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锦
苍山未必不可及,她也可以越过沧浪朝他而去。
作者有话说:故事起源于一本照片集。我在整理房间的时候,翻到了高中研学旅行时的照片,于是脑海中勾勒出这样一个故事——“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寒山寺很美,也希望大家能在旅行中碰到惊艳的人。
1
江鹤书觉得眼前的男孩很眼熟,他穿着和她一样的二中蓝白校服,此刻正靠在翠柏边的黄瓦红墙上与人说着话。他的身后是若隐若现的重檐亭阁。
天空一碧如洗,风光无限好。
她走近了一点,看到男孩正垂眸向旁边的一对老夫妻解释:“这是姑苏城外寒山寺,你们说的渔村夕照是潇湘八景之一,并不是在这里。不过,这里的碑廊与枫江楼也是很好看的。”
之后老夫妻道谢离开,而他转过了头,江鹤书正好可以看见他的脸,剑眉英挺,皮肤白皙,蓄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是很好看的一个人,身上有一种翠竹般的雅致气质。
他抬头,江鹤书猛然对上了他的目光,从远处钟楼传来了洪亮、悠扬的钟声,而她内心的悸动也如钟声般余音袅袅。
惊鸿一瞥后,江鹤书向同学打探他的名字,知道了他叫苍之潜,是从国外的一所中学转来二中的,成绩优异。
很巧,他在江鹤书的隔壁班,与他们班仅有一墙之隔。
开学一个多月了,江鹤书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或许见过,但那也是转角处的擦肩而过。这一次的研学旅行,三班与四班的班主任恰好都抽到了苏州,她才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她对苍之潜的好奇超过了她的想象,她从来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追随他的冲动,让她的心有点七上八下。
不过,像她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住在同一个酒店房间的室友也是如此。
室友说,苍之潜有一种“生人勿扰”的气质,可是,越让人不忍打擾,就会越有人乐此不疲地去靠近,就像是一触即闭的含羞草,总会有人想要碰碰它的叶子。
江鹤书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她遇到过很多男孩子,有些喜欢在操场上踢球,衣衫上都是阳光的味道,有些喜欢伏案读书,还有些整日嬉皮笑脸,但是没有谁像苍之潜一样,是一副孤傲清冷的模样。
之后在旅行中,她会状似无意地与他在碑廊的石刻边偶遇,看他认真地看着那块刻着《枫桥夜泊》的石碑。她觉得那碑文笔触浑圆,一气呵成,与他一样都有一种厚重感。
江鹤书与同学在枫江楼里玩闹时,看见他在三曲石桥上走过。她会趁人不备地拍几张他的照片,然后晚上在酒店里不断地翻阅。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这让她在欢喜之中又夹杂着一丝惶恐。
或许自己只是好奇吧,江鹤书这样想,没关系,以后就会好的。
江鹤书也不觉得自己和他会有交集。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话很少,缺乏热情,更不会主动去和他说上一句话,远远地看上一眼也就足够了。至于更亲近些,她从来没有想过。
在研学旅行的最后一日,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项任务。他要求每个同学交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照片,然后配上一句古诗。江鹤书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一张寒山寺的远景图,照片上翠柏遮天蔽日,曲径通幽处,还可以隐隐约约地瞥见肃穆的殿宇。她配的诗是“苍山不可及,烟阔浪冥冥”。
诗是她随手配的,风景也没有什么新意,不过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在古寺的西南角有一个人的背影。
那是苍之潜的背影。
2
研学旅行回来后,江鹤书又投入到繁忙的学习之中。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试卷,大考小考也是家常便饭,她常常在教室一坐就是一天。
她几乎没有怎么看到苍之潜,仅有的一次碰面,还是在艺术厅里听讲座。他坐在她的前面,隔着三排人,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上周一,她订正试卷到很晚,化学有好几道题很复杂,她总是用错方程式。在她全部完成之后,教室里就剩下她一个人。夜晚的学校寂静万分,月色沁出冷光,长廊边的法国梧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生出一种恐惧。
她怕黑,更害怕一个人。
她裹紧外套快步走着,校园里的路灯昏黄暗淡,江鹤书隐隐约约瞥见了一个人影跟在她的身后。
这么晚了,还会有谁?
江鹤书很后悔没有让家长来接。她不敢回头,只好小声地给自己鼓劲,可是越在意就越紧张,后来她一不小心踩到了碎石,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很疼,似乎渗出了血。
这时,原本在远处的人影突然快步移了过来,江鹤书被人拉了起来,她这才看见苍之潜的脸。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江鹤书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弦一下子松掉了,可又红了脸,不知道该做什么。
所幸夜很黑,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足无措,不然,她很可能羞愧得想要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小心一点,站稳了。”
苍之潜将她扶到花坛边坐下,随后去找江鹤书因摔倒而弄掉的眼镜。江鹤书看着他的身影隐在盛开的扶桑花中,心跳都漏掉了一拍。
夜色太深,苍之潜并没有找到她的眼镜,不过没关系,她并不是十分在意,而且膝盖似乎也不是很疼了。她想开口寒暄一番,想了很久,最后只是平常地问了一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学校里面?”
“学习。你呢?”他答道。
“我也是。”江鹤书突然有些懊恼,她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一个女孩晚上走夜路实在是太危险了,我送你。”最后还是苍之潜开了口。
他很自然地接过了江鹤书的书包,然后将她从花坛上扶了起来,问道:“能自己走吗?”
江鹤书下意识地点头。她突然有点茫然,她想说我们俩其实并不熟稔,他送她回家其实有点不妥,可忽地一想,为什么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呢,何况她是真的害怕。
后来,江鹤书与苍之潜并排走在路灯下,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拉得很长,有好几次她都想拿过自己的书包,可又不知怎么开口。难道说“能把我的书包给我吗”,或者是“我的书包,我自己背”,又或者是“你为什么要背我的书包”?
不管怎么说,江鹤书都会觉得有一丝尴尬,索性就低着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的身边。
偶尔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江鹤书就会下意识地离他远些。在无人时,她又会不自觉地靠近他。这漫长的一路,两个人并没有说过一句话。
只是江鹤书有几次偷偷地侧过头看他。他的眼睛像是一泓清水般明澈,让她总是想起那日在寒山寺的枫江楼中,他坐在四面临风的水榭边,头顶是精致的双重飞檐,脚下是成群的游鱼,身后是高耸入云的绿树时的场景。
她从未想过能够离他这么近,近到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胳膊。
江鹤书突然觉得,与他有交集也是一种有可能的事,只要她愿意朝他走一点。
3
江鹤书想要一步一步地朝他靠近,但也仅限于在走廊遇见时打个招呼,说一句“你好”,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至于和他在一起没有顾忌地聊天,又或者是像别的女孩一样故意问他问题,这些都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也做不来。
只是偶然有几次,江鹤书写试卷到很晚,路过三班时看见苍之潜坐在教室的角落里看书。那书很厚,似乎是科普读物,并不是教科书。她看不清楚,又不敢在三班的门口停留很久,每次都是尽力地伪装成随意一瞥来掩饰自己的小心思。
有时候她在校门前会遇到苍之潜背着书包走来,然后他会顺路与她走上一截。不过两人总是一前一后,隔着一尺的距离。
江鹤书时常觉得自己太过沉闷,在仅有的几次与苍之潜独处的过程中,也没有说几句有趣的话,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聊天。
“你喜欢文科还是理科?”苍之潜问。
“理科。”江鹤书回答,然后在一分钟之后又懊悔为什么没有问他喜欢文科还是理科。可是,在话题过了之后,她也不会再问。
她不禁揣测,这样的话,苍之潜会不会觉得她反应很迟钝。
江鶴书还记得有一次,苍之潜从背后喊她,她转过头听见他问:“江鹤书,你的眼镜找到了吗?”
江鹤书愣愣地摇了摇头,她并不是因为苍之潜还记得她的眼镜弄丢而感到突然,而是因为她好像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江鹤书心里生出了一种隐秘的期盼。如果他也在关注自己,那最好不过了,可是,她转念一想,作为隔壁班的学生之间知道彼此的姓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自己大概率又是想多了。
后来高一升高二,学校要进行文理分科,学生全部要打乱重新分配。江鹤书选了理科,被分到了十六班,这意味着她必须搬离二楼到三楼去。
江鹤书想,她与苍之潜之间从一堵墙的距离变成了一层楼的距离。对她来说,她可能再也不会有机会在课间的时候路过他的窗台了。
高二刚开学时,江鹤书突然发了一场高烧,没来得及与高一的伙伴告别。更何况一想到又要去认识新同学,她就紧张不已,烧得也就更厉害。
有时候,江鹤书真希望自己是一棵顽强的紫薇树,不管是在碱性土,还是酸性土里,都能茁壮地成长,而不是像她这样,在从原先熟悉的土壤移植过后,根部就开始变得脆弱,蔫蔫的,难以适应新的环境。
但是生活还得继续,江鹤书在大病初愈之后一个人去了新的班级报到。当时语文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柳永的《雨霖铃》。
老师在触摸黑板上写“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而江鹤书正靠在教室门外暗暗给自己打气。在那么多人面前喊“报告”是一件让她难为情的事,她需要一点时间来鼓足勇气。
就在江鹤书杵在门外的时候,苍之潜从走廊的另一端走了过来。他背着书包,校服的拉链半开着,露出了里面干净的白衬衫。他站到了她的面前轻声道:“江鹤书,进来。”
江鹤书也忘了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苍之潜进了教室,然后迷迷糊糊地做了自我介绍,最后随便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直到老师再次开始赏析古诗时,江鹤书还是有点不在状态。她在想,苍之潜怎么就跟她分到了同一个班呢?
4
江鹤书与苍之潜被分到了十六班,最初的几日,她还有一些不真实感。
在这个新班级里,同学们有时嬉笑玩闹,有时奋笔疾书。老师们会准时地分发一大沓试卷,也会一次不落地安排考试。苍之潜就坐在她的前面,隔着一个座位。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坐在干净的书桌边,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蓝白色的校服上,像夕阳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偶尔他会将校服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臂,然后旁若无人地转着笔。
江鹤书经常托着腮看着前面,别人都会觉得她只是在看黑板上待解的数学题,而不是在看他。
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不需刻意地隐藏,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安置自己的目光。
不过她还是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直到一次周五下午的体育课。
那天她忘了带自己的网球拍,就从老师那里拿了钥匙去操场东边的器材室里找球拍。她在路过体育场的那扇大铁门时,看到苍之潜坐在一旁的梧桐树下翻着书,斑驳的树影打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她停住了脚步,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只记得自己走了过去,说了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寒暄的话。
“苍之潜,不去打球吗?”
苍之潜抬起头,在看见她的时候浅浅地笑了笑,然后伸出自己的手腕道:“手腕受伤了,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打球肯定是不行了。”
江鹤书本来因为他受伤而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她侧过头看他手中的书——是本图集。而他似乎对她的目光并不排斥,而是将书侧过来让她看清楚一些。
“这是古生物图集吗?”她问。
“是的,中国的古生物专集《腾飞之龙》。”他回答。
江鹤书对古生物的了解不多,只停留在周口店、北京猿人、头盖骨,还有在地质馆看到的侏罗纪恐龙动物群,除此之外,她就知道寥寥了。
苍之潜却以为她很感兴趣,将书递给了她,然后向她介绍起中国的古生物学史。他说中国的海生爬行动物大多出现在华南地区三叠纪的地层,又说中国闻名遐迩的寒武纪澄江生物群是如何吸引那么多人的目光的。
他说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古生物学是生物演化的墓志铭。”他也想在以后能够做一个古生物学家来研究地球的变迁。
江鹤书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苍之潜很特殊。她以前从来没有听过同龄人对她描绘过理想的蓝图。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我的爸爸是一名地质学家,他走过很多地方。那些前辈也是如此,他们在青藏高原里找到过珊瑚化石,还有很多其他的海相化石。这意味着世界屋脊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很奇妙不是吗?”苍之潜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憧憬。
他对古生物的热爱让江鹤书着迷,她听到他再次开口:“我想成为一名古生物学家,江鹤书,你呢?”
江鹤书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在她的人生里,除了考试的成绩之外,好像对别的东西也没有过多的热爱。这让她在苍之潜的面前生出一种自卑来。
他眼中有光,有对未来赤诚的期待,而她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像苍之潜一样四处奔波去寻找那些散落各地的化石,还是像她的父亲一样,在银行里做着薪资很高但枯燥乏味的工作,又或者是像那些还未来得及找到自己的理想就已经老去的人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尽头。
江鹤书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是因为苍之潜,也是因为自己。
她意识到,要想与苍之潜并肩,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至于能不能走到一起,她不确定,不过她知道她不能停下来。
5
自那日后,江鹤书与苍之潜熟稔起来。其实也不能算是熟稔,他们只是比平时能够多说几句话了。
江鹤书不再刻意地看他,当然也不会刻意地回避他。
苍之潜的成绩很好,江鹤书会向他请教不会做的生物题,而她也会在他做错数学题之后,帮他订正好错题。
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江鹤书与苍之潜晚自习之后碰到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与他并排走在人行道上,夜幕深沉,昏黄的路灯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光幕。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多无关紧要的交流,只是偶尔会说起学校的扶桑花落了,图书馆后面的那只大野猫生了一只小猫,又或者是食堂的哪个窗口又添了什么新菜色。
大部分时候,两个人都是沉默地走着,安静得能听到踩到落叶的吱呀声。
江鹤书在想,现在她与苍之潜能够走在一起聊天,可是高考之后,如果她不努力,那他们大概率会分道扬镳。
他们会开始变得没有交集,或许随着时光流逝,连名字和脸都对不上号。
她要将这一刻变成永恒,她暗暗发誓,不管用什么方法。
高二上学期结束的时候,班主任安排了一个任务。他递给每个人一张便利贴,让大家将自己理想的学校与理想的专业写下来,然后贴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面。
江鹤书没有犹豫地写上“央美,建筑学”。
之后她便回到了座位上,开始抬头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听到苍之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江鹤书,你想去央美吗?”他问道。
是的,这是她迟来的理想,是她不会停下来的路,是她能够与他并肩的最好方式。
江鹤书在心里想着,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只是转过头对着苍之潜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想去央美学建筑?”晚自习之后,苍之潜第一次在校门口等她,他又开口问。
“因为喜欢啊。”那时江鹤书并不知道苍之潜在想什么,苍之潜也不知道江鹤书在想什么。两个人像是隔着一层面具一样平淡地聊天,因此都看不见彼此拼命掩藏的心事。
江鹤书说自己从小就随外公住在小镇里。那里的古建筑很漂亮,可惜保存措施不完善,大多毁坏了,她想以后能够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来修复它们。
苍之潜说他也很喜欢建筑,特别是研学旅行去的寒山寺,他至今还记得那里饱经沧桑的藏经阁,还有那座“夜半钟声到客船”的钟楼。
“我的外公是个画家,他在家中留了一个小房间给我涂鸦,我也很喜欢。他说我有天赋,以后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鹤书说到这的时候有点哽咽,“可是我的爸妈不喜欢我画画,他们觉得这是浪费时间的事情,而且大部分画家都是穷困潦倒的,这不是一个投资性价比高的项目。后来我的外公去世了,我也搬到了城市里面,可是我还是很喜欢那些老建筑。上次去苏州研学,我在西园寺看到了那个被紫藤树包围的临水亭子。我就在想,这么漂亮的建筑在我老家也有很多,我不想看见它们因为无法修葺而倒塌。”说到这里的时候,江鹤书突然顿了一下,侧过头问苍之潜,“你说,我现在重新开始,算晚吗?”
“不晚,永远都不会晚。”
江鹤书还记得那日苍之潜很笃定,她没来由地相信他,就像她从前买过的一本古生物图集,光是看见那些被挖掘出来的澄江生物群化石的照片,就让人坚信寒武纪一定出现了生物大爆发。
因为它们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苍之潜的存在,就是江鹤书可以抓住她的梦的最好证明。
6
高三上学期,因为要艺考,江鹤书频繁地请假出去集训,有时在外面一待就是几个月。她与苍之潜的见面次数也屈指可数。她确实有画画的天赋,文化成绩也不错,但是这不足以让她考上央美,更何况她确实在专业课上落下别人不少。
江鹤书很倔,下定决心之后,任是谁都不能拦住她。
她开始每日泡在画室里,用完了一支又一支的笔,每日对着水果罐子画画也乐此不疲,专业课老师也夸她执着。
他说的是执着,而不是热情,不过江鹤书并不在乎。她知道仅凭着一腔热情是走不了很远的,执着却可以,天赋虽然可以让她走得更快,但是它不能讓她一直走下去。
可是,她也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崩溃,有的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上。每当这时,她就会翻开那张她在研学旅行时提交的照片。
苍之潜的影子映在蓝天碧瓦之下,她似乎还能听到千年古寺的钟声,就像是那时她隽永的心跳声。
苍山未必不可及,她也可以越过沧浪朝他而去。
江鹤书最后一次见到苍之潜是在高考的考场。她与他一样都被分到了三中,那时她的艺考成绩出来了,考得很不错,如果文化成绩也能达线的话,考上央美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苍之潜也很高兴,他送给了江鹤书一颗化学化石。
他说,根据化石层序律,地层越老,所含的生物就越简单。他送给她的化石里没有什么复杂的生物,也不好看,但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化石。
江鹤书知道那是她想象不到的时间跨度,不过她现在只想握住与苍之潜之间的朝朝暮暮,哪怕与亘古的化石相比,只是短暂的几十年。
“考完试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江鹤书朝着苍之潜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然后自信满满地进了考场。
江鹤书发挥得很稳定,她在涂完英语答题卡之后还剩十五分钟。考场很安静,只有监考老师的脚步声和空调吹出冷气的声音。她托着腮看着窗外,三中的花坛里种着山莓、红色的长春花,此时开得正好,她的心情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因为未来可期,一切都刚刚好。
走出考场的时候,江鹤书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苍之潜。她在交卷的前几分钟一直在想见面时的开场白,说“你的英语考得怎么样”显得太过正经,说“楼下的长春花蛮好看的”又显得没头没脑的。最后,她决定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嘿,苍之潜,你能带我去看你收藏的古生物标本吗”。
那一天,江鹤书在校门口等到了最后一个人出来,而那个人并不是苍之潜。
她也不知道哪一步出现了问题,她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列了出来,会不会是他以为自己先走了?或者是他英语考试发挥得不好,又或是全部考砸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可以等他。
可是,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一种结果是,他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提前离开只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她等了很久,苍之潜也没有联系她。
在收到央美的录取通知书时,江鹤书去了学校。这一次她没有怯懦,而是直接问班主任苍之潜是不是复读了。班主任诧异地看着她,然后拿出成绩的排名表。他赫然排在第一排,没有发挥失常,没有复读,什么都没有,只是他出国了。
他去了国外一所常春藤大学,选了一个热门的专业,不是冷门的古生物学。
江鹤书失魂落魄地攥紧通知书,连一向古板的班主任也心疼地看着她。
江鹤书突然想起从前看到的一句话:“这世界上多的是无疾而终的恋爱,或许就是偶然的一次抉择,两个人的一辈子就错过了。”
她知道的,她知道这世界上多的是无疾而终的恋爱,只是她不相信这会发生在她与苍之潜的身上。明明他们不该错过的,可是为什么苍之潜不选择与她同在一所城市,而是选择远隔万里的外国呢?
江鹤书来到了十六班,她站在黑板边看着属于苍之潜的那张便利贴,上面写着“P大,古生物学”。
尽管江鹤书知道她与苍之潜在一起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是她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她将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都写了下来,然后在末尾附上了一句俄罗斯的谚语。
“如果心是近的,遥远的路也会是短的。”
她等了一晚上,并没有收到苍之潜的回信。之后她按计划地去毕业旅行,去外公家将未来得及修葺的古建筑一笔一笔地画下来。这与她构想的暑假生活差不离,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缺了一块。
直到开学的前一天,她收到了来自海外的一条短信,上面只有简单一句话。
“祝你前程似锦。”
江鹤书抱着手机愣了很久,到最后还是把“是我之前想多了吗”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然后发了一句“谢谢,你也是”。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他明明对自己没有感觉,不然为何没有等她,为何会拒绝她。之前的种种可能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她讨厌这样自作多情的自己。
一切都应该结束了,不会再有转机了。
7
苍之潜再次去寒山寺时,碰巧又遇到了二中来研学旅行的高一学生。
他坐在枫江楼里的水榭边,看着一群无忧无虑的高中生打打闹闹。他们一如既往地穿着蓝白校服,有的举着相机拍风景,却趁着没人注意时将镜头转向那个特别的人,就像很多年前,他用卡片机照下的江鹤书一样。
他还记得,当时语文老师要求交一张照片,他挑选了一张藏经楼的远景照。那时江鹤书就站在高懸的匾额下摆弄着相机。她一直很安静,就像是月色初起时竹林边清幽的潭水。
周围人来人往,可他只看得见她。
后来,他在照片的背面写下了一句诗“鹤鸣在林樾,山谷有遗音”。江鹤书也如同他所期望的那样一鸣惊人。她如愿考上了央美,而他无法去学古生物学。
他的父亲在地质队工作,在他高考的那一年突遇雪崩,虽然被送到了医院,可还是留下后遗症,成了植物人,因此一直留在国外治疗。直到他考完最后一门课,母亲才告诉他之前的隐瞒,并且直接将他带到机场,飞去了国外。
江鹤书没有等到他,应该很失望吧。
而他对自己也很失望。母亲不愿意他再像父亲一样四处奔波,危险重重,再加上他要照顾奄奄一息的父亲,于是,她帮他申请了国外的大学,就读一个很普通的专业。
他无法拒绝声嘶力竭的母亲,这次退让让他没有机会去研究模铸化石,也没有办法去探索史前的生物大辐射,更不能亲手制得一颗琥珀送给江鹤书。
“如果心是近的,那么遥远的路也会是短的。”
苍之潜还记得江鹤书发来的最后一句话,可是路是遥远的,心还会是近的吗?
他知道,江鹤书喜欢的是有抱负的他,而不是现在负担累累、折断翅膀的他。祝她前程似锦,是他能给的最后的祝愿。
寒山寺的古钟响了,洪亮悠扬的钟声惊起林中飞鸟。
苍之潜也该走了。
8
江鹤书站在藏经楼的院落中,她的身后是西下的夕阳与郁郁葱葱的古木,林中飞鸟扑哧着翅膀从她的头顶飞过。
她再一次来到了寒山寺,在七年后一个普通的秋日。
这一次不是旅行,为了即将修复的一座古院落,她随着她的老师来这里的古禅房寻找灵感。此刻,她如愿以偿地做着她以前梦寐以求的事。
在茫然的十六岁,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在长大后实现幼时的一个梦。
当然,这绝大部分是因为苍之潜。想到这个人,江鹤书的心又开始泛起丝丝的酸楚,她好像从来没有一刻忘了他。
在大四的时候,她回到高中学校拜访班主任,从老师的口中听到了他家的变故。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她似乎知道了他之前拒绝的缘由,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将伤口袒露在她的面前。
江鹤书想立刻给苍之潜打电话。她也这样做了,可是在拨通的时候,听到的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已经换了手机号,也与同学、老师断了联系,她找不到他的联系方式。
江鹤书从来没有小觑过时光的威力,可还是没有想到短短几年,她与苍之潜就已经分道扬镳,连说上一句话的机会也不再有。
她想告诉他,她喜欢的一直是他,是那个会在夜里送她回家的他,是那个说“永远都不会晚”的他,是那个古老的化石原来的主人。
江鹤书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见他,或许,他就在某个地方等她。
钟声再次响了起来,山间暮霭沉沉,屹立的寒山寺仿佛是遥远又朦胧的一个梦。
江鹤书知道,自己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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