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美国)
一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歡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也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了出来,窝得一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竖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犟呢,我就不相信他奶妈真个有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地去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里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脸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地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声张,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广东婆妈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做“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一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也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也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花,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白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一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一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少爷看呢?”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地说。
她忙摇头笑道: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二
我们中山小学的斜对面就是高升戏院,是唱桂戏的,算起来是我们桂林顶体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头新,十场戏倒有七八场是满的。我爸那时在外面打日本鬼,蛮有点名气,戏院里的那个刘老板最爱拍我们马屁,我进了戏院不但不要买票,刘老板还龇着一嘴银牙,赶在我后面问我妈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戏不算,还很有得嚼头。所以我放了学,天时早的话,常和老曾到戏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们都不说出来,所以总没有吃过我妈的排头。有时我还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做东一样,神气得了不得。我和他都爱看武戏,什么黄天霸啦,打得最起劲,文戏我们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台去瞧那些戏子佬打扮,头上插起好长的野鸡毛,红的黑的颜料子直往脸上抹,好有意思。因为我从小就长得胖嘟嘟,像个粉团儿,那些戏子佬看见我就爱得要命,一窝蜂跑过来逗我玩。我最喜欢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气的样子,一杆枪耍在手中,也不见分量似的,舞起来连人都看不见了。那个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蛮逗人喜欢,眉眼长得好俏;我就是不爱看做小生那个露凝香,女人装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摇头摆尾的,在台上还专会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还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几个新来的我都不太熟,可是脸谱儿和名字我倒还记得。
我见过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学,我就飞跑出来催老曾快点送我回去,唐道懿追着出来又要我带他去看戏,说是这天做《关公走麦城》呢,我上了车回答他道:
“傻哥子,这点你还不懂,你们坛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讨她做老婆啦。”
“不行啊,他讨了她去没人带我怎么办呢?”我急得叫了起来。
“我说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来,不给满叔看见不就行了。”胖子大娘咯咯咯地笑着教我道。
以后坛子叔叔来我们家,我总要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不让他看见,哪晓得他一来就借个故儿缠着玉卿嫂跟她搭讪,我一看见他们两人讲话,就在外面顿着脚叫道:
“玉卿嫂,你来,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给满叔缠得脱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气喊起来:“你聋了是不是?到底来不来的啦!”玉卿嫂才甩下坛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应着跑过来,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辩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来,你们满叔老拖住我说话,我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说,满叔那种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說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碍着情面罢咧。
果然没有多久,坛子叔叔就来向我妈探口气想娶玉卿嫂做媳妇了,我妈对他说道:“我说满叔,这种事我也不能做主,你和她还有点亲,何不你自己去问问她看?”
满叔得了这句话,喜得抓耳挠腮,赶忙挽起长衫,一爬一爬,喘呼呼地跑上楼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着跟了上去,走到门口,只听到满叔对玉卿嫂说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总不会亏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辈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还愁什么?”
玉卿嫂背着脸说道:
“表哥,你不要提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坛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没有出声。
“莫过我还配不上你不成?”坛子叔叔有点气了,打鼻子里哼了下道:“我自己有几十亩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来做媒,我还不要呢。”
“表哥,这些话你不要来讲给我听,横直我不嫁给你就是了!”玉卿嫂转过身来说道,她的脸板得铁青,连我都吓了一跳。她平常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我不晓得她发起脾气来那样唬人呢。
“你—你—”坛子叔叔气得指着玉卿嫂直发抖道,“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讨你,是看得起你,你在这里算什么?老妈子!一辈子当老妈子?”
玉卿嫂走过来将门帘“豁琅”一声摔开,坛子叔叔只得讪讪地跑了出来。我赶在他前面,跑到大门口学给老袁他们听,笑得老袁拍着大腿滚到床上去。等到坛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门时,老袁笑嘻嘻地问他道:“满老爷,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鸡来啦?送来的话,我等着来帮你老人家提进去。”
满叔装着没听见,连忙揩着汗溜走了。
五
自从玉卿嫂打回了满叔后,我们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说她现存放着个奶奶不会去做,要当老妈子;有的怪她眼睛长在额头上,忒过无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为然地议论道,“有这么刁的女人?那么标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这样能守得住一辈子了?”
“我倒觉得她很有性气呢。”我妈说道,“大家出来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们那位满叔,也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从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却对玉卿嫂存了几分敬畏,虽然个个痒得恨不得喉咙里伸出手来,可是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远远地看着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倒觉得玉卿嫂这个人好亲近得很呢。看起来,她一径都是温温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语。有事情做,她就闷声气,低着头做事;晚上闲了,她就上楼来陪着我做功课,我写我的字,她织她的毛线,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没看过她去院子里伙着老曾他们听莲花落。她就爱坐在我旁边,小指头一挑一挑,戳了一针又一针地织着。她织得好快,沙沙沙只听得竹针的响声。有时我不禁抬头瞅她一眼,在跳动的烛光中,她的侧脸,真的蛮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葱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绺溜黑的发脚子却刚好滑在耳根上,衬得那双耳坠子闪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烛光底下,她额头上那把皱纹子,却像那水波痕一样,一条一条全映了出来,一、二、三—我连数都能数得出几根了,我不喜欢她这些皱纹,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额头用力磨一磨,将那几条皱纹抹平去。尤其是当她锁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当儿—她老爱放下毛线,这样发呆的—我连她眼角那条鱼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东西呀?”我有时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问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线,连连答道没有想什么,我晓得她在扯谎,可是我也懒得盘问她了,反正玉卿嫂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
我喜欢玉卿嫂还有一个缘故:她顺得我,平常经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应我的。我妈不大喜欢我出去,不准我吃摊子,又不准上小馆,怕我得传染病。热天还在我襟上挂着一个樟脑囊儿,一径要掏出来闻闻,说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气味了。玉卿嫂来了以后,我老撺掇她带我出去吃东西,她说她怕我妈讲话。
“怕什么?”我骂她道,“只有我们两人晓得,谁会去告诉妈妈,你不肯去,难道我不会叫老曾带我去?”她拿我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我们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强的马肉米粉,哈盛强对着高升戏院,专门做戏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戏的人好多到这里来吃消夜的。哈盛强的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来,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没见染上我妈说的什么霍乱啦,伤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实在解不过来,任我说好说歹,玉卿嫂总不肯依我。原来不久玉卿嫂就要对我说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带我一起去,她总不肯,一味拿话哄着我道:
“远得很哪!花桥那边不好走,出水东门还要过浮桥,没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别去,在屋里好好玩一会儿,回头我给你带几个又甜又嫩的大莲蓬回来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时我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去问胖子大娘:
“玉卿嫂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儿,”胖子大娘瘪起嘴巴说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们玉卿嫂不是那种人。”我红了脸驳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来的,这会子又巴巴结结跑回去?你们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过老娘这双眼睛!你看,她哪次说回婆家时,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个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时候,你悄悄地跟着她屁股后头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胖子大娘的话讲得我半信半疑起来,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门的时候,果然头上抿了好多生发油,香喷喷,油光水滑的,脸上还敷了些鸭蛋粉呢。
去花桥要出水东门,往水东门,由我们家后园子那道门出去最近—这是玉卿嫂说的,她每次回婆家总打后门去。礼拜天她又要去了,这次我没有出声,我赖在床上,暗暗地瞅着她,看她歪着头戴上耳坠子,对了镜子在钳眉毛。
“我去了,噢。”她临走时,跑來拧了一下我的腮帮子,问我想吃什么,她好带回来。
“上次那种大莲蓬就好。”我转过身去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她答应一定替我挑个最大的回来,说完,她匆匆地走了。我闻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从玉卿嫂身上发出来的。
当她一下了楼梯,我赶忙跳了起来,跟在她后面进了后园子。我们后园种了一大片包谷,长得比我还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几次头都没看见。我看她出了后门,并不往右手那条通水东门的大路去,却向左边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条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弯的小巷子,尽是些小户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着卖豆浆的也有,拖板车的也有,唱莲花落的瞎婆子,削脚剔指甲的,全挤在那里,我们风洞山这一带就算那几条巷子杂。那种地方我妈平常是踏脚都不准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莲花落的时候,我才偷着跟去过几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净个人,不怕脏?我连忙蹑手蹑脚跟了过去,玉卿嫂转了几个弯,往一条死弄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我打量了一下,这条死弄堂两边总共才住着六家人,房子都是矮蹋蹋的,窗户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踮起脚就瞧得里面了。我看这些人穷得很,连玻璃窗都装不起,尽是棉纸糊的,给火烟熏得又焦又黄。我在弄堂里走了几个来回,心里一直盘算,这六个大门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门口时,忽然听到了玉卿嫂的声音,我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却听到她正和一个男人在讲话呢。
“庆生,莫怪我讲一句多心话,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够了,你吃的住的,哪一点我没替你想到?天冷一点,我就挂着你身上穿得单,主人赏一点好东西,我明明拿到嘴边,只是咽不下去,总想变个法儿留给你,为了找这间房子,急得我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些金器,七凑八凑,才买得下,虽然单薄些,却也费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说着忽然我听见她带着哭声了。
“玉姐,你莫讲了好不好—”那个叫庆生的男人止着她道,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带点嫩气呢。
“不,不,你让我说完,这是郁在我心里的话—你是晓得的,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指望呢,我出来打工,帮人家做老妈子,又为的是哪一个?我也不敢望你对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这份心意,无论你给什么嘴脸给我看,我咬紧牙根,总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红脸,得!我的眼泪挂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给咽了进去,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劳累不得。庆弟,你听着,只要你不变,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过一两年我攒了钱,我们就到乡下去,你好好地去养病,我去守着你服侍你一辈子—要是你变了心的话—”玉卿嫂呜呜咽咽哭泣起来了,庆生却低声唧唧哝哝跟玉卿嫂说了好些话,玉卿嫂过了一会,叹了一口气又说道:
“我也不指望你报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这个人,我死也闭上眼睛了—喏,你看,这包是我们太太天天吃高丽参切剩下来的渣子,我一天攒一点,攒成这么一包,我想着你身子单弱,渐渐天凉起来,很该补一补,我们这种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参燕窝呢,能有这点已经算不错了。天天夜里,你拿个五更鸡罐子放上一抓,熬一熬,临睡前喝这么一碗,很能补点血气的,我看你近来有点虚浮呢,晚上还出汗不出?”
“这阵子好多了,只是天亮时还有一点。”
“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你的脸色—”
不知这庆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对他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几下门面,玉卿嫂出来开门时一看见是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让我进去急着问道:
“我的小祖宗爷,你怎么也会到这种地方来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着手笑道: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着你屁股后头悄悄地溜出来的,我看你转了几个弯子,忽然不见了,害得我好惨,原来你躲在这里呢,你还哄我回婆家去了—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着站在玉卿嫂旁边那个后生男人问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庆生,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爷,你快来见见。”
庆生忙笑着向我作了一个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个杯子洗了倒杯茶来,她自己又去装了一盘干龙眼来剥给我吃。我用力瞅了庆生几下,心想难怪玉卿嫂对他那么好,好体面的一个后生仔,年纪最多不过二十来岁,修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的,一头浓得如墨一样的头发,额头上面的发脚子却有点点卷,也是一杆直挺挺的水葱鼻,倒真像玉卿嫂的亲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点发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着请我用茶时,我看见他竟长了一口齐垛垛雪白的牙齿,好好看,我敢说他一定还没有剃过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转淡青的须毛毛,看起来好细致,好柔软,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两旁,很逗人爱,嫩相得很。一点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络腮胡,一丛乱茅草,我骑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对我讲,他是天天剃才剃出这个样子来的。
“好啊!”我含着一个龙眼核指着庆生向玉卿嫂羞道,“原来你收着这么一个体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来见见。”说得庆生一脸通红,连耳根子都涨得血红的,我发觉他竟害羞得很呢,我进来没多一会儿,他红了好几次脸了,他一笑就脸红,一讲也爱脸红,嗫嗫嚅嚅,腼腼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着他用力瞧时,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两只手一忽儿捋捋头发,一忽儿抓抓衣角,像没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说道:
“少爺,不是我不带你来,这种地方这么邋遢哪是你能来的?”
“胡说!”我吐了龙眼核说道,“外面巷子邋遢罢咧,你干弟弟这间房多干净,你看,桌子上连灰尘都没有的。”我在桌子拿手指划了一划给她看。庆生这间房子虽然小,只放得下一铺床和一张桌子,可是却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帐被单一律雪白,和庆生那身衣服一样,虽然是粗布大褂,看起来却爽眼得很。
我着实喜欢上玉卿嫂这个干弟弟了,我觉得他蛮逗人爱,脸红起来的时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个下午,我拉着他下象棋,他老让我吃他的子,吃得我开心死了。玉卿嫂一径要催着我回去,“急什么?”我摔开她的手说道,“还早得很呢。”一直到快吃夜饭了,我才肯离开,临走时,我叫庆生明天等着,我放了学就要来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说道:
“少爷,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应,要是能,以后我就让你去庆生那儿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头都别想打。”我向她说,只要让我和庆生耍,什么事都肯答应。
她停下来,板起脸对我说:“回到家里以后,无论对谁你都不准提起庆生来,做得到不?”她的样子好认真,我连忙竖起拇指赌咒—哪个讲了嘴巴生疔!不过我告诉她胖子大娘这回可猜错了,我说:
“她讲你是出来找野男人呢,你说好不好笑?要是你准我讲的话,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诉她,你原来有一个极体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六
第二天,我连上着课都想到庆生,我们算术老师在黑板上画着好多根树干在讲什么鬼植树问题:十棵树,九个空,二十棵树,十九个空—讲得我的头直发昏,我懒得听,我一直想着昨天我和庆生下棋—实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车时,有意跟我说:“留神啊,少爷,我要吃车啦。”我连忙把棋子抢在手中,笑着和他赖,他也红着脸笑了起来,露出一嘴齐垛垛的牙齿。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须毛为什么那么细那么软呢?像竖不起来似的,我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要是我能摸一摸庆生的软胡须,一定很舒服的—想着想着我忍不住发笑了,坐在我旁边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问道:“疯啦?好好的怎么笑起来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着他道:“嘘!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题目呢!”
下午三点多钟就放了学,回到家门口,我连大门都不进就把书包撂给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诉太太听,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饭才回来。”只有去姑婆家,我妈才顶通融,反正姑婆记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记不得那么多,所以说去她那里,最妥当。我心里头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请庆生到高升去看日戏,然后再带他去哈盛强吃马肉米粉。我身上带了一块光洋,八个东毫,早上刚从扑满里拿出来的。光洋是去年的压岁钱,东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们掷骰子赢来的。
我走到庆生房子门口,大门是虚掩着的,我推了进去,看见他脸朝着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觉。我轻脚轻手走到他头边,他睡得好甜,也不晓得我来了。我蹲了下来,仔细瞧了他一阵子,他睡着的样子好像比昨天还要好看似的。好光润的额头,一大绺头发弯弯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动着,睡得好斯文,一点也不像我们家那批男佣人,个个睡起来“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难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见他嘴唇上那转柔得发软的青胡须就喜得难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软毛毛,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刺得我笑了起来,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两只眼睛一直愣愣发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哈哈,我在耍你的软胡须呢!”我笑着告诉他,突的他的脸又开始红了起来—红、红、红从颈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来一面催他道,“快点换衣服,我请你去看戏,然后我们去上小馆。”他迟疑了半天,吞吞吐吐,想说什么又不说了似的,后来终于说道:“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爷!—”
“不行!”我急得顿脚嚷道:“人家特地把压岁钱带来请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块光洋掏出来亮给他看,一面拉着他就跑出门口了。
进了戏院,我找到了刘老板,告诉他说我请一个朋友来看戏,要他给我们两个好位子,我有意掏出四个东毫来给他,他连忙塞进我袋子里一迭声嚷着:“这个使不得,容少爷,你来看戏哪还用买票,请还请不来呢!”说着他就带我们到第三排去了。
庆生坐了下来,一直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好像乡巴佬进城看见了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难道你以前从来没来过这里看戏?”我问他道,他咬着下唇笑着摇头,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诧异得不得了,我到高升好多次,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我连忙逞能地教起他戏经来—我告诉他哪出戏好,哪出戏坏,这戏园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样的,讲得我津津有味。
这天的戏是《樊江关》,演樊梨花的是一个叫金燕飞的二流旦角,这个女孩儿我在后台看过几次,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画眉眼、瓜子脸,刁精刁怪的,是一个很叫人怜的女娃子。我听露凝香说因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马旦的戏,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装束,头上两管野鸡毛颤抖抖的,一双上挑的画眉眼左顾右盼,好俊俏的模样。
庆生看得入了神,一对眼睛盯着台上也没有转过。
“喂,你喜不喜欢台上这个姑娘?”我凑到他耳边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转过头来愕然望着我,像个受了惊的小兔儿似的,一双眸子溜溜转。过了一会儿,他干咳了几声,没有答话,突然转过头去,一脸憋得紫涨。我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我吓了一大跳,连忙不敢出声了。
看完戏,我就请庆生到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我们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请客,他一定不肯,争了半天,到底还是他付了钱。我们走出来时看着天时还早,我就让他牵着手慢慢荡街荡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话,原来他早没了爹娘,靠一个远房舅舅过活,后来他得了痨病,人家把他逼了出来,幸亏遇着他玉姐才接济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问他道。
他有点不好意思答道:
过阴历年在我们家里是件大事。就是蒸糕,就要蒸十几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闹到年三十夜。这几天,我们家里的人个个都忙昏了头,芋头糕、萝卜糕、千层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几十笼来送人,厨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妈从湖南买了几十笼鸡鸭,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鸭风鸡竟挂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没事做,夹在他们里面搓糯米团子玩,捏一个鸡,搓一个狗,厌了,一股脑全抛到阴沟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鸡猫鬼叫跑来数说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妈叫玉卿嫂帮忙钳鸭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连忙七手八脚抢着过去献殷勤儿,一忽儿提开水,一忽儿冲鸭血,忙得狗颠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着不大受用,平常没事她都要寻人晦气排揎一顿的,这时她看见这边蒸糕的人都拥了过去,连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块吸铁,怎么全把我那边的人勾过来了。好歹你放几个回去帮我煽煽火,回头太太问起来怎么糕还没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听得红了脸,可是她咬着嘴唇一句也没有回。我听见老袁在我旁边点头赞道:“真亏她有涵养!”
我们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赌,这几天个个赌得欢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们老早把地扫好,该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讨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赶忙替我洗好了脚;我们桂林人的规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点洗脚,好把霉气洗去。
我妈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来吃团圆饭,好一同陪着守岁。那晚我们吃火锅,十几样菜胀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先由我起,跟我媽辞年,然后胖子大娘领着佣人们,陆陆续续一批批上来作揖领赏,我的压岁钱总是五块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来叮当响。老袁他们辞过年马上一窝蜂拥了出去,商量着要在老袁房里开起摊子掷骰子了。我连忙跑上楼去,想将压岁钱拿一大半给玉卿嫂替我收起来,然后剩下两块钱去跟老袁他们掷骰子去。
我一进房的时候,发觉玉卿嫂一个人坐在灯底下,从头到脚全换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爷,你发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来笑着问我道。
“喔!”我掩着嘴嚷道,走过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个新媳妇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净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这晚她却换了一件枣红束腰的棉滚身,藏青裤子,一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显得她的脸儿愈更净扮,大概还搽了些香粉,额上的皱纹在灯底下都看不出来了。只见脑后乌油油的挽着一个髻儿,抿得光光的,发亮了呢。我忙问她想到哪儿去,穿得这一身,她说哪儿也不去,自己穿给自己看罢咧。我走近了,竟发觉她的腮上有点红晕,眼角也是润红的,我凑上去尖起鼻子闻了一闻,她连忙歪过头去笑着说道:
“刚才喝了一盅酒,大概还没退去。”我记得她从来不喝酒的,我问她是不是让人灌了。她说不是,是她刚才一个人坐着闷了,才喝的,我嚷道:“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讲吃闷酒要伤肝伤肺的,来来来,快陪我去掷骰子,别郁在这里。”我拉了她要走,她连忙哄着我叫我先去,回头她就来,我将三块大洋揣到她怀里就一个人找老袁他们去了。
到了老袁房里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把他们推开爬到桌子上盘坐着,小王一看见我来就咧开嘴巴说道:
“小少爷,快点把你的压岁钱抓紧些,回头仔细全滚进我荷包里来。”
“放屁!”我骂他道,“看我来剿干你的!”
哪晓得我第一把掷下去就是幺二三“甩辫子”,我气得一声不响,小王笑弯了腰,一把将我面前两个东毫扫了过去说道:“怎么样,少爷,我说你这次保不住了。”
果然几轮下去,我已经输掉一块光洋了,第二次又轮到小王坐庄时,我狠狠地将另外一块一齐下了注,小王掷了个两点。
“哈哈,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着手笑道,劈手将他的骰子夺过来,捞起袖子往碗里一掷,一转就是一对六,还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转。我喊破了喉咙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小王翘起小指头,直指着那骰子嘘道:“嘘、嘘、嘘、幺点!”咣啷一声,偏偏只现出一个红圈圈来。我气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睁睁瞧着小王把我那块又白又亮的光洋塞进他荷包里去。我赶忙跳下来揪住小王道:“你等着,可别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钱,再来捞本!”他们都说晚了,劝我明天再来,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脚嚷道:“晚什么?才十一点多钟,我要是捞不回本,还要你们掷通宵呢!”
九
我三脚两跳爬上楼,可是我捞开门帘时,里面却是阒黑的,玉卿嫂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楼找了一轮也没见她,我妈她们在客厅里聊天,客厅门口坐着个倒茶水的小丫头春喜,晃着头在打瞌睡。我把她摇醒了,悄悄地问她看见玉卿嫂没有,她讲好一会儿以前恍惚瞧见玉卿嫂往后园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风又大,晚上我一个人是不敢到后园子去的。有一次浇粪的秦麻子半夜里掉进了粪坑,胖子大娘说是挨鬼推的呢,吓得秦麻子烧了好多纸钱,可是我要急着找玉卿嫂拿钱来翻本呀!我得抓了那个小丫头陪着我一起到后园子去,壮壮胆。冬天我们园里的包谷全剩了枯秆儿,给风吹得窸窸沙沙的,打到我脸上好痛,我们在园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咙都喊哑了,连鬼都不见一个,急得我直跺脚嘟囔道:“玉卿嫂这个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钱不晓得跑到哪儿去了!”当我们绕到园门那儿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木门的栓子是开了的,那扇门给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发响,我心里猛然一动,马上回头对春喜说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数了。”春喜一转背,我就开了园门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岁去了。我在老袁房里还热得额头直冒汗,这时吃这迎面吹来的风一逼,冷得牙齿打战了。巷子里总是滑叽叽的,一年四季都没干过,跑起来踩得叽喳叽喳,我怕得心都有点发寒,生怕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一样,吓得也不敢回头。我转过一条巷子口的时候,“呜—哇—”一声,大概墙头有一对猫子在打架,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连忙拔腿飞跑,好不容易才跑进那条死弄堂里,我站在庆生的窗户外面,连气都喘不过来了。里面隐隐约约透出蜡烛光来,我踮起脚把窗上的棉纸舐湿了一块,戳一个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着我出来在这里闹什么鬼,然后好闯进去吓吓他们。可是当我眯着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时,一阵心跳比我刚才跑路还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发疼了,我的脚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会动了。
里面桌子上的蜡烛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闪一闪的,桌子上横放着一个酒瓶和几碟剩菜,椅背上挂着玉卿嫂那件枣红滚身,她那双松花绿的绣花鞋儿却和庆生的黑布鞋齐垛垛地放在床前。玉卿嫂和庆生都卧在床头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发髻散开了,一大绺乌黑的头发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头,紧箍着庆生的颈子,庆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来,他的两只手臂好长好细,搭在玉卿嫂的肩上,头伏在玉卿嫂胸前,整个脸都埋进了她的浓发里。他们床头烧了一个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这个小房间的四壁昏红的,连帐子上都反出红光来。
玉卿嫂的样子好怕人,一脸醉红,两个颧骨上,油亮得快发火了,额头上尽是汗水,把头发浸湿了,一缕缕地贴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睁着,炯炯发光,嘴巴微微张开,喃喃讷讷说些模糊不清的话。忽然间,玉卿嫂好像发了疯一样,一口咬在庆生的肩膀上来回地撕扯着,一头的长发都跳动起来了。她的手活像两只鹰爪抠在庆生青白的背上,深深地陷了进去一样。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仰起头,两只手住了庆生的头发,把庆生的头用力揿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将庆生的头塞进她心口里去似的,庆生两只细长的手臂不停地颤抖着,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兔子,瘫痪在地上,四条细腿直打战,显得十分柔弱无力。当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时候,他忽然拼命地挣扎了一下用力一滚,趴到床中央,闷声着呻吟起来,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胁上。
突然间,玉卿嫂哭了出来,立刻变得无限温柔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爬到庆生身边,颤抖抖地一直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将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地来回熨帖着,柔得了不得。不久她就在他受了伤的肩膀上,很轻地亲一会儿,然后用一个指头在那伤口上微微地揉几下—好体贴的样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地呜咽着,泪珠子闪着烛光一串一串滚到他的背上。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我的脚都站麻了,头好昏,呆了一会儿,我回头跑了回去,上楼蒙起被窝就睡觉,那晚老做怪梦—总梦到庆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觉啦?”第二天我在厨房里吃煎年糕时,把胖子大娘拉到一边悄悄地问她。她指着我笑道:
“真正在讲傻话!那可不成了野鸳鸯了?”她看我怔着眼睛解不过来,又弯了腰在我耳边鬼鬼祟祟地说道:
“哪,比如说你们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觉,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对野鸳鸯,懂不懂?”说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来—笑得好难看的样子,讨厌!我就是不喜欢把玉卿嫂和庆生叫做“野鸳鸯”。可是—唉!为什么玉卿嫂要咬庆生的膀子,还咬得那么凶呢?我老想到庆生的手臂发抖的样子,抖得好可怜,这两姐弟真是怪极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地在抠桌子—咯吱咯吱的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消夜,我们吃完晚饭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邊那几缕松松的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地嵌在上面。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地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劈里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突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地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地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地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地说道:
“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地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地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地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他的耳根子涨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地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
“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
“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
十
一过了元宵,学堂就快上课了,我妈帮我一查,作业还少了好些,她骂了我一顿道:
“再出去野吧!开学的时候,吃了老师的板子,可别来哭给我听!”
我吐了一吐舌头,不敢声张,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来就赶大小字,赶得手指头都磨起了老茧,到了开学那天,好不容易才算凑够了数。
这几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没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过庆生那儿一次,我也没敢跟去,她回来时,脸色和那天夜晚一样又是那么惨白惨白的。
开了学,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着性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偏偏这几天高升戏院庆祝开张两周年,从元宵以后开始,演晚大戏。老曾去看了两夜,头一夜是《五鼠闹东京》,第二夜是《八大锤》,他看了回来在老袁房里连滚带跳,讲得天花乱坠: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吓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飞到我颈脖子呢!”
他装得活灵活现的,说得我好心痒,学校上了课我妈绝对不准我去看夜戏的,她讲小娃子家不作兴半夜三更泡在戏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来上课还了得。唉,《五鼠闹东京》,云中翼耍起双刀不晓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妈发点慈悲心让我去戏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门外的淑英姨娘动了胎气,进医院去了,这是她头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来我们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妈去陪淑英姨娘几天,坐坐镇,压压她的胆儿。我妈辞不掉,只得带了丫头,拿了几件随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临走时嘱咐又嘱咐,叫我老实点,乖乖听玉卿嫂的话。她又跟胖子大娘说,要是我作了怪,回头马上告诉她,一定不饶我。我抿着嘴巴笑,直点头儿应着,等我妈一跨出大门,我马上就在客厅蹦跳起来,大呼小叫,要称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着我道:
“你妈才出门,你就狂得这般模样,回头闯了祸,看我不抖出来才怪!”
我妈不在家,我还怕谁来?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关你屁事,这番话留着讲给你儿子孙子听,莫来训我,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与你屁相干!”说完我又翘起屁股朝她拍了两下,气得她两团胖腮帮子直打战儿,一迭声乱嚷起来。要不是玉卿嫂跑来把我拉开,我还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这个人,忒可恶!
当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戏院了。我已经和唐道懿约好了,一吃完晚饭要他在他家门口等着,我坐老曾的黄包车去接他。玉卿嫂劝我不要去戏院子,她讲那种地方杂七杂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着我妈出门,这种机会哪里去找?
高升门口真是张灯结彩,红红绿绿,比平常越发体面了。这晚的戏码是《拾玉镯》和《黄天霸》,戏票老早都卖完了,看戏的人挤出门口来。急得我直顿脚抱怨老曾车子不拉快些,后来幸亏找着了刘老板,才加了一张長板凳给我们三个人坐。黄天霸已经出了场,锣鼓声响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台上打得是紧张透顶,唐道懿嘴巴张得老大,两道鼻涕跑出来也忘记缩进去,我骂他是个鼻涕虫,他推着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这里混吵混闹!”打手们在台上打一个筋斗,我们就拍着手,跟着别人发了疯一样喊好,可是武打戏实在不经看,也没多时,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镯》。
扮孙玉姣的是金燕飞,这晚换了一身崭新的花旦行头,越发像朵我们园子里刚开的芍药了。好新鲜好嫩的模样儿,细细的腰肢,头上簪了一大串闪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鲜红,老曾一看见她出场,就笑得怪难看地哼道:“嘿!这个小狐狸精我敢打赌,不晓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骂他下作鬼。我们不爱看花旦戏,拿着一钏镯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不晓得搞些什么名堂。戏院子里好闷,我们都闹着要回去了,老曾连忙涎嘴涎脸央求我们耐点烦让他看完这出戏再走。我跟他说,他要看就一个人看,我们可要到后台去看戏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声向我们作了好几个揖,撺掇着我们快点走。
我们爬到后台时,里面人来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见我们连忙把我们带到她的妆台那儿抓一大把桂花软糖给我们吃。过了一会儿,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从前台退了进来,她摘下头巾,一面挥汗一面嘘气向如意珠嘟囔道:
“妈那巴子的!那个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骚了,我和她打情骂俏也没捞上半点便宜,老娘要真是个男人,多那一点的话,可就要治得她服服帖帖了。”
“你莫不要脸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经有了相好啦,哪里用着你去治!”
“你说的是谁?”露凝香鼓着大眼睛问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哈盛强碰见和她坐在一起那个后生仔?”
“可不是他还是谁,”如意珠剔着牙齿说道,“提起这件事来,才怪呢!那个小刁货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皱眉头,不晓得有好多阔佬儿金山银山堆在她面前要讨她做小,她连眼角都不扫一下,全给打了回去。可是她对这个小伙子,一见面,就着了迷,我敢打赌,她和他总共见过不过五六次罢咧,怎样就亲热得像小两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这几天那个小伙子竟是夜夜来接她呢,我在后门碰见他几次,他一看有人出来,就躲躲藏藏慌得什么似的,我死命盯过他几眼,长得蛮体面呢—我猜他今晚又来看戏了—”如意珠说着就拉开一点帘子缝探头出去张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说得果然不错,真的来了,你快点来看。”
露凝香忙丢了粉扑跑过去,挤着头出去,看了半晌说道:“唔,那个小婊子婆果然有几分眼力,是个很体面的后生仔,难怪她倒贴都愿了。”
我也挤在她们中间伸头出去瞧瞧,台底下尽是人头,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问着如意珠到底是哪一个。她抱起我指给我看说道:
“右边手第三排最末了那个后生男人,穿着棉袄子的。”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不由得惊讶得喊了起来:
“哎呀,怎么会是庆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问我庆生是谁。
“是我们玉卿嫂的干弟弟!”我告诉她们道,她们笑了起来,又问谁是玉卿嫂呢,我告诉她们听玉卿嫂是带我的人。
“玉卿嫂是庆生的干姐姐,庆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画脚地向她们解说着,露凝香指着我呱呱呱呱笑了起来说道:
“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爷看你急得这个样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额头都想冒汗了,一直追着如意珠问她庆生和金燕飞怎样好法,是只有一点点好呢,还是好得很,如意珠笑着答道:
“这可把我们问倒了,他们怎样好法,我实在说不上来,回头他到戏院子后门来接金燕飞的时候,你在那儿等着就看到了。”
“这有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说道,“你回去告诉你们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个又标致,又精巧—”她说到这里咕噜咕噜笑了起来,“—又风骚的小弟妇!”
唔,我回家一定告诉玉卿嫂,一定要告诉她听。
十一
《拾玉镯》可演得真长呢,台下喝彩喝得我心烦死了,屁股好像有针戳一般,连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着要回去睡觉了,我喝住他道:
“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个人走,我还有事呢。”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场,我吩咐老曾在大门口等我,然后拉着唐道懿匆匆忙忙穿过人堆子绕到高升戏院的后门去。我们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离着高升后门只有十几步路。
“你闹些什么鬼呀?”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头出去。
“嘘,别出声!”我打了他头顶一下,把他揪了进来。
后门开了,戏子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两个人叽叽呱呱,疯疯癫癫地叫了黄包车走了。紧跟着就是云中翼和几个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龙套的,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个身材细小的姑娘披着坎肩子走出来,才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迟迟疑疑地向左右张了好一阵子。这时从黑暗里迎出了一个男人,一见面,两个人的影子就合拢在一起了。天上没有月亮,路灯的光又是迷迷蒙蒙的,可是我恍恍惚惚还是看得清楚他们两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过来的时候,他们两人才倏地分开,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连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着他们后面追过去,他们转到戏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强里面去了。哈盛强点着好多盏汽灯,亮得发白,我这下才指着里面回头问唐道懿道:
“这下你该看清楚是谁了吧?”
“哦—原来是庆生。”他张着一把大嘴,鼓起眼睛说道,我觉得他的样子真傻!
十二
玉卿嫂在房里低着头织毛线,连我踏进房门她都没有觉得。她近来瘦了好些,两颊窝进去了,在灯底下,竟会显出凹凹的暗影了。我是跑上楼梯来的,喘得要命,气还没有透过来我就冲向她怀里,拉着她的袖子,一头往外跑,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嚷着说道:
“快、快,今天晚上我发现了一桩顶新鲜的事儿,你一定要去看看。”
“什么事啊!”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问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断她的话题摇着手说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这是你自己的事啊!”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任凭玉卿嫂怎么套我的话,我总不肯露出来,我老说:
“你自己去看了就晓得。”
我们在哈盛强对面街下了车,我一把将玉卿嫂拖到电线杆后面,压低声音对她说道:“你等着瞧吧,就要有好戏看了。”
对面那排小馆子已经有好几家在收拾店面,准备打烊了。只有哈盛强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旧点着雪亮的煤气灯,里面还有不少人在消夜,蒸笼的水汽还不时从店里飘出来。
隔了一会儿,庆生和金燕飞从哈盛强走了出来,金燕飞走在前面,庆生挨着她紧跟在后面,金燕飞老歪过头来好像跟庆生说话似的。庆生也伏向前去,两个人的脸靠得好近—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飞穿着一件嫩红的短袄,腰杆束得好细,走起路来轻盈盈的,好看得紧呢。庆生替她提着坎肩儿,两个人好亲热的样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着他们说道,另一只手往后去捞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头,吓得我蹲下去叫了起来:“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软瘫瘫地靠在木杆上,两只手交叉着抓紧胸脯,浑身都在发抖。我凑近时,看到她的脸变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发灰的,一大堆白吐沫从嘴里淌了出来。她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上排牙齿露了出来,拼命咬着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来了,含着口沫从嘴角挂下来,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颤动起来。
我吓得想哭了,拼命摇着她肩膀喊着她,摇了半天她才张开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颤抖抖地用力支撑着爬了起来,我连忙搂着她的腰,仰着头问她到底怎么了,她瞪着我直摇头,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认得我了似的,一忽儿咧咧嘴,一忽儿点点头,一脸抽动得好难看,喉咙管里老发着呼噜呼噜的怪声,又像哭又像笑,阴惨惨的好难听。
她呆立了一阵子,忽然将头发拢了拢,喃喃地说道:
“走—走啊—去找他回来—去、去、去—”
她一行說着,一行脚不沾地似的跑了起来,摇摇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样。我飞跑着追在后面喊她,她没有理我,愈跑愈快,头发散在风里,飘得好高。
十三
外面打过了三更,巷子里几头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风紧了,好像要从棉纸窗外灌进来似的。
玉卿嫂进了庆生屋里,坐在他床头一直呆呆的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她愣愣地瞪着桌子上爆着灯花的蜡烛,一脸雪白,绷得快要开拆了似的。一头长发被风吹乱了,绞在一起,垂到胸前来。她周身一直发着抖,我看见她苍白的手背不停地在打战,跳动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边也不敢做声了,喉咙干得要命。
我们在庆生房里等了好一刻,庆生才从外面推门进来。他一看见玉卿嫂坐在里面,顿时一呆,一阵血色涌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没有出声。他两手紧紧地握着拳头,扭过一边去。玉卿嫂幽幽地站了起来,慢慢一步一步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沿走过去,站在庆生面前,两道眼光正正地落在庆生脸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得好急促。
过了一会儿,玉卿嫂忽然跃上前,两只手一下箍住庆生的颈子,搂得紧紧的,头直往庆生怀里钻,迸出声音,沙哑地喊着:
“庆生—庆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人了,你要是这样,我还有什么意思呢?—庆弟—弟弟—”
庆生一面挣扎,一面不停地闷着声音喊着玉姐,他挣扎得愈厉害,玉卿嫂箍得愈紧,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出来了似的,两只手臂抖得更厉害了。
“不,不—不要这样—庆生,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肯答应你—我为你累一辈子都愿意,庆弟,你耐点烦再等几年,我攒了钱,我们一块儿离开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着你,照着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买一幢好房子—这间房子太坏了你不喜欢—玉姐天天陪着你,只要你肯要我,庆弟,我为你死了都肯闭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庆弟—”
庆生挣扎得一脸紫涨,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小指头那么粗,汗珠子一颗颗冒了出来。他用力将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劲掰开,揪住她的膀子,对她说道:
“玉姐,你听着,请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话,你就不要来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开你,避得远远的,我才二十来岁呢,还有好长的半辈子,你让我舒舒服服地过一过,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来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实在不能给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经跟别人—”
庆生放了玉卿嫂,垂头闷闷地咳了一声,喉咙颤抖得哑了嗓,他抱了头用力着自己的头发,烦恼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地站着,两只手臂直板板地垂了下来,好像骨头脱了节一样,动都不晓得动了。她的脸扭曲得好难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牵动着,死灰死灰的,连嘴唇上的血色都退了。她呆立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两行眼泪迸了出来,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头,走向门口,轻轻地对我说道:“走吧,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十四
淑英姨娘生了一个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医生用钳子钳出来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过来,当然我妈又给拖住了。
这几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觉得玉卿嫂自从那夜回来以后变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讲话,一脸惨白,直起两个眼睛。要不就是低着头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觉,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头,走了魂一样,蓬头散发,简直脱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装扮起来。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净净白白的衣裳,一头头发抿得光光的拢到后面挽成了一个松松的髻儿,一对白玉的耳坠子闪闪发亮了。她这几天本来变得好消瘦好憔悴,可是这晚,搽了一点粉,装饰一下,又变得有点说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这晚的脾气也变好了似的,跟我有说有笑起来:
“少爷!”她帮我剥着糖炒栗子,问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呢?”
“我怎能不喜欢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说道:“老实跟你讲吧,这一屋除了我妈,我心里头只有你一个人呢。”
她笑了起来说道:“可是我不能老跟着你啊!”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家待一辈子呢!”
她剥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给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来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
“少爷,要是你真的喜欢我的话,请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我嚷道。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庆生那儿有点事,很晏才能回来,你不要讲给别人听,乖乖的自己睡觉。你的制服我已经烫好了,放在你床头,一摸就摸得到,记住不要讲给别人听。”
她说完忽然间紧紧地搂了我一下,搂得我发痛了,她放了手,匆匆地转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别长似的,风声、狗叫、树叶子扫过窗户的声音—平常没在意,这时通通来了。我把被窝蒙住头,用枕头堵起耳朵来,心里头怕得直发慌,一忽儿听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抢东西吃,一忽儿听到屋檐上的猫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烦,连耳根子都睡发烧了。也不晓得几更鼓我才朦朦胧胧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连三做了许多怪梦—梦里头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庆生的膀子,庆生的两只青白手臂却抖得好怕人。
十五
一早我就被尿胀醒了,天还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雾气好大,我捞开帐子,发现对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地想了一下,心里头吃了一惊—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没有回来呢,我恍恍惚惚记起了夜里的梦来,纳闷得很。我穿了一件小袄子,滑下床来,悄悄地下楼走进了后园子,后门栓子又是开的,我开了园门就溜出去了。
雾气沾到脸上湿腻腻的;太阳刚刚才升起来,透过灰色的雾,射出几片淡白的光亮,巷子地上沾沾湿湿,微微地反着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几家人家的公鸡,一阵急似一阵地催叫起来,拖板车的已经架着车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来了,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是有一两个的嘴巴上叼着的烟屁股却在雾气里一闪一闪发着昏红的暗光。我冻得直流清鼻涕水,将颈子拼命缩到棉袄领子里去。
我走到庆生的屋子门口时,冻得两只手都快僵了,我呵了一口气,暖一暖,然后叫着拍拍他的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不耐烦了,转过身去用屁股将门用力一顶,门没有拴牢,一下子撞开了,一个踉跄,跌了进去,坐在地上。当我一回头时,嘴巴里只喊了一声“哎呀!”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聲了。
桌子上的蜡烛只烧剩了半寸长,桌面上流满了一饼饼暗黄的蜡泪,烛光已是奄奄一息发着淡蓝的火焰了。庆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庆生仰卧着,喉咙管有一个杯口那么宽的窟窿,紫红色的血凝成块子了,灰色的袄子上大大小小沁着好多血点。玉卿嫂伏在庆生的身上,胸口插着一把短刀,鲜血还不住地一滴一滴流到庆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红了一大片。
庆生的脸是青白色的,嘴唇发乌,卷卷的发脚贴在额上,两道眉毛却皱在一起。他的嘴巴闭得好紧,嘴唇上那转淡青色的须毛还是那么齐齐的倒向两旁,显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紧紧地挽在庆生的颈子下,一边脸歪着贴在庆生的胸口上,连她那只白耳坠子也沾上了庆生喉咙管里流出来的血痕。她脸上的血色全褪尽了,嘴唇微微的带点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庆生的眼睛却微睁着,两只手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毷氉,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
我倒在他们旁边,摸着了他们混合着流下来的红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觉得手上粘湿湿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阳好像又从门外温吞吞地爬了进来似的。
十六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好久好久脑子才清醒过来。不晓得有多少个夜晚我总做着那个怪梦—梦见玉卿嫂又箍着庆生的颈脖在咬他的膀子了,鲜红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庆生青白的胁上。
(选自《白先勇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