地死去,但现在这些还没有。时光缓慢得像梦中的奔跑,总也扯不开脚步。从张发明坠井以后,我有了每晚尿床的毛病,一天一天地尿下去,一直尿了很多年。这是无比羞耻的事情,我担心每天晾出去的被子,会被邻居的同学女疙瘩瞅见。我躺在尿濕的地方,不敢挪窝,想在天亮之前用屁股将被子暖干。接下来我梦见穿着开裆裤站在大街上,我蹲下身去掩饰,裤裆里凉飕飕的。我已经过世的爷爷曾吓唬我,他说小孩子不可以玩火,也不可以站在门槛上,要不就会尿炕。这两件事后来我再也没干过。
在尿湿的褥子上睡不着觉时,我就想我的爷爷,想他那时候的事儿。他在强烈的阳光下砍院里的一株石榴树,血红的石榴花摇曳,阳光飞溅,斧声丁丁。姐姐在屋檐下嘤嘤地哭,她说为啥要砍石榴树啊,别砍了行不。哐当一声,老头儿手中的斧头就飞了过去,砸在房间的窗台上。
他不喜欢我姐。或者说,他讨厌孙女。而我是他的长孙。学疙瘩,快来啊,给你好吃的!他喊,我姐看着我跑过去,我跑动时背上有点疼,是我姐在用眼睛剜我后背。从我记事起,老头儿就暴躁无常,他惧怕吃饭时家里人的喊叫,惧怕人吃饭发出的咀嚼声,到后来,他甚至开始害怕锅。奶奶把锅放在火上,舀水倒进去,哗啦的声音中响起老头儿的怪笑,灶火上冒起一股青烟。他把锅底弄漏了。他终于得了一种吃不下饭的病,只有在看着我吃东西的时候,他才能够平静下来,
着骨头的脸上露出笑意,吃吧吃吧,他说,真怪啊,我肚子里老有把火在烧,烧得我骨头疼,怎么我孙子一吃东西我就觉得凉快了呢。
人们说,那病叫食道癌,老头儿则相信种在院子里的石榴树妨了他的寿数。他砍掉的石榴枝丫堆在院子角落里,等着晒干了做柴火,但一场大雨之后,这些枝丫奇迹般地绿意葱茏,上面已经枯萎的红花娇艳欲滴。那些红花映在我爷爷的眼睛里,像微暗的火苗一闪然后熄灭了。他把目光转向院里一棵高大的榆树,拉着我的手陡然间变得冰凉。
我活到头了。他喃喃地说。
他吩咐家人为他做寿衣,他试穿还没有做完的寿衣,寿衣宽大,红得鲜艳,老头儿活像故事里的神仙,或者是妖怪。他的神情有些得意,又有些腼腆。他的形象将在我以后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只留下这一个,这一个穿着大红寿衣的样子。他请来木工伐掉院中的榆树,打制棺材,那棵榆树在每天黄昏翔集着数不清的乌鸦,它是村子里最老的树之一。大树发出怪啸声一头栽倒,砸中了房屋的檐角,它带动的强风让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出不来气,很久以后风仍在院落里盘旋。院子里每天响着刨子、斧子和锯子的声音,飘着木材新鲜的芳香。爷爷甚至让木匠用边角料为我做了一把木头枪。
夏天将尽的一天,我从外面飞跑进大门,险些撞进爷爷怀里。他穿着大红寿衣,两眼直视,表情严肃,他像不认识我一样。我畏惧地闪在一边,看他经过我时伸出手,在我头顶又缩了回去。屋子里传出很大的哭声。我奔进去,我妈在门口挡着了我,她说,你爷爷死了。小孩子不能进去。我说,没有啊,我刚看见爷爷出去了。我妈的手一哆嗦。屋子里哭声凄厉起来,我心里像被针扎一样。我妈弯下身,我瞅见她凶狠、严厉的神情。她对着我的耳朵说:不要再给任何人说你看见你爷爷出去了!
爷爷下葬了。那一年我六岁。我没有哭,第一次见家里有这么多人;我高兴地看着吹鼓手,很满意我头上的白帽子,大人有我也有。家里人像唱歌一样地哭泣,像唱难听的歌一样号叫。我觉得我也应该哭,可是我不会。请来超度念经的和尚道士在夜间表演,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将三把刀轮流抛在空中,我看得入迷;他将绳子两端绑两只红灯笼,将绳子挥舞得犹如一根棍子,灯笼在空中形成一个光圈。我在一瞬间想到了他玩火会不会尿床,在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爷爷。他不在了。我一只手握着木头枪,另一只手空荡荡,手的外面很大,再没有爷爷干硬的大手牢牢地握住。有什么东西在我里面猛烈地撞击着。
黑暗幻化出无数形象,我想到爷爷,觉得安全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又看见他了,他穿着大红寿衣,坐在炕边。我坐起身,他消失,我想摇醒我妈,刚才我明明看见了啊。但是我没有叫醒我妈。
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最初的蚀骨的思念。我一直觉得爷爷并没有死,他一直在。我使劲想他的时候就能看见他,在夜间的睡梦中,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房间里到处流动着他的气息,他睡的炕,他抚摸过的墙,家具;院子里阳光下,多少次我跟在他背后踩他的影子玩。那些影子高大、威严,飘浮着不肯离去,它们站在奶奶的背后,注视着他们的八个儿女以及成群的孙子孙女。他将在很多年以后浑身湿淋淋地进入我父亲的梦境,他悲哀地侧身望着我父亲,雨水自衔在嘴边的烟锅上不断滴下。他张着嘴,但没有声音,他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只老鼠像耳环一样坠在耳朵上。癌症远比那个年代人们传说的还要残忍,在阴间仍然苦苦地折磨着他,就像他遗传给我的AB型血液折磨我一样折磨着他。他的病甚至折磨着那只老鼠,它撕咬着耳朵,却并不能咽下任何东西。我父亲第二天红肿着眼睛,冒着大雨前往爷爷的坟地,他看见坟塌陷了下去,一小股浑浊的水在田里犁成了小沟,消失在田地的下陷处。
天晴时父亲给爷爷重新起坟。那时候我想到了爷爷讲过的故事,他说以前有姓李的一个人,夜里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浑身湿淋淋地站立在面前,说,我的房子漏雨了,你给我重修啊。他问,我给你重修在哪儿呢?他父亲的亡灵说,那个地方上面长着白毛。他第二天去坟地,他父亲的坟在大雨中陷了下去。他找了一个灵验的算命先生,去地里看风水重新迁坟。天有些热,风水先生顺手脱下羊皮袄扔在地里,用手指向一块地方,说,就那儿吧。姓李的人看着羊皮袄,那个地方长着白毛,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姓李的人说,我不要那儿,我就要羊皮袄盖着的地方。算命先生哈哈一笑,说那儿可不大好啊,姓李的人听着算命先生有些发抖的声音,盯着算命先生的脸,看那张脸霎时像羊皮袄一样白得发亮。姓李的说,我哪儿也不要,我就要把坟址定在羊皮袄下面。扑通一声,算命先生跪在了他面前,他叹着气说,老天啊,命啊。他说,老李啊,你非要这块地,也成,但你得答应一个条件。姓李的人说,好吧,那你说吧。算命先生说,实不相瞒,这块地是上好的风水宝地,但我泄露天机,老天一定会惩罚我让我遭罪折寿。你一定得答应我给我送终,否则我不如现在就死掉烂掉。姓李的答应了算命先生,将算命先生接回他家,他看到算命先生一边走一边衰老,眼睛里漫起浑浊的雾。到他家的时候,算命先生好像已经老了十岁,十几天后,算命先生瞎了。
这故事的结尾,是姓李的人后来连续三代做了很大的官。我又记起爷爷所讲的另一个关于宿命的故事:一个颇为灵验的算命先生给自己占卜,算出自己要做皇帝。他很奇怪,他落魄得饑一顿饱一顿呢。但他又不敢逆违命运的必然性。他隐隐地等待着,在等待中一天一天老去。他快忘记这一切的时候,村里的戏班子演戏,请他扮演皇帝。这时候他才明白,命运是如此真实,如此戏弄人和不可捉摸。命运是什么东西?我躺在黑暗中,我躺在湿漉漉的冰凉的褥子上,我迷迷糊糊地想,对我而言,命运就是那些尿炕的捉弄人的梦。
三
强烈的恐惧或者憧憬,或者记忆,都使事物放大和变形,就像很多年以后我和四姑面对老家的房屋时不约而同地感慨,啊啊,这房子原来这么小,我怎么就记得它那么大呢。这是一个只有百十户人家的北方小山村,纵横的沟壑和旱地梯田延展开去,它将在我以后的记忆里无穷无尽地延伸。它就像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堂,神奇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村东张家的媳妇生下了一只豹子,我妈在煤油灯下纳着鞋底说。我奶奶光裸着上身坐在炕沿上,我不知害臊的五岁的表弟咂巴着她的乳头。我妈说,生了一天生不下来,张家媳妇疼得死过去好几次,接生的阎婆婆浑身汗湿透了,从炕上下来坐到椅子上,她走过的地方全部洇湿了。后来呢?我奶奶说。我妈说,后来豹子伸出爪子,自己捅破了肚皮钻了出来。张家媳妇当下就没气了。她家汉子拎起豹子,摔死在炕沿上。
夭折的孩子不能够下葬,不能够起坟,要趁夜间没人看见时,在沟里的崖壁上凿洞埋进去。我在沟沟坎坎里玩耍,时常可以望见这样的洞。我很想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更想知道那只豹子是不是在里面,我想着这样的事时,村西的李家媳妇又生了一只青蛙,这是她第二次生青蛙了,不久她便回了娘家再不回来,改嫁到了另一个村子。她后来生了一个大胖儿子,我妈说,她在那村里走路挺着大奶子高昂着头,她说,原来生青蛙的不是我,是天杀的李家,他家前辈子不知造了多少孽,白让我背了这么多黑锅。
我想不通这些生孩子的事。我奶奶曾说,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但村子干旱,河从来不曾存在过。全村仅有两眼井可以打上活水,打水的井绳盘起来,直径长过我的身高,两个孩子抬都抬不动。天晴的正午,拿了镜子往井中照,可以看到幽深处些微的反光。有时我们拿了石头往下扔,听石头下坠时呯呯撞击井壁的声音,比赛看谁扔下的石头撞击的次数多。做这些不能让大人看见,否则逃不过几个大巴掌。那次我赢了,但是并不开心,石头下坠的声响,让我突然想到了张发明。已经很久了,玩耍时再没有人叫张发明,偶尔我们可以看见他怯懦的身影在我们背后一闪。
总有事物引发我们的兴趣,兵兵妈在骂街了,那是村子里盛大的表演,起因可能是一只鸡蛋,一句口角,或者仅仅是因为天气热得她心浮气躁。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她能蹦那么高——她蹦向空中的当儿,不忘伸手拍自己屁股,落地时啪的一声才来得及响出来,她拍屁股的手掌已经变成半握拳头、食指戳向前方。她像夏夜里还没有来得及吃到血的蚊子一样敏捷。她嘴里喷涌出闻所未闻的词汇,她以升降起伏变化无穷的声调熟练地驾驭那些词汇,恶毒的咒骂声飞得满天都是。有时候她咿咿呀呀唱起来,那些像唱戏一样飞在空中的骂声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音,长音颤抖着升上去,在一个高度上游动,时而噼里啪啦摔下来。墙缝里一对正在交配的蝎子像听到雷声一样翻了肚皮,一枚正在飘落的叶子死死把住了树枝。一只刚怀胎不久的母兔腹中绞痛,排下一团团血迹;村里最凶的狗不再吠叫,它夹紧尾巴,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贴墙绕行而过。远处坟墓中的骨殖忍不住咯吱吱作响,天热得我们一头汗,一阵一阵地天旋地转,脸上像蒙了一层泥。她从半下午骂到天黑下来,几乎没有一声重复,但我们并不知道她在骂谁,每个人都觉得被她骂了。很多年后,我确定她是在表演某一种失传的绝活。
吃晚饭时我奶奶叹息着说,兵兵的拐子爹是遭报应呀,才娶了这样的媳妇。
兵兵爹是村里的饲养员,以前是很好的猎手,他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狩猎方式。比如有一年狼在村里出没,家家户户的院墙上用白灰画了圆圈,因为兵兵的拐子爹说,狼怕这些白灰圈。但无济于事,狼照样叼走东家的鸡,西家的小猪,它甚至咬死半大的狗一路血迹地拖出村外。到最后,大队里归兵兵的拐子爹放养的羊群也不断丢失,狼在大白天大模大樣地蹲在羊圈上面的高坡上,挑衅一样眯起眼睛瞥兵兵的拐子爹。拐子于是又想了绝招,他捆起羊群里最肥的羊,扔在视野能及的低凹处,他坐在羊圈边哼小曲,等着看着狼一点一点靠近捆着的羊。狼低下头去又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兵兵爹。它终于再一次低下头去,兵兵爹听见羊咩咩的叫声戛然而止,他看到狼的肚子迅速地鼓胀起来。狼吃完最后一口时他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手里挥舞着绳子向狼靠近。狼开始逃窜,它把一大只肥羊装进了它的肚子,它坠着的大肚子越来越疼,它跑得越来越慢,到后来,兵兵爹几乎是用手里的绳子抽打着狼跑。兵兵爹将狼五花大绑,就好像他刚才绑的那只肥羊。他在黄昏扛着狼回到村里,被兵兵的爷爷臭骂了一通,说狼是狗的祖宗,让他放生。兵兵爹说,那好,但是它吃了我好几只羊,我得给它穿上一只小鞋。他拿来狗的项圈,上面拴着铃铛,他用铁丝将项圈拧在狼的脖子上,松开绳子,看那狼一溜烟跑出村子消失在黑暗里。过了半个多月,村里有人在山脊上见到了活活饿死的狼。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它再也找不到吃的,跑到哪儿猎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听我爷爷讲的事,那时候兵兵爹的腿还没有拐也还没有兵兵。我还知道,兵兵爹的坏腿和打狐狸有关,但第一次听说兵兵没出生时候的哥哥。
那一年你妈妈刚刚嫁到咱们家,村外头常能看见一只红狐狸,奶奶说,她瞥了一眼我妈,我妈脸上泛起一点愠色,很快消失了。奶奶说,狐狸像一团火跳来跳去,烧得人心里发慌。拐子瞅上了它的皮。你爷爷劝拐子不要动那狐狸,劝了好几次,可拐子就是不理。
秋天时拐子终于得了手。他找到了狐狸搬来搬去的窝,趁老狐狸不在时,逮住了两只小狐狸。
天黑时,拐子把小狐狸吊在院里的树上,拿鞭子抽。小狐狸叫得那个惨啊,奶奶说,它们叫得我一脸泪。拐子就是要让小狐狸叫,好让老狐狸找来。拐子在树下面下了夹子。后半夜他听到惨叫声跳起来,那时候他的腿好着呢!
这些我知道,后来呢?我问。
树下一大片血迹。老狐狸带着夹子逃走了。奶奶自顾自地说,拐子从此和狐狸结了仇。再后来拐子放羊时,在山坡下中了自己那只夹子。从那以后,他就叫拐子了。
但是这还没完,奶奶说,狐狸要给它的孩子报仇呢!拐子把柿子掏空,里面填满炸药,原分原把柿子粘在枝子上,再把整枝柿子挂在野外的树上。狐狸一咬就会被炸死。拐子心疼狐狸皮,皮烂了卖不了好价钱,用这个只炸烂狐狸嘴。拐子是个人精啊!
没想到狐狸更精。有一天,拐子的儿子,也就是兵兵的哥,他当时才三岁,看到自家门上挂着一串柿子,就高兴地去摘。拐子刚好进门,来不及阻止,柿子就炸了。
兵兵哥就这样被炸死了。是狐狸趁拐子出门,悄悄衔着柿子枝挂到他家门上的。兵兵妈大病一场,险些死去。奶奶说。
拐子干的缺德事多着呢,我妈说,你忘了去年马的事儿?
我想起来了。去年我们在村里饲养处亲眼看见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匹母马要配种,但村里没有雄马,唯一的那匹年轻雄马是母马的儿子。马交配是不会在母子间发生的。村里人商量着向邻村借马配种,但邻村索要一袋子小麦。
拐子于是想了个办法。他烧了很久的艾草又用黑布把两匹马的眼睛蒙住,把它们圈在一起。
交配成功了。拐子上前取下黑布时,马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开始嘶鸣、尥蹄子。突然,那匹雄马疯了一样奔跑起来,它撞向石马槽,围观的人群一片慌乱。我挤在人群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声钝钝的巨响,然而安静了。
我在人缝里看见那匹雄马倒在地上,一大摊血溢开来,喂草料的石槽倾斜在一边。马冲开围栏,一头撞死在喂草料的石槽上。第二天我们家吃到了村里分的马肉。多好的马啊,那缺德的拐子。奶奶叹口气放下了筷子。我夹着马肉,肉很香。我们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四
没有狗吠的夜晚静得瘆人,虫子的低鸣像正午日光一样响亮;蚊子嗡嗡飞舞着,在耳边犹如白昼时麻雀令人厌恶的喳喳声一样夸张。人们在幻听里听到狗悲惨的吠叫,但是没有。那只是下午时狗在他们记忆里留下的最后的声音。黑暗原本是生动的,波动的,丰富的,我们的眼睛能够辨别各种层次的黑暗:黑暗的门,黑暗的空气,以及黑暗里或蹲或站或趴在地上的狗。狗叫声将那些黑暗荡开去、将那些黑暗飞溅起来,在有月亮的夜晚,犬吠声宛如月光一样明亮,一声声犬吠冲开那月光,从黑暗里流淌过来,我们仿佛可以看见月下的街巷中犬吠流过的印迹。
但现在没有狗吠的村子静得瘆人,那些黑暗刻板、纹丝不动、毫无生气,像一种怪异的固体,将村子牢牢嵌进去。这一夜时间分外漫长,人们疑惑着,老天爷是不是出了问题,时间怎么不会动了。
人们还要经过很长的时间,才能适应一个没有一条狗、没有一声狗叫的村庄;多少年了,每个村子都没有狗几乎是从来不可能的事;即便在疯狂的战争年代,一个村子的人被屠杀殆尽的时候,也可能有狗侥幸逃生。
日光一天天倾斜,日光下我的影子飞快地长大;天渐渐高起来,蓝得让人心醉神迷,让人忍不住想哭。高高的风吹过颤抖的日光,吹过我们身上的日光,让人惬意地忍不住想哭。傍晚路边草上的露珠打在腿上,已是冰凉。有月亮的夜晚不经意看见,地上开了暗白的霜花。
身上的衣服厚起来,人笨重起来,时间过得更慢起来。我笨拙地适应着那些白天和黑夜,适应着没有狗叫的白昼渐渐寂灭,适应着那些没有狗的夜间的黑暗。电还没有出现,除了灶火,煤油灯是夜间唯一的光源。黑暗侵入房间的每个角落,潜伏在我背后,随时准备伸出无形的爪子,蒙住我眼睛,掐住我脖子。我尖叫一声,煤油灯忽闪着灭了,我某一次出气对准了它。黑暗完全浸透了我,我焦急地听着我妈在黑暗里的摸索,她找见火柴,或是拿根柴灶火里引燃。煤油灯再次点亮,我知道我身体的里面仍是黑的,黑暗在我里面不肯出来。我继续胆战心惊地在灯下写作业,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她时不时用针挑一下灯捻,将灯往我这边挪一点。煤油烟东一缕西一缕地飘,我每次抬头,都望见我妈脸更黑了一点。我将要带着黑暗,一直来到第二天,在课堂上望着老师的黑鼻孔;老师站在课堂上,望着下面一堆黑鼻孔。我胆战心惊地写作业,煤油灯换了带玻璃罩的洋灯,我妈在旁边纳鞋底,将灯往我这边推。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如此怀念那黑暗。怀念那房屋的黑与树的黑之间微妙的差别,树干与树枝之间黑得妙不可言的区别。风微微吹拂,黏稠的黑暗缓缓流动,我仿佛能感觉到流在身上的,哪些是树的黑,哪些是墙的黑,哪些是榆树的黑或槐树的黑,哪些是刺槐和国槐的黑,又有哪些,是仍在正从天上落下来的黑。闷热夏夜里有云的夜晚,天黑得仿佛紧紧蒙在脸上,有星光的夏夜,那些星辰就在眼皮上面闪烁,漸渐压在涩下去的眼皮上面。秋夜的黑暗是那般高大,冬天的黑暗又干又硬,小小的星辰远而清晰。有月亮的夜晚,黑暗各有不同,那些月光照着的事物,影子的黑也各有不同。月光透着薄薄的纸窗,一直照入人们的梦中。
一个奇怪的人就快闯入了,他要左右我的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喜欢来找我玩,为什么我总在家里等待他的吆喝。他是村里的半大小子,叫和尚,像个二流子一样每天混,身影淹没在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里。我清晰地捕捉到他在门外风中的轻唤,假装上茅房溜了出去。这是满天星光的冬夜,又干又硬的黑暗迎面而来。你看这是啥?他喊着,我猛地蹲了下去捂住眼睛又捂住脑袋,一道强烈的光击打在我身上。他哈哈笑着,傻瓜蛋这是手电筒。他拉着我往前跑,我被他手里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跌倒,手扶住那东西时发现是一根长竹竿。
手电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除闪电之外、烟火之外的强光。和尚在临街的屋檐下站住说,你拿住手电筒。我小心翼翼地摸那冰冷的铁外壳,他动了一下哪里手电亮了我赶紧松手,他把手电筒塞我手里。拿住!他说。我乖乖地拿住。他将手电筒对准屋檐下,说,你照住那个麻雀窝,我用竹竿捅窝,麻雀飞出来就往手电筒上扑,那时候赶紧伸手抓。
我紧紧抓住手电筒;麻雀扑棱棱飞了我一身。我打着手电筒一奔一跳往前冲,看黑暗在面前欢快地窜。和尚一会儿就没收了手电熄灭它,一会儿又递到我手里给我玩。我是多么听他的话,打着手电筒晃巷子里走过来的年轻姑娘的眼睛。我们在野地里低洼处,打着手电找柴火,我用手电使劲照柴火堆,希望柴火着起来,我听着和尚嘿嘿地笑,他哧的一声划亮火柴,我看见他拢着火柴的手上面嘿嘿笑着的脸。我们吃着烤麻雀,焦煳的香味满天都是;我手里紧紧抓着熄灭的手电筒。我不知道第二天晚上,这只手电筒就要遭殃。和尚把手电筒放在家里炕上,打着没关出去玩,他妈串门子回来,一看见就惊慌失措,着火啦着火啦!她一把抓起手电筒,扔进了水缸。和尚很快又有了第二只手电筒,我家很快有了手电筒,但是很快有一天,用手电筒捉麻雀的办法不再灵光。
村里从来没这么乱过,树干上被挂了好多乱糟糟的线,线渐渐伸向四面八方,伸向每家每户。天空从来没这么乱过,东拉西扯的黑压压的线将天分割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块,有如一个又一个的小笼子。我们欢快地在笼子里飞跑,看那些线又被拉进了谁家,看那些线拽住我们的院子,我们的屋子。天空从来没有这么吵过,以往骂街的婆娘的骂声抑扬顿挫,像天空憋闷久了就落下雨一般自然,以往天空中会有炸雷,它吓得我魂飞天外,现在天空中响起了大喇叭:社员同志们注意啦!咱村拉上电线通电啦!家家户户要管好家里小孩子,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小孩子们注意啦,电线杆有电,爬杆危险,电线有电会打死人!
灯光透过纸窗照进院子,院子里亮堂堂。村子那些积蓄百年千年的丰厚的黑暗在墙角抽搐着,它变得那么惨淡,像随时准备咽最后一口气。树下、屋檐下的鸟儿满天扑腾着飞,它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亮光不敢回窝,被赶进鸡窝的鸡群啄开鸡窝的小门,咕咕叫着走在院子里;老鼠们钻进窝里的最深处,它们挤压着、颤抖着、叽叽地绝望地叫着,它们以为光会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漫进、淹没它们的巢穴。它们需要漫长时间,来适应这些不虞而至的、百年千年没有过的夜间强光。一切的物从此丧失那亘古的丰富的黏稠的润湿的灵动的波动的,黑暗。
这黑暗的丧失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天下掉下来的黑越来越少,夜晚没一会儿工夫天就亮了。白昼像等待灯光出现,没一会儿工夫天就黑了。时间变得轻了起来,它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像从山崖上扔下去的石头一样。我跟和尚用手电筒捉麻雀的诡计再也不能奏效;那个每到夏天就开始在夜间梦游、在梦中舔草上露珠,在梦游中帮我们捉刚刚出土的知了的老光棍,再也不曾梦游过,他说,他以后再做的梦总是一片通红,什么也看不见,以前明明暗暗的东西全没有了;灯光照着快一百岁的老太太摆在炕边的大红棺材,有一天晚上老太太看见棺材在灯下出奇的亮,发着诱人的光泽。她爬了进去,睡在里面,第二天再没醒来。
社员同志们注意啦!今儿黑喽大队放映电影!社员同志们注意啦!村里队长破锣似的声音在喇叭里喊,他是把“映”字喊成“秧”;这是村里第一次放电影,队长的破锣嗓子发出的声音无比动听。快去占座位!我妈喊。快去占座位!我奶奶叫。我拿了三个小板凳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拿板凳。快开始啦!快点!我喊,我在街上看到了大队的牛车,牛车上午去拉放电影的机器,现在才赶回来。
墙上挂着的布渐渐白得刺眼;天黑下去,灯光亮起来。黑压压的人群喧闹着,沸腾着,我们不知疲倦地奔跑,拼命叫喊着什么,但什么也听不见。墙上的布安静地悬挂着,灯光打在上面,一片炫目的白,夜间的风时而使它飘动起来。有人站起身,他的影子在白布上摇曳。我顺着光源望去,望向公社的那个放映员。这是个夏天,还是冬天,但是这些不重要;我无比羡慕地望那个放映员,他一脸的不耐烦和满不在乎,甚至有些厌倦。他多大年纪并不重要,丑陋还是英俊并不重要,他已经放映过无数次电影,他是人群中最冷静最无所谓的人。这一夜对我们如此重要,唯有他站在我们之外,站在电影之外。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当一个电影放映员,像他一样满不在乎。很多年以后,我仍在猜度他在放电影时的内心。他无聊地吸着纸烟,看也不看便接过在一边的大队会计递过来的杯子。他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里瞥着,望到了我们紧张地张开的嘴,小孩子牙没长全的嘴,老头子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嘴,老婆子牙掉光了的黑洞洞的嘴;他望到我们眼睛里正要冲出来的泪,他觉得这一切何其荒诞,何其好笑,他捕捉到我们即将爆发出大笑前的那一刹那,面部的肌肉迅疾地绽开,这时候他笑起来,移开目光,望到了大队院里拴着的一头牛,牛对着影幕的方向呆呆站着,忘记了嚼动嘴里的草。
这一夜电影放的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还是《五朵金花》《小兵张嘎》,这些不重要,反正就是那么几部电影,以后不断地在村里放下去。这可怕的重复让村里所有人失忆,每个人都忘记了第一次放映的影片是什么;每一次人们的情绪都依稀仿佛,反正是放电影,大家都去看,像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典礼。看电影成为一项活动,影片成为次要,这样的活动甚至抵消了听说书,听讲古。渐渐一定有什么活动,暗中在看电影的过程中进行;有很多次看电影看到一半,我找不到身边的和尚了。我走出人群,总觉黑暗的角落里有更黑的东西,我一边跑过去那更黑的东西一边远去。有时候我听到黑暗中有女人的哭泣,有低低的声音像是和尚,有时候我听到女人拼命压抑的笑声,旁边有男人的咳声,像极了和尚。这些声音在我走过去时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跟着和尚在夜间走几里地,去附近别的村子看电影。一同去的还有村里别的孩子,别的妇女。冬天站着看电影一会儿脚就冻麻了,不由自主靠住了身边的人。有人渐渐散去,拥挤的人群松开了。嗵的一声,我摔在地上,知道刚才自己在打瞌睡。有时会连续放两部,我就蹲下去,坐在和尚的脚上睡一觉,电影没结束时,又被冻醒来,精神抖擞地继续看电影。有时第一部电影结束了,银幕上一片空白,上面写着“再见”两个字,呆呆地不再动。人群开始骚乱,有人打尖厉的口哨,有人往人群里扔土块,有人站起身来叫骂。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兴奋的骚乱的气息,人们需要一些东西,来持续放电影的氛围,来维系内心的期待。每个人都似乎唯恐周围安静下来。第二部开始了,骂声更激烈起来,土块掷向仍在站立着挡住影幕、影子映在银幕上的人,他们赶紧坐下去。第二部电影也已不知看过多少遍了。每个人都知道它的结尾。电影快结束时大家已纷纷站起,在片刻间轰然而散。
我们走在回村子的路上精神抖擞,想着、谈论着电影中的人物,走路的动作不禁夸张起来。月光明亮,田间花白的小路像一条流淌的小河,在脚下一扭一扭,很快路的两端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天蒙蒙亮时我们惊讶地停下来:我们一直走在这块有坟地的大麦苗里,被我们踩倒的麦苗,在田里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圈。
坏了,和尚说,我们踩到了迷魂草。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迷魂草这个称谓。后来和尚告诉我,这是一种长在新坟上的草,无意间踩中的夜行人会不知不觉绕着坟地转圈,他看到村庄越近,他甚至看到家門在风中一开一合,他不知疲倦地走下去一直到天亮。除非有夜行的人发现了他并高声呼喊他的名字,否则他不会停下来。很多年以后我知道,这是自从有了电以后我遇到的唯一的奇迹。更多的时候我觉得,那些亡灵避开灯光,远远地躲在村口,他们环绕着整个村子,悲哀地站立在空中,他们的悲哀也呈现出虚无的黑,这些使村子外围的黑暗分外沉重。那些黑那么孤独,滞着,即便重叠也互不相融,它们与树影和天上落下来的黑格格不入,在三伏天的夜晚也带着逼人的煞气,它们让进出村子的人们不知缘由地感到伤心。有时候亡灵在黑暗的风中抽泣着,他们再不能进入村子,不能进入熟悉的家门,不能站在家人身边,更不能进入家人的梦。在夜间不知何时会亮起的灯光会使他们消散,但光的芒仍像利箭一般追上他们正在消散的身体,射得他们像一只只刺猬,他们哀叫着,我们在村里、在家中的炕上、在沉睡中,听到外面风声大了起来。
责任编辑.杜小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