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经济特区作为开启中国改革开放的突破口,同时开启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征程。以深圳经济特区为典型代表的中国经济特区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诠释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有效路径,揭示出具有中国特色的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独特道路。一方面,中国经济特区以其功能、使命的独特性丰富了世界经济特区的类型及世界经济特区发展史;另一方面,不同于世界其他经济特区的中国经济特区的成功实践,又从理论和实践方面证明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路径选择的国别性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独特性与可借鉴性。
【关键词】经济特区;制度变迁;非均衡发展;中国道路
【中图分类号】K27;D232【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0)05-0028-10
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来所走过的历程,是由传统的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是由普遍贫穷走向共同富裕的过程,是由封闭半封闭走向全面政策开放与制度开放的过程,更是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征程。而这一切不仅始于经济特区的创立,同时又构成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演进轨迹。在回顾、总结、思考中国改革开放40多年的伟大历程时,对中国经济特区的研究,既不能简单地就特区来谈特区,又不能仅仅停留或局限于经济特区问题本身的研究上。而应该从中国改革开放史的视角出发,把经济特区置于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框架中,置于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形成、发展、完善的进程中,置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探索的实践中,置于新时代的征程中来研究。
作为拥有自贸区和大湾区双重身份与地位的经济特区,深圳在中国深化改革的进程中,至今依然处于率先制度创新的显著地位。经济特区的生命力,源于中国制度变迁路径选择的正确性,源于非均衡发展战略的制度绩效,源于渐进式改革实践模式的科学性,源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身的生命力。以深圳为典型代表的中国经济特区的成功实践,不仅直接推动了从沿海开放到沿边开放战略的有效实施,而且不断地以非均衡发展方式构建着中国经济的新版图。有学者认为,深圳作为最典型而又最成功的经济特区,对中国改革开放作出了四大历史性贡献:其一,率先探索、示范、实践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中国社会的经济发展贡献了一个“崭新体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从而为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及制度变迁提供了制度意识形态方面的基础性保障;其二,以其自身的发展与成功,为中国实现现代化验证了一条“新道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从而使中国社会通过非均衡发展战略比较迅速地开始了从普遍贫穷走向共同富裕目标的迈进;其三,以“先行”的实践与“敢为天下先”的勇气,为推进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进程提供了一种“新精神”——敢闯、创新,从而推动了足以影响亿万人的观念更新的革命,促进了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观念及改革创新文化的形成;其四,以率先发展的富裕和引领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证明了一个大道理——人的自由发展是社会发展的内容与目标,每一个公民的创造力既是社会发展的源动力,又是实现中国梦的源动力,深化改革既是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实现中国梦的必由之路。①
一
纵观深圳经济特区的发展历程,正是在试错和探索中不断调整发展战略、优化产业结构、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实现由传统计划经济迈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由经济增长型社会逐步走向全面发展的福利型社会的充满创造与奇迹的过程。这一过程以“先行先试”的实践充分反映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现实演进历程。
深圳经济特区的起步是从“三来一补”开始的,选择这样的发展方式是由当时的要素禀赋所决定的。改革开放初期的深圳,只是一个经济发展比较薄弱的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那个时期的深圳所拥有的相对优势的生产要素就是低廉的劳动力和土地,缺乏的则是资金、技术和管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时逢包括香港在内的“亚洲四小龙”产业更新换代与结构调整。在改革开放政策的引导下,香港以加工业为主体的劳动密集型产业,及时而又恰如其分地落户于亟需制造业的深圳。可以说,区域间产业的梯度转移从来都不是纯物质的物理移动。刚刚创建起来并急切寻找发展机会的深圳,在承接香港产业链条的同时,必然把资金、技术、管理和现代企业制度一并渐进转移到了这座成长中的年轻城市之中。承继市场经济发达地区和国家的产业更新链条,深圳不仅降低了经济发展的起步成本,也大大降低了向市场经济学习的成本,并确定了外向型经济的特征。同时,“输入”的加工制造业,还以其派生需求催生了第三产业的兴起与发
展。②到1993年,深圳对外贸易的87%来自三资企业的净出口和“三来一补”的征费收入;第三产业占深圳地区生产总值的46%,吸收劳动力占深圳从业人员的32.2%。③
当深圳经济踏上高速增长的轨道时,自身自然资源先天不足的约束很快显现出来,并引起决策者们的切实关注。自然资源的先天不足,意味着任何以自然资源要素消耗、使用为增长方式的选择,都会在稀缺规律的作用下,使人们不得不为财富的创造和发展支付较高的价格,从而经济增长的代价也会由于财富创造成本的高昂而一同提高。④同时,深圳作为在全国具有示范效应的率先发展的新兴市场经济城市,既不能重复传统工业的发展模式与道路,又不能走上以更多的财富消耗来创造财富的不可持续的发展道路。于是,探索、尝试一种崭新的经济增长方式与财富创造途径,并以此示范全国,就成为深圳经济特区的责任与使命担当。
从以“三来一补”为主体到以高新技術产业为支柱,深圳不仅适时选择了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同时,以制度变迁中政府决策的主导力量(专项资金设立和政策优惠等),解决了初期高投入的资金缺口问题,减轻了高新技术企业独担风险的压力;以改革者特有的宽阔胸怀营造了高新技术产业落户、成长,发展、创新的制度环境,吸引了一大批国内外著名高新企业落户深圳;以变革者的远见卓识为高新技术产业的后续发展提供了扎实智力保证,一些著名大学和各类科研机构在深圳生根筑巢。1999年首届中国国际高新技术成果交易会(高交会)在深圳举办,作为一种标志或里程碑,深圳走上了以高新技术产业为主导的产业发展道路。到2000年,深圳计算机磁头产量居世界第三位,微电子计算机产量占全国的25%,程控交换机产量占全国的50%,基因干扰素占全国的60%,同时还是全国最大的打印机、硬盘驱动器、无绳电话的生产基地,并已形成了电子信息、生物技术、新材料、光机电一体化和激光五大高新技术支柱产业。①
如果说,劳动密集型经济让深圳收获了由低成本带来的抢占市场价格优势的竞争力,那么全球金融危机则不仅将劳动密集型经济所固有的产品资本、技术附加值低,缺乏核心竞争力这一源于经济增长方式本身的问题进一步突显出来,同时也把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作为走向科学发展的必然的战略选择郑重地提出来。
当一个国家劳动力资源比较富裕和劳动力成本或价格比较低廉时,在缺乏资本和技术要素禀赋优势的情况下,首先使用自身所特有的低廉劳动力,就成为经济起步时期最佳的,同时也是最低发展成本的自然选择,这也正是深圳乃至全国改革开放初期经济起步和最初发展的主要选择。对大多数经济比较落后的发展中国家而言,其发展所面临的并不是自然禀赋意义上的资源缺乏问题,而是要素结构意义上的资源约束问题。所谓要素结构意义上的资源约束,是指“要素禀赋结构”低下,即在一个国家或地区经济发展中,缺少如资本、技术、教育、管理、法制等较高级的要素,而没有受过教育或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一般劳动力则较为丰富。所以,“要素禀赋结构”低下就成为经济结构低下的根本原因。当一个国家的要素存量中只有简单的劳动力,那么劳动密集型经济就是自然的选择。因此,“改变要素的质量和结构,才是提升产业结构的现实的、逻辑的前提”②。
纵观深圳经济特区发展历程,从以劳动密集型为特征的“三来一补”加工制造业的形成,到以资本、技术密集型为特征的高新技术产业的发展和自主创新理念的形成,再到以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来实现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模式的确立,都是在经历、创造着辉煌成就与财富积累的同时,不断地以科学发展的认知及和谐发展的理念来解决、矫正发展中所存在的问题的成长与收获,也是深圳这座城市不断前进的思考与反思。正是这种不断自我革命的品格与精神,才使得深圳这座以改革起家的城市在面临新时代、新使命的今天,依然是推进“四个全面”战略布局、实现“五位一体”总体布局、全力推进全面建成小康社会进程、率先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先行者和排头兵。
改革开放42年后的今天,深圳已经步入稳健发展的成熟时期。2019年,深圳地区生产总值比上年增长6.7%,从始建之初1979年的1.96亿元上升到2019年的2.69万亿元;人均地区生产总值从1979年的606元上升到2019年的20.35万元,按2019年平均汇率折算为29498美元,居全国大中城市第一位。③可以说,深圳是沿着一条高速增长的轨道,把财富带给了奋斗着的人们。地区生产总值是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但不可能是社会发展的最终目标。没有伴随着社会福祉的提升、人的自由发展的地区生产总值和人均地区生产总值的增长,只能是一个缺乏灵魂和人文关怀的单纯物质增长。深圳经济特区的成长与发展不仅展示了全面发展与分享发展的真谛,也彰显了转型中的中国的制度魅力。
二
作为中国经济特区最典型最成功的代表,深圳经济特区的地位是不可替代的。它不仅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改革开放的发源地,而且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以其自身的改革开放实践,引领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方向,并不断创造出足以影响亿万人观念革命的崭新思想与理念。尽管从中国制度变迁的路径选择和中国道路的实践来看,经济特区不仅只是一座城市的概念,而深圳作為一座以率先改革开放崛起的城市,无疑应该写进中国改革开放的史册之中。
当人们谈到中国经济特区时,几乎就是指深圳。深圳在相当意义上已成为中国经济特区的代名词,成为中国经济特区的象征。作为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试验田”,深圳历史性地承担着改革、探索、示范的使命;作为对外开放的“窗口”,深圳坚定地承担着摸索、试错、寻找路径的使命;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排头兵”,深圳又几乎与生俱来地承担着先行先试、敢闯敢干、创造可推广可复制经验的使命。所以在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不仅许多惊天动地的做法与经验是从深圳产生并推广至全国的,而且许多改革与深化改革的实践也是由深圳率先“干了再说”的。在中国改革开放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为全国提供可复制的经验和可效仿的制度变迁路径,是深圳经济特区特有的功能与使命,在中国社会迈向全面深化改革新时代的今天,在率先实现“四个全面”和“五位一体”进程中,深圳作为最成功和最典型的经济特区,作为拥有自贸区和大湾区双重身份与地位的经济特区,依然处于至关重要的率先制度创新的显著地位。
尽管42年后的今天,深圳特区并不是中国市场经济最发达的唯一地区,但率先走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经历和身处对外开放窗口的区位优势,使今天的深圳依然具有对外开放最便捷的“窗口”地位。如果说改革开放之初,以示范效应在全国确立市场经济体系是深圳经济特区重要的功能与作用,那么改革开放42年后的今天,以不断的制度创新推动中国社会改革的深化,则成为深圳经济特区重要的历史担当。经济特区这种内在功能的演变,正是中国社会从以突破传统体制为目标的强制性制度变迁,向以收获潜在利益为动机的诱致性变迁演变的标志。中国社会并没有从改革的时代走向发展的时代,以改革谋发展依然是中国社会保持前行动力的内在动因。改革还没有真正完成,道路依然曲折而漫长,经济特区作为中国社会实现现代化的一条行之有效的“捷径”,其使命仍在继续,其担当任重而道远。
深圳经济特区作为最早实践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地方,不仅拥有40多年改革开放的物质财富积累,还拥有40多年改革创新的精神财富积累,更有在向国际惯例学习的过程中所积累下来的良好社会规制和法律环境的积淀,这一切无疑都将成为深圳经济特区完成新的历史使命的得天独厚的物质与政治资本。当然,经济特区要完成新时代新的历史使命,还需要继续具备和保持某些特殊品质,如坚持改革的勇气、深化改革的魄力、实现改革的智慧、实施改革的艺术,等等。毫无疑问,最重要的还是拥有承担改革风险的大无畏精神和勇气。
尽管深圳几乎成为中国经济特区的代名词,但是它并不是中国经济特区的全部。随着中国社会改革的深入,新的特区,尤其是作为经济特区的拓展形式的自由贸易试验区、大湾区的建立与形成,不仅证明了选择创办经济特区的方式来完成中国社会的制度变迁并进而确立、发展、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是正确的,而且还说明经济特区是中国实现现代化的一条有效路径,其本身就构成了中国道路的重要内涵。因此,我们既要把经济特区作为一座城市或一个行政区域的增长极来研究,还应该把经济特区作为一种制度安排来研究。我们既要研究经济特区的特殊性,又要研究经济特区的一般性。我们只有既走进特区,又超越某一具体的特区来研究特区,才能真正理解经济特区在中国改革开放和制度变迁中的地位与作用。
从严格意义上讲,经济特区是特殊政策的产物,当特殊政策不复存在时,经济特区也就应该不复存在了。创办经济特区的初衷就是要使经济特区成为中国制度变迁的突破口、对外开放的窗口、市场经济的试验田。40年过去了,经济特区不仅已很好地完成了这一最初使命,而且星星之火早已燎原。但是,由此就断言经济特区可以光荣地走进历史博物馆了,又未免太短视,太缺乏历史感了。经济特区的生命力源于中国道路的生命力,源于非均衡发展战略的路径选择,源于渐进式改革的实践模式的需要。如果说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在中国大地已经普遍确立的今天,经济特区还依然肩负着历史使命的话,那么这个使命就是要把这场关乎中国命运的改革开放大业推向深入,进行到底。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经济特区将贯穿于中国改革开放的全过程。同时,在新时代新使命的召唤下,中国经济特区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一面展示中国特色的旗帜,必将绚丽地飘扬在历史的天空。
三
无论从起因、功能、地位还是概念来看,以深圳为典型代表的中国经济特区与国外经济特区都不是完全同一个意义上的特区。尽管中国的改革开放是从经济建设入手的,但是对于改革开放的中国而言,经济特区的政治使命,或者说改革的使命,是其最大的使命,也是其最根本的使命;经济特区创建的政治意义,更大于其单纯的经济意义;经济特区存在的改革意义,更大于其单纯的增长意义。
经济特区并不是中国的发明,早在中国建立经济特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通常国外学者用Special Economic Zone来表述经济特区,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在其关境外划出一定的区域,在这个区域内建设基础设施,实行免除关税等各种特殊优惠政策,发展出口加工贸易、转口贸易,推动该地区和邻近地区经济贸易的发展,增加财政收入和外汇收入。如果从历史上看,早在13世纪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欧洲一些国家的沿海城市就出现了现代自由港的先驱,如意大利的威尼斯和德国的汉堡。有学者将世界经济特区的产生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228年至20世纪50年代,是自由港和自由贸易区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时期;第二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是出口加工区在世界范围内出现和发展时期;第三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末至今,是世界经济特区向科学化、综合化和跨国化发展时期。①也有学者没有从发展阶段对经济特区进行划分,而是指出,在国际上“经济特区”通常是一个宽泛概念,从广义上涵盖了各类不同园区,如自由贸易区、出口加工区、工业园区、经济技术开发区、高新区、科技园、自由港、保税区和企业区等等。②
可以说,同样作为特殊政策的产物,中国经济特区与国外经济特区并不是完全同一个意义上的经济特区。首先,从产生的背景来看,中国经济特区并不是社会经济发展,尤其是国际贸易日渐兴起、繁荣的必然结果,而是社会经济濒临危机、穷变通久的产物。所以,尽管中国经济特区也具有自由港、自由贸易区、保税区、出口加工区、科技园区等形式与称谓,但是这些都是作为中国改革开放整体战略部署而产生、存在并发挥功能与作用的,而不是仅仅为了扩大对外贸易这样单纯的经济目标。其次,从功能与作用来看,中国经济特区从它成立那天起就担负着结束一个时代同时又开启另一个时代的使命。它的产生是为中国社会转型寻找路径,它的发展是为中国制度变迁探索道路。它以降低改革的意识形态成本和试错成本的方式增进制度变迁的绩效,为社会转型提供可供效仿和复制的制度安排。再次,从地位与意义来看,它是特殊政策的产物,也是政治智慧的产物。作为特殊政策的产物,它与国外经济特区具有相同的属性。但作为政治智慧的产物,则体现了中国经济特区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主要在于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制度安排,它不仅带动社会经济的发展,更引领一个国家全方位的改革整体方向。所以,如前所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中国社会而言,经济特区所承担的政治使命,或者说改革使命是最大的,从而也是最根本的使命;经济特区创建的政治意义,更大于其经济意义;经济特区存在的改革意义,更大于其增长意义。
其实,中外经济特区这种差异,正是对中国经济特区发展史研究的一个有趣的关注点。一方面,中国经济特区以其功能、使命的独特性丰富了世界经济特区类型及世界经济特区发展史;另一方面,不同于世界其他经济特区的中国经济特区的成功实践,又从理论和实践方面证明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路径选择的国别性和中国道路的独特性与可借鉴性。同時,对中国经济特区成功经验的研究,还具有与世界分享智慧的现实意义。
四
以深圳为典型代表的中国经济特区,其曲折而成就卓越的改革开放的实践,不仅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确立为主线的制度变迁的有效路径,揭示出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实现现代化的独特道路,同时又以其路径选择的正确性和发展的辉煌,推动了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确立、发展与完善,促进了社会转型的历史进程,加快了实现现代化的时代脚步,掷地有声地证明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正确性。
谈到中国的改革开放,有两个历史性会议是不能不提的。其一是1978年11月10日至12月15日在北京召开的为期36天的中央工作会议,史称“京西会议”。1978年12月13日,邓小平在闭幕会上作了题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讲话。他指出:解放思想是当前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民主是解放思想的必要条件。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是为了顺利实现全党工作重心的转变,是为了向前看。要善于学习,要研究新问题。①这个讲话,实际上是为即将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奠定基本指导思想。因此,“京西会议”不仅为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作了思想准备,同时也成为酝酿中国改革开放的一次历史性会议。其二是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重新确立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停止使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做出了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实行改革开放的伟大决策。②可以说,十一届三中全会,正式开启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新时期,它对今天中国所产生的影响是深远而历史性的。在十一届三中全会重新确立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指引下,亿万中国人民冲破了许多旧观念的长期禁锢,摆脱了思想上的许多枷锁,振奋起伟大的革新精神,创造出举世瞩目的发展成就;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做出的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基本判断引导下,党和国家工作中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亿万中国人民在改革开放的进程中创造并继续创造着充满活力的社会主义;在十一届三中全会所确立的正确发展方向引领下,中国共产党人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实践中,开拓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崭新境界,使党赢得了人民群众的支持与拥护,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坚强领导核心。③
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脚步,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探索的轨迹,我们可以对经济特区在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的地位、作用、功能、使命,做如下判断:
第一,经济特区作为开启中国改革开放的突破口,同时开启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路径的探索征程。从此,中国现代化走上了一条既不同于传统体制下的苏联模式、又不同于资本主义时代的西方模式、更不同于被中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和拉美转型国家所采纳的“华盛顿共识”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经济特区是一个承载着理性与激情、思考与探寻的划时代的标志。它标志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标志着中国社会由传统的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型,标志着禁锢了30年的国门正式开启,标志着思想解放与观念更新的到来,标志着国民经济已经濒临危机的大国真正开始走上了“发展是硬道理”的正确之路。所以,对于经济特区的创建者们来说,经济特区不仅仅是穷则思变、革故鼎新的产物,更是向“真理”挑战、向传统宣战及自我革命的产物。它的成功与未来的发展是无法一下子预知的,但是,它有可能产生的政治风险与社会动荡在当时似乎是可以被预言的。正因为如此,1984年春,邓小平第一次视察经济特区时说:“办经济特区是我倡议的,中央定的,是不是能够成功,我要来看一看。”①也正因为如此,早在1979年4月5日至28日在北京召开的中共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当时任广东省委第一书记习仲勋提出希望中央给点权,让广东先走一步放手干时,邓小平说:“中央没有钱,可以给些政策,你们自己去搞。杀出一条血路来。”②
回顾40多年的改革开放历程,经济特区与生俱来的划时代意义,不仅仅是足以载入中国改革开放史中的厚重政治财富,而且还是不断开创历史、创造奇迹的制度力量。如典型经济特区的先行先试与不断制度创新,给中国社会逐渐实现全方位改革开放所带来的无限的活力与生命力;广义经济特区的普遍确立与成功实践,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发展、完善的推动作用,以及在渐进式解决区域经济发展不平衡过程中的释放效应展现;新兴经济特区的批复,以及作为经济特区拓展形式的自贸区和大湾区的相继成立对进一步深化改革,构建中国经济的新版图,逐步解决乃至消除社会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状态,从而担当、引领新时代的新使命的示范作用。
第二,经济特区作为一种强制性制度安排,打破了传统体制下的一般均衡状态,使非均衡发展成为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最佳路径选择,从而也成为探索中国道路的路径选择。正是非均衡发展道路,使中国这个经历了30年高度集权的计划经济大国,能在一个较短的时间内迅速而成功地建立以“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为标志的、充满活力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而经济特区作为非均衡发展道路的产物,与非均衡发展道路共同构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果说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和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是中国社会改革开放面对的大背景,那么普遍贫穷和同样普遍存在着的区域间、城乡间经济发展水平的严重不平衡,则是中国社会开启制度变迁最严重的社会现实约束。近30年社会主义实践的曲折发展,尤其是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社会经济的现状都已清楚地证明:苏联模式不行,计划经济走不通;小农的平均主义不行,均衡发展走不通;大规模的改革不行,原有体制内走不通。在一个落后的由计划经济维系的普遍贫困的大国里,面对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以及与之相应的平均主义分配制度,唯一的出路就是破除体制内部的各种积弊,另辟新径,走一条非均衡的发展道路。这条非均衡发展道路,就是1985年邓小平所说“鼓励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①。
40多年改革开放的实践证明,非均衡发展道路的选择是正确的,其实施既可以有效地摆脱传统体制的束缚,又可以充分利用原有体制内部早已存在的发展不平衡。计划经济比较薄弱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成为市场经济生长的地方。深圳、珠海、汕头、厦门作为计划经济比较薄弱的地方,凭借着地理位置的优势(或毗邻港澳,或远离计划经济中心)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沃土。这是一个降低政治风险和改革成本的选择,又是一个充满政治智慧的符合中国国情的选择。所以,特区作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安排,它不仅大大减少了传统意识形态占主导地位的情况下社会制度变迁的阻力,降低了傳统体制占支配地位情形下制度创新的成本,而且还成功地规避了改革开放有可能带来的各种风险和巨大的社会动荡,从而使制度变迁的绩效在短期内迅速地显现出来,并卓有成效地示范于全国。1984年1月24日至2月10日,邓小平视察深圳、珠海、厦门特区时分别为三个特区题词:“深圳的发展和经验证明,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政策是正确的。”“珠海经济特区好。”“把经济特区办得更快些更好些。”②2月24日,邓小平同中央负责同志谈话时指出:“这次我到深圳一看,给我的印象是一片兴旺发达。”③1987年6月12日,邓小平在会见外宾时说:“深圳的同志告诉我,那里的工业产品百分之五十以上出口,外汇收支可以平衡。现在我可以放胆地说,我们建立经济特区的决定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成功的。所有的怀疑都可以消除了。”④1992年初春在著名的南方谈话中,邓小平要求经济特区“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不能像小脚女人一样。看准了的,就大胆地试,大胆地闯”⑤。1992年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代表大会明确中国社会改革的目标是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这一历史性判断的得出,与经济特区成功的实践、与非均衡发展战略的有效实施是密不可分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这样的成功实践,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历史性判断。
值得注意的是,非均衡发展作为中国制度变迁的路径选择,它不是单纯意义上以岗纳·缪尔达尔、阿尔伯特·赫希曼为代表的西方区域经济学中的非均衡发展理论的内涵,而是一个既包括区域经济增长理论,又体现中国国情的发展逻辑与路径。其一,在改革开放之初的相当长时间里,并非如经典理论所说,首先将资源投向效益较高的区域和产业,而是首先选择了经济相对落后、计划经济基础薄弱、改革阻力和成本都比较小的地方。其二,所投入的资源也并非有形的资金、技术或其他稀缺生产要素,而是期待能够吸引、带动经济起步与发展的生产要素的特殊政策。其三,以获得资源倾斜区域的经济高速增长来带动其他区域发展的理论逻辑,在中国式非均衡发展进程中,尤其是改革开放初期更多或更主要地表现为特殊政策和勇于改革的结果。而带动区域发展的“集聚效应”和“扩散效应”一方面表现为特殊政策的效应,另一方面又表现为与特殊政策相互作用而不断产生、重塑的推动社会改革与发展的潜能与制度力量。
当我们从制度安排的角度来看经济特区,当我们把非均衡增长引入研究视野,经济特区就不仅仅是特殊政策的产物,而且还是适合中国国情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制度变迁必由之路。从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沿革来看,对经济特区的肯定,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一极左思潮的彻底否定与颠覆,是对“发展是硬道理”这一理念的具有历史意义的肯定,是对中国社会制度变迁路径选择的理论认同,是对中国道路的高度自信。
第三,经济特区作为自上而下的正式制度安排,在“摸着石头过河”理念下,构成了中国渐进式改革的重要实践模式,而“先行先试”“率先示范”“敢闯”又构成了这一重要实践模式的重要内涵与品质。中国的改革开放具有渐进式改革的基本特征,同时渐进式改革又构成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鲜明特色。渐进式改革以强制性制度变迁为主导,以诱致性制度变迁为潜能;以经济改革为切入口,以全方位改革为方向;以发展经济为着眼点,以全面发展为目标;以非均衡发展为路径,以协调共享发展为宗旨。这一改革的逻辑路线,基本反映了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演进轨迹。
从理论上说,渐进式改革是一种建立在工业化和社会主义宪法制度基础之上、在一个宏观经济相对平衡稳定的国家里进行的市场化改革。它突出表现为进行改革的国家充分利用已有的社会组织资源,尤其是国家力量,发起、推进社会改革,具有双轨过渡的过渡性和强制性中的诱致性特点,并呈现出从局部到总体,体制内改革与体制外推进相结合,改革、发展与稳定相协调以及以先行的经济市场化改革促进政治体制改革的显著特
征。①而“先行先试”则是渐进式改革的最形象、最生动的中國式表达与实践。
经济特区的主要功能就是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中率先实现、示范、完成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构建,并在全国范围内推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普遍确立。然而,经济特区作为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路径选择,它不仅要以自身的实践促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的形成,而且还要以自身的发展来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从而推动中国社会的改革开放向纵深发展。因此,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日渐深入,随着人们对中国社会更深刻的制度变迁的深切期待,“先行先试”又不断被赋予更加深广的时代内涵和更加深远的深化改革的使命。诸如:继续以“敢为天下先”的勇气、智慧与胆略,探索、实践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社会制度环境、运行规制和法律体系的建立;探索、实践深化政治行政体制机制改革、构筑全民普惠共享的社会保障体系、营建体现激励和效率的社会创新机制的途径;探索、实践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实现可持续发展、完成供给侧改革的路径;探索、实践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加快创新型国家建设、加快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推动形成全面开放新格局、率先全面实现现代化等方面继续走在全国前列的新举措,从而继续成为推动中国社会全方位改革开放向纵深迈进的“排头兵”;等等。“先行先试”作为中国社会“渐进式改革”或制度变迁的操作路径,在推动自上而下的强制性制度变迁实现的同时,又促进了先行地区制度创新的自觉尝试与实践。同时,“先行先试”还保证了制度变迁与社会转型从局部向全局的稳步推进,形成了强制性制度变迁与诱致性制度变迁相结合的富有绩效的制度变迁模式。
经济特区在中国绝不是一个暂时的经济现象,也不是单纯的特殊政策的产物,更不是一种权宜之计。作为特殊政策的产物,经济特区完成了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探索与示范的使命;作为一种制度安排,它是在一个非均衡发展的大国里,以最小代价实现社会转型的最佳路径选择;作为渐进式改革的重要的实践模式,它降低了中国改革开放的风险并提高了制度变迁的绩效;作为中国道路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以区域经济的集聚效应和辐射力,不断改变、改善并形成着中国经济的新版图,成为中国社会实现现代化的一条具有制度绩效的“捷径”。
如果说探寻一条适合中国国情的实现现代化的道路,是改革开放40多年以来中国共产党矢志不渝的历史担当与使命,那么创建经济特区则可以说是中国共产党为实践这一伟大探寻的伟大创造。从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历史进程和中国道路形成的角度来看,给予经济特区多么高的评价都不为过。创建经济特区是中国社会制度变迁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逻辑起点,它本身就构成了中国道路的重要内涵。甚至可以说,没有经济特区的创建,就没有中国改革开放的实践;没有经济特区的“先行先试”,就没有中国社会制度变迁的路径选择;没有经济特区实践,就没有中国道路的探索;没有经济特区的示范与引领,就没有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发展积累;没有经济特区的拓展与创新,就没有实现中国梦的坚实的制度与物质力量。所以,从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政治背景来看,经济特区无疑是中国社会实现由传统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转变,从而全方位启动社会转型的必由之路;从现代化道路的探索来看,经济特区无疑是彻底摆脱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从而迈上旨在实现共同富裕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必由之路;从中国制度变迁的道路选择来看,经济特区无疑是在传统意识形态曾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里,打破传统体制的僵化和意识形态的教条,从而自上而下地完成社会转型与制度变迁的必由之路;从发展战略上来看,经济特区无疑是在一个极左思想曾牢牢占据支配地位的国度里,真正摒弃“人定胜天”的盲目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的荒谬,从而以非均衡发展的方式与渐进式改革的实践走上科学发展的必由之路。
(陶一桃,教授,博士生导师,深圳大学中国经济特区研究中心主任,深圳大学“一带一路”研究院院长,一带一路国际合作发展(深圳)研究院院长)