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记忆:六十年代末屑

2020-12-06 10:50陈东东
花城 2020年6期
关键词:中南弄堂毛毛

陈东东

春节时我妈妈意外怀了孕,不久她跑去医院想“做掉”,结果恰逢医院停电。上海越劇院她那些小姐妹听说,力劝她把胎留下:“反正再也不可能演戏了”……“反正‘文化大革命也没啥事体可做”……于是我妈妈就觉得让我有一个妹妹也好。当然,她预想中的女孩生下来就变成了男孩。“你弟弟真是命大”,她后来说。等到她肚子凸显得人人都能看出来的时候,传来了一条特大喜讯——当然,那只是对中南新邨的孩子们而言——要大修了!过完夏天,建筑队的工人们立即就开进来了,从大卡车上卸下许多毛竹,迅速搭起了脚手架。每幢房子的二楼和三楼外面,都形成一条铺着竹条的空中走道,只要从窗台或阳台上跨出去,就能通过这条竹头的空中走道,走到另外几个门号那儿,跳上别人家的窗台或阳台。

我们轻手轻脚从二楼洪家的北窗台爬到空中走道上。我的后面跟着毛毛和他姐姐,我的前面是黑炭。我们经过17号几家人家的窗前,小头也跳出来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们又到了16号,看进一个窗口,那家人家有个阿姨坐在方桌前捡鸡毛菜;移看另一个窗口,里面有红皮沙发和一架用方格布遮盖的钢琴……一刹那,一台三五牌座钟响来,而另一家人家墙上的挂钟,钟面上部打开一扇小门,一只不知名的怪鸟探出头来,乱叫了几声……我们又转到15号和尽头的14号,跳进了14号二楼阳台。穿过一间空房间,我们被建筑队那个绰号“大怪”的头头给迎面抓住了……

建筑队堆在大弄堂里的石子和黄沙形成了中南新邨的临时游乐场,有一阵子差不多替代了野花园。黄沙堆上经常有孩子在做一些以失败告终的沙雕,通常是金字塔、堡垒和地下长城;石子堆两边则常常各站一小队孩子,相互抛掷一把把小石头。

深秋的一个傍晚,玩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里,我看见我妈妈已经腹痛难忍,但还是忍着,把最后一个纽扣缝在了刚刚给我打好的毛衣衣襟上。我妈妈因此说我弟弟真是个懂得成全别人的人。爸爸不在家,她由丁阿姨和莉莉姐送往徐家汇的中国福利会国际和平妇幼保健院(当年我也在那儿出生)。等到我爸爸和妈妈抱着我弟弟出院的时候,我家那个手枪形状的套间恰被建筑队弄得像个废墟……所以,是在底楼凌家,在一张钢丝折叠床上,我妈妈度过了她的月子。

出月子不久,我妈妈从底楼凌家住回三楼的时候,大修其实还没有完全结束。我家里间的大床边上多出了一个小摇篮床,放着我弟弟。我妈妈对我说:“侬叫东东,就叫伊东彪好

”尽管新添了儿子,我爸爸还是被关在音乐学院的“牛棚”里,一周回家一趟,于是我妈妈就让我“长兄代父”,参与为我弟弟命名这一重大的家庭事项。参与这次命名的,还包括18号里的那些邻居,李师傅、丁阿姨、凌家姆妈和莉莉姐、蓓蓓姐都表达了他们重要的赞同。除了对毛主席的赤胆忠心,对林副主席的热爱也已经是“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基本情感,尽管我妈妈私下对鹰钩鼻子颇不以为然(好几次跟我爸爸嘀咕说从面相上看,张春桥、林彪都不像好人),但还是觉得“东彪”是一个挑不出毛病的顺应时代形势(形式)的巧妙名字——并且顺带把我的名字也关照进去了。

实则,为我命名出于一时的随意和便利。我出生时,我爸爸挖空心思(不知有没有依据家族辈分的起名规则——不知有没有这么个家族辈分的起名规则可以依据),为我起了个文雅古奥,但很可能拗口难写的名字。我妈妈记好这个名字,去给我报户口,户籍警却完全不明白那是哪两个字,该如何落笔。我妈妈和户籍警就都不耐烦起来,共同怪罪我爸爸创作的不晓得要传达什么深意和期望的名字,接着,“东东”这两个字就跳将出来——“算了,省得麻烦,就叫东东吧!”我妈妈说,问题迎刃而解,很快报好了户口。而当“东彪”这个名字用在我弟弟身上,“东东”就变成了与之配套的革命化名字,使得中南新邨的“野蛮小驹”据我名字起给我的绰号——“冬瓜皮”——都像似有点现行反革命了。

跟当初得知我名字的情况一样,我爸爸也是在“东彪”被写到了户口簿上,才知道他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的。户口簿的户主一栏,从一开始写的就是我妈妈的名字。

18号三楼的天花板和坡顶之间是隔空层,曾经,好多次听到过一种轻微但急促迅疾的声音,从走廊这头的天花板蹿到走廊那头的天花板,“大概很多老鼠在上面跑。”我妈妈说。三楼卫生间的天花板有个隔空层的正方形入口,坐在下面的搪瓷痰盂上拉

,我会抬头注意这个口子,期待有一只小老鼠探出脑袋,用好奇的绿豆眼跟我对视。中南新邨大修的时候,毛毛的三个哥哥,周家的阿大阿二和阿四,就借工程队的梯子爬到口子那儿用手电筒往里面照,下来说什么也没看见。我和毛毛没有被允许爬梯子,要是真让我爬上去,我心想,我就要钻进去,从里面找出些什么秘密来,一双绣花鞋或一个小动物的宝象国(除了我妈妈讲的故事,我爸爸在我三四岁时每晚给我讲的《西游记》故事也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说不定,天花板上的隔空层也像弄堂里搭起的竹头脚手架那样,可以让我从18号一直走到14号才出来。

但是等到大修完成,我发现,工程队把三楼卫生间里那个隔空层的入口用水泥封掉了。中南新邨那些院子原先的木头门则全都换成了铁板门,这就让我爬上墙头,很难从窄窄的铁板门上沿通过了。还有更气人的,10号院子里那个能钻到交响乐团去的墙洞,也给堵上重新砌好了。工程队除了留下一些砖头黄沙水泥,一些毛竹,一些钢筋,大修的结果,一点都不好玩。

18号后门边上黑炭搭起的丝瓜藤架,一开始大修就被拆毁了,大修过后,洪家伯伯(黑炭的爸爸,大家早就叫他洪师傅了)就以工人阶级当家做主的气概,不征得中南新邨其他任何人同意,二话不说,在丝瓜藤架原址上盖起了一间小屋,那些剩在弄堂里的建筑材料,恰好全用上了。洪家人口多房子小,孩子们已经长大,不加盖这么间屋子,真有点挤不下。没有人去跟洪师傅争议,仅仅他那口听不懂的潮州上海话就足以让人放弃争议企图,何况人家的成分过硬,所以,这个违章建筑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拆除。回想起来,洪家伯伯还是不够领导阶级的霸气,真要霸气的话,何不直接抢几间中南新邨的房子来住,比如25号里空出的房间。

1968年春节国务院没有通知说不让过,但我家那台已经老化的上海牌收音机里播音员严正嘹亮的声音伴着窸窸窣窣的杂音,一遍遍要求上海人“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所以那个春节也像是没有过。还好,我仍然得到了一只黄玻璃的大瓶子,里面装着各色糖果零食。这可能是那些年过春节时,中南新邨18号里的大人为孩子们准备的特别节目,每个小孩都会在大年初一得到这么一个瓶子。每年也唯有这一天,才会有这么一整瓶漂漂亮亮的零食到手,于是,接下来孩子们就相互炫耀、比对、交换、欺骗甚至抢夺,以自己的瓶子为中心,以别人的瓶子为目标,玩着革命化春节的游戏。每一回,我都是那个不舍得打开自己的瓶子,准备好好欣赏、珍藏而不是迅速吃掉其中哪怕一小粒糖果的人;然而每一回,没到年初三,我那个瓶子必定就已经空了,而且其中那些零食主要不是被我吃掉的……

经过大修,特别经过了我妈妈在底楼凌家坐月子,18号的各家各户变得更加具有开放性和流动性了。本来,白天的时候,除了吴家,18号里每个房间的门都是大开着的,邻居间可以随意进出,此时——在晚上八點收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各自关门闭户睡觉之前——整个18号像似又回到了只住着一户人家(一个庞杂的大家庭)的模样,只不过那是许多人家仿佛一户人家,拼凑混淆在一起。

烧饭烧菜是18号上上下下最热闹的时候,除了交流各家都在煤气灶上做了些什么东西,也交流各自的做法,相互间还会借个一勺半盏盐啊醋啊酱油之类。有一回,我妈妈冒失地将一碗干辣椒粉直接倒进了起好的油锅,整幢18号立即此起彼伏打响一连串剧烈的喷嚏,好几个邻居眼泪汪汪冲上二楼和三楼之间北阳台改成的厨房,指手画脚教导我妈妈,传授如何做出一罐像样的辣椒酱……

18号里的“无间”(可参考日本人的“间”意识看待这种“无间”),到了吃饭的时候更能体现。无论早饭、中饭还是晚饭,你都可以托着个饭碗去串门,甚至直接坐到邻居的餐桌前,玩耍打闹,用你的筷子从人家盘子里夹几根小菜下饭,一点儿也不会觉得过分——当然,一般这都是各家的小孩才会这么做。而这种不讲规矩、没了分寸、界限全无的吃饭状况(彻底否定了曾经严格规定吃饭时不准讲话的家教),显然很大程度上也混羼进了时代风气——那种更接近于过集体生活的邻里关系,大概可以跟政治运动、斗争形势、思想改造、移风易俗和大力提倡的共产主义道德观联系在一起。

实际上,各家吃的都差不多,都没啥吃的,各家桌上的菜,大同小异,就是凭票排队买来的那么几样。这家小孩一筷子吃过去,那家小孩一筷子吃回来,并不稀奇。比如那些年的早餐,家家户户一样:泡饭(用开水泡开或浸在自来水里烧开的昨日剩饭)加隔夜剩菜,条件好一点会有油条(一般每人只能吃四分之一根,蘸酱油下泡饭),如果有豆浆和大饼,那就很隆重了。

有一天早上串到底楼凌家吃早饭,莉莉姐讲了一个油条的笑话:说有一个小气鬼人家,从来不舍得买油条吃,一次家里的小孩竟然在邻居家吃到了油条,等大人下班回家,小孩就兴高采烈地报告了这件事,并且说,已经用厨房的大锅子盛满水洗了手,这样用那锅水烧汤,就有油水了……他爸爸一听,立即给了他一个大头耳光——“为啥不在井里洗手?!那样以后用井水烧汤,就一直都会有油水了呀!”

弄堂里,还有很多这种笑话在孩子们之间讲来讲去。小气是非常被鄙视的品质,如果你被认为是小气鬼,你在弄堂里就找不到人玩了。从小我就被教导要大方、要大气,那意思基本上就是要把自家的东西拿出来分给大家。我记得早先我妈妈送我去福利会托儿所,有一次往我的衣兜里塞了一只橘子,结果那只橘子到了托儿所阿姨的手上。小朋友们排排坐吃果果,阿姨就拿出我的橘子,开展她的集体主义教育——让我把橘子一瓣一瓣分给班里的每个小朋友……这只橘子的瓣数还不够多,所以很可能我自己一瓣都没吃到。我妈妈则跟我讲过我小时候的另一个故事:趁着大人不在家,我打开爸爸的写字桌抽屉告诉黑炭、毛毛他们,我家的钱就放在这里……

这是个相反于小气鬼笑话的笑话吗?反正,后来更流行的笑话,是面值半两的上海粮票——显示上海人的小气和那个时代的物资匮乏,而买一根油条,刚好要付半两上海粮票。弄堂里的孩子们当时都会发一个音:“哈”。那是“哈夫”的缩略,来自英语half(一半),在上海话里却是个动词。每当见到有谁吃零食,你就可以伸出一手举到齐眉,手心向上,口中念念:“哈一点,哈一点。”并不真要求见者分一半,但的确必须分吃一口,哪怕是鼻头污(鼻屎)大小的一粒盐精枣,也要掰开来大家都吃一点。我那个黄玻璃瓶里的糖果,每个春节,18号里每个孩子手里那只黄玻璃瓶里的糖果,差不多就是这么“哈”来“哈”去给迅速“哈”光的吧。

18号里的“无间”总是以“无私”的方式呈现,但各家能够提供出来“无私”的物资却有限得很——谁家的条件都并不是太好(要么不便显得太好)。即便隐私,能够牺牲的也少之又少,几乎就没有——或许那时候不允许个人有任何隐私,家家户户真的就没了隐私(还是被大人们更加深藏为绝对秘密?)——我只记得中南新邨大修期间,曾见到建筑队那个头头大怪,来18号二楼李师傅家找丁阿姨说话……

大怪为啥叫大怪没人讲起过,他颀长身材,蓝色劳动布工装(夹克衫样式)穿在身上就很登样。跟那些在弄堂里干活的工人大不相同,他眼睛细细的,有个三七开分头的发型,头发有点长,遮住了耳朵,嘴唇上方留着小胡子,不是图画里鲁迅的那种胡子,而是弯成一个拱形,很好看。可以说大怪像个电影明星,演大反派的那种。印象中他在成了工地的中南新邨走进走出从来不笑,不让孩子们爬脚手架时更是说话凶狠。不过,来找丁阿姨,大怪却是笑眯眯的。

“复课闹革命”的号召还没有发出,做中学数学老师的丁阿姨成天在自家房间里待着,所以见到大怪上班间隙跑来陪她聊天,就也很开心的样子。趴在二楼上到三楼的楼梯折转处栏杆那里,可以很清晰地看进二楼大开门户的李家房间,看到摆得靠近大床的精致的方桌,桌布上压着玻璃,桌边有两三把椅子。大怪坐在那里用一个亮闪闪的塑料烟嘴抽烟,丁阿姨拿出一听乐口福,冲泡两杯麦乳精放在玻璃台面上,也坐了下来。

……上午的环境并不太好,吊车的长杆刺向云天,外面弄堂里有工人走动,脚手架上有工人作业,他们都戴着藤条帽,他们手上的工具,制造出大大小小各种噪声。一定是嫌吵嫌乱,大怪站起来关了开向阳台的落地钢窗,顺手拉上了窗帘。一会儿,二楼李家的房门也闭上了……我跑回手枪形套间,讲起刚刚看到的这些,我妈妈挺着大肚子坐在藤椅上“结绒线”,说:“小囡弗要瞎讲……”

我弟弟裹在襁褓(上海人叫“蜡烛包”)里一出场,立即成了18号的焦点人物,大家对他的集中关注和关怀,持续了好几个月,将近一年,甚至还要长。我大概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这种关注和关怀,从一个反方向——因为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从以前的中心地位被迅速地边缘化……几乎每天都有女邻居上来,从凌家姆妈到丁阿姨,连吴家阿婆也来过几趟;小姑娘们来得更多,一天还不止来一趟,从莉莉姐、蓓蓓姐到二楼洪家的老二、老三和阿五头美娟,还有弄堂里的几个,比如17号里的小头,14号里向我展示过米老鼠糖纸头的小姐姐(她说她也才新添了一个妹妹)。她们来了就围着我弟弟转,抱過来抱过去逗着玩,啧啧赞叹,我弟弟总是十分配合,表情欢欣,随便摇随便亲,从来不哭。我妈妈因此说我弟弟真的是好脾气人,不像东东,小时候那么难弄,那么犟,哭闹起来那么结棍①,那么不可收拾。这么说的时候,小姑娘们就看着我笑,我就只好跑出去了。

跑出去还因为记不起来是怎么被请到我家的那个胖胖的新保姆(弄堂里大大小小都叫她胖阿姨),喜欢用我妈妈的奶水招待上门的小姑娘——挤奶器挤出我妈妈多余的奶水,被保存在几只玻璃杯里——招待她们的时候,胖阿姨忘不了也要分一点给我,而我出于一种难为情和已经不习惯人奶的味道,总会掉转头赶紧逃掉……

我妈妈后来又说,在这一点上我要比我弟弟好弄一些,断奶的时候干脆得很,一下就断掉了。而我弟弟至少断了两次才断掉奶。我依稀还记得我妈妈特意躲出去,我弟弟由胖阿姨抱着,面朝阳台外面的玉兰树哭闹的景象,那的确是他少有的哭闹时刻;隔了几天,我妈妈急急忙忙回来,见到我弟弟欲哭无泪扑向她的样子,就只好又给他喂奶了。

跑出18号(带着一种微妙的被抛感和孤独感——也许,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自我意识了……也许我想到,大人已经管不住我或不再管我,而我也那么不愿意要他们管……),弄堂里正流行斗鸡和捉迷藏。

斗鸡是“野蛮小驹”的游戏,分成两伙(一伙五六人),在小弄堂两头各自设大本营,也就是各守着己方一头的半块青砖,参加游戏者都一腿金鸡独立,另一腿用手扳成三角状,膝盖朝外,跳跃向前以膝攻击缠斗,游戏中跌倒或双脚落地者出局,抢得对方大本营里的半块青砖,成功带回自家大本营的一方为胜。这是非常激烈的比赛,其暴力程度,尤其容易受伤的程度,比起许多年后我在电视里见识的橄榄球比赛很可能更强,因为“野蛮小驹”并不穿戴任何护具,并没有裁判当然也不会有人扔黄旗,人仰马翻、撞出乌青、皮开肉绽、膝头破损、断筋断骨是分分秒秒的事情。

我知道我只有一旁观赏的资格,而且要站在一定的安全距离以外,但是有一天下午我竟然被叫进了斗鸡的行列,因为对阵有一方恰好缺一个人。我的位置在小弄堂口的14号后门前,被安排和另一个跟我一样矮,但很敦实的“野蛮小驹”一起守大本营的半块青砖。我已经将一条腿盘起,用手抓住脚腕,平衡身子,让另一条腿站稳;我方的两个冲锋者已经在16号后门前的弄堂里跟对方遭遇,周旋,企图突破防线深入18号后门前他们的大本营……这时候突然有一道旋风从18号后门刮了出来,飞快地冲向我,把我拎起来,半拖半抱,扔回了18号后门洞——整个过程真像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回忆的想象里,那就更像——直到被拎起来,我才搞清楚,那道从18号后门刮出的旋风,正是来到我家没多久的那位新保姆!

原来她气力那么大,而且还真是胖,胸怀汗津津的气味很好闻,这些我之前都没注意过。读大学的时候,我看到毕加索在他新古典主义时期画的《两个在海滩上奔跑的女人》的印刷品,就觉得他画的正是我小时候斗鸡时冲向我的胖阿姨。那道为了保护我而刮起的胖旋风,让我喜欢上了这个也许正是来自某个海边乡村的新保姆;尽管她被“野蛮小驹”当成了嘲笑我的材料,但这种嘲笑起到的效果,很可能只是让我更加喜欢她。她四十出头,大我妈妈十岁不到,在我家做了将近三年,只要有谁敢在弄堂里欺负我和弟弟,她肯定出头,方式就像那道胖旋风,很有气势,非常强悍。

我的玩伴仍然只能是毛毛——胖阿姨也只允许我跟毛毛一起去弄堂里玩。斗鸡不适合我和毛毛,我们就去加入捉迷藏的游戏,而那主要是小姑娘们在玩。那是真正的玩,并不讲规则,所以捉迷藏往往是有始无终的,当它以整条小弄堂作为其游戏的范围。通常是两个人以手蒙眼,面对一堵墙站两三分钟,然后开始寻找躲起来的七八个人。很难从几个门号里发现参加游戏的每一个人,最终,也许,躲藏者还在认真躲藏(在某个公共厨房的水斗侧边或院子里的某棵树上),找的人已经放弃,回家吃晚饭了……我最好的藏身处是我家的“壁橱”,很少有人会找到那里,就算找上门来,胖阿姨也会帮我把守,不让人进去把我找出来。这样的捉迷藏游戏,玩着玩着就玩不下去了——而且天色真的就黑了。

自从有了我弟弟,我就再没有得到过一件新的玩具,之前却是那么频繁地从我爸爸妈妈那儿得到我想要的玩具。应该也是时代形势不一样了吧,大人们处在他们人生的最大逆境里,不会有心情带着小孩去逛玩具店。可能要过了三岁,林彪折戟沉沙,我弟弟对自己的名字生出一种排斥感的时候,他才第一次见识了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那家曾经被我当成乐园的六一儿童用品商店。实际上,出生于1967年11月的我弟弟,基本就没有得到过什么像样的玩具。我玩剩的那些堆在“壁橱”里的玩具,我弟弟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似乎从小就对飞机汽车驳壳枪这种男孩子的玩具没有兴趣,很少拿来玩——他只喜欢抱着一只我极其厌恶,我爸爸送我后被扔在一边,因而仍然崭新的棕色短毛小熊,它有一对有机玻璃的斗鸡眼。“侬弟弟跟侬真是弗一样。”我妈妈又说。

除了摇篮床,我家还多了一张帆布床。每天晚上,我帮着胖阿姨(后来则是我爸爸)从“壁橱”里把折叠的帆布床抱出来打开,很费气力地把最后一根木档的两个卯眼卡进两个圆形榫头。我睡到了手枪形小套间的外间,帆布床摆在木头北窗下。侧过身子,我看见从门缝透进来走廊那盏8瓦白炽灯微弱的光。收音机在里间嘶哑,播放着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或《沙家浜》选段。我沉沉睡去。如果半夜惊醒,我就会看见月光从北窗照在地板上,就能听见几公里外黄浦江上拉响的汽笛。

1968年9月,工宣队、军宣队进驻上海音乐学院,我爸爸出“牛棚”,“回到群众中来”,但仍然随时可以被揪去陪斗。11月我弟弟周岁的时候,家里四个人乘两站26路电车,去淮海中路常熟路口一家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照片里我爸爸妈妈的形象都还不错,现在来看,找不出什么艰难更别说苦难的痕迹。我爸爸回忆说关“牛棚”期间,被监督着每天干体力活的时候,他还颇能以苦为乐,自得其乐——或许他内心还真有了点儿逍遥。不过也可能只是照相馆拍照师傅善于营造气氛,导演表情,摄影技术好,修片又修得好。

这之前的夏天,我妈妈继续不怎么去越剧院。没了演出,她把每天必睡午觉的习惯也改了。午饭后哄我弟弟睡着,交给胖阿姨看管,我妈妈时而就带上我,说是去外面玩。然而让我泄气的是,不同于从前,出了中南新邨,她只会把我带去布店。我现在还有印象,那时候每次走进布店,就会觉得特别闷热,从布店朝外面的淮海中路上望,见到的总是大日头下很少阴影的盛夏街景(对面依次是曾为荣鸿元府邸的上海市妇联、上海新邨和曾为盛宣怀住宅的上海市高教局),似乎离中南新邨一站多路的那家布店门前,恰好忘了栽法国梧桐。布店里堆着一卷又一卷布,很少空隙,妨碍走动,我就只好呆呆站着,无聊地看我妈妈花漫长的时间看来看去,挑来挑去,最后(多半是)不买——估计她企图淘到“零头布”,可以少用或免用布票。

还好布店里有一样好玩:那是个比所有木头柜台高出一倍还多的木头高台,我觉得像个木头碉堡,立在中心位置,一位女收账人坐在上面,只露出她那颗圆圆的脑袋,从装在她头顶上方的机关枢纽,分出好几路钢丝绳,拉到布店各柜台的店员头顶上方,每路钢丝绳都挂着一个大夹子,能在柜台和高台间来回滑动,店员把顾客付的钞票和布票用夹子夹住,再用力把夹子从钢丝绳上滑向女收账人,女收账人则将发票和找零夹好,滑回去……我能够忍受着,陪我妈妈在布店里一待就是半个多小时,就全靠观看几路钢丝绳上的这些夹子们来来回回,迅疾有劲地滑行了。有一次我跟妈妈说,坐在木头碉堡里那个女的,像只大蜘蛛。

作为去布店的补偿或奖励,我妈妈又带我去离布店不远的一家吃食店,进去吃西瓜。店里堆一些大如冬瓜的北方西瓜,切开看是黄瓤的,瓜子也大而多,一只瓜够好多人吃。大概因此,据说也为了留下西瓜皮做罐头,留下西瓜子炒瓜子,就有了顾客当场的“堂吃西瓜”——那时候上海街头,有不少“堂吃西瓜”的店铺——我妈妈带我去吃的这家还很讲究,事先把瓜瓤挖出来用大碗盛着,摆在玻璃柜台里,边上放着冰块。一般妈妈跟我各吃一碗,瓜子吐在桌上的搪瓷盘里,还又买两碗装进塑料袋,带回中南新邨。

有一天,提着一塑料袋西瓜瓤刚刚走进中南新邨,我妈妈突然就走不动了,也站不住,蹲下身子喊痛,还冒冷汗……幸好凌家姆妈看见,赶紧叫了一辆“小乌龟”去华山医院。所谓“小乌龟”,是当年上海的一种机动三轮出租车,样子的确有点像乌龟或蛤蟆(上海人也叫它“赖蛤啵”),起步价三角。之前我只在四五岁时坐过一次,那次我爸爸妈妈带我去西郊动物园,要回家时,见公交车站上排队的人实在太多,就叫了一辆到中南新邨,花了大概五块钱车费;这次是第二次(记忆中我只乘过这么两次“小乌龟”)。到了医院送急诊——原来我妈妈尿路有结石,一下子发作了。

我爸爸正是在我妈妈生病那段时间出的“牛棚”。上海音乐学院各系师生被军事化地编作几个连,他回归了“二连”(作曲指挥系)。跟我爸爸一样关“牛棚”的陈钢——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作者之一,不久也“回到群众中来”,也成了“二连”“战友”。听说我妈妈患尿路结石,陈钢有一天就到中南新邨,找上门来,拿出随身带着的一包针灸用针(被很漂亮地称之为“银针”),说要试一试。

“赤脚医生就是好”的最新指示刚刚传来,针刺麻醉、针刺疗法被大力宣传着,外号“陈半仙”的作曲家学起了针灸,并不偶然。我爸爸关“牛棚”期间,曾从双层床上铺跌下,伤了腰,同在“牛棚”的陈钢一针下去,立见缓解……所以,当陈钢送医上门,他试一试的建议当然受到了欢迎。于是,陈钢又是一针下去——第二天上午,我妈妈要我陪她去卫生间,我清晰记得,她竟然真的就排出一粒像我的小指尖尖大小的结石。我爸爸从抽水马桶里捞出那一小粒石子,装进一只玻璃药瓶,说要拿到“二连”给陈半仙看……

里革会时常会派人口头发通知:“有重要广播,最高指示,大家夜里8点一律收听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晚上收听好广播,很多时候就传来弄堂里敲锣打鼓喊口号的声音,用那时候的文学语言描写,就是“沸腾起来了”。跑出18号,拐出小弄堂去看,说不定就能碰见大弄堂里集结队伍,準备举横幅摇红旗去淮海中路上游行,到人民广场那儿的市革会报喜——好像以为市革会的人不知道又有了新的最高指示……

1968年将近年终,有一天收听好晚上8点的广播,里革会照例组织人敲锣打鼓喊口号游行报喜,因为又有一条不短的最新指示,很重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当天夜里闹过之后,估计中南新邨有不少人家睡不着觉。

过几天下起了雪,从年底一直下到1969年初。我家的收音机仿佛为了跟下雪同步,也一直开着,播音员反复播报元旦社论:“用毛泽东思想统率一切!”

1969年的元旦和春节冷冷清清,18号里的周家、洪家和凌家都没怎么过,这几家都有到年龄要送去下乡的孩子,要费功夫盘算,要开始准备了。“真是作孽!”我妈妈说。她这时说这句话也针对自己——工宣队和军宣队在上海越剧院大搞“斗、批、改”,一过年就把人集中到了偏远的交通大学分部——轮到我妈妈经常回不了家了。

孩子们照样玩。“野蛮小驹”在弄堂里放小鞭炮,黑炭从18号跑出来,拿出两只大炮仗,也就是“二踢脚”,呯——啪——双响,震耳欲聋,很扎台型,很让“野蛮小驹”们感觉退招势①。过年的时候,能有一串小鞭炮放已经了不得,能放大炮仗,简直不得了!我和毛毛却只能玩玩“火药纸”——那是整齐地纵横镶嵌着一小点一小点黑色火药颗粒的一方纸,颜色类似染喜蛋的那种紫红——我们拿一把小榔头,撕下一个小黑点放在砖块或直接放在水泥地面上,小榔头砸向小黑点,就会啪的有一记不太响的爆破声,撕下几个小黑点连续砸,啪啪啪啪一串响,企图模仿小鞭炮串响的声音效果。黑炭却找来一根粗铅丝、几截断掉的自行车链条,加上其他一些废料和橡皮筋,竟然做成了一把枪,撕两个火药颗粒放进这把枪的一个装置,一扣扳机,就会有啪的一响。两粒火药一起响,又举在耳边,比用小榔头砸,声音要炸裂许多。黑炭做的其实就是一把土制赛跑发令枪,但对于1969年的我和毛毛,实在是太神奇了!有了这把枪,玩“火药纸”就比放大炮仗还要来劲!我和毛毛挥着这把枪,怕是能横扫中南新邨。

春节过掉,成天在弄堂里玩的,就剩我们这种小一点的孩子了。中南新邨又明显有了些不一样,墙上的标语换了一批,最时髦的那句宣传口号成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有几天来了许多自行车、黄鱼车、三轮车,卡车也开进来,运出不少铺盖被褥、枕头草席、帐子毯子、面盆锅碗,竟然还有人家把算是高级货的煤油炉子、酒精炉子和电炉也拿出来装上车,却又被扔下车,场面混乱,一地狼藉。

绳子很有用,各家各户都弄来不少绳子。我妈妈让胖阿姨拿出放在家里没什么用的两捆绳子,送给凌家姆妈。有几个木匠到中南新邨,为有孩子要去插队落户的人家打造箱子。能藏一个人进去的大木箱子放满了要托运的东西,外面再用绳子一排排一道道密密实实仔仔细细捆扎包装。用草绳居多,讲究的就用麻绳,也有人家拿出了尼龙绳。

我去底楼凌家,看莉莉姐和蓓蓓姐为小弟哥哥整行李。整整忙了一个下午,一只巨大的木箱和一只同样巨大的帆布包,都用麻绳紧紧地缠绕。蓓蓓姐将写好编号和名字的布条扎上行李的时候,哭了起来,屋里的空气迅速凝固——除了将去黑龙江的小弟哥哥故意装得很自在,豪情万丈的样子,在场的其他人都闷着不响。许多年后,我听凌家姆妈在跟我妈妈打麻将时说,尽管小弟在80年代末终于回到了上海,她的心还是一直牵着,觉得真是对不起自己的儿子……我想象整行李的那天下午,看到蓓蓓姐流眼泪,我就想从凌家跑开,却又不敢马上就跑。

小弟哥哥那年还不到16岁,他主动要求去黑龙江的农场。火车从上海开过去,不知要几天几夜,非常漫长。18号后门口贴了一张大红纸,毛笔写的光荣榜,小弟哥哥的名字排在第一个,三楼周家的老二也去黑龙江插队,周家老三——毛毛的姐姐去崇明农场,洪家的老二老三去江西插队……他们的名字和去向都写在光荣榜上。他们的户口都会从中南新邨迁出,去了就不是这条弄堂、这座城市的人了。家人和邻居去火车北站送别他们,回到18号,有的还会哭。莉莉姐说,火车站月台上有的人都哭得死过去了。凌家伯伯气呼呼的,样子很像动物园里的河马,送小弟哥哥去火车站回来,就把那张光荣榜从墙上掀下来撕了。

插队落户去乡下的孩子,换来家里另几个孩子留上海、分配到工矿企业的名额。莉莉姐和蓓蓓姐留了下来,毛毛最大的哥哥进了工厂,洪家的大儿子跟毛毛最大的哥哥同年,也进了工厂……

许多人离开了中南新邨,小耳朵和“野蛮小驹”在弄堂里好像可以横冲直撞了。他们玩一种叫扫荡腿的游戏,就是突然伸腿横扫过来,看你能不能快速反应,跳起来躲过。小耳朵有一次对弄堂里裹着小脚因而被叫作地主婆的老太婆来了个扫荡腿,把老太婆摔得差点脑震荡。还好有黑炭在18号,另外20号二楼有个绰号叫“猫头鹰”的,跟黑炭差不多大,很壮,看到“野蛮小驹”太闹,也会出来收拾,看到小耳朵太嚣张了,就放话说“请伊吃生活”①。

猫头鹰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51型,28寸钢圈,锰钢,加重——关于自行车的这些说道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并不明白。猫头鹰跟人炫耀他那辆自行车的这些特点,我想大概是在说这辆车结棍。我觉得猫头鹰这辆车结棍,却是因为它被重新油漆过,涂成了大红色(黑炭说它像救火车)。有一天,清明前后,天还很冷,猫头鹰骑着他那辆大红的自行车在大弄堂里表演,双手脱把,来来回回地骑,连转弯也不用手扶一下龙头,我们看了都起哄叫好。猫头鹰骑得更加起劲,他开始脱衣服,边骑边脱,一件一件,直到把上身的衣服全部脱掉,赤膊双脱手继续骑,胖胖的身体都被冻红了……他两手拍打自己胸脯,哇哇乱叫,让大家接着为他叫好。一个被他收编的“野蛮小驹”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碗面条出来,递给猫头鹰,他就一边骑自行车,一边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把这碗面条给吃掉了。那天以后,我对猫头鹰也崇拜起来,还一心想要学骑自行车。

里革会更频繁地要大家注意听广播,然后去游行,有一次游行,说是去“示威”。不久弄堂里小姑娘跳橡皮筋,顺口溜里多出来两句:

珍宝岛,打仗了,

苏修彻底变修了。

这年3月珍宝岛事件,解放军里出了好几个英雄,有的还出席了4月的中共九大。中南新邨弄堂口的宣传栏和黑板报上,不是欢呼党的九大胜利召开的标語和宣传画,就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口号和宣传画,但并没有覆盖掉稍早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想我认字,正是由这些标语口号宣传画开始的,小弄堂里从25号院墙一直写到21号院墙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已经太简单,像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斗、批、改阶段,要认真注意政策”,“备战备荒为人民”,“立足于早打、大打、打核大战”这些毛主席语录,也几乎每个字都能认识,就算野花园前那面对着淮海中路的巨大锌铁皮牌板上的两百多字,我也认得差不多了。

有人在野花园挖起了壕沟,这提供了新的玩法:弄堂里和棚户区的小孩恰好分成两帮,各跳进一条壕沟打对垒战。大家互相投掷烂泥,甚至砖块,每次都要玩到有人鼻青眼肿,“头开花”流血为止。我和毛毛参加过一次,没去做投弹手,而是制作和运送“军火”,把堆在壕沟边的烂泥捏成一个个泥团,放在竹箩筐里交给“前线”。结果,一块尖尖的小石头飞过来打到毛毛左面眉骨,开了个不小的口子。他大哥送毛毛去医院,缝了六针,回来说这小石子要是再偏一点,毛毛就变独眼龙了。拆了线,毛毛的左边眉毛,后来一直就断掉一小截。

野花园挖壕沟为了防备苏修袭击,如果警报拉响,来了敌机或敌军的导弹、原子弹、氢弹,大家就都要躲进野花园的壕沟。中南新邨搞过几次这种演习。上海很多地方都挖了防空壕沟,还在挖防空洞。不过18号二楼的李师傅说,这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

为了准备打仗,里革会又布置家家户户在窗玻璃上贴米字封条,这也很好玩,由胖阿姨帮着把家里的旧报纸剪成一条条,我跟毛毛端着糨糊,见玻璃就贴,18号三楼和二楼卫生间洗手池上的镜子,也被我们贴了米字,家里衣橱上的穿衣镜,也贴上。

更好玩的是家家户户都开始做砖。所谓挖防空洞,很多只是在弄堂和街头的空地、花圃,单位的操场、草坪,自家的院子、天井挖开一个大坑。上海的地下水位很高,地质又非常松软,这种大坑随时会塌方,要用砖砌起来加固定型,做顶棚也要用砖,好把大坑掩盖成洞……反正土法上马,砖的需求量很大。于是里革会布置,每家每户每个人必须在规定日子交出一定量的砖坯。

做砖坯的模子大概是里革会发的,18号里几家人家的模子,又由李师傅和黑炭改进过。模子不够用,黑炭动手为我和毛毛做了一个——那是砖块大小的一个木框,用三夹板将木框的一面封上,成为一个浅浅的没有盖子的木盒,四根木档由榫卯连接,其中有一两根档子可以拆卸。将烂泥装进这个木盒子里,填实,拿一个木片在开口的那面紧贴着木框用劲一刮,抹平泥面,然后反扣木盒,把里面的泥块也就是砖坯倒出来(拆卸掉一两根木档更容易倒出来),等它晾干变硬,就可以上交了。

就算暑假,我爸爸也每天都要去音乐学院,傍晚一回18号,他就立即参加做砖坯。中南新邨的大人差不多都是这样,下班回来先做砖坯,忙完了再做晚饭,吃晚饭推迟到了天黑以后,八九点。

中南新邨的孩子们,一般从下午就开始做砖坯,那是又一个新的游戏。野花园挖壕沟挖出来的那么多烂泥正好可以用,里革会又让几个“坏分子”从别的地方拉来好几拖车烂泥。每天午饭之前,“坏分子”给每个门号分发烂泥,烂泥放进各家的大脚盆里,也有的就堆在水泥地上。先要像揉面团一样将烂泥揉得有筋道,这个工序让人开心——我和毛毛会卷起裤管,赤脚,到大脚盆或水泥地上去踩烂泥,踩得烂泥叽嘎叽嘎乱叫,还飞溅开来,脚下的感觉像走在丝绵被子上,又像在睡梦中奔跑,攀楼梯……我们踩得兴高采烈,穿着开裆裤的我弟弟站在边上看,羡慕不已。

有一天上午,我家胖阿姨低着头坐在家里小板凳上择菜,嘴里念叨,哄着我弟弟:“囡囡乖,最乖了,不声不响,自己玩……”我弟弟真的不吵不闹,让她觉得省心。不过当她择完菜抬头,发现我弟弟正在阳台上,在一口大铝锅里起劲地踩来踩去,一脸专注——他显然学的是我和毛毛踩烂泥的样子——我弟弟脚下,是胖阿姨费心存了多时,生怕会生虫子,拿出来晒太阳的半锅精面粉。

砖坯做出来,楼道里摆不下了,18号的每格楼梯上也都排着两三块,待晾干后运到砖窑烧成红砖。25号的院门被打開,“资产”家空出来的底楼和二楼几间大房间,恰好可以摆放砖坯。精细的打蜡地板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暗褐色泥块,一两天就摆满了,等它们干了硬了,会变成棕黄色。摆放这些砖坯也是我和毛毛喜欢做的事情,不久我们就不再老老实实让那些砖坯一块块一行行密集地摆在那里了,而是依据地板的镶拼图案对应着摆,再玩下去,就去摆我们想出来的图案。记得有一天在25号底楼客厅摆了个大大的“卐”字形,李师傅下班回来看到,大吃一惊:“要死快了!”赶紧叫我爸爸,一起重新摆放那些砖坯。

黑炭也喜欢摆那些砖坯,让我和毛毛帮他,摆成多米诺骨牌,叫弄堂里其他孩子来看。黑炭推倒第一块,其他砖坯就一块接一块连续倒下,很壮观。不过这样弄断了不少砖坯,工纠队(后来叫联防队)把黑炭揪去教训了一顿。

做了一阵子砖坯,黑炭开始做别的东西。先做了几只泥碗泥杯,接下来就专门做养蟋蟀斗蟋蟀的罐子,晾干了也跟砖坯一起拿到砖窑去烧。黑炭的大哥和毛毛的大哥下了班会去砖窑,就帮黑炭走了“后门”。我拿做砖坯的泥团做了一辆坦克,一艘军舰,插上竹头筷子代表大炮。泥坦克和泥军舰没有拿到砖窑去烧,它们藏在我家“壁橱”里,供我躲在里面一个人玩……直到1988年我家搬离中南新邨,这两件东西还在“壁橱”里。

中南新邨都在做砖,弄堂里好多人也都趁机做了蟋蟀罐,有的还很精美,雕刻着图案或毛主席语录。挖壕沟和防空洞,也让捉蟋蟀更有了用武之地。这年夏天,连中南新邨的许多大人都到处去捉蟋蟀,之后斗蟋蟀也在弄堂里风行起来,很成规模。大家拿在手里,摆上台面的,有不少正是自捏自烧的罐子。斗来斗去,棚户区那些人拿出来的蟋蟀更凶,小耳朵的一只蟋蟀,看着小,却最厉害,咬断了猫头鹰蟋蟀的大腿……猫头鹰跟小耳朵打了一架。

1969年底的大事,是离中南新邨两公里不到的文化革命广场着了大火。午饭以后,晦暗从东南方向笼罩过来,天色很快灰黑,警报声响成一片,空气也升温了不少,还以为苏修真的侵略上海了呢……奔出弄堂,看到淮海中路上站了很多人,都在仰望十几层楼那么高的蘑菇烟云。救火车呼啸着朝陕西南路永嘉路方向开,也有很多人在朝那儿跑。我和毛毛被胖阿姨和凌家姆妈拉住不让去。火场的很多废油毛毡片被掀了起来,带着炎焰飞舞在天际,据说最远落到了北火车站那儿。

因大修时喷灯烘铲油漆延烧到芦席棚,引燃了1949年以来上海最重大的这场火灾,这个原名“文化广场”(前身是跑狗场),“文革”开始后加了“革命”二字的地方成为废墟。不久它又重建,重建完成后,我妈妈被从上海越剧院调去那儿上班。所以她后来觉得,这次失火跟她形成了某种切身关联。

这场大火之前,副统帅林彪在10月间发出的战备“第一号通令”,则一时把我们家拆了开来。这年11月,遵照通令,上海音乐学院师生七百余人赴当时的上海县梅龙公社集心大队备战、劳动、继续搞运动,我爸爸也在其中。我妈妈年初即被集中到交通大学分部那里,轻易不让回家,我爸爸再这么给集中起来(为期四个月),仅让胖阿姨在家管着我和弟弟,实在不能放心……于是,先将我弟弟送往我妈妈一个朋友家托养——我记忆中一直存留着那个画面——当爸爸妈妈和我从那家人家出来,站在忘了是哪条弄堂渐暗的黄昏,仰起头,看见还不到两岁的我弟弟正透过人家二楼阳台的围栏注视着我们,目光里有一种懂事的哀伤。我听见妈妈又说了一声:“真正作孽……”

接着,由胖阿姨管了我两个多月以后,学期一结束,我就被送往安徽蚌埠我孃孃家。胖阿姨回乡下之前,为我做了一双黑色灯芯绒面的棉鞋。仍然是有一截断指的小刘叔叔来上海把我接过去的,他在铁路上工作,买了一张站台票带我从北站上车,火车仅花八分钟从作为“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的南京长江大桥上开过,十小时后抵达蚌埠,他带我翻墙出了车站。

我在蚌埠读小学一年级的第二学期,很快就学会讲一口安徽话。我跟一帮铁路子弟玩,像他们一样趴在大地上,耳朵贴枕木,听火车从远方碾来的微微响震……70年代这就开始了。

重回中南新邨,已经是1970年夏天,我立即发现,曾经跟我一起排队去武康路小学读书的同学都戴上了红领巾。实际上,我班——武康路小学1969届(1)班,除了我,全都已经是红小兵了。而我再争取,追赶,要到1971年初,小学二年级第一学期结束之前,才戴上红领巾,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下面,可以加一块红色塑料的红小兵牌牌。

托养在别人家里的时候,我弟弟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肺炎,险些夭折,在北京西路的儿童医院里住了不少日子。因此我妈妈得到允准,经常回回家,胖阿姨又从乡下赶来照看我弟弟。我爸爸在郊县四个月后,再集中于音乐学院三个月,这才可以住回中南新邨家里。到了8月,我妈妈被指派到工厂参加劳动,“战高温”,领回来棉纱手套和工作服……二楼丁阿姨说,工作服料子倒像是卡其的,改一改拿来当两用衫穿。

我妈妈暂时成为工人阶级去“战高温”,带来的好处是我和弟弟经常能喝到冷饮水了。那是兑进糖浆、橘子粉或菊花晶的冰水,装在竹壳热水瓶里,每天下班,我妈妈会带回来一两瓶,还分给底楼凌家姆妈和二楼丁阿姨。距中南新邨一公里不到有个东平路冷库,去那里买冰水要在太阳底下排很长的队,一热水瓶两分钱,但是糖浆、橘子粉、菊花晶等冲剂还要另想办法。这下子却每天喝上了工厂里分配给只有高温工种的工人才能喝的冷饮水,简直有点莫名欣喜。底楼凌家姆妈还送来过一种酸梅汁,是她自己用乌梅干做的,冲兑冷饮水就成了冰冻酸梅汤,非常高级。我特别记得那年夏天的享受:赤膊睡到半夜被热醒,浑身是汗,爬起来小便,然后坐在阳台的竹凳上,喝一碗冷饮水……

那年夏天,我妈妈时而也会把原先18号里只有洪家才有的营养汤带回家,那也是工厂的福利:番茄土豆汤,鸡毛菜土豆汤。

暑假里“小小班”也经常活动,做暑假作业,实际就是玩,改为轮流在几家人家玩。我和毛毛还去了武康大楼(最早叫诺曼底公寓,我小时候,大家都叫它九层楼),那幢大楼里有好多我们的小学同学。我们甚至从那里走到了徐家汇,越过铁路,进入荒僻,见到不少国民党军队修筑的地堡。我们钻进去玩,踩到几个硬硬的屎块——是二十多年前用机枪扫射的守军遗下的吗?——钻出来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一直下不停,雨点从一开始的温热变为沁凉。我们就只好从徐家汇狂奔,一路淋回中南新邨。

有一天備战演习,大家都集中在学校,警报一拉响,老师带我们从教室冲到操场,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水泥地坪上卧倒,罩着说是能防原子弹辐射的白布匍匐前进。接着练习紧急疏散,出校门右转,去九层楼那儿,钻过一个口子,进了防空洞。那已经不同于之前乱挖一气的那种防空洞,而是“真正的防御工事,地下长城”,老师说。里面都用水泥砌好,宽敞阴凉,隔一段就有可以休息和利用的空间。有人带我们参观,讲解给我们听,告诉我们一些空间的用途:医院、商店、学校等。好像这个“地下长城”是一个上海深处的上海,四通八达,“可以通到人民广场,还可以开坦克”,大头说。我印象里我们那天是从靠近中南新邨的一个口出了防空洞,也许就在跟中南新邨隔一条湖南路的上海科技情报所(原何应钦府,跟乳品二厂之间横着淮海中路)。这次在上海地底的短暂旅行几乎是一个梦,很可能,我又曾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演习,但那也许是另外的梦,别的记忆,我把它们也挪进了1970年夏天。

在弄堂里乘风凉的时候,里革会还组织课外小组抬头寻找夜空里的“东方红一号”。后来我才知道,这个1970年4月间发射的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在二十八天以后电池就没电了,不再发送信号,也不再播奏乐曲《东方红》。但我和毛毛都觉得自己看到了天上一个缓缓移动的红点,还隐约听到有《东方红》的乐曲声。我和他相互印证,“向毛主席保证”,大家全都相信。

暑假结束要交假期作业了,我的两本练习簿(《语文》与《算术》)却还全是空的。我把这两个空白练习簿从18号三楼厨房窗口扔向上海交响乐团,开学那天报告老师说,暑假作业找不到了。然而当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来家访的班主任跟我爸爸和妈妈坐在一起找我谈话,从她的包包里拿出了那两本被我扔掉的练习簿……

“战高温”劳动辛苦了两个月,天气渐凉,我妈妈接到调令,调出上海越剧院,调进同在上海文化局属下、刚刚修复竣工的文化革命广场。在那组实为重建的庞大建筑里,她有一个独处的小小空间,一个总机房,坐在操作台前接转电话,很像在一架老式风琴上演奏。从文化广场下班回家,我妈妈跟我爸爸说,总算有了点这些年来难得的清静,一个人躲在总机房里不受打扰。实在觉得闷了,在那里,她会对着自己扯开嗓子唱几段越剧,《拾玉镯》或《情探》,要么《穆桂英挂帅》。

我妈妈调入文化广场做总机接线员之际,上海市舞蹈学校正在那儿公演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她就成了票源——中南新邨的许多人都去看了这出革命样板戏(确切说应该是对样板剧组所演样板戏的仿演),18号里上上下下,更是被我妈妈请去看戏。看过《红色娘子军》,我和毛毛就在小弄堂里学戏里的样子,跳起了南霸天家丁舞,嘴里哼哼哈哈,双脚乱蹦一气。

大概就是在这前后,酒徒兼基督徒的老方引起了中南新邨孩子们的关注,大人们则更关注陆续有新的人家入住这条现代公寓式新里,直到占据每一幢楼的每一个空房间。从18号,很方便就能目睹一户户人家搬进对面的25号:先是二楼进来两家,其中有一家原先是外面棚户区的,占据靠西那间,小儿子跟我和毛毛同年级,属于另一个班;接着底楼搬来一家,住两间大房间,那家通常只见奶奶带着个比我弟弟稍小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爸爸妈妈讲标准的普通话,好像有外事或统战方面的来头,很少出现;三楼也新来两户人家,把原25号“资产”一家挤进了东面的客房(跟我家一样的那种小套间);最后,一户人家挤进了25号汽车间。

那时已经是1971年夏天,大太阳正毒的午后,只见一辆木头手推车进了小弄堂,大人孩子,有六七个人,推着车,背着扛着东西,从25号院门进去。院里有个侧门通汽车间,他们把东西满院子乱堆,就开始打扫,一件件搬进去。从我和毛毛趴在那儿张看的楼梯拐角处的北窗,能够很清楚地俯瞰到25号院子里的那些东西有多么破烂——肮脏的被褥,缺口的锅碗瓢盆,坏损的桌椅床架和箱柜……几张泛黑的草席摊开,用开水烫,胖阿姨看了说,大概在杀臭虫。比较特别的是两口大缸,已经秃顶的老头(其实只是中年)跟他的两个儿子将这两口缸半埋在25号院子里,我和毛毛猜不出这要做什么用。但过了两天就明白了,那两口大缸是腌咸菜的——两天后同样骄阳似火的午后,秃头和他老婆把许多估计是从菜场上收拢的菜皮和一些萝卜块放到墙头上晒,25号的院墙上一片片排列着,排满了,就排到24号墙上,23号墙上,22号和21号墙上,直到整条小弄堂院墙的墙头都给铺上了他们家的菜皮和萝卜块。中南新邨的孩子们见了觉得稀奇,看他家晚上收白天晒这些东西。苍蝇们成群结队在上面盘旋,歇脚,钻研,等到那些菜皮和萝卜块被放进两口大缸腌上——腌制时他们家的几个小孩都赤脚跳进大缸里狠踩——苍蝇们就扑向封好了口的大缸缸沿,成天在那儿忙碌。以后每年夏天,都能见到这家人家如此腌制咸菜,如此招惹苍蝇,中南新邨没人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这家人家属于上海人所说的江北人或苏北人,具体是哪个地方的人,并没有谁去打听。传说他们家是捡破烂的,木头手推车用来装那些捡来的破烂。不知道那家的四五个孩子为什么都在上海,没有去下乡插队。可能因为他们家年龄到了该去插队的两个儿子都没上过学读过书,属于文盲,不算知识青年吧。搬来后,这家人家最小的女儿进了武康路小学,跟我和毛毛同年级,但在棚户区子弟比较多的另一个班。

出于显然的歧视心态,弄堂里的老住户和新搬来的住户都刻意跟这家终年吃咸菜的江北人相隔绝,连棚户区的人们也保持跟他们的距离,嫌弃他们,厌恶他们;不过大家又都没忘记远远地注视他们,看那家人的腻心笑话——不配搬来中南新邨这种“上只角”的腻心笑话——比如随口吐痰,墙角落小便,到处捡香烟屁股,到弄堂的每个泔水缸里淘剩菜臭鱼,夏天一家人都得了红眼病(急性结膜炎),入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互捉身上的虱子……尽管,经过二十多年,70年代的中南新邨已不同于从前,被移风易俗,被运动,被改造,被“文化大革命”,被搬进来挤出去几番折腾,这条弄堂差别于“下只角”的也许的优越感早就被消解得差不多了,但这家人家的到来,就像将一条渗漏的轮船又凿了个窟窿,中南新邨的人们会觉得,一下子朝水平线下沦陷了一大截。碰到秃顶从25号院子里拉木头手推车来到弄堂,车上搭坐着他老婆,车后跟着这家的某个小孩出去捡破烂,中南新邨的人们就赶紧让路,远远地避开。从那种仿佛无可奈何摇头的样子,能想象又一声“真正作孽”,中南新邨的人们却也好像明白,这只是时代潮流的另一朵小浪花。

一首新的童谣在弄堂孩子们中间流传,估计是针对这家人家的,估计是在这家人家住进25号汽车间以后编出来的。它要用苏北上海话来念,我在上学路上,从丘八那儿第一次听到:

家里滴经济

特别困难

烧菜不摆油

放点辣糊

难难般般

难难般般

放点肉——丝——

25号二楼中间新搬来的一家,朝着阳台的落地钢窗常常敞开,我和毛毛,还有黑炭,还有胖阿姨,偶尔还有丁阿姨和我妈妈,也会从楼梯口的北面窗户去看那一家。那家大人从未见过(或许我记忆不清,忘记曾经见到过那家的大人了),两个男孩年龄接近,都要比黑炭大,像是哥哥的那个可能去乡下插过队,而又以什么理由跑回了上海。他們那么显眼,危险地与众不同,总是穿着挺括的白衬衫(的确良面料),长裤也挺,有裤缝,有点包;他们留分头,脚穿高帮回力鞋……丁阿姨判断这两个打扮得很“飞”的大男孩是在“扎朋友”(黄浦江畔那道长长的水泥栏杆,正是谈恋爱的热门地方),黑炭则怀疑他们常常外出(一辆黑色的13型双铃锰钢自行车,一个骑,一个跨乘在书包架上),是去徐家汇一带的两家影剧院和区工人文化宫、俱乐部那儿搓拉三。而大家喜欢看的是他俩出门前在屋里的准备——赤膊(露出一身排骨)把脱下来的白衬衫用漂白剂洗干净,再用熨斗熨干,穿上(大概两个人都只有那么一件觉得体面的衬衫);穿衬衫前,还会相互把对方的脑袋揿到搪瓷面盆里洗,梳成三七开;他俩用牙膏牙刷清洁白色的回力鞋,有几次,我和毛毛见到他俩出门前弯腰,将拳头从脚踝处伸进去,像是要尽量把裤脚口撑开一些。我妈妈说,看见马路上又有人在用啤酒瓶测量行人的裤管,啤酒瓶塞不进去,就算小裤管,拉去学习班集中。

22号二楼新住进的一家,父亲是国际海员(几乎没有在中南新邨出现过),三个孩子的穿着也扎台型,有大尖领衬衣,还有拉链衫,甚至喇叭裤。这家最小的那个男孩插进我们班读书,有一阵子,我喜欢跟他玩。我仔细研究过他一件米色外套上面的拉链。有一天老师去了他家,找他妈妈谈话,之后他的衣着就跟大家都差不多了。他有时穿一件灰色的薄呢衣裳,跟大家都在穿的假军装和中山装样子不一样,也很好看,他告诉我说那叫青年装。

特意招摇穿着的是9号里的“懂经”——那是他的绰号——他不是新搬来的,但直到我快要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注意到他和他弟弟“小懂经”(绰号随他哥哥而来)。懂经那年还是高中生,后来毕业了没去插队,也不工作,做社会青年,一直闲在家里。可能因为他跟弟弟小懂经养了一笼鸽子,弄堂里的人们由对盘旋在中南新邨上空仅有的一群鸽子的注目,把目光落向了这对阿飞兄弟——至少,我是这样注意到懂经的。从我家阳台,能很清楚地看到9号屋顶上懂经和小懂经的身影,那个用木框和铅丝做成的大大的鸽笼就被他们安在屋瓦之间。早上,他们爬上屋顶打开鸽笼,天暗时待鸽子飞回,又来关上鸽笼,其间还会在屋顶喂那些鸽子。在9号屋顶上时间比较久的是小懂经,懂经以天空为背景的身影不那么常见。

懂经梳他自己说的“倒把头”,其实就是背头,不像毛主席那种大背头,而是两边收拢许多的小背头,中间稍稍突起,他涂了发蜡。懂经的五官有一种经过精雕细刻的品质,英俊得十分确切,后来我从电影里看到吴彦祖,就觉得像懂经,只是懂经的轮廓要柔和一些。他的皮肤偏暗,很光洁,牙齿细密沾了点烟垢,但还是好看。有时候他穿着白背心站在9号门口,能看到他有胸肌和二头肌,不是很夸张,却很结实。他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右手小指的指甲,留了足足有一寸长。他穿的确良衬衫,喜欢竖立起领子,海军蓝裤子仿佛是女式的,很贴身,两边各有一道醒目的黄色边条(听说是他自己缝的,又听说他会自己踏缝纫机做衣服),脚上穿那种在上海的70年代时髦了好一阵子的“懂经鞋”——鞋面黑色平布、鞋底象牙白塑料、鞋面鞋底间镶雪白绲边的松紧鞋。“懂经”这个绰号,跟他爱穿唤作“懂经鞋”的松紧鞋有关,加上他的口头禅:“懂经弗啦?”比如懂经要是看到弄堂里哪个“野蛮小驹”也穿一双“懂经鞋”,但鞋底和滚边脏兮兮的,就会很不屑地来一句:“懂经弗啦……”懂经抽烟,用一根牛角做的烟嘴。

懂经和小懂经每天都会花些时间到中南新邨弄堂口站一站,一边一个,小懂经的衣着学他哥哥,特别之处是常戴鸭舌帽,让军帽变得“不懂经”了。喜欢站弄堂口的不只他们两个,已经成长起来的“野蛮小驹”里有好几个也会跑去站;小耳朵穿他破旧的蓝色背心,卷着裤管站在弄堂口,让懂经和小懂经很想上去揍他。在弄堂口,他们看走进走出的人,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重点看年轻女人,见到有感觉的就吹吹口哨,试着搭讪两句,直至大胆拦下,他们说这是在“花妹妹”,整个过程,基本上都会一直抖着腿……夏天的晚上,在弄堂口的路灯下打康乐球,他们也喜欢抖腿。我后来回想他们,穿紧身裤是否就为了夸张地抖腿?有时抖着抖着,他们就吵起来了,动手打架。

一天下午,有个绰号“桃花眼”的拉三来中南新邨玩。她大概住九层楼或那幢大楼背后马路上的某个大院,在那一带很有名——刘海用火钳烫卷过,衬衫领子摊到从脖子数下来的第四粒扣子,翻在军装外面,军装是改过的,腰收得很细;听说她经常半夜里跟几只“木壳”逛马路①,手臂挽着手臂,军装敞开,还把衬衫的所有扣子也都解開……她一来,大家就都到弄堂里远远地看。懂经把我拉到跟前,要我将一个折好的小纸条交给桃花眼。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懂经为什么找我去交纸条(之前我从未接近过他)。不过当时我很起劲就跑到桃花眼跟前去了——为了可以就近看看拉三究竟是什么模样——她的眼睛果然好看,有一只似乎稍稍斜视,反而让她的目光更迷离,更迷惑人……我感到一阵迷恋,一阵心跳,赶紧哆嗦着递上纸条,赶紧慌张地跑开,回到懂经那边。

桃花眼打开纸条扫了一眼,很轻蔑地把纸条撕碎,扬手一扔。微风吹拂,纸屑缓缓撒落她身后。接着,有一枚砖块拖着夸张的弧形轨迹朝她飞过去,砸在了离她不远的水泥地坪上。那是小懂经扔的,他极其愤怒,破口大骂。桃花眼很快逃离了中南新邨。

责任编辑.许泽红

①.结棍:吴语,上海话,意为厉害。

①.退招势:上海话,意为丢面子。“招势”为英文juice(榨出的汁水)音译,“退juice”原为流氓退还敲诈来的钱财之意,引申为丢面子。

①.请伊吃生活:上海话,意为让他挨揍。

①.木壳:上海话,为英文mug(杯、脸、嘴、抢劫、傻瓜、笨蛋、流氓)音译,引申为讲究打扮、喜欢招摇、挑逗女性、让女人上当受骗被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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